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足下:

……家中錢財散如流水而聚若飄絮,今盡遣仆役,庭府之寂清堪比孤墳。吾居家不出,而足下書信不至,唯讀書以消時光。一日,讀端叔之詞,見江婦之句,感觸頗深,至於泣下。

念足下之別,吾生當無涯。

舒原敬稟 一月初三

失去工作以後,江川心情更加糟糕。為了緩解這種恍惚和焦慮,吳夢妍報了一個旅遊團。江川本不願去,但禁不住她期切的眼神,便點頭答應了。

旅行團包了一條老式郵船,沿長江而下,讓遊者們見一見這條生命之河周邊的風土人情。江川從沒有在船上待過這麽長時間,晚上睡不著,便披著衣服,和吳夢妍一起站在船頭眺望長江夜景。江邊的發展已然頗具規模,兩岸燈火輝煌,隻有河麵黑寂如墓。這條河流已經沒落,除了觀光船,再沒有船隻航行其上。

吳夢妍不關心夜景,但站在江川身邊就讓她心滿意足。她挽著江川的手,發絲在夜風中浮動,有幾縷在江川臉龐拂過。

郵船從上海起航,要在七天內開到重慶。到了第五天,船隻已經到了荊州境內,船下水勢變大,滾滾水流泛著白沫。導遊站在船頭,大聲講解:“長江到了荊州,地勢變化,水流也急促了很多。大家看這水,滾滾向下。千百年來,長江水一直向下流去,猶如時間,從不斷絕。江麵上承載的一切都順水漂流,再也不能回頭,就像我們一樣……”

遊客們望著船下的水流,紛紛點頭,感慨不已。隻有江川轉身望著身後,江霧縹緲,吞噬了他的視線。“不對!”他突然大聲喊了起來,“水不可能總是向下流去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他身上,吳夢妍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但他像是壓抑許久之後的爆發,沒有理會,上前一步,對著導遊說:“如果水永遠往下流,那麽,即使是長江,也要幹涸的!水向下流動,是因為重力,但是,肯定會有別的辦法能夠逆反方向。河上的東西也不會永遠隻是隨水漂流,就像這條船,開動發電機,就可以反過來航行!”

“先生,你……”導遊愣住了。

江川打斷他,江風刮過來,吹得他頭發淩亂。他滿麵通紅,繼續說:“總有一天,河水將要倒流,上遊變成下遊,左岸變成右岸。我們逆流而上,可以再回頭……”

他激動得渾身顫抖,唾沫四濺,對別人的側目毫不在意。吳夢妍從沒見過這樣的江川,她不明白是什麽讓他變得如此激動,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這個男人。

那之後,江川提前結束了旅遊,在下一次停靠時便匆匆下了船,回到家裏。他的心情愈發煩悶,吳夢妍好幾次試圖安慰他,但都沒有作用。所幸,沒過多久,江川的情緒終於有了改變。

那是在一個雨夜,烏雲匯聚,雷聲在高樓間咆哮。他們正準備休息,突然門被“咚咚咚”地敲響。吳夢妍皺了皺眉,起身去開門。

“我成功了,我把——”門剛打開,一個聲音就興奮地響起來。吳夢妍被嚇了一跳,看見門外是個幹瘦的陌生男子,沒有打傘,渾身都在淌水。男子看見她,也吃了一驚,把後麵的話又咽了回去,然後,他結巴地問:“這裏,是江川的家嗎?”

這時江川也下來了,看見門外的男人:“劉凱,你怎麽……進來再說。”

劉凱繞過吳夢妍,濕淋淋地走進屋來,再度興奮地說:“我的實驗成功了!”他正要再說,卻看見江川使了下眼色,便又住嘴了。

“去我書房吧!”

吳夢妍看著兩個人走上樓,張張嘴,卻最終什麽都沒說。屋外雨聲淅淅瀝瀝,延綿不絕。一股不祥的感覺突然籠罩了她的身體,她抱住肩膀,抖了一下。

這一整夜,江川都沒再回到房間裏。

吳夢妍不記得劉凱是什麽時候走的了。她隻知道,從那一個雨夜開始,江川便開始了早出晚歸的生活。每天清早就匆匆出門,晚上則帶著一身疲憊回家,要麽倒頭就睡,要麽又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直到夜深。

她問他,得到的卻隻是疲倦的搖頭。

其實,她知道江川每天去的地方是個小實驗室,和劉凱一起。她耐心地等待,希望江川什麽時候能坐在她麵前,好好跟她講出實情。然而,這種等待在日複一日的孤單中變得越來越沉重。

終於有一天,她目送江川的身影匆匆隱進晨霧中後,來到了書房。她徑直來到那個奇怪的箱子前,直覺告訴她,所有關於江川的秘密都在這裏麵,她無聲無息地按出了密碼——她和他在一起了這麽久,知道他所有類型的密碼都是相同的數字。

果然,箱子發出“格格”的齒輪轉動聲,箱蓋彈開,露出裏麵精細詭譎的構造。箱底是一層銀白色的蜂窩狀孔層,孔中有藍色尖錐,幽幽反光;箱壁兩側是純黑的電路板,線路密集而有序,她敲了敲,響聲沉悶,這說明裏麵還有更複雜的結構。她想不明白這奇怪的箱子有什麽用,最後,她的視線落在箱蓋上。

箱蓋中間有個條狀凸起,她輕輕一推,“哢”,凸起下滑,露出了裏麵的暗格。格子不大,裏麵裝的全是白紙,整齊地疊著。她的右眼皮跳了一下,頓時想起江川以前每日寫信的習慣來。

接下來的十分鍾裏,吳夢妍一直站在箱子前,她眉頭緊皺,眼睛盯著那堆信件。上午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灰塵在光線中緩緩遊動,一些光射進箱子裏,像被吞進去了一樣。

終於,某些情感占了上風。她拉上窗子,打開燈。所有的信件都被放在書桌上。她按順序拆開,一封封閱讀。上麵都是些古文,她讀起來有些吃力,於是打開了電腦,進入搜索界麵,遇到不認識的字便查閱。整整一個上午,她都坐在書桌前。

讀完後,她麵無表情,拉開窗簾,陽光撲麵而來,將她整個身體都籠罩住。她卻隻覺得身上寒冷。

當晚江川回來後,如往常般潦草地吃了些東西,然後進了書房。一分鍾後,他走出房間,來到吳夢妍麵前,“你翻我的箱子了?”

吳夢妍怔怔地抬起頭,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於是她隻能點點頭。她突然想起,沒有把電腦裏的查詢記錄刪除。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對不起。”江川說,“但是,我做不到放棄。”說完,他再次轉身向書房走去。

“你……你甚至都不願意解釋一下嗎?”吳夢妍的聲音有些幹澀。

“你都看過了,我解釋也沒有用,是我對不起你。”

“那麽,你一直愛的都是……一個民國女孩?”她艱難地問出口。

江川陡然站住,緩緩轉過身來:“是的。我知道這不可理喻,但,是這樣的。”

“你愛上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人,一個甚至跟你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人?”吳夢妍一反往日的溫順,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算什麽?”

江川苦笑,往事紛至遝來。事實上,如果可以,他也想正常地生活,可已然遲了,這一切在他讀到那封信時就已注定。那時他大學還沒畢業,一家研究中心研製出了時空通信技術。他們寫了一封信,投影到過去,很快,這封信得到了回應。那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她看不懂信上的簡體字,充滿好奇地詢問這封信來自哪裏。而這個小姑娘回信的時間,是1928年,兩百多年前。

一時間,整個社會沸騰了。但冷靜下來之後,人們開始了恐慌——一旦時空平衡被打破,整個因果鏈將重新排列,甚至斷裂,熟悉的世界隨時可能被篡改。人們舉行了大規模遊行,政府也迅速回應,強行關閉那家研究中心,並立法案將任何試圖打破時空平衡的研究視為違法。事情漸漸平息下來,生活依舊繼續,這似乎隻是時間長河中一圈小小的漣漪。

但有兩個人被這圈漣漪改變了。一個是劉凱,他原本主修空間理論,對時空相當癡迷,時空通信的出現為他打開了一道門,使他的癡迷更加濃厚了。另一個則是江川,他感興趣的,是那封從兩百年前寄過來的信。報紙上刊登了這封信,隻有百餘字,有些語句讀起來還很繞口,但他仍能從信中看出小姑娘的活潑與好奇。研究被禁止後,沒有人再去理會這個等待回信的女孩。江川經常做夢,夢見一個穿素白色衣裙的女孩站在河邊,深情期待。這個夢境反複闖進他的睡眠裏,讓他每每午夜夢回,再難入睡。於是,他決定自己給女孩回一封信。

江川和劉凱約好,繼續研究時空通信。江川繼承了父母留下的大筆財產,自己還去電視台擔任主持人,豐厚的遺產加上不菲的薪水,使得這項違法研究得以維持下去。

“於是我成了劉凱的實驗資助人。他是個天才,自己一個人鑽研,很快就複製出了時空對話的技術。我書房的箱子就是接收器,能把舒原寫的信投影過來,打印在紙張上。”江川慢慢地說,“於是畢業後不久,我就能給舒原回信了。然後,我們經常通信,她生在民國,女孩子多半都沒有受到很好的教育,但她喜歡寫文言文,我就去書館裏找人把我的話譯成古文再寄給她。我剛開始隻是覺得新奇,但,後來……”

“後來你愛上了這個女孩。”吳夢妍苦澀地揚起嘴角,把他後麵的話說了出來。

江川頓了頓,眼瞼垂下來,“我也沒想到,但寫信越來越多,我就慢慢陷進去了。舒原是個好女孩,雖然我沒有見過她,但從她的信中,我感到了她的……”他停下來,眼神從回憶的迷離中清醒,“是的,我愛這個生活在過去的女孩。”

“那我呢?你追求我,隻是為了掩人耳目或者緩解寂寞嗎?”

“不是的!”江川搖頭,“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很糟,我不能靠寫信過完一生。所以,我打算放棄,想找個人好好生活。”

吳夢妍眼中蒙上了一層霧,她拚命忍住:“說什麽好好生活,你現在每天出去,回來倒頭就睡,算是好好生活嗎?”

“因為劉凱的實驗有進展了。”江川猶豫了一下,咬咬牙,“我們的研究目的,不僅僅是進行時空對話,他——他想讓時間逆流,回到過去!而這也是我的想法,我想去民國,見一見舒原。”

吳夢妍睜著眼睛,淚水流下而恍然不覺。她盯著江川看了很久,喃喃地說:“這不可能,時間旅行從來沒有成功過……”

“但劉凱確實做到了。他把小白鼠成功送回了過去,我想很快,就可以進行人體試驗了。這些天我都在幫他,我親眼看到的。”

“這不可能……”吳夢妍後退一步,他們的距離似乎被這一步無限拉大,隔著淚霧,她突然看不清江川的臉。最後,她輕輕地問,“那個民國的女孩子,她,她也愛上了你嗎?”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