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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死了喬。”我說。

“不,是他們。”琉璃目視前方,透過顏色愈發沉暗的霧靄,白色高塔在靜靜等待。

“對不起。”我說。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他們。”琉璃平靜地回答。

金屬的腳掌降落在十年前浸透鮮血的地麵,巨大的機器人昂然前進,用十米步幅丈量著寬闊長街。在前麵一個街角,我看到郵電大樓的綠色輪廓,在那裏有著我們的秘密基地,埋葬我純真童年夢想和喬生命的地方。

霧中傳來震耳欲聾的噪聲,高大的工程機器人被第零定律驅使而來,揮舞著搖臂、鉛錘和鐵鏟發動攻擊,無數微小的清潔機器人從履帶和車輪底下鑽出,像潮水一樣湧來,紛紛爬上“阿丹”的雙腿,開始啃噬著電纜和油管。

砰!沉重的吊錘擊中胸部裝甲,巨大機器人的身形歪斜了,觀察窗裏出現深藍色的天空。琉璃咒罵一聲,用一連串操作讓機器人恢複平衡。

“阿丹”抬起左腿,狠狠地踩扁一台吊車機器人,同時將小小的鋼鐵寄生蟲們震掉。我用手中的信號發射塔擊打著敵人,把載重卡車掀翻在路旁,用吊錘把一輛又一輛工程機械砸成鐵餅。兩台柴油發動機發出不安的抖動,燃燒不良的黑煙從背後排氣管噴出。“阿丹”腿部開始泄漏油液,右腿液壓係統油壓正在下降,但我們還在前進,機器人的殘骸在身後燃起火焰,抵達目的地隻剩下一個街區的距離。

“當時在喬身邊的人,反對暴行的人,活下來的……”手中的信號鐵塔與最後一台工程機械同時粉碎,我長長地做了幾個深呼吸,開口道。

“一個都沒有。”琉璃回答道,“當時我的心跳停止了,但在送往停屍房的路上奇跡般醒了過來。我想,是喬給予了我力量吧。”

“我曾四處找你。”我說。

“我藏了起來,直到所有人都離開。”琉璃說。

“我殺死了喬。”我說,“是我擲出了第一塊石頭。”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琉璃說。

“對不起。”我說。

“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琉璃說。

遠方的天幕出現幾個小小的黑點,我知道那是受雇於國民警衛隊的飛行機器人,這種類型的機器人是近期才出現的,我肯定自己參與過它們其中幾位的設計過程。盡管沒有常規武器,它們卻多數攜帶著EMP電磁脈衝導彈,這東西對機器人和人類駕駛的機械來說都是致命的威脅。愈來愈多的機器人出現在前方的道路上,更多的陰影潛藏在霧氣當中,沒人知道這座死去的城市裏究竟藏著多少機器人,就像屍骸中暗藏的蛆蟲因**而現身。

無數盞燈光亮起,無數個聲音響起,前方密密麻麻的機器人將寬闊的銅礦路牢牢堵死。清潔機器人沿著兩側高樓的外壁爬行而來,蠕蟲形狀的管道機器人在霧氣中扭曲不定,服務機器人點亮照明燈,零售機器人噴出熱水與液氮……每個機器公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巨大機器人的憤怒以及對生存的渴望。我相信在其中看到了T00485LL的影子,脫離了軌道的單軌機器人笨拙地跳躍著,歡快地叫嚷著:“立刻停下來!否則你們會受到製裁!”

這時我突然想到,若換個角度來看,這些會思考的機器何嚐不是人類原罪的受害者?它們並沒有選擇來到這個世界,若不是人類這萬惡的父輕率地賦予鋼鐵以靈魂,它們何以要承受漫長的苦刑?

它們前仆後繼地撲上來,試圖在“阿丹”身上留下一點傷痕。一台清潔機器人靈巧地躍上駕駛艙,開始用旋轉刀片切割瞭望窗,我奮力甩開許多敵人的糾纏,用左手拍打阿丹的頭部。啪!破碎的軀體無力墜落,龜裂的玻璃上留下深紅色的油液,就像真實的鮮血。

轟!腳掌碾過機器人組成的地毯,元件橫飛,火花四濺。每一個儀表上的指針都開始進入紅色區域,兩台老舊的柴油機已經不堪重負,胸部裝甲板整個破裂了,露出冒著黑煙的機械,腹部的帆布被撕成襤褸的布條。“阿丹”渾身上下每一根破損的油管都在噴出**,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潤滑不良的摩擦噪聲,巨大機器人的步伐變得越來越緩慢,但距離白色高塔隻剩下100米、90米、80米,我們能夠清楚看到羅斯巴特集團的盾形標誌,看到那些關閉著的、藏著怯懦無助的人類的玻璃窗。

或許我們能在飛行機器人到達前抵達目的地,傾盡全力將高塔的支撐柱一根一根折斷。或許我們在那之前就會被機器人所淹沒,化作第零定律下的飛灰。或許琉璃能夠原諒我。或許她真的沒有恨過我。或許……喬此時正在天上看著我們。

“就算真的將高塔折斷,又能怎樣呢?十年前,他們……不,我們衝進了那座高樓,將裏麵的一切都砸得稀巴爛,但最後什麽都沒有改變。”我說。

“不,我們一定能改變什麽的。”她說,“此時會有無數人望著我們,聽著我們的聲音,責備著我們,諷刺著我們,可有一天,他們會找到事情的真相,就像你一樣;然後做出一點改變,即使隻是一點點,就像我們一樣。這個世界會變得不同的。喬這樣告訴我,我也想這樣告訴全世界。”

“隻能用這種方法嗎?”我說。“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她說。“我是個罪人。”我說。

“誰不是呢?”她說。

“我們會死的。”我說。

“誰不會呢?”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