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真實”時代的文學創作

文/陳楸帆

AI寫作:誰是主,誰是仆

我們所處的時代比科幻還要科幻。

就在春節前不久,原《收獲》編輯、作家、科技創業者走走告訴我,他們用名叫“穀臻小簡”的AI軟件“讀”了2018年20本文學雜誌刊發的全部771部短篇小說,並以小說的優美度,即情節與情節之間的節奏變化的規律性,以及結構的流暢程度對這些作品進行打分。

截至2019年1月20日,分數最高的始終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老師的《等待摩西》。然而,21日下午3點左右,參與此次評選的《小說界》和《鴨綠江》雜誌的作品送到,新增80部短篇小說。下午7點20分,情況發生了改變。AI最終選定的年度短篇是我發表在《小說界》2018年第四期的《出神狀態》,《等待摩西》被擠到了第二位,差距僅有0.00001分。

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我的《出神狀態》裏恰好也用到了由AI軟件生成的內容,這個算法是由我原來在穀歌的同事、創新工場CTO兼人工智能工程院副院長王詠剛編寫的,訓練數據包括我既往的上百萬字作品。

“一個AI,何以從771部小說中,準確指認出另一個AI的身影?”走走在隨榜單一同發布的《未知的未知——AI榜說明》一文中發問。確實,從使用的計算機語言、算法、標準都完全不同的兩個AI,究竟是以什麽樣的方式建立共振的,這給這次偏愛理性與邏輯的事件披上了神秘主義的色彩。

回到最初,第一次有和AI合作的想法還得追溯到2017年下半年。其實機器寫作並不是新鮮的事情,包括微軟小冰寫詩,自動抓取信息生成金融新聞的程序,等等,但是作為高度複雜的文學類型,小說所要求的邏輯性、自然語言理解能力以及對於人物、情節、結構、文法不同層麵的要求,目前的AI必然尚未達到這樣的能力。王詠剛聽了我的想法之後也非常興奮,他本身也是個科幻迷和科幻作者,還出過一本叫《鏡中千年》的長篇科幻小說,他很爽快地答應了,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實驗。

編寫深度學習的寫作程序其實不難,Github上都有一些現成的代碼可以用,難的是如何通過調整參數讓它寫出來的東西盡量地接近我們現有對於文學的理解和審美。輸入了上百萬字的陳楸帆作品之後,AI程序“陳楸帆2.0”可以通過輸入關鍵詞和主語,來自動生成每次大約幾十到一百字以內的段落,比如《出神狀態》中的這些:

遊戲極度發燙,並沒有任何神秘、宗教、並不攜帶的人,甚至慷慨地變成彼此,是世界傳遞的一塊,足以改變個體病毒凝固的美感。

你露出黑色眼睛,蒼白的皮膚如沉睡般充滿**,數百個閃電,又緩慢地開始一陣厭惡。

你再次抬頭,把那些不完備上呈現的幻覺。可他離開你,消失在晨曦中。綢緞般包圍。

王詠剛告訴我,經過大批量語料學習之後,AI程序已逐漸習得了我的寫作偏好——在使用祈使句時愛用什麽句式、描寫人物動作時喜歡用什麽樣的形容詞或者副詞等等。在掌握了關於語句的統計規律後,在寫作環節,AI程序便會從大量的語料中隨機找到一些詞,並把這些詞匯按照寫作規律拚接在一起,形成句子。比起文學,它更像是統計學與數學。

第一次看到AI程序寫出來的句子時,我覺得既像又不像自己寫的,有先鋒派的味道,像是詩歌又像佛偈。可以肯定的是,它們沒有邏輯性,也無法對上下文的劇情和情緒產生指涉性的關聯,為了把這些文字不經加工地嵌入到人類寫作中去,我必須做更多的事情。

所以最後我圍繞著這些AI創作的語句去構建出一個故事的背景,比如說《出神狀態》中人類意識瀕臨崩潰的未來上海,比如《恐懼機器》中完全由AI進行基因編輯產生的後人類星球,在這樣的語境中,AI的話語風格可以被讀者接受被視為合理的,而且是由人類與他者的對話情境中帶出的,從認知上不會與正常人類的交流方式相混淆,因此它在敘事邏輯上是成立的,是真實可信的。

這次AI與人共同創作的實驗性並不在於機器幫助我完成寫作,而在於最後我發現,是我幫助機器完成了一篇小說的寫作。

除了參與AI榜單評選的《出神狀態》一文,在日前出版的新書《人生算法》裏,也用到了這個AI寫作程序。所以王詠剛老師在序言裏說這是人類最後一個獨立寫作的紀元,它不單單是人+機器,而是人與機器的複雜互動,其中對於“作者性”的探討,其重要性超出了故事與文本本身,可以稱之為行為藝術。當然這隻是一個開始,未來我相信機器將更深入地卷入人類寫作和敘事中,未來的文學版圖也會變得更加複雜、曖昧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