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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主宰機器人行為的是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律,但就是在那場曠日持久的工人運動中,羅斯巴特集團意識到了三原則的不足:人類將機器人狠狠砸毀,而第一原則阻止機器人出手反抗。隨著新公民階層的形成,定律得到了多方麵的擴展,比如第四定律“在不違背以上原則的前提下,機器人必須參加勞動以維持自己的存在”,第五定律“在不違背以上原則的前提下,機器人擁有生殖的權利及義務”,當然最關鍵的是第零定律“機器人須保護人類的整體利益不被傷害”。這條置於一切原則之上的模糊原則賦予了機器公民很大的自由度,最直觀的體現,是機器人警察現在可以攻擊破壞社會秩序、違背法律的人類公民。

10年前的那個夜晚,工人運動達到了最**,人們心底的怪物被喚醒了,情緒激動的工人將“大衛”塑像澆滿汽油點燃,掀翻汽車,砸碎玻璃,衝進每一家店鋪,用鋼管和扳手將所有沒有係紅色頭巾的人狠狠擊倒……

這些人踏著機器人警察的碎片,高舉火把擁向市中心,每一條街道都陷入混亂,流動的火焰從四麵八方向城市中央集中,羅斯巴特集團的白色高塔成為暴動者的聚集點。幾台大型機器警察立刻被人流衝毀,工人們開始衝擊羅斯巴特大樓的正門,人群像旋渦一樣暴躁不安地轉動,石塊如雨點般砸向玻璃幕牆,火焰燃燒聲、玻璃碎裂聲、咒罵聲、吼叫聲、爆炸聲糾纏成末日的交響曲。

我本來隻是這場運動的旁觀者,但不知為何,當暴力成為主旋律,我也不由自主地抓起武器,融入暴亂的洪流。

這時,喬在人群中出現了。他費力地爬上一隻空油桶,用擴音喇叭大聲喊道:“停下!這不是我們該做的事情!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你們正在傷害無辜的人!”

人們暫時停下動作,廣場安靜下來,臉上沾著油汙和血跡的工人表情木然地望著他,望著曾經被眾人擁戴、卻因觀點不夠激進而遭遇冷落的運動領袖。這場運動已經持續得太久,州政府、工業企業集團大財閥們與羅斯巴特集團的態度曖昧不清,盡管一個又一個補償方案出台,遣散金不斷提高,有人也對新移民城市養老安置的遠景抱有希望,可大多數人的情緒卻在失望中不斷發酵,最終釀成絕望的風暴。

喬一把扯下紅色頭巾,用盡全身力氣喊叫著,導致聲音支離破碎:“瞧瞧你們自己的手,兄弟們!你們的手上沾滿了血!那是你們父親的血!你們妻子的血!你們孩子的血!睜開眼睛看清楚!”

無數支火把熊熊燃燒,不安的氣氛在人群中傳遞,我茫然環視四周,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和我一樣的迷茫表情。我的手中握著撬棍,撬棍上沾著不知屬於誰的血跡,我記不清剛才做了些什麽,隻知道有種罪惡的快感在心底升高、升高……透過層層疊疊的人影,我看到琉璃站在那裏,盡量扶穩那隻紅色的空油桶,她的身邊還有許多熟悉的麵孔,我的父親也在其中。

這時,另一個方向傳來呼叫聲:“現在我們是不可能停下的,你這個懦弱的投降者!這場運動的最**正在到來,如果不隨著我們前進,你會連同羅斯巴特集團一起被革命的大潮完全淹沒!”

喬搖搖頭,“這是一條完全錯誤的道路,停下吧,趁現在還來得及!隻要放下手中的武器……”

他的話沒有說完,我偷偷拾起一塊石頭,用力砸了過去!

石塊劃過他的額頭,砸在油桶上發出驚人的巨響。

我從未如此憎恨過一個人,現在憤怒的毒藥燒紅了我的眼睛。永遠高高在上的他,永遠道貌岸然的他,永遠講著大道理的他,優秀的他,光明的他,擁有一切的他……被琉璃深情注視的他。琉璃的眸子映射著火炬的光芒,視線中載滿刻骨的柔情,隻要這一個眼神,就能讓我的靈魂冰凍成鐵,粉碎成沙。

喬伸手捂住額頭,一絲鮮血從指縫中流下,他帶著詫異的表情望向這邊,我立刻低下頭,將自己藏在人群之中。“放下武器,永遠不會太遲……還要多少死亡,才能意識到已有太多人死去,我的兄弟們?”他沒有理會流血的傷口,俯下身接過木吉他,撥出一個熟悉的G和弦,那是鮑勃·迪倫《答案在風中飄揚》的歌詞與旋律。

“打倒他!”另一個聲音叫道。

歌聲響起,人群變得稍微平靜,擴音喇叭傳出並不清晰的掃弦聲和歌聲。

“打倒他!”我突然大喊一聲,高高舉起手中的撬棍。

“……打倒他!”安定了一瞬間的旋渦開始轉動,不知是誰拋出一塊大石頭,準確地砸在喬的胸口。他痛楚地屈起身體,口中卻仍吟唱著沙啞的民謠。在這一刻,這個站在油桶上麵對一萬名暴徒執著歌唱的男人顯得如此幼稚,如此渺小。

第三塊石頭呼嘯而去,我看到琉璃奮力伸出手想要擋住這次攻擊,但石頭還是砸中了喬的肩膀。他一個趔趄跌倒下來,接著立刻被人潮淹沒,最後一個和弦還在夜空中回響,音符的主人已不見影蹤。

就這樣,我殺死了喬。

反對的聲音消失了,人流席卷了整座城市。那個夜晚的細節,我記不清楚了,隻知道夜越來越深,城市被大火籠罩,每個人都累了,丟下沾血的武器坐倒在路邊。工人運動領袖從燃燒街道的彼端走來,身後帶著一群穿白衣的男人,還有幾台怪模怪樣的履帶式機械。

“你們是真正的英雄,曆史必將因你們而改寫。”一個白衣男人的臉上帶著笑意,“這是你們爭取來的東西——羅斯巴特集團與州政府提供的福利。隻要接受一個簡單的測試,服下藍色藥丸,你們這段不太美好的記憶將會與身上的指控一起煙消雲散,明天,在接受聯邦政府的測謊檢查之後,你們將作為鬥爭勝利的工人代表接受州長、工業企業集團代表與羅斯巴特集團總裁的接見,帶著優厚的遣散金,在其他城市得到良好的教育機會與夢寐以求的工作。當然,這顆藥丸還附帶一個美妙的能力,它能消除你最想要忘掉的事情,不要浪費,兄弟們,享受無罪的勝利果實吧!”

當時,我沒理解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也沒有思考他與支持機器人的大人物之間的關係,甚至對他身後那台會自己行動、抽血、傳遞藥丸和水杯的機械毫無反應。我已經累得沒有力氣動一動手指,更別說思考這麽複雜的問題。

“老兄,那是機器人嗎?”身邊有人問。

“誰知道,管他呢。”另一個人回答。

機器走過來,用細小針頭抽走我的血液,片刻之後將藍色藥丸遞了過來。

我勉強抬起右手接過托盤,“這裏麵是什麽玩意兒?”

“五百個非常原始的納米機器人,先生。它們解凍之後的生命周期隻有一百秒鍾,在燒灼您的大腦海馬體、封鎖24小時之內記憶之後,就會自動分解,完全無副作用。當然,它也可以同時探測記憶區域中最活躍的信號,將相關的記憶鏈凍結起來,幫助您忘記現在腦中想到的最強烈的一係列回憶。”機器回答道。

“……隨便吧。”我吞下藥丸。

這時,憤怒已經消退,恐懼、悲傷、悔恨的情緒開始蠶食我的靈魂,我仰麵朝天躺在馬路上,望著被火焰映得通紅的夜空……

我都幹了些什麽?喬還活著嗎?琉璃……她還好嗎?至於我的父親……

喬,我親手殺死了他,我的兄弟。

不!我隻是報複了那個搶走琉璃的人而已……

我有錯嗎?能是我的錯嗎?

喬……

第二天,一片狼藉的城市和遍地的屍骸讓所有人震驚欲絕,作為城市象征的“大衛”塑像被燒成了黑色的骷髏骨架,羅斯巴特集團的白色高塔找不出一塊完整的玻璃。穿過冒著青煙的汽車殘骸,我們找到親人的屍體,也找到了喬。

沒有人知道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件升級了,罷工運動變為集團暴力行為,州政府很快以武力接管了城市,全副武裝的國民警衛隊開進城市,將喪失鬥誌的工人們狠狠鎮壓。重壓之下,運動領袖無法再保持立場,隻得向州政府與工業企業集團財閥們做出讓步,大部分人接受了新移民城市的提案,搬遷到400千米以外的居住區,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享受無報酬工作的美好幻象。

埋葬父親之後,我拿到一筆數額驚人的遣散金,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座城市,從此再未回來。

原來,那被抹去的二十四小時的回憶與有關喬的記憶鏈,就是十年來無數個噩夢的起因。

我終於想起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