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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藍色的煙霧出現在遙遠的地平線,那就是我出生的城市,坐落於生長著仙人掌、紅柳、風滾草和約書亞樹的戈壁中央。這座城市因煤礦與鐵礦大發現而一夜興盛,被蒸汽輪機和鐵路線推動向前,就算在經濟危機時代,也不眠不休地製造出嶄新的汽車與機械設備,卻在十年前突然衰敗……這就是我的故鄉。

就算冬季的信風吹起,也驅不散城市濃厚的煙塵。自工業革命時代開始熊熊燃燒的煉鐵高爐將鐵灰色微粒灑遍城市的每一條街巷,讓城市變成匍匐在塵煙中的洪荒巨獸。沒人說得清這種沉重的灰色濃霧為何不會隨著第四次工業革命帶來的科技進步而消失無蹤,兩百年的歲月早已將這霧氣與城市的生命捆綁在一處,就算最先進的空氣淨化設備也對它束手無策。煉鐵廠高爐的巨大煙囪已失去功能,成為矗立在城市角落中供後人觀瞻的古老遺跡,可每當太陽從東方的沙漠地平線升起時,霧氣總是如約而至,將這座毫無生氣的城市悄悄擁入懷中。

步下火車的一瞬間,我無比厭惡地皺起眉頭,臉部、脖頸和手背,所有**在外的皮膚都能感覺到霧氣的潮濕,仿佛霧中無數奇怪的生物在伸出舌頭四處舔舐——這種恐怖的幻覺從小就折磨著我的神經,離開故鄉的十年沒能讓我忘記不快的幻象,我裹緊大衣,告訴自己回到故鄉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捏著票根走出出站大廳,兩台圓滾滾的服務機器人迎了上來,電動機驅動萬向輪碾過光滑的大理石地麵,發出輕微的噪聲。“您好,先生。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助您?”一台機器人展開頂端的三維投影屏幕,將城市地圖展現在我麵前,另一台機器人默默地站在旁邊,等待為我提供其他服務的機會。

準確地說,它們應該被稱為“機器公民”,這一稱呼是州議會立法規定的。每台機器人自中樞處理器激活的一刹那,就背負著與人類相近又相異的原罪,必須依靠社會勞動賺取生存所需的電力、配件和定期維護服務。這是一種單純的按勞分配製度,機器人與企業或公權部門之間形成雇傭關係,雙方權益受到法律保障。近幾年,機器人的福利問題也被提交州議會討論,有人堅稱機器人群體也應該納入社會保障製度,因為從形式上來說,機器人的維修保養與人類的體檢醫療並無不同。

製造這些機器公民的,是名為羅斯巴特(ROSBOT:現實社會化自動機械集團)的企業聯合體,在這個州的任何城市都能見到羅斯巴特的盾形標誌,就算在這荒蕪之地也不例外。

機器人用四個語種耐心地複述了問題,並在屏幕上演示著地圖、電話黃頁、交通指南、在線博物館等功能。第二台機器人的頂蓋關閉著,顯得有點兒悶悶不樂。

我的目光掃過公共交通係統指南。沒有變化。公共交通是一座城市的生命線,十年未變的生命線,說明這座城市確實已經死去了。

“謝謝,我不需要什麽幫助。”我提起行李箱繞過兩台機器。

投影屏幕如花瓣般失望地合攏。“祝您愉快,先生。”毫無感情色彩的女性合成音在背後留下違心的祝福。

“希望如此。”

在接到信件50個小時後,我從辦公桌後站起來,吩咐秘書延遲例會的時間,向副總經理遞交了事假申請,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聲稱自己有緊急任務必須立即飛往東海岸出差,然後吩咐妻子取回幹洗店裏的衣服,鎖好屋門,不要忘記喂狗。

然後,我提著行李箱獨自來到中央車站,登上了開往這座城市的高速列車。我的行李箱裏隻裝著一件幹淨襯衣、一部便攜電腦、一瓶功能飲料和一個文件夾。我不知道為何會做出這個決定。

我覺得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