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饑之年

“微小惡魔”重現人間

張冉

寶永三年(1706年)四月七日日本薩摩藩屋久島下屋久村

雨下個不停。淺灰色的雲幕籠罩著屋久島山脈,已經連續一個半月看不到屋久島的最高峰宮之蒲嶽,下屋久村的三十三間草房都生出了慘綠的青苔。

數十人聚集在村中央一棟大屋門前,在雨幕中擁擠著,發出低沉的嘟噥聲。深紅色泥漿淹沒他們枯瘦的腳腕,那是用來刷塗牆壁的紅色塗壁土的顏色,這個屋久島山深處的村落正在融化於連綿大雨之中。

透過牆壁上的破洞,能看到兩個男人坐在屋子當中。水珠滴滴答答落入火塘,騰起嗆人的煙霧。坐在上首的白發老人喉結滾動,將唾液咽進枯涸的喉嚨。饑餓感如一隻巨手攫住他的胃,抓撓著肝腎,把腸子狠狠揉成一團。他肮髒的腳趾用力摳緊榻榻米,枯黃趾甲刺進草席。

他已經斷食整整二十天了。二十天裏,他吃下三十八升五合白米,相當於兩名精壯武士的飯量,可他還是餓,餓得渾身浮腫,眼睛發黃。再多的米飯都填不飽肚子,唯有味噌和豆腐能帶來一丁點兒充實感。他不住地進食,緊接著嘔吐;繼續進食,繼續嘔吐。

下屋久村名主(村長)飯田守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麽。他需要肉,山豬、牛羊、雞鴨,充滿油脂的肥膩的肉是治療餓病的唯一藥品。然而早在二十多天前,村裏就再也找不出任何肉類了,即使治餓病不那麽有效的鹹魚幹蝦也已吃光。全村三十三戶,每家每戶的米缸都裝滿了白花花的大米,去年棚田(梯田)豐收,本該讓村子安然度過青黃不接時節,可牛頭天王在春雨時分降下餓病,使下屋久村陷入一片混沌。

“父親大人,村寄合(村議會)早已做出決定,他們已經無法等待下去了。”下首正坐的年輕人說。他的身體浮腫脹大,麵色焦黃,顯然也正在經曆難捱的饑餓。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叫稻盛孝廣,下屋久村的百姓代,飯田守的女婿,今天是他斷食第十九天。

雨鞭打著屋頂,火塘即將熄滅,屋外突然傳來巨響,腐爛的籬笆牆被人們推倒在水中。呻吟聲漸近,雨幕裏,人影搖搖晃晃走來。

飯田守下定決心,從衣袖中慢慢摸出一柄短刀,說:“這柄肋差是下屋久出身的本鄉大人賜給我的寶物,本鄉大人是我們七十七萬石薩摩藩的總番頭(騎兵大將),為人寬厚,一定會原諒我吧,原諒我吧……”

看著老人抽出短刀以白絹擦拭,稻盛孝廣忍不住變了臉色,“父親大人,你要做什麽?難道想要自殺嗎?我們是農戶之身,怎麽可以擅自切腹,那可是誅滅全族的罪名!”

“孝廣啊……”飯田守翕動嘴唇,以黃疸嚴重的眼睛望向屋外昏暗的天空,“你還不明白嗎?下屋久村已經完了。出去求援的人沒有回來,說明所有的橋梁都被洪水衝垮了,通往港口的路也毀掉了,在這場雨停止之前,沒人能進來,沒人能出去。我活了五十八歲,從沒聽說世上有這樣的餓病,牛頭天王將疫種撒在這裏,又用山洪封鎖道路,就是要徹底毀掉下屋久啊……可是孝廣啊,你想想,若能夠將瘟疫同下屋久一起埋掉,對薩摩來說不是最好的事情嗎?”

年輕人猛地站了起來,雙腿因虛弱而搖搖晃晃,“村子不會毀滅,我們會活下去,撐到島津大人的援軍到來!”

飯田將短刀舉起,借昏暗天光凝視刀身的雲紋,“這話我在餓病剛發生的時候說過,在吃光肉的時候說過,在村寄合決定開始吃人的時候也說過。孝廣,外麵那些人已經不再是人了,而是食人的鬼,我們都是食人的鬼。每天吃掉一個人,這是惡鬼的行徑,就算神佛也不會原諒的……夕子是柔弱的女人,甘願為村子犧牲,成為大家的食糧;可是朝子才剛八歲,無論如何我也沒辦法……”

稻盛提高音量:“固然朝子是我的親女兒,可作為百姓代,我必須聽從村寄合的決定!父親大人,你把朝子交出來吧,別讓飯田家蒙羞!”

“嗤——”飯田浮腫的臉突然擠出一絲笑紋,老人回答道:“你沒有吃夕子,我很感激你,可你終究會吃人的,不是朝子,就是其他人,變成外麵那樣的惡鬼……你找不到朝子的。你的眼神已經變了,隻要我一倒下,你就會撕下我的皮肉,喝光我的血啊!稻盛,朝子已經走了,她會把災禍帶走,將一切終結……”

這時雷聲從天際滾過,閃電照亮山峽間的孤村,下屋久村第十二代名主飯田守,猛力將冰涼的短刃刺入自己的左腹,慢慢向右橫拉,刀刃切裂胃腸的感覺並未緩解蝕骨的饑餓。“本該拿鋤頭的手,看來還是不適合拿刀啊……”老人喃喃自語,“殺死夕子的時候也是這樣不幹脆,要死很久的樣子吧。稻盛,你能當我的介錯人嗎?……這聽起來真像武士說的話啊。”說完,他頭一歪,斷了氣。

“父親大人!”

鮮血的氣味芬芳四溢,稻盛孝廣終於屈服於腹中的惡鬼。他撲向自己的嶽父,牙齒映出雪白的光。那麽多日夜的忍耐,隻是因為對父親大人的尊敬,如今表達敬意的方法,就是將對方的身體當成治病的良藥。

村民們擁進大屋,浮腫的、惡臭的、如鬼一般的村民,人群將屍身淹沒。外麵的人開始啃噬同伴的肢體,呻吟聲與咀嚼聲在雨聲中顯得含混不清。

屋外的水流急促起來,紅色泥漿衝走浮土,使地下草草掩埋的數十具骨骸顯露出來。河水開始泛濫,在山腰用以分流溪水的堤壩旁,一個小女孩正用木棍吃力地翹起閘門。她不明白媽媽究竟去了哪裏,也不知道寧靜的村子為何變了模樣,她隻知道自己小小的身體裏還有一絲力氣,足夠完成外公給予她的最後指令。

“嘿呀……”朝子撬開閘門,蜷縮身體,把懷中的東西護衛起來。

堤壩崩潰,洪水到來。來自宮之蒲嶽的洪流轟鳴而下,將山石、樹木、泥土與小小的村莊一同吞噬。短短幾分鍾內,泥石流就徹底改變了山穀的模樣。

印有薩摩藩大名島津家十字丸紋章的船帆在風中飄擺,一位武士站在船頭遠眺,看到黑沉沉的雨帽覆蓋下,屋久島的綠色山脈正在流淌。

“山崩了……”武士搖搖頭,歎息道,“返回鹿兒島吧,下屋久已經完了。”說出這句話時,他的眼角擠出一顆淚珠,那是對故鄉最後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