超真實時代,我們如何書寫現實

如果說AI寫作目前隻不過是遊戲式的實驗,那麽擺在每一個文學創作者麵前的當下“超真實”時代,卻挑戰著所有傳統文學對於現實的定義與理解。

早在1948年,香農的信息論就提出了,信息是用來消除不確定性的東西的。這個定義雖然簡單,卻奠定了我們現在整個信息社會的基石。在我們生活充斥著數據和比特的今天,人類的大腦卻與數萬年前石器時代的大腦沒有太大區別,依然是億萬年進化而來的基於物理先驗知識的信息處理係統。我們大部分的思考都是由一套強大的受控於情緒與生物本能的係統一,與另一套不那麽強大的可以運用有限理性進行數據收集、分析、決策的係統二共同完成的,它們所動用的大腦區域是不一樣的,我們往往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讓係統二淩駕於係統一之上,做出所謂的理性判斷,即便是這樣的判斷,有時也遠遠不如簡單的機器來得準確。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隻要把所有人的麵孔調轉180度,人腦立馬就會產生臉盲,而對於機器來說,這隻是變換坐標係的小菜一碟,更不用說處理一些高維數據模型了。因此,這個看似信息極大豐富乃至爆炸的時代,其實是對人類大腦極其不友好的時代,得到的信息越多,其中的噪音、錯謬、變形、誤差就越多,我們並沒有辦法通過某種程序自我消化糾正,它們沉澱下來,成為所謂的認知盈餘與信息過載,成為我們的焦慮本身,影響著每一個人對於未來的判斷,對於行動的選擇。

如果說這是技術時代對於人腦認知不確定性的放大,那另一個方麵的不確定則更為重大,那就是對這個世界解釋的不確定性。在這件事情上,不僅僅普通人焦慮,科學家也焦慮。

在2017年的人工智能與機器學習全球頂級會議NIPS上,就職於穀歌的資深工程師阿裏?拉希米因為十年前發表的一篇論文拿到了“時間考驗”論文大獎,顧名思義是用來獎勵曆經時間考驗的學術成果。照理說拿了大獎應該很高興,可阿裏這個耿直的工程師卻在頒獎典禮上說了句狠話,這句話一石激起千層浪,一下子震動了整個業界。他說“人工智能就是煉金術”。大家知道,煉金術在曆史上聲名狼藉,盡管客觀上推動了冶金、紡織、醫療等領域的發展,但漫長的時間裏,它與相信水蛭治病,化鉛為金甚至煉製不老仙丹捆綁在一起。阿裏這句話的意思是,在當下的人工智能研究領域裏,大家用著許多看起來非常有效的技巧,能夠提升機器解決問題的能力;但是我們對於背後的原理,如何運作一無所知,一切都像是煉金術一樣,或者更直接點說是玄學,但是大家仍然在不計後果地狂飆突進中。

從這場AI界關於真理標準的大討論中,我們也能深深體會到科學家們在這個時代的焦慮。技術發展得太快,以至於每一個人都無法完全理解。這讓我想起一個文學理論概念——延異。延異來自德裏達。有許多人文學科的理論概念,是我離開了學校許多年之後才領會其妙處的,比如麥克盧漢的“媒介即信息”,比如克裏斯蒂娃的“文本間性”,經典概念的有效性往往跨越了學院語境,進入一種日常經驗範疇。在德裏達看來,作為意義歸宿的“在場”已經不複存在,符號的確定意義被層層地延異下來,又向四麵八方指涉開去,猶如種子一樣到處播撒,因而它根本沒有中心可言。

而在當下技術時代,任何對於技術的言說都隻能借助於圖像、比喻乃至於文學,而技術核心本身是無法言說的,是純粹的數與理念的存在,人工智能、引力波、量子物理、石墨烯,這些技術即便經過科普,對於大眾仍然存在認知門檻,仍然是一種霧裏看花,甚至帶來更深的誤解。曾經有一個導演告訴我,讀到《三體》裏寫“整個宇宙為我閃爍”,腦中頓時腦補出好萊塢大片般的炫酷視覺,後來經過專家指點,了解到宇宙微波背景輻射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麽回事。

這正如法國哲學家讓?鮑德裏亞早在20世紀80年代所預言的景象。在後現代媒體情景中,我們經曆著“真實已死”,由於我們生活在“超真實”的環境裏,媒介傳播的內容不是真實世界的內容,而隻是模擬的現實。例如電視情景喜劇、音樂視頻、虛擬現實遊戲,或者迪士尼樂園,而我們卻越來越將自己的生活與虛擬的媒介傳播內容聯係起來。

真實與虛擬、現實與科幻、曆史與未來、技術與人性、奧威爾和赫胥黎,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無縫銜接,水乳交融。這種“超真實”時代的現實想象力,讓很多虛構文學作者深深無力,也給寫作者設下了種種不友好的障礙。

1.傳統題材受了極大挑戰

比如,在以往罪案小說會寫到非常多的連環殺人的題材,但是在這個時代,全國有1.76億部監控攝像頭,它們覆蓋了你所能到達的每個角落,我們有一個全球最為精密的監控係統叫作“天網”。前不久有一位英國的記者試圖挑戰這樣的一個係統,他把自己的身份信息錄入到這個係統之後,隻逃出去7分鍾,就被係統鎖定,然後警察就把他帶走了。就在這樣的時代,你很難去想象一個人怎麽樣去犯下連環殺人案,能夠由此去虛構小說,在我看來是不可想象的。

2.寫作過於依賴搜索引擎

搜索引擎本身就是信息與話語不斷延異的過程,當我搜A它會出現B,當我搜B會出現了C,這樣的一個過程就會無休止地蔓延下去。信息過載就是人為製造一種焦慮來對抗焦慮的過程。因為它會讓你覺得自己是在幹一件正經事,而不是無所事事,但其實你收集了上千上萬的寫作素材,卻遲遲不願意寫你小說的第一句話,原因是現在會陷入這樣的一種困境,怎麽寫。

3.我們的寫作如何評價

在傳統的文學生產過程裏麵其實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因為我們有非常穩固統一的學院派評價體係。現在非常多的作者,都是在一個在線的平台上,拋出一篇自己的作品,過不了幾秒鍾就會有幾十上百的評論,每個人的審美偏好和閱讀經驗都完全不同,但他們都擁有同樣平等民主的評論權利。這就使得每一個作者陷入焦慮當中,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判自己的作品,因為缺乏一個有標準的持續能夠發生作用的文學評價體係。

4.我們為何寫作,為誰寫作

以前我們都會特別高姿態地說,我們是為自我表達而寫,或者說稍微虛偽一點說我們是為讀者而寫。但是現在的問題不一樣,我認識非常多的作者,剛出道沒寫出幾篇作品就被大公司、大資本看中了,買過去改編成電影、劇本,拿到了遠遠超出正常水平的稿酬。在他寫下一篇的時候便會陷入一種焦慮,他不知道這個作品應該為誰而寫,是為自己而寫,是為讀者而寫,還是為大電影公司、資本而寫。這就是我們所在的所謂IP時代的一種焦慮,這種焦慮導致了我們在寫作過程當中一直是處於痛並愛著的狀態。

在當下,技術在我們的社會鏈條中扮演著特別關鍵的角色。尤其在中國,你會發現權力機構、媒體和大眾的話語生產和意義建構,往往與技術緊密結合。我們可能覺得父母那一輩人會不適應今天急速變動的新技術生活,但實際上他們可能適應得比你我更快更好——某種意義上這還蠻可怕的。比如你回家時會發現爸媽的智能手機全都用上了支付寶、淘寶,他們非常熱衷那種消費返點的電子支付模式。這種情境之下,你不可能逃離科技的語境去討論現實。

也許正因如此,以色列的曆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才會說——“科幻也許是當今最重要的文類”,它處理的是我們在傳統文學觀念中往往被忽視的人—技術之間的關係,而這一關係現在充斥著我們的日常經驗,是無法回避的。

科幻是一種開放、多元、包容的文類,並不是隻有所謂的“硬科幻”才是科幻,真正的科幻不分軟硬,它們背後都是基於對或然情境下人類境況的推測性想象。越來越多的科技從業者、企業家、教育工作者、藝術家等等各行各業的人從科幻作品中汲取靈感,或者說學會用科幻的視角去重構現實。或許這就是科幻這一邊緣文類在“超真實”時代得到前所未有重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