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0日 美國內華達州提卡布山穀無名農場主宅起居室

“5,4,3,2,1——”顧鐵瞅著腕表讀出數字,“現在是2012年12月21日了,同誌們。”

屋裏的四個人一齊扭頭望向屋角的座鍾,時針指向午夜十二點,自鳴鍾咚咚敲響。人們屏住呼吸,靜靜等待了一會兒,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壁爐內的火焰劈啪跳動,老式電唱機上有黑膠唱片在嗞嗞空轉。有人手中的酒杯傾斜了,琥珀色的酒液沿著杯壁流下,無聲地墜入羊毛地毯。

“又一個世界末日!”長著一頭濃密黑發的中國人倒在搖椅中,有氣無力地攤開雙手,“從1999年到現在,我們已經度過多少個這種狗屁世界末日了?無聊,無聊!”

有人將懸空的唱針複位,Billie Holiday的歌聲再度響了起來。“瑪雅人的曆法同樣令人失望啊,鐵。那麽該下一個故事了,我們每年隻聚會一次,除了例行的世界末日妄想之外,總該有點兒新鮮話題吧……淺田,該你了。”一個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印第安女人轉過身說。

“沒什麽好說的。”開口的是端坐在沙發上的中年日本人,這人皮膚黝黑,神情陰鬱,看起來不大像是個喜歡講故事的人。

顧鐵嘟囔道:“老兄,拿出點兒奉獻精神來吧,難道一年之中就沒遇到點兒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嗎?”

“沒有。”名叫淺田的日本人生硬地答道,“我是個殺手,一年來隻殺人而已。”

“當然,殺手……”屋裏的幾個人同時舉起杯,喝了一口酒。這個窮極無聊的沙龍有且僅有四名成員,成立十六年來,隻聚會過十六次。四個人的國籍、職業和教育背景完全不同,促使他們走到一起的,是90年代中期剛剛興起的網絡留言板上一場有關生存意義的大討論,哲學問題是沒有最優解的,思維碰撞的結果是漫長而醜陋的論戰,而在這場論戰當中,四個陌生人發覺了彼此身上某種共性的東西,決定成立一個小小的討論組,那就是這個沙龍的前身。

這個沙龍是鬆散的,成員之間基本互不聯係,隻在每年例行的聚會當中分享故事,徹夜長談。今年的召集人是顧鐵,他是中國北京一家投資基金的管理人,對未知事物有著超常的好奇和敬畏之心,帶來的話題總是有關反進化論、反人類沙文主義和末日審判的激進觀點。而此刻該講故事的,是日本人淺田,沒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麽,也沒人知道他的職業,淺田總是用那種故作深沉的語氣說自己是一個殺手,這成了沙龍的一個例行娛樂項目,每當“殺手”二字出現,大家就要笑飲一杯酒——誰都知道真正的殺手是不可能承認自己是殺手的,所以這隻是個玩笑而已。

“離天亮還早著呢,總得聊點什麽吧?”坐在唱機旁的人說。這個年紀四十歲的女人是美國華盛頓史密森學會的人類學家,名叫祖爾·科曼徹。

日本人悶悶地喝下杯中酒,“好吧,一個月前,我得到了一件東西,我不太明白它究竟是什麽,或許你們能找到答案。”他從灰色外套的內兜中取出一個布袋,解開繩結,將裏麵的東西倒在咖啡桌上,“三十三天前,我在鹿兒島縣出差,負責接洽的客戶是早稻田大學考古研究所的教授,他在鹿兒島外海的屋久島上進行考古發掘工作,那裏新發現了繩文時期的建築遺跡。這件東西從他手中得來,似乎對他很重要。我把它當作戰利品——不,紀念品留了下來。”

祖爾說:“繩文時期是日本舊石器時代的後期,南九州的繩文遺址多有發現,基本上是距今九千五百年前的小村落遺跡。”說著話,她拿起桌上的物件端詳著,“這可不是什麽繩文時期的東西,它最多不超過三百年曆史。和式的棗木木盒,做工粗糙,並非將軍和大名所使用的器物。”

這個不起眼的盒子呈現朱紅色,體積與一台遊戲主機相仿,接縫處用淡黃色的蠟封閉。淺田點頭道:“沒錯,這是日本幕府時期的東西,當時屋久島屬於薩摩藩管轄,島上有人居住。在挖掘繩文遺址的時候,考古隊發現了一個掩埋於地下的近代村落,根據地方誌記載,應該是18世紀初毀於山體滑坡的下屋久村。由於沒有得到挖掘許可,考古隊並未進行深入發掘,不過在工程機械掘出的坑洞中找到了大量屍骨。這個盒子是早稻田教授私自取得的,沒有列入日誌當中,我猜想其中一定有著什麽不尋常的理由。”

“可以打開嗎?”顧鐵拿出一柄薄刃的匕首。

“要考慮到毒氣和病菌的可能性。”旁邊金發碧眼的男人提醒道,隨即聳聳肩,“僅僅是提醒而已。”這個英俊的北歐人是沙龍的第四位成員,芬蘭醫藥集團公司IDD的研究中心主任安德魯·拉爾森,目前在美國CDC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從事高等級病毒實驗室的組建工作。

“那我打開了,看看裏麵有什麽寶貝。”顧鐵催促道,“淺田你接著說。”

刀刃沿著盒子的縫隙刺入一翹,蠟封被破壞,中國人輕輕抽出盒蓋,向裏麵看了一眼,“咦,還有一個盒子。”

日式木盒裏裝著另一個黑漆漆的木盒,除此之外空無一物。祖爾臉上掠過驚疑之色,將黑色小盒捧在手心,“奇怪,這是中式的紅酸枝機關盒,用料相當考究,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中國明朝所造。這種機關盒由能工巧匠訂製,每隻盒子由數十個木塊榫卯拚接而成,必須按照特定順序才能組裝起來;而開啟的時候,也必須按照特定順序抽出相應木塊才行,否則榫卯會越咬越緊。瞧,盒子表麵還用黑色的火漆刷過,所以變成這種顏色,火漆中的蟲膠經過數百年時間膠結幹燥,已經把機關盒徹底黏成一個整體了。”

這時屋中的人都聚集在咖啡桌前,好奇地端詳著黑色機關盒。顧鐵一副心癢難耐的表情,“能打開嗎?日本盒子套中國盒子,裏麵沒準兒還有個埃及盒子呢?”

“以現代技術對盒子進行掃描,把結構中的每一塊木片還原為三維模型,就可以找到開啟的順序。”祖爾有點兒猶豫,“可是這隻盒子已經無法正常開啟了,恐怕隻能切割開來。”

淺田給自己杯中倒滿酒,繼續說下去:“我的客戶——早稻田大學的教授先生留下了一份工作日誌,其中有對那幾十具骸骨的描述:絕大多數骨骼有噬咬的痕跡,留下齒痕的並非獸類,而是人類,下屋久村遺址毫無疑問是一出食人慘劇的現場。這一發現能夠顛覆日本人長久以來自我標榜的國民品格,除了斯特拉·馬力斯大學橄欖球隊事件以外,還未曾有過如此確鑿的證據證明文明社會中的群體性食人事件存在。”

“吃人?”安德魯·拉爾森傾斜身子,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洞穴奇案是最著名的法學、哲學問題之一,看來今年淺田帶來了一個好故事。這盒子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呢?”

日本人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教授先生應該已做出某種程度的推斷,不過他並沒發表研究成果,他隻提到這個盒子是在一具矮小的女性屍骨身旁發現的,那具骨骼表麵並沒有啃噬痕跡。在薩摩藩的地方誌中,下屋久村是被罕見的大雨隔絕交通近兩個月之後,才被泥石流摧毀,兩個月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這誰都不知道。”

顧鐵挑起眉毛,“那還等什麽?”他抓起盒子站了起來,“X光照相,確保裏麵的東西不被傷害,然後用鋸子鋸開它,我們的地下基地有這些設備。”

“這種機關盒一般用於保存非常重要的資料、信物和貴重物品,如此完好的明代紅木機關盒是極其罕見的,未開封的更是收藏家眼中的至寶。”祖爾說,“這件東西如果完整地送到蘇富比,有超過三十萬美元以上的價值。”

“比起人類的好奇心來說,三十萬美元一點兒都不貴。對吧?”中國人如此作答。

四個人起身離開溫暖舒適的客廳,沿隱秘的螺旋樓梯降至地下一層,這間大屋裝滿了稀奇古怪的收藏品(一半是與外星人有關的玩意兒,另一半是泡在福爾馬林裏麵的詭異器官),周圍四間實驗室有著完備的解剖和理化分析設備。

沙龍的成員們走入第四實驗室。紅木盒子在X射線成像儀上轉了幾圈,一個立體模型呈現在投影屏幕上,盒子裏的東西顯出形態——毫不令人意外,那是另一隻盒子。

“看起來是金屬的。”顧鐵撓撓鼻尖,“體積不大,正好將機關盒的內部空間填滿,一絲縫隙都沒有。”

“不,應該說機關盒就是為了封鎖裏麵的金屬盒而製造的,中國古代工匠有能力把硬木工藝品的誤差控製在一毫米之內。”祖爾用手指在模型上畫出幾道切線,“這台X光機的功率太低了,看不清更裏麵的東西。應該從正麵和兩個側麵下鋸,將上半部的紅木剝離下來,鋸路一定要窄,以防傷到金屬盒子——這是在破壞藝術品,你們知道的。”

安德魯·拉爾森微微一笑,“讓我來吧,這不會比外科手術更難。”他將盒子捧至旁邊的一台儀器上,熟練地鍵入數據設定參數,將機關盒用夾子固定,按下數控木工機床的啟動按鈕。嗞嗞……0.3毫米的超薄鏈鋸開始切割木盒,人造金剛石鋸齒柔滑地破開堅硬的紅木,空氣中出現一股微酸的香氣。

這時顧鐵發言:“曆史上有關吃人的紀錄是很多的,比如中國史書中就多有記載,大饑之年,易子而食,割肉道殍,災民為了活命是不顧倫常的……關於人性的討論先擱一邊,我倒是想起一件不太平常的吃人事件,就發生在製造機關盒的明代。明朝天啟二年,貴州一帶爆發‘奢安之亂’,彝族頭領安邦彥率領大軍圍困貴陽城三百天,貴州巡撫李橒率軍死守城池,城中缺糧,開始吃死人的肉,後來吃活人的肉,再後來連親人朋友都抓來吃,軍隊公開販賣人肉,每斤生肉賣一兩銀子,等到叛軍退走的時候,原本十萬戶人口的貴陽城隻剩下千餘人幸存,好幾萬人被活活吃掉了……這事是《明史》中記載的,聽起來更像恐怖小說裏的情節,若不是黑紙白字寫著,絕對想象不到人類的瘋狂能夠達到這種程度。”

這聳人聽聞的故事使屋子陷入寂靜。過了一會兒,祖爾開口說:“這不是我研究的方向,不過在戰爭中出現的食人事件並不罕見。根據史料記載,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波提狄亞人被圍困時就以屍體為食,十字軍東征時也曾烤食戰俘,而《拿破侖傳》中多次提到俄國士兵烹食小孩的場景。《聖經·列王紀》說:你在仇敵圍困窘迫之中,必吃你本身所生的,就是耶和華神所賜給你的兒女之肉。這說明吃人這件事情在特定條件下是被社會所接受的。”

“阿茲特克文明的獻祭儀式中有吃人的環節,當然那主要是宗教意義上的行為。”北歐人說。

“數萬人瘋狂地大規模彼此相食,這不能僅僅歸結於戰爭的原因吧。”中國人若有所思道,“若說起類似的事件,中國還發生過一回……我突然有點兒不太好的預感。”

這時機床嘀嘀一響,切割完成了。拉爾森鬆開滑動卡扣,黑色木片左右倒下,露出下麵的金屬表麵。看到顯露出來的東西,幾個人同時屏住了呼吸,淺田突然向後退了一步,低聲道:“這是一個錯誤,不應該繼續下去了。”

“要有科學求真的精神,淺田。”金發的芬蘭人說,“絕不應該就此停下。”

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隻金燦燦的長方形金屬盒,看起來像鍍金製品,可短短半分鍾內,其表麵就浮現了一層青綠色的鏽跡,顯然以前是紅木機關盒阻止了氧化反應發生,而當金屬盒暴露在空氣中時,這一反應過程便加速了千萬倍。盒子表麵雕有人物圖案,線條是詭異的暗紅色,五個人物分別位於盒子的五個麵,五人麵目不清,分別手執勺與罐、皮袋與劍、扇、錘、火壺,唯一沒有人物的表麵則刻著複雜紋飾。肉眼看不到盒子的接縫,看起來完全是一個金屬澆鑄的整體。

祖爾顯得神色凝重,她默默觀察金屬盒,思考了一小會兒,說道:“這五個人物形象,應該是中國神話傳說中的‘五瘟’,也就是五位瘟疫之神。而紋飾圖案代表‘四神’,鎮守四方的四大神獸。在中國文化裏,這種形式叫做四神鎮五瘟,表示降服瘟疫的意思。我在去年召開的墓葬文化研討會上見到過類似的壁畫,那是在瘟疫死亡者的合葬墓中出現的。”

“越來越有意思了。”顧鐵拍了拍手,“根據慣例,不感興趣的人可以提前退出了,到上麵繼續喝酒吧,酒櫃裏還有上好的單麥芽威士忌——我記得是美妙的麥卡倫30年。”

淺田一語不發地轉身就走。剩下三個人圍在工作台旁邊互相注視,直到離開者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芬蘭人說:“繼續吧,看來你已經找到什麽線索了。”

顧鐵將眼神投向那神秘的小盒,“算是吧。這金屬盒子是件青銅器,未經氧化的青銅器呈現金黃色,這證明盒子剛一製造出來就被封鎖在了外層的機關盒中。隻是有一個問題對不上號,看來需要做一個碳14鑒定才行。祖爾,如果沒猜錯的話,四神五瘟的圖案應該流行於唐代,而那個朝代正是中國青銅器時代的尾聲——這盒子來自唐朝。”

“這不可能!”其他兩人異口同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