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號

木星文明的警告

近7億公裏的120天航程就要結束了。每年一次到木星采運液氫,在抵達前照例有一次慶祝,就像地球上海員們經過赤道時的狂歡。今年是五月花號處女航20年,船長馬修·沃福威茨準備好好慶祝一下。慶祝會定在飛船的減速階段,因為——有重力時開香檳才夠味! 為了大夥玩得盡興,船長特意把飛船的減速度調大了一點,0.6g,而正常減速是0.2g。

我和馬特(注一:馬修的愛稱)趕到飛船的活動廳,其他四名船員已經等候在那裏,他們今天都是水兵打扮,帶飄帶的水兵帽,海魂衫,每人笑嘻嘻地抱著一個超大的香檳酒瓶。有中國人陳大富,埃及人艾哈默德·馬希爾,俄羅斯人德米特裏·雷博諾夫列夫,南非人瓦杜,都是馬特的老夥伴,跟著他幹了三十年,現在全都兩鬢微霜了。再加上52歲的船長、美國人沃福威茨,這就是五月花機組的全部成員。

也許還要加上我,35歲的宇宙生命學家黃小藝。我每年免費搭乘五月花號,到木星的第二個衛星歐羅巴考察生命,就像達爾文搭乘“貝格爾”號巡洋艦環球考察。歐羅巴衛星上有液態海洋(是水的海洋,而非木星上的液氫海洋),是科學界認為最有可能存在地外生命的星球。十年來我已經搭乘了十次,算得上機組的編外人員了。四位船員都成了我的“鐵哥兒們”,至於馬特,則比“鐵哥兒們”還要更親密一些。

四個夥伴見我倆走近,同時猛搖香檳。四條酒柱像消防水槍一樣向我們射來。馬特一手摟著我的腰,一手護著我的腦袋,在水箭中穿行。他的保護毫無用處,很快我就被澆得“花容失色”,夥伴們笑成一片。

第一次見到五月花號,我認為它是天下最醜的飛船。時間長了,才體會到它在設計上力求簡約的匠心。五月花由三大部分組成,左右是兩個圓柱形的貨艙區,可容納20萬噸的液氫,形狀完全像呆頭呆腦的汽油桶,因為——按馬特的話,沒有空氣的太空中不需要流線型,更不需要照顧局外人的美感。兩個貨艙區之間用金屬圓管相連,而生活區就吊在這根圓管上,可以繞著樞軸自由轉動。這樣的設計,一則是為了盡量隔絕生活區與貨艙區的熱傳遞(貨艙應保持低溫,至少在130K以下,以免液氫氣化),二則不管是加速階段還是減速階段,都可以隨著重力方向的改變,讓生活區的“地板”永遠自動保持在“下方”,這樣便於乘員的生活,在無重力階段則可保持在任意角度。生活區中包括活動大廳、指揮艙和六間單獨的臥室,還有一個健身房,一個負壓廁所,一個負壓淋浴室,一個簡易廚房。這樣寬敞的空間是早年的飛船無法想象的。

兩個貨艙上對稱趴著四隻昵稱“小蜜蜂”的飛艇,它們是飛船的動力之源,配有最先進的氫聚變發動機,使用氫離子作工質,配備180度可變矢量噴管。行進途中,靠它們之中的兩個來對整艘飛船加速或減速。等抵達木星時,飛船懸停在木星的引力區域之外,小蜜蜂脫離飛船到木星上“采蜜”。它的動力十分強勁,足以背負著1000噸液氫,在2.3g的木星赤道重力下,使飛船達到59.56公裏每秒的脫離速度。這樣的設計還很好地符合了“冗餘原則”,即使一半飛艇發生故障,餘下兩隻也能完成采蜜,並輕輕鬆鬆把母船送回地球。

用四隻小蜜蜂把20萬噸貨艙裝滿,需要在木星起落50次,每次按16個小時計(包括睡眠,機組中沒人可以換班),共需800小時,也就是33天。至於回地球時的卸貨則有專門的卸貨飛船,隻用三天時間就行。33天的采蜜時間是長了一點,但五月花號花得起這個時間。它每年隻需往返一次,運回的液氫就足夠地球一年之用了。

香檳噴射結束,夥伴們安靜下來,等著船長致辭。沃福威茨今天同樣是水兵打扮,被澆濕的海魂衫凸顯出強壯的胸肌。雖然這20年間他大半生活在太空失重環境,但他一直堅持鍛煉,所以肌肉萎縮症完全與他扯不上。他喜氣洋洋地大聲說:

“老夥計們,五月花號已經在這條路上奔波20年了,算上製造飛船的時間,咱們搭夥計已經有30年了。這30年可不容易呀。咱走過的路,各位都沒忘吧?”

夥伴們笑著說:忘不了!

“你們沒忘,我也要重說一遍。別忘了年輕的密斯黃也是咱們的船員,前輩們有責任讓後輩了解飛船的曆史,對不對?”

“對!”

我笑著捅他一下。馬特回過頭問我:“黃,你還記得35年前,地球上的氫盛世是如何開始的嗎?”

“記得!怎麽不記得,那年我已經零歲大了。”

夥伴們大笑,馬特倚老賣老地說:“年輕人啊,可惜你錯過了那段重墨濃彩的曆史。那時地球上的石油已經基本枯竭,油價飆升到3000美元一桶,但替代能源一直沒能真正解決,世界經濟嚴重萎縮,人類都快絕望了。忽然,幾乎是一夜之間,冷聚變技術取得重大突破,而且是使用普通氫作原料,而不是氘和氚!”

我插話說:“科學家們說,這是人類曆史上能源技術最偉大的突破,前無古人,後邊也不會有來者。因為,從宇宙大爆炸到今天,宇宙中所有能量實際都儲存在氫核中,其他能量形式像太陽能、化石能、甚至重金屬的裂變能,歸根結底都來自於氫。隻有引力能除外,但引力能人類很難應用,不必提它。所以,氫聚變技術的成功,已經刨到了宇宙能量最老最老的根兒。而且它非常幹淨,連它產生的廢品,氦,也是次級能源。”

“對。從此氫盛世開始了。地球上再沒有窮人,沒有環境汙染,沒有資源戰爭,沒有捉襟見肘的艱難日子。再不必擔心能源枯竭,因為氫資源基本是無限的。人類就像是一個忽然得到億萬遺產的乞丐,不知道該怎麽花錢了。要知道,依那時的經濟水平,全人類每年所需的總能量,隻需幾百噸氫就可以滿足。”

“咱們的五月花號一次就可運回20萬噸。”

“其實,開始時科學家沒打算‘向木星要氫’。在我最先提出這個想法時,幾乎被人當成傻子。因為,從水中製氫的技術,像交換製氫法啦,生物製氫法啦,陽光製氫法啦,都已經十分成熟,也十分廉價,何必迢迢萬裏到木星上去呢。但是,我,稍後再加上他們四位,仍堅定不移地推行自己的想法。我們這樣做基於三個理由。一,盡管依當時的全球能耗水平,每年隻需幾百噸氫,但我們相信,嚐到廉價能源甜頭的人類絕不會滿足於這個水平。果不其然,30年後,這個數字已經激升到十萬噸以上。”

我感歎地說:“是的,在氫盛世長大的年輕人大手大腳慣了,很難想象此前的窘迫日子是怎樣過的。”

“第二個原因:氫聚變不比普通的化學燃燒,它將永久性地降低地球中氫元素的比率。雖然目前說微不足道,從長遠上說仍會破壞地球環境。第三條、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費用。那時人們由於思維慣性,把太空運輸看作昂貴的同義詞。其實呢,木星運輸幾乎是免費的,比在地球上人工製氫還要廉價,因為太空航行所需燃料可以從木星上免費獲得! 我們要花的錢,僅僅是飛船的建造費用,還有五個船員的工資。”

“不過,飛船的建造費用一定是個天文數字吧。”

“當然是筆巨款,但比人們想象得要少得多。關鍵是,按我們的設計,飛船的主體部分永遠在無重力條件下使用,組裝也是在太空進行,不需要經受起飛降落時的惡劣條件。這種使用條件甚至遠比地麵上還優越,有人開玩笑,用紙糊一個飛船都能滿足。隻有四隻小飛艇需要在高重力的木星上反複起落,必須有強壯的骨架和強勁的動力,但它們畢竟個頭小,建造費用相對較低。”

雷博諾夫列夫插話說:“飛船設計中曾遇到一個難題:盡管太空航行途中環境溫度很低,隻有3K,但免不了日光照射,特別是接近地球時陽光較強。陽光將使貨艙急劇升溫,使液氫氣化。為了防止氣化,就要對貨艙隔熱,建一套致冷卻係統,這會使建造費用大大增加。但咱們的老大來了一次‘非常規思維’,很利索地把它解決了。方法是在貨艙上覆蓋一層熱管,把光照熱量迅速傳到貨艙的頭尾部,在那裏對液氫加熱,讓氣化的氫氣帶走熱量,順便提供飛船的輔助動力。當然,這是把寶貴的核燃料當成普通工質用了。”

馬特笑著說:“這個辦法非常簡單,但我敢說沒有哪個工程師能想出來。關鍵是:在所有工科學生的聖經裏,都把降低能耗放在最神聖的位置。他們的思維全都定型了,所以都忘了一條:木星的氫不必節約。”

我沉默了。在我與馬特的親密關係中免不了一些小的爭吵,這便是其中之一。我總覺得這個方法太奢侈,甚至近乎霸道。即使木星上的氫儲量近乎無限,也不能這樣隨意拋撒吧。這有點類似於食肉動物的“過殺”行為。馬特對我的觀點不以為然,反問我:

“我隻不過把木星上的一點氫轉移到太空了,總有一天它們還會沉聚到某個星體上。換句話說,我並沒有浪費上帝的總資產。那麽,我的作法有什麽害處?”

他的反駁很雄辯,我無法駁倒他。但他也改變不了我的觀點。不過,總的說我對這個男人非常佩服,可以說是崇拜。30年前他第一個提出“向木星要氫”的目標,憑一已之力把它實現,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毅力!現在,就靠這麽一個微型私人公司(包括地球上的職員,不超過50人),就提供了全地球的能源。這樣的功績確實前無古人。地球政府倒是建了兩艘備用飛船,但明確規定,在《五月花》報廢之前不得啟用。世界政府是用這樣的方式向馬特表示敬意。

這是一個粗獷堅毅、帶幾分野性的男人,我喜歡他。

馬特扼要回顧了五月花號的曆史,完成了對我的“革命傳統教育”。他笑著說: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為四位老弟兄準備了一份小禮物。喏,就是它。”他從口袋裏掏出四個銀色的金屬胸牌,有硬幣的兩倍大小,上麵的花飾是一朵五瓣花,也即五月花號飛船的船徽。胸牌上穿著銀白色的項練,做工精細。“知道這是什麽材質嗎?白銀?白金?鋨銥合金?不,說出底細後你們可別失望。它們是用鐵結核做的,就是木星液氫中的鐵結核。”

早在第一船木星液氫運回地球後,人們就發現其中雜有細小的顆粒,大小如芝麻,形狀不一,上麵有微孔,材質主要是鐵和矽,也有鋰、碳、氧等微量雜質。礦物學家們比照地球深海中錳結核的名稱,把它稱作鐵結核。液氫中雜有這樣的鐵結核並不奇怪,因為人們早就知道,木星星核就是鐵矽質的。奇怪的是它們的比重遠比液氫大,為什麽能懸浮在海洋表麵?否則小蜜蜂采不到它們。可能是因為,狂暴的木星風暴一直在攪著海洋吧。

液氫用於聚變發電前必須濾去這些雜質,雖然它們的含量不高,但20年下來,每個氫聚變電廠都積了大大的一堆。這種鐵結核有一個有趣的特點:不會生鏽,20年來一直銀光閃閃,所以常有人拿去打“白金首飾”。有一段時間,來自木星的首飾曾經成為時尚,不過現在已經不時髦了,畢竟鐵太廉價。

我微笑地看著馬特。今天這個特殊日子裏,他當然不會送這樣廉價的禮物,應該還有什麽講究吧。馬特笑著揭了謎底:

“它們的後蓋可以打開,裏麵有一張紙,記著一串密碼。憑著各自的密碼,每人可以在地球任何銀行支取兩億世界幣。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

四個夥伴歡呼起來。瓦杜笑著說:“老大,這趟結束後我立馬辭職!我要陪我的四個妻子和十四個孩子,快點把這兩個億花完。”

瓦杜是一位黑人酋長的後裔,那兒還保留著一夫多妻製,18個家人的花銷是他片刻不能卸下的擔子。馬特哼了一聲:

“是嗎?那你先把錢退還我。”

“到手的肥肉我能再給你?沒門兒!”

“那你就在五月花號上老實呆著,等我什麽時候先辭職,才能輪上你。”

陳大富是個細心人,看到我一人被晾在圈外,便大聲提議:“喂,靜一靜,聽我說句話! 按照中國一些狩獵民族的習俗,打到獵物時見者有份,不管他是不是獵人。小藝和咱們在一塊兒攪了十年,說得上生死與共。我提個建議,每人分出1000萬給她。”

其他三位一向都是一擲千金的主兒,何況是送給他們的“小藝妹妹”,都豪爽地當即同意。

我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別別! 我怎麽會要你們的養家錢! 這些年我一直免費乘船,已經感恩不盡了。”

馬特也笑著擺手:“用不著你們瞎豪爽,你們想把我置於何地?就我一個是夏洛克或葛朗台?我早給她另外準備了禮物。”他掏出一個精致的首飾盒,打開,取出一枚銀色戒指。“黃,它也是鐵結核打造的。不要嫌這個禮物菲薄,這是我的求婚戒指。”

他深情地看著我。這個突如其來的禮物讓我吃驚,心中漫過帶著苦味的喜悅。十年來,我已經愛上這個比我大17歲的、寬肩膀的男人。我倆一直沒有談婚論嫁,但我在默默等著這一天。他是世人心目中的英雄,但家庭生活卻很不幸。因為長年在太空,分多聚少,他妻子另有所愛,十幾年前就離開了他。他的兒女已經成年,似乎對他也比較冷淡。平時他是一位叱吒風雲的太空船長,隻有一個女人的眼睛能看透他深埋心底的苦楚,我知道他渴望著一個溫暖的懷抱……但我看見了戒指上的花飾,心中突然湧出強烈的不快。

戒指的花飾和胸牌一樣,也是五月花號的船徽。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五月花號這個名字。1620年,以布雷德福為首的102名英國新教徒,乘著一艘名叫“五月花號”的木製帆船冒死出海,曆經66天的苦難終於抵達美洲。他們虔誠祈禱,感謝上帝賜予他們的肥美之地。這是一個很經典的關於奮鬥和成功的故事,隻可惜大背景上帶著血光和肮髒。因為美洲並非無主之地,五月花號的名字因此與其後一場曆史上最血腥的種族屠殺密不可分。這都是曆史了,屠殺者的後代是無辜的。我並非多事,非要苛責他們;但我總覺得,美國白人更應該小心避免碰著被害民族的傷口--比如,不要大張旗鼓地重提五月花號或哥倫布的名字(那位白人的英雄同樣是一個殺人惡魔)。

馬特曾驕傲地說,他的直係祖先就是五月花號的一位船員,所以把太空船命名為五月花號,他認為那是一種精神上的維係。我曾委婉地表達過我的意見,但馬特不以為然。他說他不會為曆史上的罪惡辯護,問題是有些罪惡是不能避免的。作為種族而言,最重要的是生存,是拓展生存空間。所以,如果他,或者我,處於那個時代,也許會做同樣的事。

我沒有同他認真爭論。我不想讓世界觀的分歧影響愛情。所以,平時我很注意回避類似分歧。但這樣的善良意願應該是雙向的,他既然知道我的觀點,那麽在婚戒這樣重要的事情上,總該照顧我的感受吧……馬特正等著我伸出右手的無名指,四個夥伴興高采烈地圍觀,他們早就祝福我倆有這一天了。我不想掃夥伴們的興頭,更不想傷馬特的心,但同樣不想太委屈自己。於是我玩個了小花招,從馬特手裏接過戒指,放在首飾盒裏,關上盒蓋,笑著說:

“謝謝你的求婚戒指,我太高興啦。可是——你這個粗心男人,難道不知道我一向不喜歡這種花飾嗎?隨後你必須給我換一個。”

盡管我用笑容包裝了我的拒絕,還是掃了馬特的興頭,他的表情變冷了。

陳大富看出端倪,忙問我:“小藝,聽船長說。這次你不去歐羅巴考察了?”

我很高興他把話頭扯開,就順著說下去:

“對,不去了。十年考察,我基本確定歐羅巴上沒有生命。”

雷博諾夫列夫說:“真可惜,這麽說,人類還是上帝的獨子,沒有一個兄弟姊妹,太孤單了。”

我忙說:“這隻是階段性結論,不一定正確。你們別把‘宇宙生命學家’看得多神秘,其實我和你們一樣,迄今為止隻見過一種生命,即地球生命,視野太窄,標準的井中之蛙。也許此刻有某種外星生命擺到麵前,我也認不出來呢。上個世紀,太平洋深海熱泉中發現了靠化學能生存的細菌,南非金礦中發現了靠放射能生存的細菌。在此之前,誰敢想象生物能離開光合作用,僅靠化學能和放射能為生?我們一直在尋找外星生命,找了200年了,但其實連生命最基本的定義是什麽,還沒能取得共識。”

陳大富說:“我知道一般說法是:生命的特征是能自我繁衍。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我說的對不對?”

我搖搖頭:“但廣義的繁衍到處都是:宇宙大爆炸中生出誇克、生出氫氦原子,星雲中誕生星體、電腦病毒自我複製,甚至岩漿中析出晶體、雲中誕生雪花等,都說得上是‘自我繁衍’。這個定義不確切。”

雷博諾夫列夫說:“還有一種最普遍的說法:生命即負熵過程,是利用外界能流來維持一個小係統裏的有序狀態。忘了是哪位著名物理學家提的。”

“這個定義同樣不全麵。因為像在恒星熔爐中聚合出重金屬原子、電腦病毒的複製等,也都是‘利用外界能量來維持自身的有序狀態’。”我笑著說,“其實,我對生命倒有一個獨特的定義,是我自己提出來的。”

“什麽定義?說說看。”艾哈默德性急地說。

“上麵說的例子都屬於自組織過程。地球生命從無到有,其實也是一種自組織。但它與廣義的自組織不同,它必須先誕生一個特殊的模板——DNA。這種模板來自於特殊的機遇,是上帝的妙手偶得,在其他星球上沒有可重複性。這才是‘生命’與‘自組織’的本質區別。我相信,今後發現的外星生命,不一定有雙螺旋的DNA,但一定有另外一種獨特的模板。”

這個觀點是教科書中沒有的。我並非心血**貿然提出,而是考慮好久了,不過沒有絕對把握之前我不會捅到學術雜誌上。

和大夥兒閑扯時,我也悄悄瞄著馬特。他的表情很平和,有時插幾句話。如果他心中受了傷,至少沒有表現在外麵。這時廣播中說:

“各位,減速階段即將結束,請做好失重的準備。”

幾個香檳酒瓶開始浮起來,大夥兒趕忙把它們收到箱裏。至於剛才噴出的香檳已經由電腦自動處理了(失重環境下,空中飄浮的**微粒可能危及生命)。我們的身體也變輕了。四個夥伴同我倆告別,分頭去各自的小蜜蜂,耗時33天的“采蜜”工作即將開始,這是飛船上最忙碌的時刻,就像地球上的收麥天。馬特要到指揮艙,我親熱地挎上他的臂彎。等與其他人分開,我歉然說:

“馬特,剛才我……”

他截斷我的話:“不必解釋,今天是我的錯,是我疏忽了。你把戒指給我吧,等回到地球,咱們去蒂凡妮或卡迪亞挑一個你滿意的戒指。”

我想了想,說:“也不要用鐵結核,因為這牽涉到我的一個忌諱,以後我會告訴你。白銀或白金都行。”

“一切隨你。”

我笑著說:“謝謝啦,我這麽挑剔,你還這麽寬容。”

“等我下次當著大夥兒送你時——不會再讓我難堪吧。”“哪能呢。告訴你一句悄悄話--其實我早就盼著它啦。”

減速結束後飛船做最後一次姿態調整,此後將以20公裏每秒的速度、30萬公裏的半徑繞木星公轉,公轉周期大約是木星自轉周期的三倍。這兒重力很小,生活區可以停留在任何位置,馬特調整了生活區的角度,讓觀察窗正對著木星。這顆太陽係中最大的行星以迫人的氣勢占據了整個觀察窗,甚至是整個天空。飛船此刻處在黑夜區,麵對著木星背麵幾萬公裏的極光。極光在太空中搖曳變形,如夢如幻,在它的映照下,木星暗半球的輪廓清晰可見。兩極的極光更為明亮,就像帶著兩隻紫色的夜光帽。木星自轉極快,帶動其大氣層頂端的雲層,以每小時約3.5萬公裏的速度旋轉。雲層被拉成條狀雲帶,與赤道平行,明暗交替分布。雲帶的結構十分複雜,而且激烈翻卷著,猶如煉獄之火。至於著名的木星大紅斑則更為猙獰,猶如撒旦之目。它的顏色鮮紅中略帶淡玫瑰色,雲團激烈翻滾,形成強大的渦旋。

觀察窗中能看到眾多木衛星,黯淡的木星環也隱約可見。我看見了脾氣狂暴的伊奧(木衛一),顏色鮮紅得有些妖冶。它是太陽係火山活動最強烈的星體,此刻正好有一次火山噴射,火山煙雲高達幾百千米,拖在起伏的山脈和極長極寬的峽穀上。也看到了我曾去過多次的歐羅巴,它明亮的冰表麵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冰裂,有些冰裂甚至貫穿厚達5千米的冰層,我就是通過這些冰裂來考察歐羅巴海洋中的生命,可惜沒有任何發現。

自打我第一次在近處觀察木星之後,就對它有一種特殊的敬畏。在我看來,木星不應該是朱庇特的宮殿(注二:木星的西方名字是朱庇特,即羅馬神話中的萬神之王),倒更像是撒旦的巢穴。

飛船的狀態已經穩定,半個小時後就要開始采蜜了。正在這當口兒,通話器中傳來陳大富的聲音,讓我去他那兒一趟。馬特有些不樂意,嘟囔著:

“你這家夥,什麽話不能在通話器上說?馬上就要采蜜了,還要黃去你那兒。”

我能猜到陳哥要說什麽,怕馬特拒絕,忙說:“肯定是什麽個人隱私,我去一趟吧。”

我拉著縱貫通道的扶手,飄到貨艙,通過氣密門進入蜜蜂一號,來到位於飛艇前中部的駕駛艙裏。這種飛艇確實像蜜蜂,長著兩對大大的翅膀,雖然不能撲動但能調節角度。飛艇離開母船後要飛行兩個小時到達木星,然後對準木星赤道,即天文學家說的赤道明帶,順著木星旋轉方向下降,兩對翅膀隨時調節仰角,把遞增的向下墜落速度轉變為向斜下方。飛艇的四隻大翅膀,再加上赤道明帶上時速為150米每秒的穩定西風,還有木星赤道與飛艇同向的旋轉速度,這些因素共同保證飛艇能平安濺落在液氫海洋上。濺落之後飛艇打開進液口,液氫因衝力自動湧入艙內。等液氫充滿,飛艇啟動氫動力機,在液麵上加速,升入大氣層,然後在大氣層裏加速。加速進行得比較緩慢,因為木星大氣十分稠密,速度過快飛艇要燒毀的,隻有到比較稀薄的上部大氣層中才能完成最後加速。

母船和小蜜蜂的速度比率經過優選匹配,等九小時後,當木星差不多轉過一周、飛艇的動態位置正好快趕上母船的動態位置時,飛艇也正好達到約60公裏每秒的脫離速度。它衝出大氣層,脫離木星引力後再飛行兩個小時,與母船接合。這樣的方法能充分利用木星快速自轉的特點,利用高達13公裏每秒的赤道自轉速度,大大有助於飛艇克服木星的高重力,隻是這個工作流程的時間稍長一些。

由於木星大氣中強烈的畸變磁場和帶電粒子流,小蜜蜂和母船之間的通訊不大可靠,所以小蜜蜂采蜜時一向講究獨立作戰,不能依賴母船的指令。不過采蜜過程其實是相當安全的,它是在赤道區域進行,這兒的大氣活動相對平穩,雖然不是地球赤道上的無風帶,但隻有穩定的緯向風,沒有橫風和渦旋。再說木星上海闊天空,絕對不用擔心撞上飛鳥、建築或礁石,用四個采蜜人的話,他們對采蜜程序早就熟透了,可以閉著眼睛開船。

我擠到駕駛位後邊,陳大富回頭看看我,顯然有點難為情的樣子。他掏出剛才得到的胸牌遞給我,又特意關了同指揮艙的通話器,這才笑著說:

“小藝我讓你來,是想讓你幫我收著這玩意兒--可別讓船長知道,我怕他笑話我。你也不能笑話我,說我迷信--我是說,萬一我有什麽好歹,麻煩你轉給我老伴。”

“呸呸,你這烏鴉嘴,臨上陣時說這些晦氣話!是不是擔心上次你說的鬼火?”

他難為情地嘿嘿地笑著:“對。”

“那次你確實看清了,是海麵上的閃光,不是空氣中的閃電?”我知道木星大氣中常有閃電。

陳哥搖搖頭:“我哪能連閃電都分不清。不是的,是海洋表麵一大串閃光,全都沿著船的尾跡,閃光時間也是先遠後近,緊追著飛艇。就像墳場中的鬼火會隨著人的走動在後邊追。”

“你還說有海中魅影?”

“對,我相信我沒看錯。那些鬼影出現在航道前方,半透明,樣子……怎麽說呢,就像是一群蠓蟲聚在一起,影子的邊界浮動不定,說不出來它像什麽,大小有一隻河馬那樣大吧。可惜飛艇上沒有設置錄相係統,沒法把它照下來。”

如果不算木星上的狂風巨浪,這兒是一個絕對的死亡世界。20年來大夥兒在木星上起起落落,沒發現任何新鮮事。陳大富說的情況是他最後一次采蜜時發現的,當時他是最後一艘。其他三人沒發現異常。

聽陳大富說了這兩樁見聞後,馬特和另外三名船員沒放在心上。即使他所說屬實,也不過是某種未知的物理現象,比如液氫受激發光之類,不值得大驚小怪。但陳哥此後在我這兒絮叨過多次,引起了我的警覺。我熟知陳哥也一向是大塊兒吃肉大碗喝酒的主兒,性格豪爽,心細膽更大,是個無神論者。單為這兩件小事憂心忡忡,不符合他的性格。這會兒我把胸牌先收下,說:

“這樣吧。前十次我隻顧去歐羅巴考察,還沒到木星上去過呢。馬特已經答應這次讓我去一趟,他原說采蜜結束後親自送我下去的。幹脆我這會兒就去,跟你一塊兒,我要親眼看看你說的鬼火和幽靈。”

陳哥臉都白了:“不,你不能去,至少這一趟不能去。”

他的過度反應讓我更生疑竇:“為什麽?你確實認為有危險?”

“反正你不要去。還是等我們采完,讓老大送你吧。”

我把他的腦袋搬過來,讓兩雙目光正麵相對:“陳哥,你老實告訴我,還有什麽情況瞞著我?我知道你的性格,單是閃光和黑影什麽的嚇不住你,肯定別有隱情。你一定得告訴我,否則這會兒我就向船長通報,說你心理不健全,讓他停你的飛。”

陳哥猶豫很久,歎了口氣:“是有一點情況,我一直沒對別人說,怕說了也沒人信。其實,連我自個也不大信哩。去年來木星,在最後一趟采蜜中,我腦袋裏似乎一直嗡嗡作響,就像是電視中的白噪音,嗡得我腦瓜疼。我想是不是腦袋瓜得什麽病了?就在我離開木星洋麵升入空中之前,腦子裏的雜音變規則了,零零星星蹦出幾句話:食物和身體。不許殘害。警告。最後一次!”他使勁搖頭,“你甭問我聽到的是英語、漢語還是世界語,嘛也不是。就連是不是有人對我說話,我都拿不準,但我分明聽懂了類似的意思,它就那麽忽拉一下子冒到我腦袋裏。老實說,當時我嚇得心髒都停跳了。可是事情過去後,我又逐漸開始懷疑。在木星上有人對我說話?而且是鑽到腦袋裏說話?明顯是不可能的事嘛,肯定是我產生幻覺了,神經失常了。”

“可是,你這種解釋顯然沒解開自己的心病。”

陳哥頓了一下,苦笑著承認:“是的,沒解開。”

上一次木星之旅後,在陳哥說了閃光和黑影的情況之後,恐怕唯有我一人認真對待了。我曾思索了很久,還做過必要的試驗。現在聽他進一步透露隱情,我更覺得應該認真對待。我想了想,堅決地說:

“陳哥我要跟你一塊兒去,你甭攔阻。”我開玩笑,“那個給你傳話的天使,或撒旦,說不定很有騎士風度,看見船上有女士會客氣一點。”我沒等他反應過來,迅速打開通話器,對馬特說,“船長,我提前下去了,坐陳哥的一號。”

馬特沒當回事,隨便說一句:“這麽性急?好,你下去吧。”

事已至此,陳哥無法再阻攔了,無奈地搖搖頭,打開保險,關閉氣密門,鬆開對貨艙的抱持器,又打開氫動力。小飛艇輕輕晃動一下,離開母船。此時它已經具有母船的20公裏每秒的速度,隨後將加速到40公裏每秒,以便在2小時內走完這30萬公裏的距離。

十年來,我一直在母船上觀察四隻飛艇的起起落落。每當看著小如蜉蝣的飛艇飄飄搖搖,沉入色彩怪異的木星大氣中時,我總是很緊張。實際上,坐在蜜蜂一號的船艙裏,反而沒有那麽擔心了。

兩個小時後,飛艇接近木星,經過反噴製動,速度降了一半。它順著赤道的旋轉方向,把機頭對準木星大氣露出曦光的地方飛過去。這個過程與地球上航天飛機再入大氣層是一樣的,如果角度過大,飛艇會在大氣中燒毀;過小,則會像打水漂一樣從大氣層上彈走。不過,由於木星大氣旋轉速度很高,而且與飛艇速度同向,飛艇又可以在必要時使用反噴製動,所以再入大氣層比在地球上容易得多。

我們潛入大氣層,感覺就像在山頂乘車從上麵進入雲層。遠看起來十分濃密的雲層隨著飛艇的進入而逐漸變得稀薄,顏色也淡多了。太陽在雲層外閃耀,光線晦暗,個頭小如蘋果,在木星的**威下失去了往日的帝王氣勢。隨著飛艇的下降,空氣的顏色逐漸變化,從紅色變為棕色,變為白色,再變為藍色。向上看,晦暗的太陽已經淹沒在濃密的大氣中。

這兒的晝夜交替真快,木星的快速自轉再加上飛艇的同向速度,三個小時後,飛艇就進入了黑暗半球。濃密的大氣遮蔽了星光,64顆木衛星中,隻有伊奧和歐羅巴在夜空中撒下微弱的光亮。飛艇沒有開燈,陳哥說他們已經習慣了不開燈,空無一物的木星上沒有什麽可避讓的。我一直等著飛艇在海麵上的濺落,結果根本沒有感覺到。木星大氣層和海洋的成份都是氫,其氣態相和液態相是逐漸過渡的,沒有一個清晰的海麵。一直到飛艇明顯受阻,陳哥才說:

“已經進入液氫了。你注意觀察吧。”

飛艇的比重比液氫大,但兩對大翅膀起了水翼的作用,使它一直保持在液氫海洋的上層。小艇沒有太大的顛簸,赤道海麵上風浪不大。我盯著艇後黑沉沉的夜空,小聲說:

“陳哥,沒有閃光呀。”

“依上次的經驗,恐怕要等到飛艇開始采氫後才有閃光。你稍等一下。”

艇身忽然明顯一頓,是進液口打開了。液氫在小艇的衝力作用下快速湧進艙內,腳下傳來嘶嘶的液流聲,小艇的速度也明顯減慢。陳哥說:

“小藝你看!”

艇後果然很及時地出現了閃光。沿著船的尾跡,從遠到近依次閃亮,確實像鬼火在身後追趕。陳哥小聲說:

“比我上次見到的還亮。”

我默默觀察著,小聲問:“但是沒有黑影?”

“這會兒有也看不見。等太陽出來再觀察吧。”

液氫很快充滿了,陳哥關閉了進液口。小蜜蜂開始在海麵上加速。加速進行得很舒緩,因為要等待“起飛窗口”,即趕在離母船距離最近的地方躍出大氣層,時間很充裕。三個小時後,前邊出現了淺薄的晨曦,飛艇也準備離開水麵了,在這段時間裏,飛艇後邊的閃光一直沒有中斷。陳哥忽然指著前邊說:

“快看!”

在飛艇一掠而過的刹那間,我看到透明的液氫中有一個碩大的黑影。黑影並不是嚴格的實體,呈半透明,邊界模糊不清,所以也說不上它是什麽形狀。陳哥上次的描述很準確,它們就像一群蠓蟲或南極磷蝦,因群聚性而臨時聚在一起。小艇掠過後我疾速回頭向後看,那個黑影並沒有被衝散,可能其位置距海麵有一定距離。就在這時,我的腦中忽然響起嗡嗡的噪音,但什麽也聽不清,就像電視中的白噪。強烈的噪音弄得我頭痛欲裂,我皺著眉頭,用力捶捶腦袋,抬頭看看陳哥。陳哥這會兒臉色煞白,說:

“我又聽見了!比上次更清晰。還是那句話:最後一次警告,最後一次警告!”

飛艇躍到空中,向上爬升。我回過頭,盯著剛才有黑影的地方。飛艇升到幾百米高的時候,那兒忽然爆出一團極強烈的白光!我失口喊了一聲,眼睛被暫時致盲了。接著,衝擊波席卷而來,猛烈地顛著飛艇。陳哥倉促間喊了一聲:坐好!把飛艇換成手控,迅速向上爬升。加速度大約有六七個G,我的視力還沒從閃光中恢複,又產生“黑視”現象。一直等飛艇降低加速,恢複平穩飛行,我的視力才恢複正常。再向後看,一團火球正向空中擴展。不過火球不算大,再加上大氣濃密,可見度差,它很快就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陳哥扭頭問我:“剛才你看見那團白光了?”

“嗯,非常強烈,我的眼睛被短暫致盲了。”

“顯然是那團黑影引起的。”

“我想也是。”

我沉思了幾分鍾。剛才的見聞堅定了我原來的想法。我說:“趕快和母船聯係,看能不能聯係上。”

很幸運地聯係上了。馬特帶有磁性的聲音:

“這會兒在哪兒?采氫順利吧。”

“馬特,請立即盡可能與其他三隻飛艇聯係,命令他們放棄采氫,返回母船。”

馬特顯然非常吃驚,靜默片刻後說:“請重複你的話。”

“讓其他飛船放棄采氫返回母船!我們馬上返回,我會當麵解釋的。請務必按我說的做!”

盡管我的要求匪夷所思,馬特還是同意了,果斷地說:“好。我這就通知。”

母船的公轉速度相對較慢,小蜜蜂很快追上它,經過反噴製動,將速度降到與母船同步,輕輕降落在貨艙上,液氫管路自動打開,飛艇肚子裏的液氫被泵入貨艙。馬特在通話器中告訴我,其他三個飛艇都聯係上了,很快會返回。雖然他這會兒一定急於聽到我的解釋,但我沒有先去指揮艙,而是回自己的臥室裏,打開個人電腦作了一些計算,把我的想法再度梳理一遍。馬特沒有催促我。

現在,其他三艘飛艇也都歸位了。我們六人集中在活動廳,用皮帶把失重的身體固定在座椅上。其他三位船員頗為驚疑,因為像這樣突然中斷采氫是沒有先例的。陳哥先講述了那串閃光和最後的爆炸,又在我的逼迫下,很難為情地講了出現在他腦中的聲音。這段“白日撞鬼”的經曆弄得其他三個船員也寒凜凜的,眼中也有顯然的懷疑。然後大家都把目光對準我。馬特說:

“黃,你講吧。你突然要求中斷采氫,一定有特殊的想法。”

我清清嗓子:“說起來話長,你們得耐心聽下去。去年我偶然發現,如果把氫聚變發電廠堆放的廢物,那些木星鐵結核,放在130K以下的低溫液氫裏,液氫的溫度會有極緩慢地升高,但最多升到134K就中止了。這個現象讓我十分迷惑,我曾以為是實驗中的誤差,但反複驗證仍然如此。我聯想到木星上一個未解之謎。根據科學家對木星光照的計算,陽光最多讓木星表麵保持105K的溫度,但實際上它保持在134K。這說明木星內部會放出熱量。木星上並沒有核聚變,能量從何而來?過去的解釋是木星形成時期積存了引力勢能,經由大規模的液氫對流逐漸傳到表麵。這種假說曾被廣泛認可,其實有一個困難——木星液氫層之下有一個4萬多公裏厚的金屬氫層,那兒隻能有傳導,不可能有對流,而傳導達不到目前的熱流量。而且,如果我的實驗是準確的,引力勢能的假設就更站不住腳了。”

馬特反應很快,皺著眉頭問:“你是說,木星液氫中有緩慢的冷聚變?而那些有微孔的鐵結核其實是催化劑?”他笑著搖搖頭,“這個設想太膽大了,坦率說,我不相信。眾所周知,氫聚變需要克服很高的勢壘,想想地球上的冷聚變技術經曆了多麽艱苦的曆程!現在,雖然氫聚變主機已經小型化,可以裝在我們的小蜜蜂上,但它仍是非常非常複雜的技術。我不相信,幾粒鐵結核就能完成這個過程。”

馬特有點好笑:“怎麽扯到生物上啦,鐵結核又不是生物……”他忽然頓住,震驚地瞪著我,從我的表情中猜到了答案,“你是說——這些鐵結核是生物?是木星上的生命?”

“對,這正是我的設想!”我激動地說。“首先,它們符合我說的生命定義。它們依靠一種特殊的模板來自我繁衍。這種模板同時能夠有效催化氫核的聚變,是在原子水平上的緩慢聚變。它們靠這個來獲得負熵,就像地球生活依靠光合作用來吸收能量。氫聚變能量在維持生命活動後變成熱量,使木星維持在表麵134K的溫度水平。我在地球上研究‘鐵結核’時曾觀察到的一次分裂,一個身體較大的鐵結核分為相同的兩個,這應該是它們的繁衍方式。但這次觀察隻是孤例,我還不敢確定。它們之中看來沒有‘收割者’,即肉食性動物,怎麽控製繁殖速度不致失控呢?可能是基於一個極簡單的機理:液氫溫度隻要高於134K,氫聚變就會中止。”我補充道,“我甚至有一個更驚人的假設,還沒來得及證實——也許,這種模板不僅能夠催化從氫到氦的聚變,甚至可能一直聚變到鋰、碳、氧、矽和鐵,後續生成物正好用來使它們的身體長大,以便進行分裂生殖。”

我的假設太驚人,五個人都驚呆了。

我對馬特說:“知道不,我為什麽堅決拒絕那枚戒指?花飾隻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我不想我的婚戒是由木星生命的屍骸所構成。”

其他四人都不由自主地摸摸胸牌。很久,陳哥小心地問:

“你是說,那些閃光和最後的爆炸,是木星生命的反抗?”他大搖其頭。盡管他是事件的第一發現人,也不相信我的解釋。 “小藝,不是陳哥不信你,但這麽簡單的小不點兒,咋能會是生命?我在氫聚變發電廠那兒看過成堆的鐵結核,一二十年了,就那麽堆在那兒,和一堆石英砂沒有區別。退一萬步說,就算它們是生命,怕也沒有大腦吧,更不會組織什麽自殺爆炸。”

我搖搖頭:“你別忘了地球上的例子。個體螞蟻也是非常簡單的生命,但集合為蟻群之後,就會自動出現複雜的建築藍圖和複雜的社會禮儀。有一種粘菌更絕,它們平時是分散的個體,互不來往,但食物匱乏時,它們會自動集合成一個大生物,甚至有頭尾的分工。這個大生物蠕動著向前爬,等到了食物豐富的地方,再分散成個體。這種智力上和生物結構上的飛躍,是怎麽出現的?科學家至今不能破解。這是一個叫做‘整體論’的黑箱,科學家隻是確認了其輸入和輸出,但對內部機理毫無所知,無法做出任何理性解釋。但事實如此,我們隻能承認。而且這兒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木星生命的個體數量極大,我初步估算為數百萬億隻,是地球上任何種群規模都無法相比的。這麽龐大數量的集合,必然會根據上述黑箱原理產生智力,甚至智慧。對於這一點不必懷疑!”

我歎息一聲:“充分發展的技術就是魔法,這是克拉克說過的話。至於它們如何做到這一點,我暫時無法解釋,可能是一種思維發射吧。但既然事實確鑿,隻有先承認它再說。馬特你別忘了,木星采氫已經幹了20年,也就是說,它們悄悄研究咱們,已經20年了。他們的忍耐也有20年了。”

最後這句話讓大家有點不寒而栗,都靜下來,認真思考著。飛船進入了木星的黑夜區,燈光自動亮了,照著大夥兒癡迷的表情。這當兒我浮想連翩,對這種小不點兒的木星生命充滿了敬畏。我動情地說:

“這種木星生命,我暫且命名為木星蟻吧。此前我是用寶蓋頭的‘它’來稱呼,從現在我要改用人字旁的‘他’了。他們是宇宙中最簡約、高效、幹淨的生命,因為它們使用的是最本元的能量方式,自給自足,不需要恒星提供能量,也不向外排泄廢物;他們也是宇宙中最高尚的生命,無欲無求,沒有地球生物中的生存競爭,沒有弱肉強食和自相殘殺。套一句宗教的闡釋:他們沒有背負原罪;他們非常自律,用和平方式控製著種群的數量;幾十億年來,他們安靜地生活在液氫裏,用我們尚不知道的方法建立族群的精神聯係,冥思著宇宙及生命之大道。老實說吧,如果某一天發現他們有遠遠高於地球人類的哲學和文學藝術,我絕不會懷疑。”我看看大家,“而且他們也富有血性,雖然幾十億年來過慣了和平生活,但既然有外來者闖到他們的伊甸園,危及種群的生存,他們也會用血肉之軀奮起反抗。”

四個船員對我的解釋似乎已經信服,至少是半信半疑,唯有馬特不以為然。他問我:“依你說,我們該怎麽辦?”

“中斷采氫,空船返回。至於以後怎麽辦,回到地球後再從長計議。如果對他們的一再警告置若罔聞,恐怕……下一次的閃光就是氫彈爆炸的規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