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爆炸3

“請即刻跟我們走,總統派來的直升機在等你。”

他十分納悶,想不通總統突然請他幹什麽。但他沒有猶豫,立即跳到岸上,對老妻簡單地道別。

他說:“琳達,你不要出海了,你自己駕遊艇我不放心。”

琳達說:“你快去吧,我會照顧自己的。”

他同老妻揚手告別,坐上警車。那時他不知道,這是他同老妻最後的見麵了。兩個小時後,他來到白宮的總統辦公室。會議室中坐著一群人,有總統、副總統、國務卿、國防部長和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單從這個陣勢看,總統一會兒要談的問題必定非同小可。屋裏,橢圓形辦公桌上插著國旗、總統旗及陸、海、空、海軍陸戰隊四個軍種的軍旗,天花板上印著總統印記,灰綠色的地毯上則嵌有美國鷹徽。他進去時,總統起身迎接,握手,沒有寒暄,簡潔地說:

“謝謝你能及時趕來。貝利茨先生,有一位中國人,卓君慧女士,要立即同你通話。是通過元首熱線打來的。你去吧!”

白宮辦公室主任領他來到熱線電話的保密間,總統和國務卿跟著他進來。貝利茨拿起話機,對方馬上說:“是老貝嗎(卓君慧常這樣稱呼他),我是卓君慧。”

“對,是我。”

“我有極緊要的情況向你通報。請把我的話傳達給貴國決策者,並請充分運用你的影響力,務必使他們了解情況的嚴重性。因為……”她冷峻地說,“據我估計,他們的理解力不一定夠用的。”

“我會盡力的。請講。”

卓君慧言簡意賅地講了事情的整個經過:卡斯皮的談話,她丈夫司馬完的打算,她對一六○小組其他六個成員意識的秘密探查—

“我很歉疚,我的秘密探問是越權的。我……”

“你的道歉以後再說,說主要的。”

“我確認,小組中有兩人,即我的丈夫和鬆本清智先生,會把終級能量用於當前的戰爭。我隨後又用其他方法,對兩人的態度作了直接驗證。驗證後我采取了斷然行動,使用美國XADS電擊槍將他們變成了植物人。關於鬆本先生的情況,你們可以通過日本政府得到驗證;關於我丈夫的情況,你是否需要親自來驗證一下?這一點很重要,你可以帶上一個官方代表。”

貝利茨已經猜到了卓君慧以下要談的事。他略微猶豫,說:“不需要了,我信得過你。繼續說吧。”

她加重語氣說:“我們已經做出了足夠的自我克製,希望這種克製能得到善意的回應。”她重複道,“希望你能把這些話傳達給貴國決策者,諾亞方舟的存亡在他們的一念之間。我希望在三天內聽到回音,可以嗎?”

“可以的,三天時間夠了。再見。”

“再見。”她說了一句美國人愛說的話,“願上帝保佑美利堅,也保佑整個諾亞方舟。”

貝利茨掛上電話,陷入沉思。總統一行人一聲不響地等著他說話。等了一會兒,國務卿忍不住問:“貝利茨先生,那位中國女人所說的終極能量是怎麽回事?”

貝利茨笑著說:“我是個機能主義者,我認為電子元件同樣能承載一個人的智慧,說不定,那樣的智慧會更純淨呢,因為人性中很多的‘惡’與我們的肉體欲望有關。”

在場的幾個人都不明白這番沒頭沒腦的話,心想也許貝利茨先生老糊塗了?不過他們都禮貌地保持安靜。但貝利茨顯然沒有糊塗,他目光灼灼地掃視著眾位首腦,有條不紊地吩咐著:

“請立即給我安排一架專機,我要盡快趕到特拉維夫,在那兒查證一樣東西。明天晚上我會返回白宮,那時請今天在座的各位再次聚在這兒,我們再詳談吧。”

第三天上午,貝利茨和國防部副部長拉弗裏來到新墨西哥州的阿拉莫戈多“三一”核試驗場。這是美國進行第一次核試驗的地方,以後的核試驗改在內華達地下核試驗場。不過,這次貝利茨要求在這兒做地上實驗,他說:

“在地上做這件事更直觀一些,我知道有些人的IQ有限,直觀教具對他們更適用。”

前天他趕到特拉維夫,在亞伯拉罕電腦的資料庫中仔細查閱了上次智力聯網的記錄。他十分相信卓君慧,相信她說的事實都是可靠的,但對於如此重大的事情,他當然還是要再親自落實一下。結果正如卓君慧所說,她確實在做智力聯網巡回時悄悄叩問了幾個人的潛意識,包括貝利茨的。她的叩問很小心,被問的六個人當時正致力於向“終極堡壘”進攻,都沒有覺察,但都以潛意識的反應作出了不加粉飾的回答。有四個人堅決拒絕把終極能量用於戰爭,貝利茨是其中一個,他的回答是:

“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把終極技術用於戰爭。”

但司馬完的回答是:“除非我的國家和民族處於危亡時刻。”

鬆本清智的回答模糊一些:“隻要別人不首先使用。”卓君慧的思維潛入—這件事本身是不光彩的,但此刻貝利茨反而很感激她。作為一六○小組的組長,他是大大失職了。他太相信六個人的誓言,相信他們的高尚,卻沒考慮到在事關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時刻,這樣的誓言是不可靠的。這是因為準備違背誓言的兩個人都不是為了私利,而是為了大義,他們自認為動機是完全純潔的,因而就具備了違背誓言的必要勇氣。看來,自己太書生氣了,也許—他很不願意這樣想,但此刻他無法否定這個想法—他當時提議創建這個超智力網絡,發展出“五百年後”的科技,本身就欠斟酌。潘多拉魔盒不該被提前造好,因為隻要它造好就有被提前打開的可能,再嚴密的防範也不行。

坐實了卓君慧說的事實之後,他又在這兒多停了一夜,在亞伯拉罕的幫助下,他把自己的思維全部輸到電腦中去。嚴格說來不是全部,在輸入時他設了一個嚴格的過濾程序,把藏在自己思維深處的肮髒東西,那些披著聖潔外衣的肮髒:對暴力的迷戀、嫉妒、自私、沙文主義、種族優越感,等等,全都仔細剔除。這個輸入很費時,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才完成。他同亞伯拉罕匆匆告別,坐專機返回美國。

回到白宮之後,他對橢圓形辦公桌後邊的那些首腦講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客觀而坦率。他講了終極能量的可怕威力,尤其是人體自我引爆的便於實現。他說,卓女士說得很對,她(及她的國家)已經做出了足夠的克製。現在,那兩個打算把終極能量用於戰爭的人都被封了口,其中一個甚至是卓的丈夫,是她親自對丈夫下的手。但世界上還有五個人會使用它,包括中國的卓,她在做出“足夠的克製”後,正在等著對方的“善意回應”呢。她的等待隻給了三天時間。萬一終極能量被使用,萬一有十個八個因絕望而憤怒的人(說不定他們還有美國公民身份呢)來到華盛頓、紐約或東京引爆自身,那將是何等可怕的前景。

他說:也許你們都不相信終極能量可以輕易釋放,也想象不到它的威力,所以我準備做一個公開的實驗。咱們到阿拉莫戈多實驗場,我削下一截六克重的指尖並把它引爆—這大約就相當於1945年在廣島扔下的那顆“小男孩”的爆炸當量,一點三萬噸TNT。你們睜大眼睛看著吧!

現在,具體操辦此事的國防部副部長拉弗裏帶貝利茨來到實驗場中心。送他們來的黑鷹直升機沒有熄火,時刻準備著接他倆返回。這兒非常荒涼,渺無人跡。當年第一次核試驗的“大男孩”鈈裝藥六點一千克,TNT當量二點二萬噸,核爆時產生了上千萬度的高溫和數百億個大氣壓。三十米高的鐵塔被瞬間氣化,屍骨無存。地麵上有一個巨大的彈坑,沙石被熔化成黃綠色的玻璃狀物質。現在,彈坑旁新搭起一個帳篷,這是應貝利茨的要求蓋的,是為了防止衛星的拍照,因為—那老家夥說,他會絕對小心,絕不讓人體引爆的操作方法被人竊去。他對總統斬釘截鐵地說:

“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把可怕的終極能量用於戰爭。關於這一點,請不要抱任何幻想。”

他還說,隻需使用能裝在上衣口袋裏的某種器具,就能引爆自己“削下的指尖”。現在,在他上衣口袋裏確實裝著一個硬硬的家夥,但扣子扣得嚴嚴實實,不知道那是什麽玩意兒。拉弗裏真想把那東西搶過來,然後變成美國軍隊的製式武器—這個前景該是何等誘人啊!當然,隻能想想而已,這會兒他絕不敢得罪這個老家夥。

貝利茨對周圍查看一番,表示滿意,用手中的手術刀指指直升機,對拉弗裏說:“行了,以下的操作隻能我一人在場,你先乘機離開吧,把軍用對講機給我留下就行。等我該離開時,我再召喚直升機。”

拉弗裏不情願地離開了,乘機來到十七公裏外的地下觀察所。這是當年第一次核試驗時的老觀察所,已經破敗不堪,隻是被草草打掃了一遍。十幾個情報人員正在裏麵忙碌,布置和操作各種儀器—昨天他們已經抓緊時間在那座帳篷裏布下了針孔攝像頭和竊聽裝置。拉弗裏一下直升機立即趕到屏幕前,屏幕前的情報官看見拉弗裏來了,回過頭懊惱地說:

“副部長先生,恐怕要糟,貝利茨肯定正在找咱們的秘密攝像頭。”

他沒說錯。從屏幕上看,貝利茨正在帳篷內仔細地檢查,而且很快找到了目標。現在屏幕中現出他的笑臉,因為太近而嚴重變形,幾乎把鏡頭完全遮蓋了。貝利茨微笑著,在對講機裏說:“拉弗裏?我想這會兒你已經趕到監視屏幕前了吧。這個攝像頭的效果如何?”

拉弗裏隻有摁下對講機的通話鍵,硬著頭皮回答:“不錯,我看你很清楚。”

“那就對不起了,我在往下操作之前,首先要把這個鏡頭蓋上。請通知總統,我不能回去了。我曾說,我會引爆我一個削下的指尖,實際上指尖削下後就不是我自身了,就是普通物質了。普通物質終極能量的釋放相對要困難一些,需要若幹比較複雜的設備,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我不得不留在這兒引爆自身—目前我無法控製住隻讓一個指尖起爆—它大致相當於一億噸TNT。你目前所處的觀察所還太近,請立即後撤,至少到八十公裏以外。另外,爆炸將造成強大的電磁脈衝,請通知五百公裏以內的飛機停飛,以免造成意外事故。我給你三個小時做準備,請按我的吩咐做吧!”

拉弗裏十分吃驚,在心裏狠狠罵著這個自行其是的老家夥。這些變化超出了上頭事先擬好的應急計劃,他不敢自己做主。這時總統及時地插話了,他和有關首腦一直在白宮監控著這兒的局麵。他說:

“貝利茨先生,既然這樣,請你改變計劃,不必引爆自身了。你的生命比什麽都貴重。請立即停止,我們再從長計議。”

貝利茨譏諷地說:“我的生命比戰爭勝利更重要嗎?或者說,美國人的生命比敵國已經死去的二十萬條生命的價值高一些?謝謝你的關心,但我不打算停下來。我知道某些人,比如此時在屏幕前的拉弗裏先生,不見到棺材是不會落淚的。我必須把終極能量變成他能看見的現實。另外,我還有點私人的打算,”他微微一笑,“我想同中國的老朋友,司馬完先生,來個小小的賭賽,那家夥為了信仰不惜把自身變成一個巨大火球,我想讓他知道,美國人也不缺少這樣的勇氣。不要多說了,請開始準備吧。三個小時後,即十二點十五分,我將準時起爆,不再另行通知。現在,請設法接通我家的電話,我要和妻子告別。”

總統不再猶豫,命令手下立即按照貝利茨先生所說的進行準備:飛機停飛或繞道,五百公裏內的交通暫時中斷,醫院停止手術,所有電子設備關閉,一百公裏以內的人員盡量向外撤退或待在地下室裏。同時,他命人接通了貝利茨家的電話,再經過軍用對講機的中轉,同貝利茨接通了。

貝利茨夫人剛剛從總統辦公廳主任那兒知道了真情,頓時驚呆了。丈夫三天前被總統召見時,她絕對想不到會出現這樣的結局!更想不到那天的匆匆告別會是夫妻的永別!她哽咽著說:

“親愛的……”

貝利茨笑著說:“不必傷心,琳達,我愛你,正因為愛你我才這樣做。如果我的死能讓人類從此遠離戰爭,那我的六十四公斤體重可是宇宙中價值最高的物質啦!再說,世界上有哪個人能像我死得這樣壯麗?在一瞬間抹平肉體的褶皺,回歸平坦空間,同時放出終極能量,變成絢麗的火球。琳達,不要哭了,當命運不可避免時就要笑著迎接它。”

琳達忍住眼淚,不哭了,兩人平靜地(表麵平靜地)閑聊著。這邊州政府宣布了緊急狀態,警察、軍隊和準軍事力量全部動員起來,進行著緊張的撤離。這對老夫妻一直聊到中午十二點,貝利茨溫和地說:

“再見,琳達。替我同孩子們說聲再見,同巴比說聲再見。我該去做準備了。”

琳達強忍住淚水說:“你去吧,我愛你。我為你自豪。”

那邊的對講機關上了。一片寂靜。安全線外,幾百台攝像機從四麵八方對準了爆心,記者們屏住氣息等待著。這些鏡頭向全世界做著直播,所以,此刻至少有十億雙眼睛盯著屏幕。十五分鍾後,一團耀眼而恐怖的巨大光球突然躥上天空,火球迅速擴大,把整個沙漠和叢林映照得雪亮,天空中原來那個正午的太陽被強光融化了。那景象正如印度經典《摩訶婆羅多》經文中所說:“漫天奇光異彩,有如聖靈呈威,隻有一千個太陽,才能與之爭輝。”

爆炸點上空那洶湧翻騰、色彩混沌的煙雲慢慢散開,在爆心處留下一個巨大的岩漿坑。岩漿在凝結過程中因表麵張力把表麵抹平,變成一個近乎拋物體的光滑鏡麵。

安全線外的觀察者們通過護目鏡看到了這一切,而通過實況轉播觀看的十億人隻能看到電視屏幕上劇烈扭動的曲線,因為在那一瞬間,看不見的巨量電磁脈衝狂暴地衝擊著這片空間,造成了電磁場的畸變。不過,電磁脈衝是不能久留的,它很快越過這兒,消失在太空深處。屏幕上的圖像逐漸還原。這次非核物質的爆炸景象和當年的第一次核爆一樣,隻是威力大了八千倍。這不奇怪,按照終極公式,在更深的物質層級中並沒有鈾、鈈和碳水化合物的區別,沒有所謂“核物質”和“非核物質”的區別。它們全都是因畸變而富集著能量的空間,也都能在一瞬間抹平空間的褶皺,釋放出相等的終極能量。

戰爭很快結束了。

在貝利茨造成的這次爆炸之後,各國政府都迅速下達了“暫停軍事行動”的命令。一個星期後,八國政府首腦匯集到中立國瑞典的斯德哥爾摩,開始了緊張的磋商。在激烈地、充滿仇恨地爭吵了兩個星期後,終於達成了一個妥協方案。沒有一個國家對這種妥協滿意,“新海豹”中的韓國代表甚至痛哭著說,如果他不得不在這個“喪權辱國”的投降方案上簽字,他將蹈北海而死,無麵目見故國父老。而“老海豹”們同樣不滿,他們不得不吐出很多已經和即將到口的利益。

但不管怎樣爭吵,怎樣謾罵,妥協還是達成了。因為有一件東西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誰也甭想忽視它:那種可怕的終極武器。如果它被普遍使用,即使不會毀滅地球,至少也能毀滅人類文明。沒人敢和它較勁。另外,人們還普遍存在著隱秘的、但又是非常強烈的希望:既然終極能量已經可以掌握,那能源之爭就沒有必要了。

於是,這場蓄勢已久的戰爭,在尚未爬到峰值時就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後世曆史學家把它命名為“2.5次世界大戰”。以色列的卡斯皮先生在兩年前就造出了這個名稱,因而在媒體上大出風頭。當然,他當時所持的原因並不正確(他認為雙方力量的懸殊將造成一場非對稱戰,而不是說大戰將因終極武器而半途結束),但這並不影響他擁有“2.5次世界大戰”的命名權。人類的曆史往往就是由這樣的陰差陽錯所構成的。

世界在狂歡。各交戰國,各非交戰國,華盛頓、東京、倫敦、新德裏、漢城(首爾)、北京……北京是用爆竹聲來慶賀的。爆竹聲傳到了司馬完的私寓。卓君慧正在為丈夫喂飯,是用鼻飼的辦法,把丈夫愛吃的食物打成糊糊,通過導管送到胃裏。每天她還要不停地給丈夫翻身,防止因局部受壓而形成褥瘡;要把他扶起來拍打胸部,防止肺部積水造成肺炎,等等。這些工作又吃力又瑣碎,研究所為他聘用了專職護士。但隻要有可能,卓君慧還是親自去做,她想通過親身的操勞來彌補對丈夫的歉意。

近一個月的勞累讓她顯得有點憔悴。狂歡聲傳進屋裏時,她微微笑了。這個結局是她預料到的,或者說是她努力促成的,為此她不得不做了一些違心的事,也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把她丈夫(還有鬆本先生)變成植物人。還有一個重大犧牲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朋友“老貝”也為此獻出了生命。

她俯在丈夫耳邊輕聲說:“老馬,戰爭停止了,沒有戰敗國。你的心願達到了,你該高興啊!”

丈夫麵無表情,他現在連饑飽都不知道,更不用說為戰事停止而喜悅了。牆上是兒子的遺照,穿著戎裝,英姿颯爽,從黑鏡框中平靜地看著她,似乎對這個結局並不吃驚。卓君慧看著兒子的眼睛,說了同樣一番話。忽然,電話鈴急驟地響了,她拿起話筒,液晶屏上顯示的是日本的區號。電話那邊史林興奮地說:

“卓師母!戰爭結束了!我也可以回國了!今天上午日本警方把我釋放了。”

“小史你辛苦了,快點回來吧,我和司馬老師都盼著你。”

“我是否帶著鬆本先生一塊兒回來?你說過的,他,還有司馬老師,你都能治好的,是不是?”

卓君慧笑了:“當然。普通醫學手段對這種植物人狀態無能為力,但你不要忘了,這兩個病人的大腦都有神經插頭啊!通過思維聯網,由其他小組成員‘走進去’喚醒他們,一定能成功的。小史,我已經通過外交途徑和日本政府聯係過,你直接去找他們,請求派一架專機將鬆本先生送到北京,再帶上司馬老師,飛到特拉維夫。我已經通知一六○小組其他成員在那裏集合,我們將合力對他倆進行治療,另外還有亞伯拉罕的幫助呢!”

“太好了,師母,隻有把兩人治好,我才能多少彌補一點自己的負罪感。我這就去聯係。”

第二天上午,一架波音787停在北京機場,一架舷梯車迅速開來,與機門對接。機門打開,滿臉放光的史林在門口向下麵招手。早就在機場等候的卓君慧讓兩個助手抬著丈夫,沿舷梯上了飛機。飛機內部進行過改製,幾十張椅子被拆掉,騰出很大一個空場,在空場中擺了三張床,其中一張上睡著鬆本。護士們把司馬完小心地放在另一張**,與鬆本先生並肩。卓君慧走過去,端詳著鬆本的麵容,輕聲問候著:

“鬆本你好,不要急,你馬上就會醒來的。”

飛機沒有耽擱,立即起飛。機艙內還有第三張床,是手術床,周圍已經裝好相應的照明設備、手術器械架等,這是按卓君慧的吩咐安裝的。她拍拍史林的肩膀,微笑著說:

“小史,我已經口頭征求了一六○小組其他組員的意見,他們同意你加入小組,到特拉維夫後會履行正式手續。所以,你是否願意讓我現在對你進行手術?這種激光手術的刀口複原很快,明天你就能參加到思維共同體中,和大家一起喚醒這兩位沉睡者。手術的安全性你不用擔心,飛機在平流層飛行時,其穩定性完全可以手術。你願意做嗎?”

史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那是他事先已經簽字的加入小組的申請:“我當然願意,這是我的書麵申請。謝謝師母。”

“好的,那就開始吧。”

史林躺在手術**,卓的助手先為他剃光頭發,然後進行麻醉。他還未進入深度麻醉時,手術已經開始了,由卓君慧親自主刀。史林的頭骨被鑽開,一束細細的“無厚度激光”向顱腔內深入,輕輕地割開左右腦之間的胼胝體。不過史林沒有感覺到疼痛,更不會感覺到激光的亮度。說來很奇怪的,大腦是人體感覺中樞,所有感覺信號都在這裏被最終感知,但它本身卻沒有痛覺和其他任何感覺。胼胝體被切開後,一個極精巧的神經接頭板被準確地插入,它是雙麵的,左右兩麵互相絕緣,分別與被切開的胼胝體兩個斷麵緊密貼合,斷麵上原有的兩億條神經通路各自對應著一個觸點。這些神經觸點的材質是有機材料,與人腦神經原有很好的生物相容性,所以,當觸點與某一條神經通路相接觸後,會形成永久性連結。由於切口極光滑,這種連結是在分子範圍內進行,非常快速,二十四小時內就可以完成。手術後,左右腦半球彼此獨立,分別經過胼胝體的兩億條神經通路,再經相應電路傳到腦腔外的左右接口。左右接口可以彼此對接(此時就恢複了大腦的原始狀態),也可以與電腦或其他大腦相連。

沒多久,卓君慧就把左右腦的接頭對接了。這時,史林感覺還像未做手術一樣。

手術順利完成了,而此時史林才逐漸進入深度麻醉。他的意識沉入非常舒適的甜夢中,聽見卓師母輕聲說:

“好了,讓他安靜地休息吧。明天他就能正常活動了。”

史林睡了一個很長的甜覺。等他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睜開眼,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地下室,聽見卓師母欣喜地說:“好了,醒過來了。小史,你感覺怎麽樣?”

史林坐起身,晃動一下腦袋,說:“一切正常,就像沒做手術一樣。”

“那就好。這兒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你醒來。現在開機吧。”

一六○小組的其他成員走過來,依次同他握手。鬆本和司馬睡在他身邊的兩張**,仍然沒有知覺。隨著低微的嗡嗡聲,電腦屏幕亮了,亞伯拉罕的麵孔像往常一樣閃出來。不過今天屏幕上又出現了另一個麵孔,是貝利茨先生的。電腦的相貌生成程序非常逼真。屏幕上,老人慢慢睜開眼,迷茫的目光逐漸聚焦,定到卓君慧的臉上,他高興地說:

“哈,既然你們喚我醒來,估計戰事已經結束了吧?”

卓君慧素來以安詳的微笑應對一切事變,即使丈夫倒下時她也沒有流淚,但這時她忍不住哽咽了:“老貝你好,你說得對,各國已經達成妥協,戰爭結束了。”

貝利茨大笑:“那麽我的演技如何?我想我能贏得國會大劇院的表演獎。親愛的卓,那會兒我決定配合你演一場逼真的戲,不過我知道,不,我確信,即使我最終未能說服我國的當權者停戰,你也不會把終極能量用於戰爭和殺人。我說得對嗎?”

卓君慧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猛烈地啜泣著,斷斷續續地說:“是的是的……我絕不會使用……謝謝你的信任……謝謝你做的一切……”說到最後她的感情失控了,失聲痛哭著,“可是我沒有料到你會這樣啊,你完全不必那樣啊……”

貝利茨安慰她:“傻女人,幹嗎哭啊,應該高興呀。我不過是失去了肉體,對,還失去了我頭腦中肮髒的東西,現在,一個良心清白的我,在智力網絡中得到永生,有什麽不好嘛?喂,”他把目光轉到其他成員身上,“你們這些反應遲鈍的男人,快點過來,安慰安慰那個小女人呀!”

格拉祖諾夫笑著,首先過來,把卓君慧摟到懷裏,在他兩米高的身體旁,卓君慧真成一個小女人了。然後西爾曼和史林也來擁抱了她,吉斯特那莫提不大習慣這樣的擁抱,走過來,向卓合什致意。她的淚水還在淌著,不過臉上已經綻出笑容。貝利茨說:

“好了,開始正題吧,今天是什麽日程?”

卓君慧說:“請你首先主持投票,決定是否接納史林加入小組。然後大家聯網,合力喚醒鬆本和司馬完。我想喚醒是沒問題的,我對此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好的。不過按原來的小組章程進行表決會有麻煩,因為它規定新加入者必須經全票通過,這會兒鬆本和司馬並未失去成員的身份,但又不能進行投票,隻能算做棄權。這樣吧,咱們先以三分之二多數票對章程進行修改,將‘全部成員同意’改為‘全體成員同意或不反對’,再進行接納表決。行不行?”

大家同意,於是首先對一六○小組章程的修正案進行表決,五票讚成,兩票棄權,剛好超過三分之二票數,修正案獲得通過;再對接納史林的動議表決,仍是相同的票數通過。貝利茨說:

“史林先生,祝賀你。你已經成為一六○小組的正式成員。”

史林激動地說:“謝謝大家的信任。我會努力去做。”

他隨即在小組成員保密誓約上簽了字。貝利茨提出第三項動議:重新選舉一六○小組的組長。“我將永遠是一六○小組的成員,但仍由我擔任小組長就不合適了。顯然,我以後出門不大方便。”他開著玩笑,“因此我建議大家新選一個組長。作為原組長,我推薦卓君慧繼任,因為,經過這場驚天大事變,她的睿智、果斷、處事周詳,更不用說品行的高尚,都是有目共睹的。請大家發表意見。”

四個成員都表示同意。卓君慧沒有客氣:“那我也投自己一票吧。謝謝大家,我會努力去做,不讓老貝落個‘薦人不當’的罪名。”

“我相信自己絕不會走眼。那麽,我現在正式交棒,請新組長主持以下的議程吧。”

卓君慧為其他四人聯接了神經插頭。當史林頭上對接的插頭被打開、又同大家進行聯網後,他感受到了此生最奇特的經曆。首先,他的自我被突然劈開,變成史林A和史林B。兩個獨立的意識在空中飄浮著,像是由等離子體組成的兩團球形閃電。然後,兩“人”同時進入一個大的智力網,或者說他的大腦突然擴容,這兩種說法是等效的。現在這兒包含了史林A和史林B、西爾曼A和西爾曼B、格拉祖諾夫A和格拉祖諾夫B、吉斯特那莫提A和吉斯特那莫提B、老貝利茨(他是以整體存在),以及一個非常大的團聚體—那是從電腦亞伯拉罕的電子元件中抽出來的意識,它對集體智力主要提供後勤支持(巨量信息)。這些智力場相對獨立,各自有自己的邊界,但同時它們又是互相“透明”的,每個個體都能在瞬間了解其他個體的思維。這些思維互相疊加,每一點神經火花的閃亮都以指數速率加強,擴展,形成強大的思維波。

史林(史林A和史林B)在第一時刻就感受到了合力思維的快樂。那簡直是一種“痛徹心脾”的快樂,其奇妙無法向外人描述。

現在這個共同體開始了它的第一項工作—喚醒沉睡者。在智力網絡中還有四個黑暗的聚合體,隻能隱約見到它們的邊界。它們沉睡著,其內部沒有任何思維的火花。其他團聚體向這兒集中,向它們發出柔和的電脈衝,那是在呼喚:

“醒來吧,醒來吧,戰爭已經結束了。一六○小組的夥伴們在等著你們,親人在等著你們。醒來吧!”

沒有回應。於是喚醒的電脈衝越來越強,像漫天飛舞的焰火。但那四個黑暗的團聚體仍執拗地保持沉睡。這時,又有兩個球形亮團加入進來,是卓君慧(A和B)。她鎮靜地對大家說:

“不要急。如果一時喚不醒,就撇下他們,開始你們對終極理論的進攻吧!也許這樣更容易喚醒他們,因為,對終極理論的思考已經成了他倆最本能的衝動,比生存欲望還要強勁。”

於是所有球形亮團掉轉頭,開始合力進行對終極理論的思考。史林(A和B)乍然參加進來,一時還不能適應。或者說,他還不能貢獻出有效的思維,隻能慢慢熟悉四周。他很快消除了與其他智力團聚體進行交流的障礙,建立了關於共同思維的直觀圖像。那是宇宙的生死圖像,是空間的皺褶和抹平。幾百秒的人類思維重演了幾百億年的宇宙生命。

這個“褶皺與抹平”的過程,在宇宙公式中已經得到圓滿的解釋,所以思維共同體沒在這兒多停留。它們把注意力集中在奇點內部。奇點內部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處於絕對的高熵或者說混沌,沒有任何有序結構。但超級智力仔細探索著,在極度畸變的奇點之壁上發現了一種悖論式的潛結構—它們是不存在的,絕對不會有任何信息顯露於奇點之外;但它們又是潛存在的,一旦奇點因量子漲落而爆炸,“下一個”宇宙仍將以同樣的方式從空間中撕裂出同樣的粒子。

也就是說,一個獨立於宇宙之外的上帝,仍將以同樣的方式創造另一個宇宙。

關於這一點也已經形成共識,所以合力思考的重點是:如何在“奇點之外”的宇宙中設法驗證這種悖論式潛結構;或者說,如何在我們宇宙之內驗證宇宙之外的潛結構。按照拓撲學理論,這兩種說法也是完全等效的。

思考非常艱難,即使對這樣的超級智力而言也是如此。一個想法在某個團聚體中產生,立即變成洶湧的光波漫向全域。隨後,更多的光脈衝被激發,對原來的光波進行加強,產生正反饋,使它變得極度輝煌。但這時常常有異相的光脈衝開始閃現,慢慢加強,衝銷了原來光團的亮度。於是一個靈感就被集體思維所否決。然後是下一個靈感。

思維之大潮就這樣輪番拍擊著。在思考中,史林(A和B)感受到強烈的歡快感,比任何快感都強烈。他迷醉於其中,盡情享受著思維的幸福。不過,今天的智力合擊注定仍然得不到結果。因為,在周圍輝煌光亮的**下,那四個黑暗的團聚體中,忽然迸出一個微弱的火花。火花一閃即逝,在漫長的中斷後,在另一個團聚體中再次出現。火花慢慢變多了,變得有序,自我激勵著,明明暗暗,不再徹底熄滅了。忽然,嘩地一下,一個團聚體整體閃亮,並且保持下去。接著是另一個,又一個,再一個,四個團聚體全部變得輝煌。

其他人一直沉醉於幸福的思考,沒有注意到四個沉睡腦半球的變化。但卓君慧(A和B)一直在關注著。這時她欣喜地通知大家:喂,你們先停一停,他們醒了!

她從智力共同體中退出,並且斷開了其他人的神經聯接,最後再斷開那兩個原植物人的。在未斷開前,鬆本和司馬完已經醒了,他們睜開一隻眼,再睜開另一隻眼,生命的靈光在半邊臉上掠過,再在另外半邊臉上掠過。等卓君慧把他們的左右神經接頭各自對接,他們才完全恢複正常。他們艱難地仰起頭,司馬完微微笑著:

“是不是—戰爭—已經結束了?”

他的話音顯得很滯澀,那是沉睡太久的緣故。鬆本也用滯澀的語調說:“肯定—結束了,我剛才—已經感受到—共同體內的—喜悅。”

卓君慧同鬆本擁抱,又同丈夫擁吻:“對,已經結束了,而且—沒人使用終極能量。也沒有戰敗國。”她喜悅地說,“我也沒有打敗仗啊,在喚醒手術中我總算成功了。鬆本,老馬,我為當時的行為向你們道歉。”

兩人都很喜悅,也有些赧然,司馬完自嘲地說:“應該道歉的是我。很慶幸,我的激憤之念沒有變成現實。”

鬆本也說:“我和你彼此彼此吧!卓女士,謝謝你。”

其他成員都過來同兩人擁抱。貝利茨在屏幕內說:“別忘了還有我呢!你們向屏幕走過來吧,原諒我行動不便。”

兩人還不知道貝利茨的死亡,疑惑地看著卓君慧。卓難過地說:“非常不幸,老貝犧牲了,為了配合我……”

她沒有往下說,因為兩人已經完全理解了。他們立即向屏幕走過去。剛剛從一個月的沉睡中醒來,他們的步履顯得僵硬和遲緩。兩人同屏幕中的老人碰碰額頭,心情既沉重,又充滿敬意。貝利茨很理解他們的心情,笑道:

“我在這兒非常舒適,你們不必為我難過。司馬,”他坦率地說,“多學學你的妻子,她比你更睿智。”

“我已經知道了。我會學她。”

卓君慧說:“我剛才和老貝交換了看法。從某種角度上說,我們的一六○小組是現存世界的最大危險。我們創造了遠遠超過時代的科技,對於還未達到相應成熟度的人類來說,它其實是一個時刻想逃出魔瓶的撒旦。當然,我們也不能因噎廢食,把小組解散。但要做更周密的防範。我想再次重申和強化小組的道德公約。第一條:一六○小組任何成果均屬全人類,小組各成員不得以任何借口為人類中某一特殊群體服務。第二條:鑒於我們工作的危險性,小組成員主動放棄隱私權,在大腦聯網時每人都有義務接受別人的探查,也可以對其他人進行探查。你們同意嗎?如果同意,就請起誓。”

每一個人依次說:“我發誓。”

他們在誓約上鄭重簽字。

史林急急地說:“我能不能提一個動議?”大家說當然可以,“我想,我們的下一步工作是把終極能量用於全世界,當然是和平目的。能源這樣緊張,把這麽巨量的幹淨能源束之高閣,那我們就太狠心了!如果這個冰窟窿不擴大,戰爭早晚還會被催生出來的。當然,把終極能量投入實用前,要先對人性進行徹底淨化。”

大家都互相看看,沒有作聲。屏幕中的貝利茨歎口氣:“我們會朝這個方向努力的。不過,你說的人性淨化恐怕是另一個終極問題,現在還看不到勝利的曙光。和人打交道不是物理學家們的強項,不過,讓我們盡量早日促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