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爆炸2

其實史林對這種異物並無敵意,如果一六○小組同意,他會很樂意地照樣辦理,隻要能參與到對宇宙終極定律的衝刺中。所以,他對師母的憐惜就顯得違反邏輯。

屋裏很靜,隻有計算機運行時輕輕的嗡嗡聲。六個男人都處於非常亢奮的作戰狀態,麵部變幻著怪異的表情。大部分時間他們閉著眼,有時他們也會突然睜開眼(一般隻睜一隻),但此時他們的目光中是無物的,對焦在無限遠處。他們麵頰肌肉抖動著,嘴角也常輕輕**,左手或右手神經質地敲擊著手術椅的不鏽鋼扶手。大屏幕上翻滾著繁雜怪異的信息流,一刻也不停息,其變化毫無規則,非常強勁。六道思維的光流頻繁地向終極堡壘衝擊,從繁複難解的大千世界中理出清晰的脈絡,這些脈絡逐漸合並,並成一條,指向宇宙大爆炸的奇點。然後,洶湧拍擊的思維波濤湧動於整個宇宙。

史林貪婪地盯著屏幕,盯著他們。他此時無緣體會對宇宙深層機理的頓悟,那種愛因斯坦所稱的“幸福思考”。不過,透過六個人的表情,他已經充分感受到這個思維場的張力。而他暫時隻能作壁上觀,他簡直急不可耐了。

隻有卓師母的麵容相對平和,基本上閉著眼,表情一直很恬靜,不大顯出那種怪異的割裂。這當然和她的工作性質有關。她並不是和其他人一樣衝鋒陷陣,而是充當在戰線之後巡回服務的衛生兵。屋中的安靜長久地保持著,和宇宙一樣漫無盡頭。一直到吃中午飯時,卓師母才睜開眼睛,伸手去取自己頭頂的插頭。

卓師母取下插頭後仍躺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她的表情現在完全恢複“正常”了,不再左右割裂了,但她似乎沉浸在深重的憂慮中,眉頭緊蹙,默默地望著屋頂。史林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憂慮,但不知道原因。他想,是否是這個智力網絡有什麽問題?或者他們的集體思維沒有效果?

卓師母起來了,從櫃子中取出早就備好的食物,是裝在軟包裝袋中的糊狀物,類似於早期太空食品(後來的太空食品也講究色香味,基本不再使用這種糊狀物),讓史林幫他分發給各人。六個男人都機械地接過食品,擠到嘴中。在做這些動作時,明顯沒有中斷他們的思維。六人都吃完了,卓師母把食品袋收回,從微波爐中取出兩份快餐,遞給史林一份。兩人吃飯時,史林有數不清的問題想問卓師母,但一時不知道該問哪個;另外,他也不知道卓師母會不會向他透露核心秘密,畢竟他還沒有被一六○小組接納。他問:

“師母,他們的探索已經到了哪個階段?如果可以對我透露的話。”

卓師母平靜地、甚至有點漫不經心地說:“宇宙公式已經破解了,去年就成功了。” 史林瞪大眼睛,震駭地望著師母,“非常簡約、非常優美的公式。你如果看到它,一定會說:噢,它原來是這樣,它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她看看史林,“不過,在你正式加入之前,很抱歉我不能透露詳情。它對一六○小組之外是嚴格保密的,極嚴格的保密。”

這個消息太驚人了,史林難以相信。當然,卓師母是不會騙他的。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經取得這樣驚人的成功,換上他,睡夢中都會笑醒的,卓師母今天的憂慮又因何而來?小組又為什麽不公布?沉思很久後,史林委婉地說:

“我上次對司馬老師說過,宇宙學研究的最大難點是對於它的驗證。這個終極公式一定難以驗證吧?不過我認為,再難也必須通過某種驗證,超越於邏輯思維之外的驗證。”

卓師母輕鬆地說:“誰說難以驗證?恰恰相反,非常容易的,已經驗證過了。”

“真—的?”

“當然。你想,在沒有確鑿的驗證之前,一六○小組會貿然喝慶功酒嗎?”卓師母說,“雖然我不能向你披露這個公式,但講講對它的驗證倒不妨的。這會兒沒事,我大略講講吧。”

史林已經急不可耐了,忘記了吃飯:“請講吧,師母,快講吧。”

卓師母對史林的猴急笑了:“別急,你邊吃邊聽。這要先說說愛因斯坦的質能公式,不少教科書上說,質能公式的發現打開了利用核能的大門,其實這純屬誤解,是一個沿襲已久的誤解。”

史林接過話頭:“對,你說得很對。質能公式是從分析物體的運動推導出來的,隻涉及物體的質量(動量),完全不涉及核能或放射性。核能其實和化學能一樣,都是某種特定物質的特定性質,隻有少量元素才能通過分裂或聚變釋放能量,大部分物質不行。比如鐵原子就是最穩定的,可以說它是宇宙核熔爐進行到最終結果時的廢料,它的原子核內就絕對沒有能量可以釋放。總歸一句話:具有能釋放的核能,並不是物質的普適性質。但根據質能公式,任何物質,包括鐵、岩石、水、惰性氣體,甚至我們的肉體,都應該具有極大的能量。”他又補充一句,“核能在釋放時確實伴隨著質能轉換(鈾裂變時大約有百分之一的質量湮滅),但那隻能看作是質能公式的一個特例,不能代表公式本身。其實,化學反應中同樣有質量的損失,隻是為數極微。”

“對,是這樣的。質能公式隻是指出質量與能量的等效性,但並不涉及‘如何釋放能量’。那麽你是否知道,有哪種辦法可以釋放普通物質中所內含的、符合質能公式的能量—可以稱它為物質的終極能量?”卓師母補充道,“正反物質的洇滅不算,因為咱們的宇宙中並沒有反物質,要想取得反物質首先要耗費更多的能量。”

史林好笑地搖搖頭:“哪有這種方法啊,沒有,絕對沒有,連最基本的技術設想也沒有。如果有了它,世界早變樣啦!噢,對了,我想起來了,某個理論物理學家倒是提出過一個設想:假設地球旁邊有一個黑洞,我們把重物投進黑洞,使用某種機械方法控製其勻速下落(從理論上說這可以做到),那麽這個物體的勢能就能轉變為能利用的能量,其理論值正好符合質能公式的計算。”他笑著補充,“當然,這隻是一個思維遊戲,不可能轉變為實用技術。”

“是否實用並不重要,關鍵看這個設想在理論上是否正確。我想它是正確的。這個設想中有兩個重要特點,你能指出來嗎?”

史林略略思索片刻,說:“我試試吧。我想一個特點是:這種能量釋放和物質的種類無關,隻和質量有關,所以它對所有物質都是普適的。對垃圾也適用,填到黑洞的垃圾將全部轉換為終極能量,那位物理學家開玩笑說,這是世界上最徹底最經濟的垃圾處理方式。”

“還有什麽特點?”卓師母提示道,“想想老馬曾說過的:抹平空間褶皺。”

史林的反應非常敏捷,立即說:“第二個特點是:它是借助於宇宙最極端的畸變空間實現的,物質放出了終極能量,然後被黑洞抹平自身的‘褶皺’,消失在黑洞中。”

卓師母讚許地點頭:“不錯,你的思維很敏銳,善於抓關鍵,你老師沒看錯你。”

史林心潮澎湃。他在閱讀到這個設想時,隻是把它當成智力遊戲,一點也沒有引起重視。但此刻在卓師母的提示下,他意識到:這個簡單的思想實驗也許正好顯示了終極能量的本質。被投入黑洞的物質完成了它在宇宙中的最終輪回,被剃去所有毛發(抹去所有信息),不管它是什麽元素,不管它是什麽狀態(固態、液態、氣態、離子態,甚至是單獨的誇克),都將放出終極能量,被黑洞一視同仁地抹平褶皺,化為烏有。但這和卓師母所說的“對宇宙終極公式的驗證”有什麽關係?卓師母似乎知道他的思想活動,隨即說:

“一六○小組發現的宇宙終極公式,恰恰揭示了空間‘褶皺’與‘抹平’的關係。利用這個公式,就有辦法讓物質‘抹平褶皺’,放出它的終極能量。所有的物質都可以,而且技術方法相當簡單,比冷聚變簡單多了。我們一般稱它為終極技術。”

卓師母說得很平淡,但史林再次被驚呆了。他激動地看著卓師母,生怕她是在開玩笑。他忽然脫口而出:

“這麽說,冰窟窿可以擴大了,甚至可以無限地擴大!卓師母,那你們為什麽還要保密?”他說的話沒頭沒腦,但卓君慧完全理解。他是在借用卡斯皮的比喻:即將開始的資源之戰就像一群海豹在爭奪冰麵上的換氣口。是啊,現在冰窟窿可以無限擴大了,因為對資源的爭奪首先集中在能源上,如果物質的終極能量能輕易釋放,那麽,人類能源問題可以說得到了徹底解決,以後,隻用把社會運行中產生的垃圾、核廢料等這麽轉換一下就行了。哪裏還用得著打仗呢?

史林非常亢奮,情動於色。卓君慧心疼地看看這個大男孩:他還是年輕啊,一腔熱血,但未免太理想化。她搖搖頭:

“不行的,終極公式絕不能對外宣布。這是小組全體成員的決定。”

史林的亢奮被潑了冷水,不滿地追問:“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

卓師母歎口氣:“我這就告訴你。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文明發展的一個潛規則,雖然它並沒有什麽內在的必然性,但它一直是很管用的。那就是:當技術之威力發展到某種程度時,它的掌握者必然會具有相應程度的成熟。形象地說,就是上帝不允許小孩得到危險玩具。這麽說吧,二戰時核爆炸技術沒有落到希特勒和日本人手裏,看似出於偶然,實則有其必然性,更不用說它絕不會落在成吉思汗手裏。大自然能有這條潛規則實在是人類的幸運,否則就太危險了。但一六○小組的出現打破了這種潛規則。由於智力聯網,小組所達到的科技水平遠遠超越時代,至少超越五個世紀。反過來也就是說,今天的人類還不具備與終極技術相應的成熟度。”她強調著,“不,絕不能讓他們得到這個危險的玩具。”

史林悟到這個結論的分量,但並不完全信服。他不好意思反駁,沉默著。卓君慧看看他:“你不大信服這條潛規則,是不是?我們並不願意隱瞞終極技術,不過很可惜,它還有一個……怎麽說呢,相當怪異的、善惡難辨的特點,它使我剛才說的危險性大大增加了。”

“什麽特點?”

“量子力學揭示,一個觀察者會造成觀察對象量子態的塌縮,也就是說,精神可以影響實在。這個觀點有點神神鬼鬼的味道,愛因斯坦就堅決反對,但一百多年的科學發展完全證實了它。而且,這種精神作用並不是永遠局限在量子世界中—那樣給人的感覺還安全些—通過某種技巧,精神作用甚至可以影響到宏觀世界,比如著名的薛定鍔貓佯謬。這些觀點你當然了解的。”

“是的,我很了解,我一點都不懷疑。”

“問題是這種精神作用中的一個特例:當觀察者的觀察對象就是他本身時,這種‘自指’會產生一種自激反應。把它應用到終極技術上,會得出這樣一個結果:如果一個人想引爆自身會特別容易,可以借助於裝在上衣口袋中的某種器具去實現。而普通物質終極能量的釋放相對要複雜一些。”她看著史林,說,“你當然能想象得到,這意味著什麽。”

史林當然能想象得到,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這就意味著,一旦終極技術被散播到公眾中去,那對恐怖分子太有利了。他們今後甚至不用腰纏炸藥,隻用在上衣口袋中裝上某種小器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然後微笑著引爆自身。而且……這是怎樣威力的人體炸彈啊!按愛因斯坦的質能公式E=MC^2推導,一個體重六十公斤的人所產生的爆炸威力相當於一億噸TNT炸藥的威力!而美國扔在廣島的原子彈才1.3萬噸! 太可怕了,確實太可怕了。現在,史林完全理解了一六○小組對終極公式嚴格保密的苦心。卓君慧說:

“迄今為止,世界上隻有七個人了解這件事。你是第八個。”

史林沉重地點頭,他已經感到了沉甸甸的責任。他也會死死地守住這個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包括國家安全部。隨後他想到,卓師母今天主動向他透露這些秘密,恐怕是有所考慮的,也許是受一六○小組的授意吧!這些秘密不會向一個“外人”輕易泄露,那麽,一六○小組可能已經決定接納自己。

對此史林沒什麽可猶豫的,雖然“腦中植入異物”難免引起一些恐怖的聯想,有可能毀了他作為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一定,司馬夫婦照舊生活得很好),但為了他從少年時代就深植於心中的宇宙終極情結,為了滿足自己的探索欲,他願意做出這樣的犧牲。

卓師母又要進去巡回檢查了。史林幫她插好神經插頭。等她沉入那個思維場後,史林一個人坐在旁邊發呆。卓師母指出的終極武器的前景太可怕,與之相比,今天的核彈簡直是兒童玩具了。因為人類所珍視、所保護、所信賴的一切:建築、文物、書籍、野花、綠草、白雲、空氣、清水,甚至你的親人、你的自身,都會變成超級炸彈。也許一連串的終極爆炸能引起地球的爆炸,半徑6000公裏的物質球在一瞬間能被抹平,變成強光和高熱,人類的諾亞方舟從此化為沒有褶皺的空間,不留下任何痕跡。

話又說回來,如果終極能量完全用於高尚的目的,那時人類文明的前景該是何等光明!這是最幹淨最高效的能源。它的使用不會在係統內引起熵增,人類社會不但一勞永逸地解決了能源問題,連帶著把最頭疼的環境汙染(本質是熵增)也解決了。

但誰能保證人類中沒有一個惡人?沒有一個談笑間在學生教室裏引爆自身的恐怖分子?一萬年後也不敢保證。由於人性之惡,技術之“善”與“惡”被交織在一起,永遠分拆不開。於是,一六○小組的成員們隻有眼睜睜地看著已經到手的偉大發現而不能用,甚至還要處心積慮地把它掩蓋起來。

史林沮喪地想,看來人之善惡比宇宙終極定律更為複雜難解。也許這就是一六○小組的下一個終極目標吧—致力於人類靈魂的淨化。

六個人的“智力攻堅”整整進行了兩天。這兩天中,卓師母曾四次進入思維場。那裏一切正常,後來她就不再進去了。但她也不再和史林交談,一直沉思著,眉間鎖著很深重的愁雲。但究竟是為什麽,史林不敢問。晚上她和史林沒去睡覺,倚在椅子上斷斷續續眯了幾次。那六個人則顯然沒有片刻休息,一直處於極為亢奮的搏殺狀態中。第二天晚上七點,卓師母最後一次“進入”,半個小時後返回,對史林簡短地說:

“快要結束了,他們已經太疲累。這次不大順利,看來仍然得不出結論。”

史林試探地問:“他們在思考什麽問題?既然終極公式已經得出來了。”

“終極公式可不代表終極問題。現在他們的進攻目標,其實是探究愛因斯坦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真正感興趣的是,上帝能否用別的方法來建造世界。換言之,如果我們這個宇宙滅亡後還會有‘下一個’宇宙,或者在我們這個宇宙‘之外’還有另外的宇宙—隻是象征性的說法,實際宇宙滅亡後連時間空間都不存在—我們的公式在那兒是否還管用。”卓師母微笑道。

“你一直強調對真理的驗證,但這一個問題能否驗證,還真的很難說。因為,對它的研究很難跳出純粹的邏輯推理。要知道,依靠一六○小組的超級智力,提出幾種能夠自洽的假說並不難,難的是設計出驗證辦法。”她補充道,“而且必須要在‘這個宇宙’之內對‘宇宙之外’的事情做出驗證。這個問題甚至比破解終極公式更難一些。他們正在做的就是這件事。”

“你說他們這次的進攻沒有成功?”

“嗯。”

史林笑了:“這對我其實是個好事,總不能把事做完了,得給我留一個吧!”

卓師母會心地笑了,但沒有往下說,因為貝利茨先生已經舉手示意要結束了……卓師母過去,動作輕柔地為他們拔下神經插頭,再互相對接,把那塊頭骨按平。六個人依次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們表情割裂的麵容都恢複了正常,但都顯得非常疲憊,入骨的疲憊。看來,連續兩天的絞腦汁把他們累慘了。他們略定定神,貝利茨笑著說:

“別急,等下一次吧。上帝一百五十億年才完成的東西,咱們想撬開它,不能太性急。”

這邊茶幾上卓君慧已經擺好了食物,這次不是瓶裝流食,而是三明治、五香牛肉、羊肉(印度人不吃牛肉)、火雞肉、飲料等,六個餓壞的人立即圍上去,大吃大嚼起來。

盡管今天的探索失敗了,但是他們絲毫不顯沮喪,餐桌上反倒有騰騰搏動著的歡快。探索本身就是幸福,也許其過程比結果更幸福。史林非常理解這一點。他真想立即加入到這個小組中去—當然,與渴望伴隨的還有對終極武器的恐懼,同卓師母談話後,這樣的恐懼已經如附骨之疽,擺脫不掉了。司馬完看看史林,對妻子說:

“你對小史介紹了吧?”

“嗯,該介紹的我都說了。”

貝利茨溫和地說:“史先生,你考慮一下,如果願意加入一六○小組,就提出一個正式申請,我們將在下次聚會時表決。”

“謝謝,我馬上會提出申請。”

貝利茨沒有問司馬完為什麽要退出一六○小組,他對此有點困惑。凡是加入一六○小組的人,都把這種無損耗的智力合作、這種對終極真理的孜孜探索,當成了人生第一需要,當成了人生快樂的極致。所以,不是為了非常重大的原因,沒有人會願意退出小組的。當然他沒有問,其他人也都沒有問,這屬於個人的隱私,個人的自由。

七個人中間,隻有卓君慧知道丈夫這個決定的深層原因。並不是丈夫告訴她的,司馬完甚至對自己的妻子也守口如瓶。但卓君慧早就發現了丈夫的心事,半年前就發現了。在剛才的巡回檢查中,當七個人的思維形成無邊界的共同體時,卓君慧曾悄悄叩問了丈夫的潛意識。她的叩問非常小心,正致力於智力搏殺的司馬完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到。她甚至還悄悄叩問了其他幾個人的潛意識,他們同樣沒發現。當六道思維大潮匯聚到一起,洶湧拍擊宇宙終極堡壘的圍牆時,他們不會注意到大潮下麵是否有一道細細的潛流。

這種思維潛入在一六○小組中並沒有明令禁止,但從公共道德來說,這種做法肯定是違規的。但卓師母還是做了。她要去驗證一些重要的東西,非常重要,重要到足以讓她有勇氣違背平時的做人原則。現在她已經完成了驗證,驗證的結果使她倍感憂慮。

夜裏九點,八個人互相握別,也沒忘了同電腦亞伯拉罕告別。他們依次同電腦中的那個麵孔碰了碰額頭,亞伯拉罕對每一個人說:

“再見,希望下一次早日相聚。”

他們預定的聚會被無限期地推遲了。戰爭。

在隨後的半年中,世界上的主要國家進行了最後的排列組合,分成兩個陣營。一個陣營是“老海豹”,包括美國、日本、英國、澳大利亞等;另一個陣營是“新海豹”,包括中國、印度、韓國、巴西等。不用說,這種分組取決於各國在舊的世界資源分配體係中所占的地位。

2028年5月28日,後人所稱的“2.5次世界大戰”終於打響了第一槍。戰爭的進程一如那位以色列軍事專家卡斯皮的預期,是典型的遠洋絞殺戰和點穴戰。“老海豹”們宣布了對“新海豹”陣營絕對的石油禁運,所有通往這些國家的油船都被攔截。中國“鄭和號”五十萬噸油輪沒能回國,被“暫時”扣押在伊拉克的巴士拉港。中俄石油管道和中哈石油管道“因技術原因”無限期關閉。中國西氣東輸管道,及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石油管道被空中投擲的動能武器炸毀,而且從此沒能有效修複,因為這種天基打擊是不可抵禦的。中國和美國開始了對敵方衛星的絞殺戰,一夜之間雙方都損失了二分之一的衛星,然後又突然同時中止,原因不明。各國的核力量(陸基和海基)都繃緊了弦,但卻一直引而不發。直到戰爭結束,誰都不敢首先啟用。所以,最危險的核力量反倒毫發無傷。

最激烈的戰事發生在對各重要海峽的爭奪上,這是沒有懸念的戰鬥,因為美、日、英的遠洋海空力量及天基力量都處於絕對優勢。然後,戰火蔓延到“新海豹”國家的海港、鐵路樞紐、通訊光纜會聚點等,但多是電磁脈衝轟炸或精確轟炸,是以破壞交通、電力、通訊為目的,人員傷亡並不大。人們譏諷地說,看來社會確實進步了,連戰爭也變得文明了。

這種慢性扼殺戰術的效果逐漸顯現。司馬完夫婦“透不過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北京城裏,那曾經川流不息、似乎永不會中斷的車流幾乎消失了,普通人的汽車全部趴在車庫裏,因為有限的石油被集中起來,確保軍隊的需要。鐵路交通處於半癱瘓狀態。電信通訊經常中斷,社會不得不回過頭來依靠郵政通信。北京的夜晚因為空防和經常斷電變得漆黑一團。社會越來越難於正常運行了。

失敗就像是黑夜中的冰山,緩慢地、無可逆轉地向“新海豹”陣營逼來,伴隨著砭人骨髓的寒意。

戰爭開始兩星期前,史林到日本探親(他一個叔爺定居在日本),隨後兩國斷交,史林沒有回國。其實兩國斷交後都遣返了滯留在自己國家的對方公民,但據說是史林自己堅決拒絕回國,他的叔爺便為他辦了暫居證。

史林從以色列返回後,向國家安全部的洪先生匯報了在特拉維夫的見聞,主要是說明了司馬完(還有他妻子)腦中的異物是怎麽回事,但對終極公式和終極能量的情況則完全保密,信守了他對一六○小組的承諾。他對洪先生說:

“我可以保證,他倆裝上這個插頭是為了科學探索,而不是其他的卑劣目的,也不存在受別人控製的情況。”

洪先生沒想到一樁大案最終是這麽一個結果,一下子輕鬆了。從他內心講,他實在不願意這個重量級的武器專家成了敵國間諜。同時他也非常不理解:一個人會僅僅為了強化智力而摧殘自身,把自己變成“半機器人”?聽完匯報後他搖搖頭,沒有多加評論,隻是對史林表示了感謝。隨後他和呂所長通了電話,氣惱地說:

“太輕率了。司馬完這種做法至少是太輕率了。要知道,他的腦袋不光是他個人的,還是國家的。”

呂所長歎道:“是的,他的輕率做法讓我非常為難。以後我該怎樣對待他?我敢不敢信任一個大腦裏裝著神經外插頭的人?盡管他不會是間諜—你知道,我對這一點一直敢肯定,從一開始就敢肯定—但有了這麽一個大腦外插頭,就存在著向外泄密的可能,盡管泄密並非他本人的意願。”

這麽一來,戰爭開始後司馬完反倒非常清閑。北方研究所彬彬有禮地把他束之高閣,不再讓他參與具體的研究工作。對此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絲毫不加解釋。他研製的電磁脈衝彈在戰爭中也沒派上太大的用場。對日本倒是用上了。在幾個城市、海港進行了飽和電磁轟炸,對其信息係統造成了很大破壞。但對遠隔重洋的美、英、澳則有力使不上,畢竟中國的遠程投擲能力有限。

司馬完和妻子賦閑在家,散步,打太極拳,盼著兒子那兒寄來的軍郵。兒子來過幾封信,信中情緒很不好,一再說這場戰爭打得太窩囊,與其這樣熬下去,不如駕一隻裝滿炸藥的小船去撞美國軍艦,畢竟在幾十年前,在南也門的亞丁港就有人這麽成功地實施過。卓君慧很擔心兒子的情緒,回了一封很長的信,盡量勸慰他,但她知道這些空洞的安慰不會起多大作用。

這是戰爭開始一年半後的事。兒子沒能見到媽媽的信—幾乎在發走這封信的同時,家裏就接到了軍隊送來的陣亡通知書。仍是一次天基力量的精確打擊,美國的武裝衛星向兒子所在的長波雷達站投擲了一枚鎢棒,以每秒六公裏的極高速度打擊地麵,其威力相當於一枚小型核彈。雷達站被完全抹去了,裏麵的人屍骨無存,甚至連一件遺物都找不到。

辦完兒子的喪事後,司馬完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並不僅僅是為了兒子的死,不是的,這個計劃他早就籌劃好了,自從確認中國在這場準備不足的戰爭中必然失利後,甚至早在卡斯皮那次談話半年之前,他就開始了秘密籌劃。但兒子的犧牲無疑也是一種推動,在道義上為他解去了最後的束縛。他辦妥了去中立國瑞士的護照,借口是一次工作訪問,然後準備從那兒到美國,尋找一個合適的地點,把自己五十六公斤質量的身體變為一個絢麗的巨火球。

妻子因愛子的死悲痛欲絕,終日以淚洗麵。他在出發前一直盡量抽時間安慰妻子。在這樣的時刻,語言的力量太蒼白了。他隻是默默地陪著她,摟著她的腰,看著她的眼睛,或者輕柔地撫著她的手背。其實他的悲痛並不比妻子稍輕。妻子睡熟後,他睡不著,一個人來到陽台,躺到搖椅上,望著深邃的夜空,思念著兒子,心疼著妻子,也梳理著自己的一生。他常說自己當一個武器科學家純屬角色反串,他的一生隻是為了探索宇宙終極真理,享受思維的快樂。他們(一六○小組的夥伴)的探索完全是非功利的,是屬於全人類的。他也曾真誠地發誓,不會把終極能量用於戰爭。但他終究是塵世中人,當他的思維翱翔於宇宙深處時,思維的載體還得站在一個被稱作中國的黃土地上。這兒有流淌五千年的血脈之河、文化之河,這兒的人都是黃皮膚,眼角有蒙古褶皺,有相同的基因譜係。他必須為這兒、為這些人,盡一份力量,做一些事情。雖然他要做的事可能有悖於一個終極科學家的道德觀,有悖於他的本性。

他在無盡的思考中逐漸淬硬自己的決心。他並非沒有遲疑和反複,不過他最終確認隻能這樣做。

他一直沒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妻子,但妻子也許早已洞察到了。娶了這麽一位高智商的妻子也有這點不便—他一般無法在妻子麵前隱藏自己的內心活動。不過,這些天來,兒子之死對她的打擊太大,妻子一直心神恍惚,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的離愁,甚至沒為他準備出門的衣物。

晚飯後,兩人麵對麵坐在沙發上。司馬完發現妻子的眼神像秋水一樣清明。妻子冷靜地、開門見山地說:

“老馬,後天你就要走了,去做那件事了吧?”

“對。我要走了。”

“你打算在哪兒引爆自身?”

司馬完不由得看看妻子,妻子沉默著,不加解釋,等著他的回答。他也不再隱瞞,直言道:“還沒定,到美國後我會選一個合適的地點。我之意在於威懾,不願造成過多的人員傷亡。”

妻子歎息道:“即使這樣,恐怕死者也是數萬之眾了。”

司馬完沉重地點頭:“可能吧。君慧,你了解我的,我真的不願這樣做……”

妻子歎息一聲:“我沒打算勸你。你已決定的事,別人沒法改變的。其實我早知道你在籌劃,大約半年前就開始了吧?而且是在卡斯皮那次談話後最後定型。你決定赴死後,開始推薦史林接你的空缺。我對這些很清楚,因為……”她對丈夫第一次坦白,“在以色列那次智力聯網中,我曾悄悄叩問了你的潛意識。”

司馬完驚訝地看看妻子,認真回憶了一下,沒能回憶到那次聯網時妻子對他的思維入侵。他素來佩服妻子的智商,這會兒更佩服了。雖然那時他盡量做得不動聲色,但還是沒能瞞過明察秋毫的妻子,反倒是自己被蒙在鼓裏。卓君慧接著說:

“那次我還同時叩問了其他五個人。他們大都會恪守一六○小組製定的道德紅線,即:在任何情況下,絕不把終極能量用於戰爭。”

司馬完誠心誠意地說:“我敬重他們,也羨慕他們—如果我也能堅持那樣的決定就太幸福了。他們的心地比我純淨。”

卓君慧仍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除了一個人。我是說,有可能背離這條紅線的,除你之外還有一個人。當然他現在不會這樣幹,但一旦你用終極能量改變了戰爭的均勢,他也會背離自己的本意,仿效你的做法。我想,不用說名字,你大概能猜出他是誰吧?”

司馬完遲疑了一會兒,不大肯定地說:“鬆本清智?”

“對,是他。你—想想吧!”

卓君慧沒有深談,但司馬完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一個可怕的前景。敵我雙方都握著這種撒旦的力量,戰爭最終會變成終極能量的對決,雙方將同歸於盡,沒有勝利者—如果不說地球毀滅的話。

不過,在這一瞬間,司馬完馬上想到了史林。從以色列回來後,妻子曾經同那個年輕人有過一次秘密談話,然後史林就去了日本,而且在戰爭爆發後拒絕回國。司馬完對此一直有懷疑,他了解那個青年,他和兒子一樣,血是熱的,在戰爭來臨時拒絕回國不符合他的為人。這麽說,他是妻子事先安排好的棋子?他看著妻子的眼睛,輕聲問:

“但你已經事先做了必要的安排?”

妻子點點頭:“對,史林。昨天我已經通知他開始行動。咱們等一等,等到那邊的結果再說吧。”

此時,史林正待在日本千葉縣一家拉麵館裏。戰爭爆發後他拒絕回國,求他的叔爺為他辦了暫居證,但此後他堅決拒絕了叔爺的挽留,離開叔爺在東京的家,到千葉縣“和愛屋”拉麵館找到了工作,並住在這裏。其實離開北京前他已經提前做了準備,用一千元的學費,花費一天時間,在一家蘭州拉麵館中學會了拉麵手藝。他那高達一百六十的智商可不是虛的,在體力活上也表現得遊刃有餘。到“和愛屋”半個月後,他的功夫已經爐火純青,可以把手中的麵拉得比頭發還細,是這裏掛頭牌的拉麵師了。

千葉縣在日本的東麵,離東京不遠。這兒受戰爭影響不大,拉麵館生意相當紅火,每天晚上到十一點後才能休息。忙完一天,累得兩條胳膊抬不起來,但他在睡覺前總要抽點時間看看專業書。戰爭終歸要結束的,而自己也終歸會卸掉戲裝(他目前就像是票友在舞台上扮演角色),回歸自我。他不能讓自己的腦子在這段時間鏽死,至少要讓它保持怠速運轉吧?

他所看的專業書就包括鬆本清智的一些著作,日文原版,如《宇宙暗能量的計算》《楊-米爾斯理論中的非規範對稱》《物質前誇克層級的自發破缺》《奇點內的高熵和有序》等。這些著作寫得極為出色,淺中見深,舉重若輕,邏輯非常清晰,給人的感覺是數學博士到小學講加減法。如果是過去,閱讀之後史林隻會空泛地稱讚一番,但現在他知道這些著作之所以出色的內在原因—鬆本清智已經知道了宇宙終極定律,雖然著作中隻字未提,但以已經破解的終極定律來統攝這些前期的理論探討,那就像登山者到達山頂後再回頭看走過的路,當然是條分縷析清清楚楚了。

史林很敬重鬆本清智教授,所以對自己將不得不做的事,心中十分歉疚。從以色列回來後,卓師母和他有過一次深談。那時他才知道,自他們到達以色列之後的一切舉動,包括讓史林走進一六○小組的圈子內,包括卓師母主動向他透露有關終極武器的情報,實際上都屬於一次周密的策劃—不,更準確地說,是兩個交織在一起的計劃。司馬老師是第一個計劃的策劃者,他決心背離一六○小組的道德紅線,用終極武器來改變戰爭的結局,於是推薦史林來接替自己死後留下的空缺;卓師母敏銳地發現了丈夫的秘密計劃,不動聲色地作了補救,並巧妙地利用那次大腦聯網查清了各人的潛意識。

從以色列回國後的那次深談中,她對史林堅決地說:“絕不能讓終極能量用於戰爭!一定要避免這一點,對於準備背離那條道德紅線的人,無論是誰,不管是我丈夫還是鬆本清智,都不得不對其采取斷然措施!”

史林開始並不同意她的做法,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從感情上說,他更多的是站在司馬老師這一邊。但卓師母用一個深刻的比喻把他說服了。卓師母說:

“假如一群二十世紀的文明人在海島上發現一個野蠻人部落,他們還盛行部族仇殺,甚至吃掉俘虜。這當然是很醜惡的行為,文明人會憐憫他們,勸阻他們,但並不會仇視他們,因為他們的社會心智還沒進化到必要的高度。如果一時勸阻不住,文明人會寄希望於時間,期待他們的心智逐漸開化。不過,如果因為痛恨他們的醜惡而大開殺戒,用原子彈或艾滋病毒把他們滅族,那這樣的文明人就比野蠻人更醜惡了!

史林被她的哲人情懷完全征服了,心悅誠服地執行師母給他布置的任務。他在日本住下來,老老實實地做他的拉麵師傅,每星期按時到警察廳報告自己的行蹤(這是日本警方對敵國僑民的要求),其餘時間就窩在“和愛屋”拉麵館裏。日本社會中本來就有濃厚的軍國主義思想,戰爭更強化了它。拉麵館裏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刺耳的言論,甚至有狂熱的右翼分子知道這位拉麵師傅是中國人,常常來向他挑釁。但史林對這些挑釁安之若素。

轉眼一年半過去了。

這天,他正在操作間拉麵,服務員惠子小姐過來喊他,說一位客人要見見中國拉麵師傅。順著惠子的手指,他看到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坐在角落裏,安靜地吃著醬油拉麵。史林走過去,那人抬起頭,微笑著問:

“你是史林君?從中國來的?”

“對。”

“聽說你曾是物理學碩士?”

“對。”

“你認識卓君慧女士嗎?”

“認識的,她是我的師母。先生你是……”

那人改用漢語說:“卓女士托我捎來一樣東西。”他把一個很小的紙包遞過來,裏麵硬硬的像是一把鑰匙,然後他喚服務員結賬,就走了。

當天晚上,史林向拉麵館老板遞了辭呈,說他的叔爺讓他立即回東京,家裏有要事。老板舍不得這個幹活賣力、技術又好的拉麵師傅,誠心誠意地作了挽留,留不住,便為他結清了工資。

第二天上午,史林已經到了東京大學物理係辦公室。在此之前,他先到東京車站,用那位信使交給他的鑰匙,打開車站寄存處第二十三號寄存箱,從裏麵取出一個皮包。包內是一枝電擊槍,美國XADS公司研製的,有效射程五十米,它是用強大的紫外線激光脈衝將空氣離子化,產生長長的、閃閃發光的等離子體絲,電流再通過這一通路擊向目標。為了將人擊暈而又不造成致命傷害,所用的電脈衝必須極強,但持續時間又極短,每次隻有零點四皮秒(一皮秒等於一百億分之一秒),這相當於瞬間作用能量達到一萬兆千瓦。

這是一種非殺傷性武器,一般用於警察行動。但史林手中這個型號的震擊槍強度可調,在最強擋使用,可以使目標的大腦受到不可逆的損傷,變成植物人,無論是催蘇醒藥物還是高壓氧艙都無能為力。這種武器的致殘效果非常可靠,美國XADS公司對其作過縝密的研究和動物實驗,史林閱讀過有關的實驗數據。現在,裝有武器的皮包就放在他的腿上。

他欣賞著這些漫畫,從中感受到鬆本清智未泯的童心。然後他用手捏了捏皮包,裏麵硬硬的,是那件殺人武器。他不由得歎息一聲。

鬆本先生進來了,一眼就認出了史林:“是史林君?我們在以色列見過一麵。你怎麽這會兒來日本?”

史林立起身,恭謹地說:“我已經在日本停留一年多了,戰前我來日本探親,戰爭爆發後我沒有回去。”

鬆本看看他,沒有說話。鬆本不讚成戰爭,但也不讚成一個年輕人逃避對國家的責任。這兩種觀點是相悖的,用物理學家的直覺或形式邏輯都無法理清它。但不管怎麽說,這種不明不白的感覺讓他對史林心存芥蒂。不過他沒有把心中的芥蒂表示出來,親切地問: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有難處盡管說,我同你的老師、師母都是很好的朋友。”

“謝謝鬆本先生。我沒有什麽難處。我來找你,是受卓君慧女士之托,想請你回答一個問題。”

鬆本揚揚眉毛:“是嗎,受卓女士所托?請問吧!”

“請問鬆本先生,你會把終極能量用於這場戰事嗎?”

鬆本愣了一下,沒想到史林會直率地問這個問題。一般來說,一六○小組的組員們都不在那間地下室之外談論與終極定律有關的話題。他簡單地說:“不會。這是所有組員的共識。”

“但如果某個人,比如我的老師司馬完,首先使用了它,從而改變了戰爭的均勢,那時你會使用它嗎?”

鬆本感受到這個問題的分量,認真地思考著。史林這個問題不會是隨便提出的,其中必然涉及司馬完的某個重要決定。在他思考時,史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鬆本坦率地說:“如果是在那樣的情勢下,我會考慮的。”

史林從皮包中拿出那枝電擊槍,苦澀地說:“鬆本先生,我非常抱歉。卓師母說,絕不能讓終極能量變成殺人武器,那對人類太危險了。為了百分之百的安全,必須事先就對你和司馬完先生采取行動。我真的很抱歉,我是為你尚未犯下的罪行傷害你。但我不得不這樣做。”

他用辦公室的電話機撥了兩個外線,一個給那位送鑰匙的信使,一個給東京警視廳。然後他就端坐在鬆本先生身邊,等著警察到來。

在妻子扣動XADS電擊槍扳機的那一瞬間,司馬完沒有恐懼而隻有輕鬆。妻子把他身上這副擔子卸下來了,他相信妻子隨後會把這副擔子背起來,肯定會背起來的。她比自己更睿智。

一道閃閃發光的細線從槍口射向他的頭部,然後,強勁的電脈衝順著這個離子通道射過來。司馬完仰麵倒下去,妻子搶前一步抱住他,把他小心地放在沙發上,苦澀地看著丈夫。她沒有哭,隻是長長地歎息著。

戰爭沒有改變貝利茨閑逸的退休生活。他住在特拉華半島上的奧南科克城郊,每天早上,他與老妻帶著愛犬巴比步行到海濱,駕著私人遊艇在海上徜徉一個上午。這天他們照舊去了,他扶著妻子上了遊艇,巴比也跳上來了,他開始解纜繩。忽然,海濱路上一輛警車風馳電掣般駛來,很遠就聽見有人在喊:

“是貝利茨先生嗎?請等一等,請等一等!”

貝利茨站直了,手搭涼棚,狐疑地看著來人。一個警官下來,向他行禮:“你是斯坦福大學的終身教授肯尼思·貝利茨先生嗎?”

“對,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