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2

我步出車廂,提著行李箱走出地鐵站布滿塗鴉的陰暗通道,沿著停止工作的自動扶梯走上地麵。風中飄著的碎紙是這街區唯一的亮色,一名機器人警察慢悠悠駛過,五個監控攝像頭中的一個扭向我,一閃一閃的紅燈仿佛代表它疑惑的眼神。“需要幫助嗎,先生?”外形如同老人助步車一樣可笑的機器人警察開口問道,將眼柄上的五個球形攝像頭舉起,上下掃視著與街道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我很好,謝謝。”我搖搖頭。

“那麽祝你擁有美好的一天,先生。”警察搖搖晃晃地駛離,履帶底盤後部的紅藍雙色警燈無聲閃耀,將布滿灰塵的金屬外殼映得忽明忽暗。

我抬起頭。巨大的冷卻塔像史前動物的遺骸一樣匍匐在眼前,龍門吊車橫亙頭頂,粗碩的管道遮蔽天空。她給我的信中沒有明確指示,我不知去哪裏尋找這個深埋於記憶中的童年夥伴。陳舊的記憶驅使著我不自覺地來到這裏,城市東部的重工業區,我出生、長大、然後用了10年來逃避的地方。

陽光暗淡,廢棄的機械散發著鋼鐵的腥甜味道,鏽跡斑斑的管道盡頭,一隻蝙蝠從廠房破碎的玻璃窗裏振翅飛起,消失於鋼藍色的迷霧之中。這死去城市的屍體以絕望的、腐朽的、失去靈魂的形態靜止在時間的凝膠裏,鋼索將陽光割裂,地麵上鋪滿墓碑般的片片光斑。

我長久地望著那鏽蝕的齒輪、幹涸的油槽、長滿衰草的滑軌與絞索般搖搖晃晃的吊鉤,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我猶然記得在災難發生之前的日子裏,機械師在罷工遊行的間隙,還會為心愛機械的傳動鏈條添加潤滑油,期待漫長冬季過後,它還能再次發出熱氣騰騰的震耳轟鳴。我的父親,那位終身為汽車製造廠服務、卻因高效而廉價的機器人勞動力丟掉工作的藍領工人,曾經無比樂觀地對我說,總有一天煉鋼廠高爐的火焰會再次燃起,城市會再次充滿機械運轉的和諧之聲。“一切都會變回老樣子的,我保證。”他用僅餘的一點錢購置了豐富的食物,滿心期待著好事到來。

等我回過神,他已經化為了瓶中的白色粉末——那麽健壯的一個男人居然能夠裝進小小的瓷瓶之中,這讓葬禮的場景顯得有點兒諷刺。

裹緊西裝外套,我遲疑地向前邁著步子,小心地踏過光與暗的斑紋。要去哪裏呢?比起這個富有哲學性的問題,我用了更多精力遏止猛然漾起的回憶,危險的東西正在腦神經突觸之間蠢蠢欲動……不要亂想!我嚴厲地嗬斥自己,奮力驅走腦中的幻影。

從這裏向前,丁字路口對麵是衝壓機床廠,而汽車製造廠就在右轉之後的道路盡頭。在那個遙遠的時代,我爺爺的爺爺隨著人潮擁入這座戈壁灘中央的城市,成為一名產業工人,從此代代傳承。我父親本人就完全無法想象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對他來說,接受職業教育,接替父親的職位站上生產線幾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擰緊麵前的每一顆螺絲,這是男人最踏實的工作,也是最美妙的遊戲。

她如今又在做什麽呢?這座城市已經死了。煉鋼廠死了。發電廠死了。輪機廠死了。汽車製造廠死了。留在這座城市中的隻有絕望的酗酒者、等死的老人、麻木的罪犯和醜陋的妓女。

徘徊在死去城市中的她,是否僅僅是殘存著水蜜桃香味的白色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