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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下左手邊的按鈕,八塊懸浮在座椅周圍的液晶屏幕將八個方向的畫麵投射在座艙內部,簡單的攝像頭算是機器人身上最高科技的玩意兒了吧。隨著琉璃拉起手柄,油門傳感器將提速信號發送給柴油機的ECU(電子控製單元),兩台巨獸的鼓點噪聲逐漸變得密集起來。

“轉速700、800、900……990rpm,水溫60℃,機油溫度80℃。”我報出頭頂儀表的讀數,“達到最大扭矩點了,釋放固定機構吧。”

“你說那些掛鉤、鋼索和管線?”我懷中的女人回答道,“那不是可活動機構,直接破壞掉就好了。”

“我猜你也沒有設計一扇大門。”我歎道。

“就像雞蛋殼裏的小雞一樣,我們就自己啄個口子出去吧!”琉璃的聲音顫抖著,我不知那代表著恐懼、激動還是喜悅。

我身上的肌肉從未如此僵硬。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指尖,以最輕柔的動作拉起左手手柄。液力變矩器將扭矩輸出給分動器,位於肩部、肘部、腕部和指部的萬象傳動裝置獲得了力量,軸承轉動,油壓升高,雙足機器人的指尖微微收縮,完成了自己誕生以來的第一個微小動作。

緊接著,劈裏啪啦的斷裂聲連珠響起,扯斷的電線在支撐架間四處亂甩,爆出金色的電火花,高壓軟管噴出雪白蒸汽,數不清的固定鋼索一一崩斷,在齒輪、傳動軸和液壓係統的共同作用下,由25噸鋼鐵構成的巨大手臂緩緩抬高,又緩緩放下。

透過觀察窗,我著迷地望著機器人的手指一次次屈伸,如同初生嬰兒第一次發現自己身體般充滿好奇。

“太棒了!”語言已經不能表達我內心的情緒,“這太棒了,琉璃!”我語速輪次地說道,試著控製那隻巨大的手臂伸向樓壁,隻是指尖的輕輕一觸,整扇鋼化玻璃窗就碎成顆粒紛紛墜落,金黃色的夕照從窗口灑進大樓,給這驚人的龐大造物鍍上聖潔的顏色。

“衝吧,大熊!”琉璃喊道。

“好,我們上!”

我揮舞雙拳。我的拳頭由鋼鐵鑄造,卻比鋼鐵更加堅硬,一拳,兩拳,鋼筋水泥的大樓如同黏土模型般不堪一擊,牆壁崩塌,天頂墜落,旋轉樓梯像抽去骨頭的蛇一樣跌落塵埃。我用雙手分開鋼製支撐架,將“吉姆-吉姆尼”機械維修公司的橙紅色大樓剖成兩半。在這一刻,我就是這世界上所有的神祇,我在如雨墜落的玻璃和沙塵中昂然站立,迎接普照天地的明亮夕陽。

城市出現在我們麵前。透過瞭望窗望出去,這霧靄彌漫的城市變得低矮可笑,街道顯得如此狹窄,車輛顯得如此微渺,高樓大廈不過是觸手可及的障礙物,遠方延綿的廢棄廠房則變為匍匐於地的墓碑。

“好,第一步!”琉璃拉起手柄,機器人左腿的髖關節、膝關節與踝關節依次運動,“轟隆!”巨大的腳掌從樓宇的廢墟中拔出,橫跨八米距離,穩穩地落在水泥路麵上,發出驚人的金屬撞擊聲。瀝青路麵立刻塌陷了,碎石從機器人腳掌邊緣如噴泉一樣湧出,緊接著,“阿丹”的右腿也邁出斷壁殘垣,在十米外沉重地落地,機器人前進三步之後停了下來,留下四個深陷於地麵五十公分的巨大腳印。

我能感覺機器人行走時的姿態,不過,衝擊和傾斜被柔性液壓支撐杆抵消掉了,沒想到琉璃如此完美地實現了空想中的減震結構,這可以說是巨大機器人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若沒有這個結構,“阿丹”簡單的行走動作都會使駕駛者受到強烈衝擊,令我們的大腦在顱腔內震**引起腦出血導致死亡。

“沒問題吧?”我問。

“沒問題,狀態正好!”琉璃抹去額頭的汗珠,大聲回答。

我們站在銅礦路中央,這條寬闊道路的盡頭就是羅斯巴特公司的白色高塔,霧氣遮住高塔的基座,讓這棟建築看起來像是懸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樓。夕陽把一切染成金紅色,一大群烏鴉盤旋在機器人頭頂,發出刺耳的聒噪聲。四五名機器人警察出現在機器人腳下,頭頂閃爍著紅藍色警燈,履帶底盤上的眾多攝像頭上下打量著“阿丹”,顯得有些猶豫不定。

“有一首瓊·貝茲的歌,你介意聽聽嗎?”琉璃突然說道。

“當然不介意。”我沒有拒絕。

她掏出播放器,戴上一隻耳塞,反手摸索著幫我戴上另一隻。民謠女歌手平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昨夜我夢到喬,他如同你我一般活著。”

“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歌了吧。有空,我也會唱給你聽。”琉璃說。

柴油發動機發出怒吼,排氣管冒出濃煙,機器人的左腳高高抬起,遮蔽了機器警察頭頂的最後一絲陽光。刺耳的警笛聲剛剛響起就化為蜂鳴器破碎的電流噪聲,受驚的機器警察立刻四散逃走,全然不顧被踩扁變成電子垃圾的同伴。幾乎立刻,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響起警報,城市的死寂被砰然打碎,每一個留在這裏苟延殘喘的人類與機器人都豎起耳朵,傾聽10年未曾出現的混亂之聲。

琉璃邁出第二步,接著是第三步、第四步。她很小心地維持著機器人的平衡,我也試著擺動手臂配合她的動作,剛開始,“阿丹”的動作還像一個笨拙的提線木偶,可才走完一個街區,它就成為靈巧的匹諾曹了。我們是如此默契,以至於有時忘掉了是誰在操控,感覺是“阿丹”自己在大踏步前進。

瓊·貝茲質樸而高亢地唱道:

昨夜我夢到喬,他如同你我一般活著。可是喬,你已經死去10年了,我說;我從未死去,喬說,

我從未死去。

那些銅礦主殺死了你,喬,

他們開槍射中了你,我說;

僅僅用槍是殺不死一個男人的,我從未死去,喬說,

我從未死去。

前方的霧氣中衝出大量機器警察,它們形狀不同、裝備各異,看得出來基本都是缺乏保養的前幾代機器公民,或許它們之中還有我一手設計的獨特個體,但那又怎樣呢?如今它們隻是前進道路上不起眼的阻礙罷了。橡膠子彈劈裏啪啦打在阿丹的胸部裝甲板上,對付人類暴徒的震撼彈和凝膠彈一個接一個爆炸開來,在阿丹身上留下五顏六色的塗鴉。

我隨手折斷一根通訊信號塔,像打高爾夫球一樣將這些警察擊飛出去,它們發出淒厲的警笛聲旋轉飛遠,帶著紅藍相間的尾跡墜落於霧氣當中。

“右臂的油壓不太穩定,不要超過液壓係統負荷。”琉璃提醒道,“你的動作太劇烈了,柴油機的水溫也會升高得太快的。”

我舉起大拇指做出回應。

他站在那裏高大如昔,眼帶笑意。

喬說:他們殺不死的那些東西,組織起來,

在此聚集!

踩過機器警察的殘骸,前方暫時沒有阻礙,距離羅斯巴特公司的高塔還有兩個街區的距離,對“阿丹”來說,這隻是幾分鍾的路程。

聽著瓊·貝茲歌聲中那個熟悉的名字,突然,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擊穿了我的大腦,冰山徹底融化,回憶的最後一絲迷霧被風吹走,十年前那個夜晚的記憶瞬間清晰。

我終於想起了一切。

“等等……是我……殺死了喬?”

我終於想起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