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的魔力2

賊王鬆了口氣——忽然目光變冷了。他沉默片刻,突兀地問:“剛才鋸我的胳膊時,你為什麽不鋸斷鐵管,像你這樣?”

教授猛然一愣:“錯了!”他苦笑道,“你說得對,我們可以把胳膊與鐵管交叉處上下的鐵管鋸斷嘛,那樣胳膊就保住了。”

賊王惡狠狠地瞪著他。因為他的錯誤決定,讓自己永遠失去了寶貴的右手。但他馬上把目光緩和了:“算了,不說它了。當時太倉促,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嘛。下邊該咋辦?”

“還要回金庫!”黑豹搶著回答,“忙了幾天,損兵折將的,隻弄出這五根金條,不是太窩囊嘛。當然,我聽師傅的。”他朝賊王諂笑道,“看師傅能不能支持得住。”

賊王沒理他,望著教授說:“我聽先生的。這隻斷胳膊不要緊,死不了人。教授,你說咋辦?現在還返回嗎?”

教授沒有回答,他轉過身望著夜空,忽然陷入奇怪的沉默。他的背影似乎在慢慢變冷變硬。賊王和黑豹都清楚地感覺到了這種變化,疑惑地交換著目光。停了一會兒,賊王催促道:“教授?任先生?”

教授又沉默了很久,慢慢轉過身來,手裏……端著那把手槍!他目光陰毒,如地獄中的妖火。

自那根金條插入心髒後,教授時刻能感到黃金的堅硬、沉重和冰冷。但同時他也清楚知道,黃金和他的心髒雖然已經相融,其實是處在不同相的世界裏,互不幹涉。可是,在黑豹哧哧啦啦地鋸割金條時,插入心髒的那半根金條似乎被震散了。黃金的微粒抖動著,跳**著,擠破相空間的屏障,與他的心髒真正合為一體了。現在,他的心髒仍按原來的節奏跳動著,咚,咚咚,咚,咚咚。不過,如果側耳細聽,似乎能聽出這響聲帶著清亮的金屬尾音。這個變化不會有什麽危險,比如說,這絕不會影響自己的思維,古人說“心之官則思”,那是錯誤的。心髒隻負責向身體供應血液,和思維無關。

可是,奇怪的是,就在億萬黃金分子忙亂地擠破相空間的屏障時,一道黃金的亮光在刹那間掠過他的大腦,就如劃破沉沉夜色的金色閃電。他的思維在刹那間變得異常清晰明斷,冷靜殘忍。就如夢中乍醒,他忽然悟出,過去的許多想法是那樣幼稚可笑。比如說,身後這兩個家夥就是完全多餘的。為什麽自己一定要找他們合夥?為什麽一定要把到手的黃金分成三份?實在是太傻了,太可笑了。

正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現在改正錯誤還不算晚。不過,“夕死可矣”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這兩個醜類,兩個早該吃槍子的慣盜。向他們開槍絕不會良心不安的。

教授手中緊握著賊王那把五四式手槍,機頭已經扳開。那兩人一時間驚呆了,尤其是賊王。他早知道,身在黑道,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賴的。他幹了20年黑道生涯而沒有失手,就是因為他時刻這樣提醒自己。但這一次,在幾天的交往中,他竟然相信了這位讀書人!他是逐步信任的,但這種逐步建立起來的信任又非常堅固。如果不是這會兒親眼所見,他至死也不會相信任先生會突然翻臉,卑鄙地向他們下手。賊王慘笑道:“該死,是我該死,這回我真的看走眼了。任先生,我佩服你,真心佩服你,像你這樣臉厚心黑的人才能辦大事。我倆自歎不如。”

教授冷然不語。黑豹仇恨地盯著他的槍口,作勢要撲上去。賊王用眼色止住他,心平氣和地說:“不過,任先生,你不一定非要殺我們不可。我們退出,黃金完全歸你還不行嗎?多個朋友多一條路。”

教授冷笑道:“那麽,多一個仇人呢?我想你們隻要活著,一定不會忘了對我複仇吧。你看,這麽簡單的道理我到現在才想通——在黃金融入心髒之後才想通,這要感謝黃金的魔力。”

賊王慘笑道:“沒錯,你說得對。換了我也不會放仇人走的,要不一輩子睡不安穩。”他朝黑豹使個眼色,兩人暴喝一聲,同時向教授舍命撲過去。

不過,他們終究比不上槍彈更快。當當兩聲槍響,兩具身體從半空中跌落。教授警惕地走過去,踢踢兩人的身體。黑豹已經死了,一顆子彈正中心髒,死得幹淨利落。賊王的傷口在肺門處,他用左手捂住傷口,在臨死的抽搐中一口一口地吐著血沫。教授踢他時,他勉強睜開眼睛,哀憐無助地看著教授,鮮血淋漓的嘴唇嚅動著,似乎要對教授做臨別的囑托。

即使任中堅的心已被黃金淬硬,他仍然感到一波憐憫。幾天的交往中他對賊王的印象頗佳,甚至可以說,在黑道行當中,賊王算得上一條響當當的漢子。現在他一定是在哀求自己:我死了,請照顧我的妻兒。教授願意接過他的托付,以多少減輕良心上的內疚。

他把手槍緊貼在腰間,小心地彎下腰,把耳朵湊近他輕輕嚅動的嘴唇。忽然賊王的眼睛亮了,就像是汽車大燈唰地打開了。他瞪著教授,以猞猁般的敏捷伸出左手,從教授懷中掏出時間機器,用力向石頭上摔去。“去死吧!”他用最後的力氣仇恨地喊著。

缺少臨戰經驗的教授一時愣住了,眼睜睜看著他舉起寶貴的時間機器作勢欲擲……但臨死的亢奮耗盡了賊王殘餘的生命力,他的胳臂在最後一刻僵住了,沒能把時間機器拋出去。最後一波獰笑凝固在他窮凶極惡的麵容上。

教授怒衝衝地奪過時間機器,毫不猶豫地朝他胸膛補了一槍。

時間機器上鮮血淋淋,他掏出手絹匆匆擦拭一番。“現在我心靜了,可以一心一意去轉運黃金了。”他在暮色蒼茫的曠野中大聲自語著。

三聲槍響驚動了附近的住戶,遠處開始有人影晃動。不過,教授當然不必擔心,沒有哪個警察能追上他的時間機器,連上帝的報應也追不上。有了時間機器,作惡後根本不必擔心懲罰。這甚至使他微微感到不安——這和他心目中曾經有過的牢固信念太不一致了。

現在,他又回到了金庫,從容不迫地拿了三根金條塞到懷裏,準備做時間躍遷。時間機器又開始呻吟起來。他恍然想到,自己的胸口裏還保存有半根金條。也就是說,他每次隻能轉運出去兩根半——實際隻能是兩根。這未免令人掃興。

“隻能是兩根?太麻煩了!”他在寂靜的金庫中大聲自語。

實際並不麻煩。每次時間躍遷再加上空間移動,如果幹得熟練的話,隻用10分鍾就能完成一個來回。也就是說,一小時可以轉運出去12根,8個小時就是96根,足夠他家的一生花銷了。他又何必著急呢。

於是,他心境怡然地拋掉一根,把機器的返回時間調好,按下啟動鈕。

沒有動靜。似乎聽到機器內有微弱的劈啪聲。他立時跌進不祥的預感中,手指顫抖著再次按下,仍然沒有動靜,這次連那種微弱的劈啪聲也沒有了。

一聲深長的呻吟從胸腔深處泛出,冰冷的恐懼把他的每一個關節都凍結了。他已經猜出是怎麽回事:是賊王的鮮血緩慢地滲進機芯中,造成了短路。

也許,這是對“善惡有報”“以血還血”等準則的最恰如其分的表述。

機芯短路算不上大故障,他對這台自己設計、自己製造的機器了如指掌,隻要一把梅花起子和一台微焊機就能排除故障——可是,到哪兒去找這兩種極普通的工具呢?

滿屋的金條閃著**的妖光。黃金,黃金,到處是黃金,天底下最貴重的東西,凡人趨之若鶩不避生死的東西——偏偏沒有他需要的兩件普通工具。他苦笑著想起兒時看過的一則民間故事:洪水來了,財主揣著金條、窮人揣著糠窩窩爬上一棵大樹。幾天後財主終於知道,糠窩窩比黃金更貴重。他央求窮人,用金條換一個糠窩窩,窮人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七天後,洪水消退,窮人爬下樹時,撿走了死人的黃金。

那時,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就敏感地知道這不是一個好故事,這是以窮人的殘忍對付富人的貪財。也許,兩人相比,這個窮人更可惡一些。但他怎麽能想到,自己恰恰落到那個懷揣黃金而難逃一死的富人的下場呢。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等到天明後,這兒的拾音係統就會被修複。自己即使藏起來一動不動,呼吸聲也會被外麵發現,然後幾十名警衛就會全副武裝地衝進來。而且——拾音係統正是自己修複的,可以說是自己送掉自己(7年後的自己)的性命。

也許“善惡有報”畢竟是真的,今天的情況就是一次絕好的證明——但是為什麽世界上會有那麽多不受懲罰的罪惡?老天一定是個貪睡的糊塗家夥,他隻是偶然睜開眼睛——偏偏看到自己作惡,教授冷笑著想。

不過還未到完全絕望的地步呢。他對那一天(也就是明天)的情形記得清清楚楚。有這一點優勢,他已經想出一個絕處逢生的辦法,雖然這個方法太殘忍了點兒。

確實太殘忍了——對他自己。

拿定主意後,他變得十分鎮靜。現在,他需要睡一覺,等待那個時刻(明天早上8點)的到來。他真的睡著了,睡得十分坦然,直到沉重的鐵門聲把他驚醒。他聽到門邊有人在交談,然後一個穿土黃色工作衣的人影在光柱中走進來,大門又在他身後呀呀地合上了。

任中堅躲在陰影裏,目不轉睛地盯著此人。這就是他,是1992年的任中堅,他是進金庫來查找拾音係統故障的。他進了金庫,似乎被滿屋的金光耀花了眼。但他僅僅停留兩秒鍾,揉揉眼,就開始細心地檢查起拾音係統。

陰影中的任中堅知道,“那個”任中堅將在半小時內找出故障所在,恢複拾音係統,到那時他就無法采取行動了。於是他迅速從角落裏走出來,對著那人的後背舉起槍。那人聽到動靜,驚訝地轉過身——現在他不是驚訝,而是驚呆了。因為那個憑空出現的、目光陰狠的、端著手槍的家夥,與自己長得酷似!隻是年齡稍大一些。

持槍的任中堅厲聲喝道:“脫下衣服,快!”

在手槍的威逼下,那個驚魂不定的人隻好開始脫衣服。他脫下上衣,露出扁平的沒有胸肌的胸脯。這是幾十年伏案工作、缺乏鍛煉留下的病態。他的麵容消瘦,略顯憔悴,皮膚和頭發明顯缺乏保養。這不奇怪,幾十年來他醉心工作,贍養老人,撫養孩子,已經是疲憊不堪了。持槍的任中堅十分了解這些情況,所以他拿槍的手免不了微微顫動。

上衣脫下了,那人猶豫地停下來,似是征求持槍者的意見。任中堅知道他為什麽猶豫:那人進金庫時脫去了全部衣服,所以,現在他羞於脫去這唯一的遮羞之物。任中堅既是憐憫又是鄙夷。看哪,這就是那種貨色,他們在生死關頭還要顧及自己的麵子,還舍不下廉恥之心。很難想象,這個幹癟的、迂腐的家夥就是7年前的自己。如果早幾年醒悟該多好啊!

他的鄙夷衝走了最後一絲憐憫,再次厲聲命令:“脫!”

那人隻好脫下了土黃色的工作褲,赤條條地立在強盜麵前。他已經猜到了這個劫金大盜的打算:強盜一定是想利用兩人麵貌的相似換裝逃走,而在金庫中留下一具屍體。雖然乍遇劇變不免驚慌,但正義的憤怒逐漸高漲,為他充入勇氣。他不能老老實實任人宰割,一定要盡力一搏。

他把脫下的褲褂扔到對方腳下,當對方短暫地垂下目光時,他極為敏捷地從旁邊貨架上拎起一塊金條做武器,大吼一聲,和身向強盜撲了過去。

一聲槍響,他捂住胸口慢慢倒下去,兩眼不甘心地圓睜著。

任中堅看看手中冒煙的手槍,隨手扔到一旁,又把死者拉到角落裏。他脫下全身衣服,換上那套土黃色的褲褂。走到拾音器旁,用3分鍾時間就排除了故障——他7年前已經幹過一次了。然後他對著拾音器從容地吩咐:

“故障排除了,打開鐵門吧!”

在鐵門打開前,他不帶感情地打量著屋角的那具屍體。這個傻瓜、蠢貨,他心甘情願用道德之網自我囚禁,他過了不惑之年還相信真理、正義、公正、誠實、勤勞這類東西。既然這樣,除了去死之外,他還有什麽事可做呢?

他活該被殺死,不必為此良心不安。

鐵門打開了,外麵的人驚喜地嚷著:“這麽快就修好了?任老師,你真行,真不愧是技術權威!”

即使在眼下的心境裏,聽到這些稱讚,仍能使他回憶起當年的自豪。警衛長迎過來,帶他到小房間去換裝。這是規定的程序。換裝時任中堅把後背對著警衛長,似乎是不願暴露自己的隱私,實則是盡力遮掩胸前的斑斑血痕和金條的斷麵。不過,警衛長仍敏銳地發現了異常,他低聲問:“你的臉色怎麽不對頭?胳膊肘上怎麽有血跡?”

任中堅腳步搖晃著,痛苦地呻吟道:“剛才我在金庫裏犯病了,跌了一跤。快把我送醫院!”

警衛長立即喚來一輛奧迪。三分鍾後,奧迪載著換裝後的任中堅風馳電掣般向醫院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