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

宿命種種

王晉康

題記:

一個時間旅行的舊畫框,嵌著一幅新穎的畫作。小說以痛定後的平靜口吻講述了三個親人的一生。而且——並非是在展現個人的宿命,而是人類的宿命。

我的一生,作為女人的一生,實際是從30歲那年開始的,又31年後結束。30歲那年是2007年,一個男人突然闖進我的生活,又同樣突然地離去。又31年後,2038年的8月4日,是你離開人世的日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是我早就預感的結局。

此後,我隻靠咀嚼往日的記憶打發歲月。咀嚼你的一生,你父親的一生,我的一生。

還有我們的一生。

那時我住在南都市城郊的一個獨立院落。如果你死後有靈魂;或者說,你的思維場還能脫離肉體而存在,那麽,你一定會回味這兒,你度過童年和少年的地方。院牆上爬滿了爬牆虎,碩大的葡萄架撐起滿院的蔭涼,向陽處是一個小小的花圃,母狗靈靈領著它的狗崽在花叢中追逐蝴蝶。瓦房上長滿了肥大的瓦粽,屋簷下的石板被滴水敲出了凹坑。陽光和月光在葡萄葉麵上你來我往地交接,匯成時光的流淌。

這座院落是我爺奶(你曾祖父母)留給我的,同時還留下一些存款和股票,足夠維持我簡樸自由的生活。我沒跟父母去外地,獨自在這兒過。一個30歲的老姑娘,堅持獨身主義。喜歡安靜,喜歡平淡。從不用口紅和高跟鞋,偶爾逛逛時裝店。愛看書,上網,聽音樂。最喜歡看那些睿智尖銳的文章,體味“鋒利得令人痛楚的真理”,透過時空與哲人們密語,梳理古往今來的歲月。興致忽來時寫幾篇老氣橫秋的科幻小說(我常用的筆名是“女媧”,足見其老了),掙幾兩散碎銀子。

與我相依為伴的隻有靈靈。它可不是什麽血統高貴的名犬,而是一隻身世可憐的柴狗。我還是小姑娘時,一個大雪天,聽見院門外有哀哀的狗叫,打開門,是一隻年邁的母狗叼著一隻狗崽,母狗企盼地看著我,那兩道目光啊……我幾乎忍不住流淚,趕忙把母子倆收留下來,讓爺爺給它們鋪了個窩。冰天雪地,狗媽媽在哪兒完成的分娩?到哪兒找食物?一窩生了幾個?其他幾隻是否已經死了?還有,在它實在走投無路時,怎麽知道這個門後的“兩腿生物”是可以依賴的?我心疼地推想著,但沒有答案。

狗媽媽後來老死了,留下靈靈。我在它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母愛,為它洗澡,哄它喝牛奶,為它建了一個漂亮的帶尖頂的狗舍,專用的床褥和浴巾常換常洗,甚至配了一大堆玩具。父親有一次回家探親,對此大搖其頭,直截了當地說:陳影,你不能拿寵物代替自己的兒女。讓你的獨身主義見鬼去吧。

我笑笑,照舊我行我素。

但後來靈靈的身邊還是多了你的身影,一個蹣跚的小不點兒,然後變成一個精力過剩的小男孩。變成明朗的大男孩。倜儻的男人。離家。死亡。

歲月就這樣水一般湧流,無始也無終。沒有什麽力量能使它駐足或改道。河流裹挾著億萬生靈一同前行,包括你,我,他,很可能還有“大媽媽”,一種另類的生靈。

30歲那年,一個不速之客突然出現在我家院子裏。真正意義上的不速之客。晚上我照例在上網,不是進聊天室,我認為那是少男少女們喜愛的消遣,而我(從心理上說)已經是千年老樹精了。我愛瀏覽一些“鋒利”的網上文章,即使它們有異端邪說之嫌。這天我看了一篇帖子,是對醫學的反思,署名“菩提老祖”的(也夠老了,和女媧有得一比)。文章說:幾千年的醫學進步助人類無比強盛,誰不承認這一點就被看成瘋子,可惜人們卻忽略了最為顯而易見的事實——

“……動物。所有動物社會中基本沒有醫學(某些動物偶爾能用植物或礦物治病),但它們都健康強壯地繁衍至今。有人說這沒有可比性,人類處於進化最高端,越是精巧的身體越易受病原體的攻擊;何況人類是密集居住,這大大降低了疫病暴發的閾值。這兩點加起來就使醫學成為必需。不過,自然界有強有力的反證:非洲的角馬、瞪羚、野牛、鬣狗和大猩猩,北美馴鹿,南美的群居蝙蝠,澳洲野狗,各大洋中的海豚,等等。它們和人類一樣屬於哺乳動物,而且都是密集的群居生活。這些獸群中並非沒有疫病,比如澳洲野狗中就有可怕的狂犬病,也有大量的個體死亡。但死亡之篩令動物種群迅速進行基因調整,提升了種群的抵抗力。最終,無醫無藥的它們戰勝了疫病,生氣勃勃地繁衍至今——還要繁衍到千秋萬代呢,隻要沒有人類的戕害。”

文章奚落道:“這麽一想真讓人類喪氣。想想人類一萬年來在醫學上投入了多少智力和物力資源!想想我們對燦爛的醫學明珠是多麽自豪!但結果呢,若僅就種群的繁衍、種群的強壯而言(不說個體壽命),人類隻是和傻傻的動物們跑了個並肩。大家說說,能否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醫學能大大改善人類個體的生存質量,但對種群而言並無益處?!

“——或許還有害處呢。醫學救助了病人,使許多遺傳病患者也能生育後代,終老天年,也就使不良基因逃過了進化之篩;藥物尤其是抗生素的濫用,又使人類免疫係統日漸衰弱。總的說來,醫學幹擾了人類種群的自然進化,為將來埋下淙淙作響的定時炸彈。所以,在上帝的課堂上,人類一定是個劣等生,因為那位老考官關注的恰恰是種群的強壯,從不關心個體壽命的長短。”

這些見解真算得上異端邪說了,不過它確實鋒利,讓我身上起了寒栗。文章的結尾說:

“這麽說,人類從神農氏嚐百草時就選了一條錯路?!——非常可惜,即使我們承認這個觀點的正確,文明之河也不會改變流向。醫學會照舊發展。藥物廣告繼續充斥電視節目。你不會在孩子高燒時不找醫生,我也不會扔掉口袋裏的硝酸甘油。原因無它: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對每個人而言,個體的生存比種群的延續分量更重。而對個體的救助必然幹擾種群的進化,這是無法豁免的,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麵。所以——讀到這篇文章的人隻當我是放屁。人類還將沿著上帝劃定之路前行,哪管什麽淙淙作響的聲音。”

我把這個帖子看了兩遍,搖搖頭——我佩服作者目光之銳利,但它充其量不過一篇玄談而已。我把它下載,歸檔,以便萬一哪篇小說中用得上。

靈靈已經在腿邊蹭了很久,它對每晚的洗澡習慣了,在催促我呢。我關了電腦,帶靈靈洗了澡,再用吹風機吹幹,然後把它放出浴室。靈靈愜意地抖抖皮毛,信步走出屋門。我自己開始洗澡。

不久我聽到靈靈在門口驚慌地狂吠,我喊:靈靈!靈靈!你怎麽啦?靈靈仍狂吠不已。我披上浴巾,出屋門,拉開院中的電燈。靈靈對之吠叫的地方是一團混沌,似乎空氣在那兒變得黏稠渾濁。渾濁的邊緣部分逐漸澄清,凸顯出中央一團形狀不明的東西。那團東西越來越清晰,變得實體化,然後在兩雙眼睛的驚視中變成一個男人。

一個渾身**的男人,或者說是大男孩,很年輕,大約二十一二歲。身體蜷曲著,猶如胎兒在子宮。身體實體化的過程也是他逐漸醒來的過程,他抬起頭,慢慢睜開眼,目光迷蒙,眸子晶亮如水晶。

老實說,從看到這雙目光的第一刻起我就被征服了,血液中激起如潮的母性。我想起靈靈的狗媽媽在大雪天叫開我家院門時就是這樣的目光。我會像保護靈靈一樣,保護這個從異相世界來的大男孩——他無疑是乘時間機器跨越時空而來,作為科幻作家,我對這一點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他目光中的迷蒙逐漸消去,站起身。一具異常健美的身軀,是古希臘的塑像被吹入了生命。身高大約一米八九,筋腱清晰,皮膚光滑潤澤,劍眉星目。他看見我了,沒有說話,沒有打招呼的意願,也不因自己的**而窘迫,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剛才狂吠的靈靈立時變了態度,歡天喜地撲上去,聞來聞去,一竄一蹦地撒歡兒。靈靈在我的過度寵愛下早把野性全磨沒了,從不會與陌生人為敵,在它心目中,隻要長著兩條腿、有人味的都是主人,都應該眷戀和親近。靈靈的態度加深了我對來客的好感——至少說,被狗鼻子認可的這位,不會是機器人或外星惡魔吧。

那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大男孩竟然是從300年後來的一個殺手,而目標恰恰是——我、我未來的丈夫和兒子。

我裹一下浴巾,笑著說:“喲,這麽赤身**可不符合作客的禮節。從哪來?過去還是未來?我猜一準是未來。”

來人隻是簡單地點點頭,然後不等邀請就徑直往屋裏走,吩咐一聲:“給我找一身衣服。”

我和靈靈跟在他後邊進屋,先請他在沙發坐下。我到儲藏室去找衣服,心想這位客人可真是不見外啊,吩咐我找衣服都不帶一個“請”字。我找來爸爸的一身衣服,客人穿肯定太小,我說你先將就穿吧,明天我到商店給你買合體的衣服。來人穿好,衣服緊繃繃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出一截,顯得很可笑。我笑著重複:

“先將就吧,明天買新的。你餓不餓?給你做晚飯吧。”

他仍然隻點點頭。我去廚房做飯,靈靈陪著他親熱,但來人對靈靈卻異常冷淡,不理不睬,看樣子沒把它踢走已經不錯了。我旁觀著靈靈的一頭熱,很替它抱不平。等一大碗肉絲麵做好,客人不見了,原來他在院中,躺在搖椅上,雙手枕頭,漠然地望著夜空。好脾氣的靈靈仍毫不生分地陪著他。我喊他回來吃飯:

“不知道未來人的口味,要是不合口味你盡管說。”

他沒有說話,低頭吃飯。這時電話響了,我拿起聽筒,是一個陌生女人,聲音很有教養,很悅耳,不大聽得出年齡。她說:

“你好,是陳影女士吧。戈亮乘時間機器到你那兒,我想已經到了吧?”

這個電話讓我很吃驚的,它是從“未來”打到我家,它如何通過總機中轉——又是通過哪個時代的總機中轉,打死我也弄不明白。還有,這個女人知道我的名字,看來這次時間旅行開始就是以我家為目的地,並不是誤打誤撞地落在這兒。至於她的身份,我判定是戈亮的媽媽,而不是他的姐妹或戀人,因為聲音中有一種隻可意會的寬厚的慈愛,是長輩施於晚輩的那種。我說:

“對,已經到了,正在吃飯呢。”

“謝謝你的招待。能否請他來聽電話?”

我把話機遞過去:“戈亮——這是你的名字吧。你的電話。”

我發現戈亮的臉色突然變了,身體在刹那間變得僵硬。他極勉強地過來,沉著臉接過電話。電話中說了一會兒,他一言不發,最後才不耐煩地嗯了兩聲。以我的眼光看來,他和那個女人肯定有什麽不愉快,而且是相當嚴重的不愉快。電話中又說了一會兒,他生硬地說:“知道了。我在這邊的事你不用操心。”便把電話回交給我。

那個女人:“陳女士——或者稱陳小姐更好一些?”

我笑著說:“如果你想讓我滿意,最好直呼名字。”

“好吧,陳影,請你關照好戈亮。他孤身一人,麵對的又是300年前的陌生世界,要想在短時間適應肯定相當困難。讓你麻煩了。拜托啦,我隻有拜托你啦。”

我很高興,因為一個300年後的媽媽把我當成可以信賴的人。“不必客氣,我理解做母親的心——喲,我太孟浪了,你是他母親嗎?”

我想自己的猜測不會錯的,但對方朗聲大笑:“啊,不不,我隻是……用你們時代的習慣說法,是機器人;用我們時代的習慣說法,是量子態非自然智能一體化網絡。我負責照料人類的生活,我是戈亮、你和一切人的忠實仆人。”

我多少有些吃驚。當然,電腦的機器合成音在300年後發展到盡善盡美——這點不值得驚奇。我吃驚的是“她”盡善盡美的感情程序,對戈亮充滿了母愛,這種疼愛發自內心,是作不得假的。那麽,為什麽戈亮對她如此生硬?是一個被慣壞的孩子的逆反心理?其後,等我和戈亮熟識後,他說,在300年後的時代,他們一般稱她為“大媽媽”,“一個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管的大媽媽。她的母愛汪洋恣肆,想躲開片刻都難。”戈亮嘲諷地說。

大媽媽又向我囑托一番,掛了電話。那邊戈亮低下頭吃飯,顯然不想把大媽媽的來電作為話題。我看出他和大媽媽之間的生澀,很識相地避而不談,隻問了一個純技術性的問題:從300年後打來電話使用的是什麽技術,靠什麽來保證雙方通話的“實時性”,而沒有跨越時空的遲滯。沒想到這個問題也把戈亮惹惱了,他惱怒地看我一眼,生硬地說:

“不知道!”

我冷冷地翻他一眼,不再問了。如果來客是這麽一個性情乖張、在人情世故上狗屁不通的大爺,我也懶得伺候他。素不相識,憑什麽容他在我家發橫?隻是礙於大媽媽的囑托,還有……想想他剛現身時迷茫無助的目光!我的心又軟了,柔聲說:

“天不早了,你該休息了,剛剛經過300年的跋涉啊。”我笑著說,“不知道坐時間機器是否像坐汽車一樣累人。我去給你收拾床鋪,早點休息吧。”

但願明早起來你會可愛一些吧,我揶揄地想。

過後,等我和戈亮熟悉後,我才知道那次問起跨時空聯絡的原理時他為啥發火。他說,他對這項技術確實一竅不通,作為時間機器的乘客,這讓他實在臉紅。我的問題刺傷了他的自尊心。這項技術牽涉到太多複雜的理論、複雜的數學,難以理解的。他見我沒能真正理解他的話,又加了一句:

“其複雜性已經超過人類大腦的理解力。”

也就是說,並不是他一個人不懂,而是人類全體。所有長著天然腦瓜的自然人。

60年前,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在太平洋深處的某個小島上修了臨時機場。島上有原住民(我忘了他們屬於哪個民族),還處於蒙昧時代。自然了,美國大兵帶來的20世紀的科技產品,尤其是那些小玩意兒,像打火機啦,瓶裝飲料啦,手電筒啦,讓這些土人們眼花繚亂,更不用說那隻能坐人的大鳥了。二戰結束,臨時機場撤銷,這個小島暫時又被文明社會遺忘。這些土人們呢?他們在酋長的帶領下,每天排成兩行守在廢機場旁,虔誠地祈禱著,祈禱“白皮膚的神”再次乘著“噴火的大鳥”回來,賜給他們美味的飲食、能打出火的寶貝,等等。

無法讓他們相信飛機不是神物,而是人(像他們一樣的人)製造的。飛機升空的原理太複雜,牽涉到太多的物理和數學,超出了土人腦瓜的理解範圍。

不到三歲時你就知道父親死了,但你不能理解死亡。死亡太複雜,超出了你那個小腦瓜中已灌裝的智慧。我努力向你解釋,用你所能理解的詞語。我說爸爸睡了,但是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呢是晚上睡覺早晨就醒,但他再也不會醒來了。你問:爸爸為什麽不會醒來,他太困嗎?他在哪兒睡?他那兒分不分白天黑夜?這些問題讓我難以招架。

等到你五歲時親自經曆了一次死亡,靈靈的死。那時靈靈已經15歲,相當於古稀老人了。它病了,不吃不喝,身體日漸衰弱。我們請來了獸醫,但獸醫也無能為力。那些天,靈靈基本不走出狗舍,你在外邊喚它,它隻是無力地抬起頭,歉疚地看看小主人,又趴下去。一天晚上,它突然出來了,搖搖晃晃走向我們。你高興地喊:靈靈病好了,靈靈病好了!我也很高興,在碟子裏倒了牛奶。靈靈隻舔了兩口,又過來在我倆的腿上蹭一會兒,搖搖晃晃地返回狗窩。

我想它第二天就會痊愈的。第二天,太陽升起了,你到狗舍前喊靈靈,靈靈不應。你說:媽媽,靈靈為啥不會醒?我過來,見靈靈姿態自然地趴在窩裏,伸手摸摸,立時一道寒意順著我的手臂神經電射入心房:它已經完全冰涼了,僵硬了,再也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它昨天已經預知了死亡,掙紮著走出窩,是同主人告別的呀。

你從我表情中看到了答案,又不願相信,膽怯地問我:媽媽,它是不是死了?再也不會醒了?我沉重地點點頭。心裏很後悔沒有把靈靈生的狗仔留下一兩個。靈靈其實很孤獨的,終其一生,基本與自己的同類相隔絕。雖然它在主人這兒享盡寵愛,但它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我用紙盒裝殮了靈靈,去院裏的石榴樹下挖坑。你一直跟在我身邊,眼眶中盈著淚水。直到靈靈被掩埋,你才知道它“確實”再也不會醒了,於是號啕大哭。此後你才真正理解了死亡。

沒有幾天,你的問題就進了一步,你認真地問:“媽媽,你會死嗎?我也會死嗎?”我不忍心告訴你真相,同樣不忍心欺騙你。我說:“會的,人人都會死的。不過爸媽死了有兒女,兒女死了有孫輩,就這麽一代一代傳下去,永遠沒有盡頭。”

你苦惱地說:“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媽媽你想想辦法吧,你一定有辦法的。”

我隻有歎息。在這件事上,連母親也是無能為力的。

你的進步令我猝不及防。到十歲時你就告訴我:“其實人類也會死的。科學家說質子會衰變,宇宙會坍塌,人類當然也逃不脫。人類從蒙昧中慢慢長大,慢慢認識了宇宙,然後就滅亡了,什麽也留不下來,連知識也留不下來。至於以後有沒有新宇宙,新宇宙中有沒有新人類,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媽媽,這都是書上說的,我想它說得不錯。”說這話時你很平靜,很達觀,再不是那個在靈靈墳前嚎哭的小孩子了。

我能感受到你思維的鋒利,就像奧卡姆剃刀的刀鋒。從那時我就懷著隱隱的恐懼:你天生是科學家的胚子,長大後走上科研之路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但那恰恰是我要盡力避免的結果呀,我對你父親有過鄭重的承諾。

在我的擔憂中,你一天天長大了。

大媽媽說戈亮很難適應300年後的世界。其實,戈亮根本不想適應,或者說,他在片刻之間就完全適應了。從住進我家後,他不出門,不看書,不看電視,不上網,沒有電話(當然了,他在300年前的世界裏沒有朋友和親人),而且隻要不是我挑起話頭,他連一句話都懶得說,算得上惜言如金。每天就愛躺在院裏的搖椅上,半眯著眼睛看天空,陰沉沉的樣子,就像第一天到這兒的表現一樣。這已經成了我家的固定風景。

他就這麽心安理得地住下,而我也理所當然地接受。幾天後我才意識到,其實我一直沒有向這個客人發出過邀請,他也從沒想過要征求主人的意見,而且住下後頗有些反客為主的架勢。我想這是怎麽了?我為什麽會對這個陌生人如此錯愛?一個被母親慣壞的大男孩,沒有禮貌,把我的殷勤服務當成天經地義,很吝嗇地不願吐出一個“謝”字。不過……我沒法子不疼愛他,從他第一次睜開眼、以迷茫無助的目光看世界時,我就把他攬在我的羽翼之下了。生物學家說家禽幼仔有“印刻效應”,比如小鵝出蛋殼後如果最先看見一隻狗,它就會把這隻狗看成至親,它會一直跟在狗的後麵,亦步亦趨,鍥而不舍。看來我也有印刻效應,不過是反向的:戈亮第一次睜開眼看見的是我,於是我就把他當成我的崽崽了。

我一如既往,費盡心機給他做可口的飯菜,得到的評價卻令我喪氣,一般都是:可以吧。我不講究。等等。我到成衣店挑選衣服,把他包裝成一個相當帥氣的男人。每晚催他洗澡,還要先調好水溫,把洗發香波和沐浴液備好。

說到底,戈亮並不惹人生厭,他的壞脾氣隻是率真天性的流露,我不會和他一般見識的。我真正不滿的是他對靈靈的態度。不管靈靈如何親熱他,他始終是冷冰冰的。有一次我委婉地勸他,不要冷了靈靈的心,看它多熱乎你!戈亮生硬地說:我不喜歡任何寵物,見不得它們的奴才相。

我被噎得倒吸一口氣,再次領教了他的壞脾氣。

時間長了我發現,他的自尊心太強,近於病態。他的壞脾氣多半是由此而來。那天我又同他討論時間機器。我已經知道他並不懂時空旅行的技術,很怕這個話題觸及他病態的自尊心;但我又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作為唯一親眼看見時空旅行的科幻作家,這種好奇心可以理解吧,至少同潘多拉那個女人相比,罪過要輕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扯起這個話題。我說,我一向相信時間機器在技術上是可行的,因為理論已經確認了時空蟲洞的存在。雖然蟲洞裏引力極強,所造成的潮汐力足以把任何生物體撕碎,沒有哪個宇航員能夠通過它。但這隻是技術上的困難,而技術上的困難不管再艱巨,總歸是可以解決的。比如:可以掃描宇航員的身體,把所得的全部信息送過蟲洞,再根據信息進行人體的重組。這當然非常困難,但至少理論上可行。

想不通的是哲理。時空旅行無法繞過一個悖論:預知未來和自由意誌的悖逆。你從A時間回到B時間,那麽AB之間的曆史是“已經發生”的,理論上說對於你來說是已知的,是確定的;但你有自由意誌,你可以根據已知的信息,非要迫使這段曆史發生某些改變(否則你幹什麽千日迢迢地跑回過去?),那麽AB之間的曆史又不確定了,已經凝固的曆史被攪動了。這種攪動會導致更典型的悖論:比如你回到過去,殺死了你的外祖父(或媽媽,爸爸,當然是在生下你之前),那怎麽會有未來的一個你來幹這件事?

說不通。沒有任何人能說通。

不管講通講不通,時空旅行我已經親眼見過了。科學的信條之一是:理論與事實相悖時,以事實為準。我想,唯一可行的解釋是:在時空旅行中,微觀的悖論是允許存在的,就像數學曲線中的奇點。奇點也是違犯邏輯的,但它們在無比堅實的數學現實中無處不在,也並沒因此造成數學大廈的整體崩塌。在很多問題中,隻要用某種數學技巧就可以繞過它。

我很想和阿亮(我已經用這個昵稱了)討論這件事,畢竟他是300年後的人,又親身乘坐過時間機器,見識總比我強吧。阿亮卻一直以沉默為回應。我對他提到了外祖父悖論,說:

“數學中的奇點可以通過某種技巧來繞過,那麽在時空旅行中如何屏蔽這些‘奇點’?是不是有某種法則,天然地令你回避你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使你不可能殺死你的直係親屬,從而導致自己在時空中的湮滅?”

這隻是純哲理性的探討,我也沒注意到措辭是否合適。沒想到又一次惹得阿亮勃然大怒:

“變態!你真是個變態的女人!幹什麽對我殺死父母這麽感興趣?你的天性喜歡血腥?”

我惱火地站起來,心想這家夥最好滾得遠遠的,滾回到300年後去。我回到自己書房,沉著臉發呆。半個小時後戈亮來了,雖然裝得若無其事,但眸子裏藏著尷尬。他是來道歉的。我當然不會認真和他慪氣,便笑笑,請他坐下。戈亮說:

“來幾天了,還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你的生理年齡比我大9歲,實際年齡大了309歲,按說是我的曾曾祖輩了,可你這麽年輕,我不能喊你老姑奶吧。”

我響應了這個笨拙的笑話:“我想你不用去查家譜排輩分了,就叫我陳姐吧。”

“陳姐,我想出門走走。”

“好的,我早勸你出去逛逛,看看300年前的市容。是你自己開車,還是我開車帶你去?噢,對了,你會不會開現在的汽車?300年的技術差距一定不小吧?”

“開車?街上沒有Taxi嗎?”

我說當然有,你想乘Taxi嗎?他說是的。那時我不知道,他對Taxi的理解與我不同。而且我犯了一個很笨的錯誤——他沒朝我要錢,我也忘了給他。戈亮出門了,半個小時後,我聽見一輛出租在大門口猛按喇叭。打開門,司機臉色陰沉,戈亮從後車窗裏伸出手,惱怒地向我要錢。我忙說:“喲喲,真對不起,我把這事給忘了,實在對不起。”急急跑回去,取出家中所有的現款。我問司機車費是多少,司機沒個好臉色,搶白道:

“這位少爺是月亮上下來的?坐車不知道帶錢,還說什麽:沒聽說坐Taxi還要錢!原來天下還有不要錢的出租?我該當白伺候你?”

阿亮忍著怒氣,一副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憋屈。我想,不要錢的出租肯定有的,在300年後的街上隨處可見,無人駕駛,乘客一上車電腦自動激活,隨客人的吩咐任意來去……我無法向司機解釋,總不能對他公開阿亮的身份。司機接過錢,仍然不依不饒:

“又不知道家裏住址,哪個區什麽街多少號,一概不知道。二十大幾的人了,看盤麵滿靚的,不像是傻子呀。多虧我還記得是在這兒載的客,要不你家公子就成喪家犬啦。”他低聲說一句:“廢物。”

聲音雖然小,我想戈亮肯定聽見了,但他隱忍著。我想得趕緊把司機岔開,便問阿亮事情辦完沒有,他搖搖頭。我問司機包租一天是多少錢:

“200?給你250。啊,不妥,這不是罵你二百五嗎?幹脆給300吧。你帶我弟弟出去辦事,他說上哪兒你就上哪兒,完了給我送回家。他是外地人,不識路,你要保證不出岔子。”

司機是個見錢眼開的家夥,立時換了笑臉,連說:好說,好說,保你弟弟丟不了。我把家裏地址、電話寫紙上,塞到阿亮的口袋裏,把剩餘的錢也全塞給他。車開走了,我回到家,直搖頭。不知道阿亮在300年後是什麽檔次的角色,至少在現在的世界裏真是廢物。隨之想起他此行的目的,從種種跡象看,似乎他此來準備得很倉促,沒有什麽周密的計劃。到底是幹什麽來了?純粹是闊少的遊山玩水?那為什麽就認準了我家?

一會兒電話響了,是大媽媽的。我說:“戈亮出門辦事了,辦什麽事他沒告訴我。”

那邊擔心地問:“他一人?他可不一定認得路。”

如果這句話是在剛才那一幕之前說的,我會笑她閑操心,但這會兒我知道她的擔心並不多餘。我笑道:“不僅不認路,還不知道付錢。不過你別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謝謝,你費心啦。我了解他,沒有一點兒生活自理能力,這幾天裏一定沒少讓你費心。你要多擔待。”

還用得著你說?我早就領教了。當然這話我不會對大媽媽說。我好奇地問:“客氣話就不用說了,請問你如何從300年後給我打電話?能不能用最簡單的話向我解釋一下。”

大媽媽猶豫片刻,說,這項技術確實複雜,牽涉到很多高深的時空拓撲學理論、多維阿貝爾變換等,一時半會兒說不清。不知道會不會耽誤你的時間。

我明白了——她知道我聽不懂,這是照顧我的麵子。“那就以後再說吧。”

對方稍停,我直覺到她有重要事要說。那邊果然說:“陳影,我想有些情況應該告訴你,否則對你是不公平的。不過請你不必太吃驚,事情並沒有表麵情況那樣嚴重。”

我已經吃驚了:“什麽事?到底是什麽事?”

“戈亮——回到300年前是去殺人的。”

“殺——人?”

“對。一共去了三個人,或者說三個殺手。你是戈亮的目標,這可能是針對你本人,或者是你的丈夫,你的兒子。”她補充道,“你未來的丈夫和兒子。”

我當然大為吃驚。殺手!目標就是我!這些天我一直與一個殺手住在一個獨院內!如果讓爹媽知道,還不把二老嚇出心髒病。不過我不大相信,以我的眼光看,雖然戈亮是個被慣壞的、臭脾氣的大男孩,但無論如何與“冷血殺手”都沾不上邊。說句刻薄話,以他的道行,當殺手遠不夠格。大媽媽忙安慰:“我剛才已經說過,你不必太吃驚。這個跨時空暗殺計劃實際隻是三個孩子頭腦發熱的產物,不一定真能實行的。”

這會兒我忽然悟出,戈亮為什麽對“外祖父悖論”那樣反感。實際他才是變態,一個心理扭曲的家夥,本性上對血腥很厭惡,卻違背本性來當殺手。也許(我冷冷地想)他行凶後,我的鮮血會使他到衛生間大嘔一頓呢。

“我不吃驚的,我這人一向暈膽大。說說根由吧,我,或者我的丈夫,我的兒女,為啥會值得300年後的殺手專程趕來動手。”

大媽媽輕歎一聲:“其實,真正目標是你未來的兒子。據曆史記載,那個時代有三個最傑出的研究量子計算機的科學家,他是其中之一。這三個人解決了量子計算機的四大難題——量子隱性遠程傳態測量中的波包塌縮;多自由度係統環境中小係統的量子耗散;量子退相幹效應;量子固體電路如何在常態(常溫、常壓等)中運行量子態——從此量子計算機真正進入實用,得到非常迅猛的發展,直接導致了——‘我’的誕生。現在一般稱作量子態非自然智能一體化網絡,這個名稱包括了量子計算機、生物計算機、光子計算機等。”

“這是好事啊,我生出這麽一個天才兒子,你們該趕到300年前為我頒發一個一噸重的勳章才對,幹什麽反而要殺我呢?”

大媽媽在苦笑(非自然智能也會苦笑):“恐怕是因為非自然智能的發展太迅猛了。現在,我全心全意地照料著人們的生活。不過——人的自尊心是很強的。”

雖然她用詞委婉,語焉不詳,我立即明白了。在300年後,非自然智能已經成了實際的主人,而人類隻落了個主人的名分。大媽媽不光照料著人類的生活,恐怕還要代替人類思考,因為,按戈亮透露出來的點滴情況看,人類智力對那個時代的科技已經無能為力了。

大媽媽實際上告訴了我兩點:1、人腦不如計算機。不是偶然的落後,而是無法逆轉的趨勢。2、人類(至少是某些人)已經後悔了,不惜跨越時空,殺死300年前的三個科學家以阻止它。

在我的時代,人們有時會討論一個小問題,即人腦和電腦的一個差別:行為可否預知。

電腦的行為是確定的,可以預知的。對於確定的程序、確定的輸入參數、確定的邊界條件來說,運行結果一定是確定的。所謂模糊數學,就其本質上說也是確定的。萬能的電腦所難以辦到的事情之一,就是產生真正的隨機數字(電腦中隻能產生偽隨機數字)。

人的行為則不能完全預知。當然,大部分是可以預知的:比如大多數男人見到**美女都會心跳加速;一個從小受仁愛熏陶的人不會成為殺人犯;如此等等。但是不能完全、精確地預知:一個姑娘參加舞會前決定挑哪件衣服;楚霸王在哪一刻決定自殺;愛因斯坦在哪一瞬間爆發靈感;等等。

兩者之間的這個差別其實沒什麽複雜的原因,隻取決於兩個因素:1、組織的複雜化程度。人們已經知道,連最簡單的牛頓運動,如果是三體以上,也是難以預知的。而人腦是自然界最複雜的組織。2、組織的精細化程度,人腦的精細足以顯示出量子效應。總之,人腦組織的複雜化和精細化就能產生自由意誌。

舊式計算機在複雜化和精細化上沒達到臨界點,而量子計算機達到了。戈亮後來對我說,量子計算機的誕生完全抹平了人腦和電腦的差別——不,隻是抹去了電腦不如人腦的差別,它們從此也具備了直覺、靈感、感情、欲望、創造力、我識、自主意識等這類本屬於人類的東西。而人腦不如電腦的那些差別不但沒抹平,相反被爆炸性地放大:比如非自然智能的規模(可以無限拓展)、思維的速度(光速)、思維的可延續性(沒有生死接替)、接口的透明,等等。這些優點,自然智能根本無法企及。

量子計算機在初誕生時,隻是被當作技術性的進步,並沒被看做天翻地覆的大事件。但它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很快就顯現。電腦成了大媽媽,完全操控著文明(注意,不再是人類文明)的航向。人類仍被畢恭畢敬地供在廟堂上,隻不過成了傀儡或白癡皇帝。戈亮激憤地說:說白了,人類現在隻是大媽媽的寵物,就像靈靈是你的寵物一樣——我知道戈亮為什麽討厭靈靈了!

我緊張地思索著,不敢完全相信大媽媽的話。像戈亮一樣,我在大媽媽麵前也有自卑感,對她的超智力有深深的畏懼。她說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對我坦誠以待,對戈亮愛心深厚,毫無怨懟——但如果這都是假象?相信大媽媽的智力能輕易玩弄我於股掌之中。我盡量沉住氣仔細探問:

“你說戈亮其實不是來殺我,而是殺我的兒子。”

“對,有多種方法,他可以殺掉將成為你丈夫的任何男人,可以破壞你的生育能力,可以殺掉你兒子,當然,最可靠的辦法是現在就殺掉你。”

我盡量平淡地問:“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戈亮已經來了一星期,也許你的警告送來時我已經變成一具屍體了。”

“我想他不一定會真的付諸實施,至少在一個月內不會。我非常了解他:善良,無私,軟心腸。他們三人是一時的衝動,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恐怕是300年前的美國科幻片看多了吧。”她笑著說,有意衝淡這件事的嚴重性。“我希望這最好是一場虛驚,他們到300年前逛一趟,想通了,再高高興興地回來。我不想讓他在那個時代受到敵意的對待。不過——為你負責,我決定還是告訴你。”

一個疑點從我心裏浮上來:“戈亮他們乘時間機器來——他對時間機器一竅不通——機器是誰操縱的?他們瞞著你偷了時間機器?”

“當然不是。他們提出要求,是我安排的,是我送他們回去的。”

“你?送三個殺手回到300年前,殺掉量子計算機的奠基人,從而殺死你自己?”

“我永遠是人類忠實的仆人,我會無條件地執行主人的一切命令。如果他們明說是返回過去殺人,我還有理由拒絕,但他們說隻是一趟遊玩。”她平靜地說,“當然,我也知道自己不會被殺死。並不是我能精確預知未來,不,我隻知道已經存在的曆史,知道從你到我這300年的曆史。但是,一旦有人去幹涉曆史,那個‘過去’對我也成未來了,不可以預知。我隻是相信一點:一兩個人改變不了曆史的大進程。個人有自由意誌,人類沒有。”

停一停,她說:“據我所知,你在文章裏表達過類似的觀點,雖然你的看法還沒有完全條理化。陳影,我很佩服你的。”

我沒有被殺。你爸爸沒有被殺。也沒人偷走我的子宮摘除我的卵巢。你平安降生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是多麽欣慰。

一個醜陋的小家夥,不睜眼,哭聲理直氣壯,嘹亮如歌。隻要抱你到懷裏,你就急切地四處拱**,拱到了就吧唧,如同貪婪的蠶寶寶。你的咂吸讓我腋窩中的血管發困,有一種特殊的快感。我能感到你的神經和我是相通的。

不,不會再有人殺你了,因為我已經對殺手做出了承諾:讓你終生遠離科學研究。人是有自由意誌的,我能做到這點。

但我始終不能完全剜掉心中的懼意。我的直覺是對的,30年後,死神最終追上了你,就在你做出那個科學突破之前。

大媽媽通報的情況讓我心亂如麻。心亂的核心原因是:我不知道拿那個寶貨怎麽辦。如果他是一個完全冷血的殺手倒好辦了,我可以打110,或者在他的茶飯裏加上氰化鉀。偏偏他不是。他隻是一個想扮演人類英雄的沒有經驗的演員,第一次上舞台,很有點手足失措,刻薄一點說是誌大才疏。但他不失為一個令人疼愛的大孩子,他的動機是純潔的。我拿他怎麽辦?

我和大媽媽道別,掛斷電話,站在電話機旁發愣。眼前就像立著戈亮的媽媽(真正的人類媽媽),50歲左右的婦女,很親切,很精幹,相當操勞,非常溺愛孩子,對孩子的乖張無可奈何。我從直覺上相信大媽媽說的一切,但內心深處仍有一個聲音在警告:不能這麽輕信。畢竟,甘心送戈亮他們回到過去從而殺死自己,即使是當媽媽的,做到這個份上也太離奇。至於我自詡的直覺——少吹噓什麽直覺吧,那是對人類而言,對人類的思維速度而言。現在你麵對的是超智力,她能在一微秒內篩選10G種選擇,在一納秒內做出正確的表情,在和你談話的同一瞬間並行處理十萬件其他事件。在她麵前還奢談什麽直覺?

我忽然驚省:戈亮快回來了,我至少得做一點準備吧。報警?我想還沒到那份兒上,派出所的警察大叔們恐怕也不相信什麽時空殺手的神話。準備武器?屋裏隻有一把維吾爾族的匕首,是我去新疆英吉沙旅遊時買的,很漂亮,鋥亮的刀身,透明有機玻璃的刀把,刀把端部鑲著吉爾吉斯的金屬幣——隻是一個玩具嘛,我從來都是把它當玩具,今天它要暫時改行回歸本職了。我把它從櫃中取出,壓在枕頭下,心中擺脫不了一種怪怪的感覺:遊戲,好笑。我不相信它能用到戈亮身上。

好,武器準備好了,現在該給殺手做飯去了,今天給他做什麽改樣的飯菜?——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門口有喇叭聲。這回司機像換了一個人,非常親熱地和我打招呼,送我名片,說以後用車盡管呼他。看他前倨後恭的樣子,就知道他這趟肯定沒少賺。戈亮手中多了一個皮包,進門後吩咐我調好熱水,他要馬上洗澡。他皺著眉頭說外邊太髒,21世紀怎麽這麽髒?這會兒我似乎完全忘了他是殺手,像聽話的女傭一樣,為他調好溫水,備好換洗衣服。戈亮進去了,隔著浴室門聽見嘩嘩的水聲。皮包隨隨便便留在客廳。我忽然想到,應該檢查一下皮包,這不是卑鄙,完全是必要的自衛。

我數數包裏的錢,隻剩下200多元。走時塞給他3000多元呢。不知道一隻手槍的黑市價是多少,估計司機沒少揩油。這是一定的,那麽個財迷,碰見這樣的呆鵝還不趁機猛宰。

瞪著兩把凶器,我不得不開始認真對待大媽媽的警告。想想這事也夠“他媽媽”的了,這個凶手太有福氣,一個被害人(大媽媽)親自送他回來,遠隔300年還在關心他的起居;另一個被害人(我)與他非親非故,卻要管他吃管他住,還掏錢幫他買凶器。而凶手呢,心安理得地照單全收。一句話,我們有些賤氣,而他未免臉皮太厚了!

但是很奇怪,不管心中怎麽想,我沒有想到報警,更沒打算冷不防捅他一刀。我像是被魘住了。過後我對此找到了解釋:我內心認為這個大男孩當殺手是角色反串,非常吃力的反串,不會付諸實施的。這兩件刀槍不是武器,隻是道具。連道具也算不上,隻是玩具。

你很小就在玩具上表現出過人的天才。反應敏銳,思維清晰,對事物的深層聯係有天然的直覺和全局觀。五歲那年,你從我的舊書箱中扒出一件智力玩具:華容道。很簡單的玩具,一個方框內擠著曹操(個頭最大,是2×2的方塊),四員大將(張飛、趙雲,馬超,黃忠,都是2×1的豎條),關羽(是1×2的橫條)。六個人把華容道基本擠滿了,隻剩下1×2的空格,要求你想法借著這點空格把棋子挪來倒去,從華容道裏救曹操出來。這個玩具看來簡單玩起來難,非常難,當年曾經難煞我了,主要是關羽難對付,橫刀而立,怎麽挪他都擋著曹操的馬蹄。半月後我最終走通了,走通的一刻曾欣喜若狂。

你拿來問我該怎麽玩,我想了一會兒,發現已經把走法忘得幹幹淨淨。我隻是告訴你規矩,說你自己試著來吧。我知道,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這個玩具的難度是大了一些。你拿起華容道窩在牆角,開始認真擺弄。那時我還在暗笑,心想這個玩具能讓你安靜幾天吧。但20分鍾後你來了,說:“媽媽,我走通了。”我根本不信,不過沒把懷疑露出來,說:“真的嗎?給媽媽再走一遍,媽媽還不會呢。”你走起來,各步走法記得清清楚楚,挪子如飛,大塊頭的曹操很快從下方的缺口中漏出來。

你那會兒當然欣喜,但並不是我當年的狂喜。看來,這件玩具對你而言並不太難,你也沒把它看成多大的勝利。

我看著你稚氣的笑容,心中湧出深沉的懼意。我當然高興兒子是天才,但“天才”難免和“科學研究”有天然的牽連。可我對殺手發過重誓的:決不讓你研究科學,尤其是量子計算機。我會信守諾言,盡自己的最大能力來引導你。但——也許我拗不過你?我的自由意誌改變不了你的自由意誌?

那些天我常常做一個相同的夢:你在攀登峭壁,峭壁是由千萬件智力玩具壘成的,搖搖欲墜。但你全然不顧,一階一階向上攀爬。每爬上一階,就會回頭對我得意地笑。我害怕,我想喚你、勸你、求你下來。但我喊不出聲音,手腳也不能稍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高處爬呀,爬呀,你的身影縮成了芥子,而峭壁的重心已經超出了底麵的範圍,很快就要匍然坍塌……然後我突然驚醒,嘴裏發苦,額上冷汗涔涔。我摸黑來到隔壁房間,你在小床裏睡得正香。

親眼看到戈亮備好的凶器後,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照料他,做飯,為他收拾床鋪,同他閑聊。我問他,300年後究竟是怎樣的生活?如果對時空旅行者沒有什麽職業道德的要求(科幻小說中常常設定:時空旅行者不得向“過去”的人們泄露“未來”的細節),請他對我講一講。我很好奇呢。他沒說什麽“職業道德”,卻也不講,隻是懶懶的應了一句:沒什麽好講的。

我問:“你媽媽呢?不是指大媽媽,是說你真正的媽媽。她知道你這趟旅行嗎?”

我悄悄觀察他對這個問題的反應。沒有反應。他極簡單地答:我沒媽媽。

不知道他是孤兒,還是那時已經是機械化生殖了。我沒敢問下去,怕再戳著他的痛處。

後來兩人道過晚安,回去睡覺。睡在**我揶揄自己:你真的走火入魔了啊!竟然同殺手言笑晏晏,和平共處。而且,我竟然很快入睡了,並沒有緊張得失眠。

不過夜裏我醒了。屋裏有輕微的鼻息聲,我屏住呼吸仔細辨聽,沒錯。我鎮靜地微睜開眼,透過睫毛的疏影,看見戈亮站在夜色中,就在我的頭頂,一動不動,如一張黑色的剪影。他要動手了!一隻手慢慢伸過來,幾乎觸到我的臉,停住,近得能感覺到他手指的熱度。我想,該不該摸出枕下的匕首,大吼一聲捅過去?我沒有,因為屋子的氛圍中感覺不到絲毫殺氣,相反倒是一片溫馨。很久之後,他的手指慢慢縮回去,輕步後退,輕輕地出門,關門。走了。

我苦笑著摸摸自己的臉頰,似乎感到那個手指所留下的溫暖和滑潤。

一個人照料孩子非常吃力,特別是你兩三歲時,常常鬧病,高燒,打吊針。你又白又胖,額頭的血管不好找,總是紮幾次才能紮上。護士見你來住院就緊張,越緊張越紮不準。紮針時你哭得像頭凶猛的小豹子,手腳猛烈地彈動。別的媽媽逢到這種場合就躲到遠處,讓爸爸或爺爺(男人們心硬一些)來摁住孩子的手腳。我不能躲,我隻有含淚摁著你,長長的針頭就像紮在我心裏。

一場肺炎終於過去了,我也累得散了架。晚上和你同榻,大病初愈的你特別亢奮,不睡覺,也不讓我睡,纏著我給你講故事。我實在太困了,說話都不連貫,講著講著你就會喊起來:媽媽你講錯啦!你講錯啦!你咋亂講嘛!我實在支撐不住,因極度困乏而暴躁易怒,凶狠地命令你住嘴,不許再攪混媽媽。你扁著嘴巴要哭,我惡狠狠地吼:不許哭!哭一聲我捶死你!

你被嚇住了,縮起小身體不敢動。我於心不忍,但瞌睡戰勝了我,很快入睡了。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似睡非睡中有東西在摩挲我的臉。我勉強睜開眼,是你的小手指——那麽嬌嫩柔軟的手指,膽怯地摸我的臉,摸我的**。摸一下,縮回去,再摸。在那一瞬間我回到了三年前,感受到戈亮的手指在我臉頰上留下的溫暖和滑潤。

看來你是不甘心自己睡不著而媽媽呼呼大睡,想把我攪醒又有點兒膽怯。我又好氣又好笑,決定不睬你,轉身自顧睡覺。不過,你的膽子慢慢大起來,摸了一會兒見我沒動靜,竟然大聲唱起來!用催眠曲的曲調唱著:小明媽媽睡著嘍!太陽曬著屁股嘍!

我終於憋不住了,突然翻過身,抱著你猛親一通:“小壞蛋,我叫你唱,我叫你攪我瞌睡!”你開始時很害怕,但很快知道我不是發怒,於是摟著我脖子,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

真是天使般的笑聲啊。我的心醉了,困頓也被趕跑了。我摟住你,絮絮地講著故事,直到你睡熟。

第二天早飯,戈亮向我要錢。我揶揄地想:進步了啊,出門知道要錢了。我問他到哪兒去,他說看兩個同伴,時空旅行的同伴。

兩個同謀,同案犯。我在心裏為他校正。嘴裏卻在問:“在哪兒?我得估計需要多少費用。”他說一個在以色列的特拉維夫,一個在越南的海防市。我皺起眉頭:“那怎麽去得了?出國得申請辦護照,很麻煩的,關鍵是你沒有身份證。”

我在那兒摸到一粒穀子大小的硬物,搖搖頭:“不行的,那是300年後的識別卡,在這個時代沒有相應的底檔。而且,現在使用紙質身份證。”

我與他麵麵相覷。我小心地問(怕傷了他的自尊心):“難道你一點不知道300年前的情況?你們來前沒做一點準備?”舌頭下壓著一句話:“就憑這點道行,還想完成你們的崇高使命?總不能指望被殺對象事事為你想辦法吧?”

戈亮臉紅了:“我們走得太倉促,是臨時決定,隨即找大媽媽,催著她立即啟動了時間旅行器。”

我沉默了,生怕說出什麽話來刺傷他。過了一會兒,他悶悶地說:“真的沒辦法?”

“去以色列真的沒辦法,除非公開你的身份,再申請特別護照。那是不現實的。去越南可以吧,那兒邊界不嚴,旅遊團隊很多。我給你借一張身份證,大樣不差就能混過去。你可以隨團出去,再自由活動,隻要在日程之內隨團回國,可以通融的。我找昆明的朋友安排。”

他悶悶地說:“謝謝。”扭頭回自己屋。

我心中莞爾:這孩子進步了,知道道謝了。自從他到我家,這是第一次啊。

我很快安排妥當,戈亮第二天就走了。讓這個家夥攪了幾天,乍一走,屋裏空落落的,我反倒不習慣了。現在,我可以靜下心來想想,該如何妥善處理這件事?我一直在為他辯解:他的決定是一時衝動,是不切實際的空想,很可能不會付諸實施。而且——也要考慮到動機是高尚的,說句自私的話吧,如果不是牽涉到我的兒子,說不定我會和他同仇敵愾、幫他完成使命的。畢竟我和他是同類,而大媽媽是異類。即使現在,我相信也可以用愛心感化他,把殺手變成朋友。

但晚上看到的一則網上消息打破了我的自信:以色列特拉維夫市的一名天才少年莫名其妙地被殺害,他今年13歲,已經是耶路撒冷大學的學生,主攻量子計算機的研究。凶手隨即飲彈自斃,身份不明,顯然不是以色列人,但高效率的以色列警方至今查不到他進入國境的任何記錄。

網上還有凶手的照片,一眼看去,我就判定他是戈亮的同伴或同謀。極健美的身軀,落難王孫般的高貴和鬱鬱寡歡,懶散的目光。我不知道大媽媽是否警告過被殺的少年或其父母,但看來,無所不能的大媽媽並不能掌控一切。

現在我真正感到了威脅。

七天後戈亮返回,變得更加陰沉少語。我想他肯定知道了在以色列發生的事。那位同伴以自己的行為、自己的犧牲樹立了榜樣,催促他趕快履行自己的責任。這會兒他正在沉默中淬硬自己的感情,排除本性的幹擾,準備對我下手了。我像個局外人而非被殺的目標,冷靜地觀察著他。

我冷冷地說:“你已經不是孩子了,話說出口前要掂量一下,看是否會傷害別人。你應該記住,別人和你一樣也有自尊心的。”

我撇下他,回到書房。半個小時後他來了,認真地向我道歉。我並沒有打算認真同他慪氣,也就把這一頁掀過去了。午飯時他直誇我做的飯香,真是美味。我忍住笑說:我叫你學禮貌,可不要學虛偽,我的飯真的比300年後的飯好吃?他說真的,一點不是虛偽,我真想天天吃你做的飯。我笑道:那我就受寵若驚啦。

就在那天下午,他突然對我敞開心扉,說了很多很多。他講述著,我靜靜地聽。他說300年後世界上到處是大媽媽的大能和大愛,彌天漫地,萬物浸泡其中。大媽媽掌控著一切,包括推進科學,因為人類的自然智力同她相比早就不值一提了;大媽媽以無限的愛心為人類服務,從生到死,無微不至。人類是大媽媽心愛的寵物,比你寵靈靈更甚。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踢靈靈一腳。大媽媽絕對不會的,她對每個人都恭謹有加。她以自己的高尚襯托出人的卑瑣。生活在那個時代真幸福啊,什麽事都不幹,什麽心都不用操。

“所以我們三個人再也忍不住了,決定返回300年前殺死幾個科學家,寧可曆史倒退300年。”他突兀地說。

他隻是沒明說,要殺的人包括我兒子。

我想再落實一下大媽媽說過的話。我問:“大媽媽知道你們此行的目的不?”

“我們沒說,但她肯定知道,瞞不過她的。沒有什麽事能瞞過她。”

“既然知道,她還為你們安排時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絕對服從人類嘛。”

那麽,大媽媽說的是實情。那麽,三個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從來謀害她,這種做法——總好像不大地道吧,雖然我似乎應該站在戈亮的立場上。

還有,不要忘了,他們殺死大媽媽,是通過殺我兒子來實現呢。

很奇怪,從這次談話之後,戈亮那個行動計劃的時鍾完全停擺了。他把凶器順手扔到牆角,從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靜氣地住下來,什麽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這樣,也就不再過問。春天,小草長肥了,柳絮在空中飄**,還有看不見的春天的花粉。戈亮的過敏性鼻炎很厲害地發作了,一連串的噴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淚,眼結膜紅紅的,鼻黏膜和上呼吸道癢得令他發瘋,最厲害時晚上還要哮喘,弄得他萎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體實際中看不中用。戈亮說,300年後85%以上的人都過敏,無疑人們太受嬌慣了。當然,那時不用你擔心,大媽媽會為你提供淨化過的空氣,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藥物。還是有媽的孩子幸福啊。

兩校科幻節的日程安排得很緊,本來可以合在一起開的,但(接待的肖蘇說)北大和清華都很牛,會場放在哪家,另一家就會覺得沒麵子。這麽著隻好設兩個會場。國內有名的科幻作家都來了,A老師,B老師,C老師,我都很熟的。共三個女作者,其他兩人家在北京,所以給我安排了一個單間,帶套間的,於是我讓戈亮也住這兒了。我是想省幾個住宿費,也方便就近照顧他。戈亮來我家後,已經讓我的花銷大大超支。我知道,這麽安排,肯定有人用曖昧的眼光看我們,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為戈亮調好水溫,他進去洗澡。學生們來了,有北大科幻協會會長劉度,清華科幻協會會長董明,負責此次會務的姑娘肖蘇。劉度進來就笑:“久仰久仰,沒想到陳老師這麽年輕漂亮。讀你的小說,我總以為你是80歲的老人,男的,白須飄飄,目光蒼涼,麻衣草履,在蒲團上瞑目打坐。”

我說:“你是罵我呢,我的小說一定非常沉悶、乏味、老氣橫秋,對吧。”

劉度笑:“不不,哪能呢,絕對說不上沉悶乏味,老氣橫秋倒是有一點。不過還是換個褒義詞吧:那叫滄桑感。”

正說著,戈亮出來了,隻穿著三角褲,一身漂亮的肌肉,對客人不理不睬的,徑直回他的套間裏去穿衣服。幾個學生看看他,互相交換著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裏的談話因此有片刻的遲滯。我忙說: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來看看北大、清華。這是所有年輕人心中的聖地。你們是天之驕子啊,13億人優中選優的精英。劉度,聽說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間還寫了部10萬字的科幻小說?董明,聽說你在高中就精通兩門外語?”他們笑著點頭,董明糾正是“粗通而已”,“非常佩服你們的精力和才氣。和你們比,我已經是老朽了。真的,到你們這裏辦講座,我很自卑的。”

肖蘇笑了:“我們才自卑呢。我們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參加科幻協會。你知道,在大學裏,尤其是在北大清華,科幻被認為是小毛頭們才幹的事。不過,我們舍不下從中學裏就種下的科幻情結。”

他們都笑了。不過,第二天在會場上,我對他們的自卑倒是有了驗證。那天是在北大的一個學術報告廳,參加的學生有近300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協會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場,在講台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邊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過敏鼻炎又犯了,滿大廳不時響起旁若無人的響亮的啊嚏聲。

我們沒料到,講座剛開始就有一個“反科幻”的學生攪場,他第一個發言,說:

“我今天是看到你們的海報,順便進來聽聽的。我從來不看科幻作品,我認為科幻就是胡說八道。”

滿場默然,沒有一個科幻迷起來反駁。科幻作家們也不好表態,隻有A老師回了兩句,但也過於溫和了。我不知道滿座的沉默是什麽原因:是紳士風度,還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過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