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足下:

自七月始,每夜聽聞炮火轟鳴,隱覺不祥,不意所料成真。昨戰事尤烈,屋房震顫,未幾,守軍戰敗,賊寇入城,至此直沽盡數陷於敵手。

……

吾未敢出戶,但聞窗外婦孺哭泣之聲,可知賊寇燒殺劫掠等若尋常。津門之地,已淪為鬼蜮。吾終日藏匿,不知何時可見天日。

舒原敬稟 八月初三

吳夢妍離開了。

江川沒有挽留,隻是幫她收拾好行李。她的東西不多,江川沉默地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逝在晨霧中。他們沒有道別。

這之後,江川幾乎住進了實驗室。他雖不算專科出身,但這些年來一直在讀有關時間旅行的論述,在許多細節上都可以幫助到劉凱。劉凱的實驗原理基於斯蒂芬·威廉·霍金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理論——時間就像一條河流,在不同地段有不同的流速,某些特殊環境下,時間將會流得很慢。而劉凱做的事情,不僅僅是讓時間變慢,還有找到可以逆流的河段。

“這在大自然中也是存在的,在一定環境下,江河可以逆流。同理,時間也能溯洄。”在那個雨夜,劉凱臉上的興奮被雷電照亮,“我之前一直把精力花在突破光速上,相對論證明了它的可行性,我們能把信通過這種方式傳回去,但生物不行,需要的能量太大。我用了幾年時間,一無所獲,直到昨天,我把玻璃罩撞破了,一隻白鼠從破洞裏鑽了出來,我突然想到了,或許可以試試蟲洞!”

他的轉向是正確的。無處不在的量子空洞比超光速要容易得到,他用高能粒子將之轟開,把一隻白鼠送了進去。白鼠進入了時間逆向流段,幾分鍾之後,它出現在了三個世紀之前的倫敦街頭。當劉凱看到顯示屏上煙鎖霧籠的倫敦時,驚喜得渾身顫抖,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江川。

但接下來又出現了新的難題——實驗的成敗完全是隨機的。同類的白鼠,一隻缺了右前肢,一隻掛了腳牌,結果卻隻有前者能被傳送,後者消失在了混亂的時間洪流中。相同的結果也出現在非生物實驗上,一根木頭能被傳送,瓷磚卻不行。

其中有個用襯衫做的試驗,能把襯衫傳回五十年前,但不能傳回五百年前。他們認為這是因為五百年前沒有襯衫,然後得出結論:時間旅行不能把一件物品傳回到產生年代以前。但第二天,江川試了試,發現可以把這件襯衫傳到五千年前。他們得出的結論瞬間被推翻。

他們這些天幾乎都在做對照實驗,試圖找出成敗的規律。然而整整四個月,除了越來越雜亂的記錄,他們沒有任何進展。

終於,看著球鞋的實驗失敗,江川頹然地歎了口氣,癱坐在一堆實驗材料上:“我們肯定有什麽地方弄錯了,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得靜下心來想一想。”

“不,是實驗次數太少,才兩千多次而已。”劉凱頭也不回,不斷調整儀器,“所有科研的成功,依靠的都是大量實驗,沒有捷徑。”

江川歎口氣,疲憊如潮卷來,整整兩個月都沒睡好覺了。他躺在材料上睡著了。醒來後,劉凱依舊忙碌在複雜的儀器中間。他勸了幾句,沒有得到回應,再度歎氣,起身走出了實驗室。他渴望能實驗成功,但這需要冷靜的頭腦,休息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回到家裏,他打開書房的箱子,裏麵積壓了不少信件。他把儀器跟舒原的生活時間同步了,也就是說,舒原已有兩個月沒有收到他的信。他一封封拆開,剛開始舒原好奇地問他怎麽沒有回信,後來語氣變得哀婉了,再後來,她不再詢問,隻是敘說自己的事。

彼時舒原所在的年代是1938年,烽煙四起,舒家散財保命,家道已然中落。在信中,舒原描繪了直沽之地的慘狀。這讓江川眉頭緊鎖。十年來,從信件中,他幾乎是看著舒原由一個大戶千金沒落成民間女子的。而她身處的天津,當時是日軍占領地,想必處境更為艱難。

休息了幾天後,他帶上寫好的信,準備去找老頭。可是等他到了,才發現幽辭館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歌舞廳,即使是上午,裏麵仍燈紅酒綠,嘈雜不堪。江川在門前站了許久,走進歌舞廳。吧台前的負責人告訴他,因為生意不好,老頭沒有資金維持幽辭館,所以賣了門麵。

“不可能,”江川難以相信,“他有那麽多古書,隨便拍賣一本都是一大筆錢!”

負責人搖頭:“我也這麽想,可是他把所有的書都捐給圖書館,自己一個人回老家去了。沒人知道他老家在哪裏,隻聽說是在很遠的地方。”

江川恍然,的確,老頭寧願把書捐了,也不會為了錢而轉讓給那些附庸風雅的收藏家。他悵然地點頭,轉身欲走,負責人突然叫住了他:“等等,你很麵熟,你是那個——以前那個主持人嗎?”

江川停下,轉頭不解地看著他。

“是你!等一下。”負責人在吧台底下拿出兩本書,遞給江川,“他留著兩本書沒捐,讓我轉交給你。他說你一定會來的,讓我告訴你,”他想了一下,“原話是這樣——‘抱歉,以後不能幫你譯信了。不過,民國其實是可以用白話文的,你自己能寫。’應該沒有記錯,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嗎?”

江川微微一顫——他早該想到,老頭幫他譯了這麽多年的信,靠猜都能知道到他和舒原的事情。他沒有回答,默默接過那兩本書,書名分別是《姑溪詞》和《津門遺恨》,前者他見過,是一本宋詞集,後者卻從未聽說。

在回去的飛的裏,江川仔細翻看這兩本書。老頭特意留給他,肯定是想說些什麽。他先看的是《津門遺恨》,出版於一百多年前,記錄了侵華日軍在天津的暴行。好在這本書是用簡體白話文寫的,他一頁頁翻下去。書中列舉了大量史實,揭露戰爭背景下日軍的慘無人道,肆無忌憚地坑殺、**、搶掠天津人民。

江川越看眉頭鎖得越緊,書裏強烈的反戰情緒感染了他。書不厚,很快翻到末尾一章,這章講述的是日軍強拉中國婦女去當慰安婦,不少人寧死不屈,其中十七個有氣節的女子同時投井自殺,沒讓日軍得逞。這十七個女子的名字都被列了出來。

江川掃了一眼便翻過去,額頭上的青筋突然跳了一下,好像遺漏了什麽。他怔然半晌,手指顫抖著把書頁又翻回去,逐一掃視那十七個名字——

舒原!

空中飛的突然轉向,飛快地向實驗室駛去。一路上,江川攥緊拳頭,指節被握得泛白。

到了實驗室,他開門進去,劉凱還在紅紅綠綠的指示燈間埋頭研究。“我要做人體實驗!”他急促地說。

劉凱轉過身,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明白他的意思,搖頭道,“不行。現在還不清楚實驗成敗的規律,不能用人體做實驗。而且,也沒有誌願者。”

“有,”江川直視著劉凱的眼睛,“我來當誌願者。”

“你瘋了?”劉凱一愣,“這些年來我什麽都聽你的,但這件事不行,太危險了。失敗的實驗中,物體要麽被衝到時間河流之外,要麽被時間的張力撕碎,隻有很少一部分能原地不動……”劉凱指著那台碩大的機器大聲說,唾沫橫飛。

“舒原就要死了!”江川扳住劉凱的肩膀,“快送我過去!”

劉凱猛然愣住,過了半晌才結巴地說:“不……不是的,她早就死了,在兩個世紀前就死了。你不用現在回去……”

“不要再廢話了,我再說最後一遍——送我過去!”

劉凱正要再說,實驗室外麵突然警鈴聲大作。江川渾身一凜,向窗外看去,隻見十幾輛飛行器盤旋在屋子四周,許多警察跳下來,持槍拿棍,迅速包圍過來。

“快!打開機器!”江川瞬間反應過來,連忙把實驗室的門反鎖,回頭一看,見劉凱還在猶豫,“警察發現了,快點,不然就真的來不及了!”

劉凱被突然的變故驚得呆了,站在原地。江川咬咬牙,索性自己跑到儀器前,一連打開了好幾個開關,指示燈頓時如星辰般閃爍起來。電流“吱吱”的竄動聲在狹小的空間裏響著。幾個電子突觸的尖端吞吐出電芒,逐漸合圍,形成了一個兩米方圓的光圈。

這便是時間長河中的逆流河段。

一切過往,都能重現;所有追悔,均可挽回。隻要進去,便能溯遊而上。過去即是未來,回憶不再可靠。

但從來沒有人來試過。

“快把門打開!”門外響起警察的聲音,“你們涉嫌非法研究,嚴重威脅人類安全。但現在住手還來得及,把門打開!”

江川充耳不聞,隻盯著光圈看,眼中似要冒出火來。進去之後,也許能回到民國,更可能的是死亡。但他必須進去,哪怕隻有一絲成功的希望。

光圈內是一片黑暗,似乎連光線都被吞噬。

劉凱回過神來,試圖去拉住江川,“別進去!等我找出規律……”

江川沒有理會劉凱,隻是盯著顯示屏上的蟲洞生成倒數計時。屋外的警察耐心耗盡,開始掏出激光槍,用射線燒熔門閥。大約過了十幾秒,警察們踹開門一擁而入。

這時,江川已經走到光圈前,他的背影被光勾勒出了金邊。警察不知怎麽回事,但直覺不妙,連忙大聲喊:“不要再向前走了,趕緊停下!”

江川轉過身來,背對光圈,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好的,”他說,“我不向前走了。”

警察們長舒口氣,但這口氣還沒舒完,隻見江川後退一步,整個人退入光圈中的黑暗。光圈猛然收縮,電光在他身上流淌竄動,他的頭發一根根立起。

“我來了,舒原。”他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

在所有警察詫異的目光中,江川的身體閃動了幾下,消失在光圈之中。

光太烈,江川不禁閉上眼睛,耳邊響起無數聲響,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動靜都在這一刻匯聚到了他身旁。他感到腳沒處著力,輕飄飄的,像踩在一朵雲上;他渾身的血管突突地跳了起來,像是有人以血管做弦,彈奏一支令人費解的樂曲。有那麽一瞬間,他痛苦得快要吐出來了。

這裏沒有時間概念。他不知過了多久,等到可以睜開眼睛時,他看到了身處之地——紅紅綠綠的指示燈閃耀不休,四周全是穿製服的警察,無比的嘈雜在他聽來卻是一片寂靜。

他突然渾身無力,頹然坐倒在地。

實驗失敗了。

雖然萬幸他沒有迷失在時間亂流中,但他仍然沒能回到兩個世紀前。他和舒原,依然隔著兩百多年歲月所形成的鴻溝。

片刻之後,警察反應過來。他們全部撲上去,把江川按倒在地。

劉凱一直在旁邊緊張地看著,他清楚地看到江川從光圈中複現時,身上的外套不見了。一道驚電在他腦中閃過,可是太快了,他沒來得及看清。他向江川撲過去,兩個警察把他攔腰抱住,他不顧一切地大聲喊,“把你身上丟失的東西告訴我!”

江川的頭被摁在地上,他感覺了一下全身,努力扭頭回答:“襪子、鋼筆沒了;激光表和襯衫還在!”

劉凱渾身一震,眼前閃過無數畫麵:信件、木棍、襪子、筆輪番閃現,接著是帶腳牌的白鼠、瓷磚、激光表……最後,他想起了霍金曾提過的另一個理論——“時間保護臆想”。

“原來是這樣……”劉凱喃喃地說。

這一刻,他恍然大悟,在那四個月的所有實驗中,成功被傳送到過去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白鼠和木棍。而所有失敗的,則是能改變因果鏈的物品。他想起了那件襯衫的實驗。襯衫能被傳回五十年前和五千年前,是因為這不會對曆史產生影響,而五百年前則不然。

因果鏈,這是玄妙而抽象的鏈條。它懸在時間之河上空,一環接一環。時間有多久,它就有多長。所有能破壞它的東西,都會被時間的張力撕裂。就像普通白鼠可以被傳送,而一旦帶了合金腳牌,便迷失在了時間亂流中。

時間旅行是可行的,但“時間”會阻止任何改變。江川能把信寄給舒原,是因為“時間”認定舒原做不出改變曆史的事情,她隻會在每個夜裏寫下回信。這也解釋了外祖父悖論,一個人能被傳到你外祖父的年代,但不能殺死外祖父,否則,“時間”就不會讓你過去。就像江川,他回去是為了救舒原,在蝴蝶效應的作用下,以後的曆史必然會改變。

劉凱怔怔地抬起頭,四周人影紛亂,警察大呼小叫地按住江川,卻沒人理會他。然而他感覺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著他。是啊,“時間”的這種判斷力,神秘而霸道,似乎是冥冥中守護因果鏈的神明,阻止任何人靠近。

原來,自己一生的努力,都是在跟神作對。

他愣愣地想著。

警察剛剛把江川銬好,卻猛地聽到一聲淒慘至極的尖叫,全被嚇了一跳。這叫聲來自劉凱,他大哭大笑,兩手撕扯著自己的衣服。又撲上來兩個警察把他按住。

製服兩人後,警察把他們關進飛行器。江川丟了魂一樣,腦袋靠在車窗上,無盡的大地在視野裏展開,幾縷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刮過高樓間,發出桀桀地怪聲。

這聲音,如同虛空中神靈的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