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號2

陳哥他們四個明顯打了個寒顫。馬特有點不耐煩,肯定是嫌我“敗壞士氣”,沉著臉問:“怎麽從長計議?”

我不想惹惱他,盡量小心地說:“當然,最妥當的方案是從此取消到木星的采氫,仍使用地球上的人工製氫法。如果……那隻有先和木星蟻溝通,事先求得他們的許可。我想,既然他們能向陳哥在大腦中傳話,應該能實現雙向溝通的。”

“然後乞求他們的善心和施舍?”

“對,乞求他們的善心和施舍。馬特,”我加重語氣說,“說到底,他們才是木星的主人。我們是理虧的一方。”

馬特冷淡地說:“你說得對,理論上很對。同樣,古歐洲人不該消滅尼安德特人,雅利安人不該入侵印度達羅毗荼人的地盤,炎帝黃帝不該趕走蚩尤,白人不該強奪印第安人的土地。但那都是已經存在的曆史,存在即合理。如果把這些你認為不高尚的曆史刪去,人類曆史還能剩下什麽?”

我苦笑著,不想同他繼續爭論。平時在我倆的親密關係中就埋著一些小裂隙,今天裂隙不幸被擴大了。我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到了,便沉默下來,四位船員也沉默下來,等著馬特做出最後決定,畢竟他是一船之長。馬特沉思一會兒,冷靜地說:

“黃,你說的木星生命可能是真的,但在返航之前,我必須有確鑿的證據,不能糊裏糊塗就空船返回,否則我這個船長就太顢頇了。這次我親自去驗證。”

艾哈邁德他們麵麵廝覷,都把目光轉向我。我很了解馬特,他一旦做出決定,別人是無法勸阻的,想了想,我說:

“好的,我同你一塊兒去。”

馬特搖搖頭,堅決地說:“不,你不是正式船員,你沒有義務去冒險。”

“我有義務,我是你的求婚妻!”

“不是。你還沒有接受我的求婚戒指。”

“我接受了!我隻是讓你換一個花飾。要不幹脆不換了,你現在就給我戴上。”

這兩句戀人之間的小口角讓四個船員都禁不住笑了,但他們隨即想起當前的處境——船長此行將冒著生命危險——馬上凍結了笑容。馬特厲聲說:

“別說了,我決定一個人下去!陳,我開蜜蜂一號下去,你去檢查一下。”

我的淚水忽然盈滿了眼眶。馬特看見了,顯然也很動情,但沒讓感情外露。他掏出那個首飾盒,遞給我。“給,既然你說不用換了,那就收著吧。”

這是在向我贈送遺物了。情勢不允許我放縱感情,我擦擦淚,向他叮嚀應該注意的事項。我說剛才木星蟻向陳哥傳話時,我也感覺到了大腦中的白噪。估計這種思維交流,對每個特定個體來說都需要先期調諧。所以你這一趟不要太匆忙,如果感覺到腦中有白噪,就多待一會兒,也許過一會兒就聽懂了。再者,從此前的情況看,木星蟻出手應該很謹慎的,即便飛船濺落到海麵上,隻要沒有實施采氫行為,他們大概也不會采取行動。馬特,你在實施采氫前一定要慎重!

馬特耐心地聽完,說:“放心吧。”

他要走了,我上前摟住他,給了一個長久的熱吻:“馬特,別忘了,我在等你回來!”

馬特點點頭,徑自離開。

我們用望遠鏡盯著蜜蜂一號,看它背負著陽光,飄飄搖搖地沉到五彩的木星大氣中。現在,我們和船長的聯係就隻有無線電波了,而且這個聯係也不可靠。我們圍在通話器前,不間斷地呼叫蜜蜂一號。今天還算順利,很長時間聯係沒有中斷,盡管噪音很大,聲音時斷時續,勉強還能通話。馬特以沉靜的語氣報著他的位置:

“到達……海麵之上400公裏處。”

“平安濺落……海麵。”

“……看到……串閃光,光度……很強。”

“腦中……白噪音……不懂。”

通訊中斷,我們屏住氣息等著,也不停地呼喚著:“船長?船長?馬特?”通訊中斷了很久,按時間計算,此時蜜蜂一號應該是處在木星背麵。我們心急如焚。足足近四個小時後,通訊忽然恢複了,馬特的聲音:

“五月花號……五月花號……請回答……”

我驚喜地喊:“我們聽見了,請講!”

“仍然……白噪。我決定……進液口。”

我嘶聲喊:“馬特,你一定要慎重!”

過了三秒的電波遲滯後,聽見馬特說:“總要……試試吧。”他似乎在笑,“小藝……戒指……不算……回去……換新的。”

之後通訊又中斷了,我們一直苦等了近一個小時,再怎麽呼喚也沒回音。這會兒蜜蜂一號肯定在朝向母船的木星半球,通訊怎麽會完全中斷呢。忽然我感覺到異常:通話器中的噪音背景中,似乎能聽到液氫充入那種熟悉的嘶嘶聲,偶爾還能聽見篤篤的響聲,似乎是敲擊桌子的聲音?我忽然明白了——我熟知馬特的習慣,在情緒緊張時,會下意識地用左手中指敲擊桌子。看來此刻通訊並未中斷,他隻是有意保持沉默,不想把真相告訴我。實際情況很可能是:此刻他已經明明白白聽到了木星蟻的警告,但他不甘心無功而返,仍然決定冒險采氫,來試探對方的底線。他是在玩火,一場危險的玩火。我努力鎮靜自己,保持語調的平和,對通話器說:

“馬特,我猜你能聽到母船的通話,我猜你已經聽懂了對方的警告,是不是?請千萬慎重,暫時放棄這次采氫。請你立刻打開排液口,把已經采到的液氫倒入大海。我想,隻要你中止行動,對方也會中止行動的。”

沒有回答。

瘮人的沉默。

沉默中我努力想象著下麵發生的事。木星蟻,那種高尚、沉靜、與世無爭的生命,一定在耐心地向入侵者重複著:最後一次警告,最後一次警告,最後一次警告。而馬修·沃福威茨船長此刻麵色如鐵,右手已經懸在排液按鈕上。卻始終按不下去。關鍵是,這一次退卻也許就意味著人類永遠放棄木星的氫能源!作為他畢生的成就,他不甘心。也許此刻他正在同木星蟻鬥智,他極其突然地變換小艇的航線,以躲開在前方群聚的蟻群。他認為已經甩開了敵人,咬咬牙,突然向上推操縱杆,小飛艇噴出無色高溫的氫離子流,脫離液麵向上飛去……

這都是我的想象,正確與否永遠不可能知道了。馬特一直沒有同我們通話,濃密的大氣也完全遮斷了視線。我們無法知道30萬公裏之外,1000公裏厚的大氣之下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們用望遠鏡提心吊膽地觀察下麵有沒有閃光,一直沒有發現。但半個小時之後,母船斜下方的大氣層突然冒出一個泡,泡破裂了,一團顏色偏藍的氣團從那兒噴出來,慢慢消散在木星大氣層的邊緣。在巨大的天文尺度下,這個小噴泉顯得十分渺小。

木星的自轉角速度比母船快,那個類似噴泉的地方緩緩超過我們,進入觀察窗的死角,看不到了。通話器中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很久之後我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剛才看到的應該是一次巨型核爆,它的力量之大,足以推開1000公裏厚的大氣層,把蘑菇雲的頂端顯示給我們。而馬特,還有蜜蜂一號,已經融化在一團白光中,永遠消失了。

我默默流淚,四個夥伴也十分悲憤,但我們無能為力。我在指揮艙的便簽薄上發現了馬特留給我的信,字跡十分了草:

小藝:

如果我沒能回來,那就證明你的猜想對了。但我不後悔。我盡力了。

我已把這兒的情況報告世界政府,他們會有辦法的。廉價的液氫是60億地球人的生命線,絕不能輕言放棄。即使為此不得不踩死一些螻蟻,上帝也會原諒的。你是一隻仁愛善良的小綿羊,可惜近乎迂腐。人類要想生存就不能不保留狼性。

那隻戒指留給你做記念吧,來不及為你更換了,抱歉。

沒時間給其他老弟兄們留言了,代我問候他們。永別了!

馬修

於即日

這個紙條讓我心中發冷。馬特太頑固,臨死前也沒有絲毫懺悔。不過,他並不是為了個人私利,甚至不是為了某個國家某個民族的私利,而是為了人類,我不願苛責他,苛責一位殉道者。我把紙條給四個人傳看,看完後,他們眼中都悶燃著怒火。瓦杜突然起身說:

“我再去試試。我不甘心就這麽離開。老大不能白死!”

他起身去蜜蜂四號。德米特裏和艾哈邁德看看我,也想離去。瓦杜已經到了通道口,我厲聲喝道:

“站住!”

瓦杜不情願地停住了,我譏諷地說:“我知道你們都有勇氣,視死如歸,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對不對?但死必須有價值,否則就隻能算是愚蠢。”我放緩聲音說:“馬特死了,我比你們更悲傷,但他……太魯莽了。咱們返航吧,這次隻能空船返航了,回地球後從長計議。”

120天後回到地球。五月花號照例留在近地軌道,由地球上來頂班的保羅照看,我們五人乘地球貨運飛船下去。與往日不同,今天的貨運飛船幾乎是空的,隻有蜜蜂一號第一趟運回的1000噸液氫。120天的時間並未紓解失去親人的悲傷,大家都佩著黑紗,表情沉重,默默無語。

貨運飛船降落在肯尼迪航天中心。第一眼看見的是馬特的遺像,幾乎有半個航站樓高,他用平靜的、略帶苦味的目光盯著我們,看見他的目光,我的眼淚不由得滾出來。

夜空突然一亮,激光在空中打出巨大的橫幅:

英魂歸來

四個儀伏隊員表情肅穆,步伐整齊地走上貨運飛船,然後抬著靈棺緩步走出來。棺上覆蓋著美國國旗,棺前雕著五月花號的船徽。當然棺中沒有馬特的遺體,隻有他的衣物。哀樂低回,迎接英魂的公眾們淚飛如雨,胸前都抱著馬特的遺像。

聯合國本屆主席、美國現任總統戴維斯親自歡迎我們。氫時代使地球變成了地球村,聯合國秘書長更名為聯合國主席。這並不是名義上的變化而是實質上的變化,因為聯合國實際上已經成了世界政府,而聯合國主席則由五個常任理事國的元首輪流擔任。滿頭銀發的戴維斯主席依次同船員擁抱,同我擁抱的時間最長。他低聲說:

“孩子,務請節哀。你的未婚夫沃福威茨先生是人類的英雄,是21世紀的普羅米修斯。他的犧牲精神將永遠為人類所銘記,為曆史所銘記。”他回頭對記者們說,“女士們,先生們,你們都知道,今天這艘貨運飛船幾乎是空的,但在我的眼裏它仍是滿載而歸。載的什麽?是人類的探險精神、進取精神和犧牲精神。正是靠這些精神,才有了今天的人類文明,而沃福威茨,還有五月花,這兩個高貴的名字,就是這種精神的象征!馬特走了,活著的人應該想想,怎樣才能使他的慷慨赴死更有價值!”

他的演講向全世界同步轉播。鎂光燈閃成一片。記者們也采訪我們五位,尤其是人類英雄的未亡人。我簡短地說:

“主席閣下說得不錯,我們要做的,是讓馬特的死變得更有價值一些。再見。”

迎靈儀式之後,戴維斯主席領我們到會客室,記者們都被關在門外了。戴維斯主席親切地招呼我們坐下,把我的座位安排在緊靠他的右手,看來他要同我們來一番親切的交談。我直截了當地說:

“主席閣下,什麽時候同木星蟻宣戰?”眾人都一愣,包括我的四個夥伴。我不客氣地說,“一到地麵,我就嗅到了戰爭的煙火味。您今天又添加了這麽多悲痛作燃料,我相信戰火很快就會爆燃的。”

戴維斯沒有料到我會這樣直率,先是愕然,然後是強烈的不快。他冷淡地說:“黃小姐,沃福威茨先生的英靈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我們說話行事,都不能褻瀆他的英靈。”

我的夥伴們也不快地看著我,隻有陳哥低著頭,回避了我的目光。同伴們的隔閡讓我心裏作疼,但我仍直率地說:“馬特死了,我非常悲痛。但這並不能掩蓋一個事實:木星是木星蟻的家園,是屬於他們的。”

“但木星的廉價液氫已經成了地球人類的生命線。有了它,地球上才消滅了環境汙染、血汗工廠、資源戰爭,才有了今天的氫盛世。你願意讓地球回到苦難的過去嗎?”

“既然如此,那就別拿我們的悲痛作文章。你可以在戰爭檄文中明白寫上:同木星蟻開戰,就是為了拓展人類的生存空間,就像當年白人到新大陸去拓展空間一樣。”

戴維斯主席不耐煩地說:“今天顯然不是爭辯曆史觀點的時候。”他轉向其他四人,“我想,你們四位是馬特的老夥伴,應該……”

我打斷他的話:“還是讓我把惹人生厭的角色扮演到底吧。為了替我的地球負責,我不得不打碎一些人的幻想,他們認為小不點兒的、未脫蒙昧的木星蟻對付不了地球的強大軍力,這場戰爭一定以地球的勝利告終。這種觀點從眼前看也許是對的,但最終將會鑄成大錯。確實,木星蟻很渺小、安靜、懶散、無欲無求,但他們手裏可不是隻有印第安人的弓箭,而是有宇宙中最高效的能源使用方式,一旦他們被驚醒,被激怒,極渺小的個體聚合起來,就能變成一串閃光,或者一次核爆,甚至……”我直盯著主席的眼睛,“把整個木星點燃。閣下,你不妨去請教天文物理學家,看看當木星變成一顆超新星時,地球會有什麽樣的命運。”

戴維斯麵色變了,不屑地說:“言過其辭。”

“120天前,當我對馬特說,一串閃光有可能變成一次核爆時,他也認為我是言過其辭。”

戴維斯沉默了,全場都沉默了。我知道戰爭在即,今天我有意拋棄外交語言,把真相**裸地展現出來,但願能來得及製止它。這樣做其實是基於對戴維斯的信任,他畢竟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會對局勢進行冷靜全麵的思考,不會讓戰爭歇斯底裏衝昏頭腦。長時間的靜思之後,他的臉色和緩了,問:

“黃小姐,你說該怎麽辦?”

“最好的辦法,是人類徹底放棄木星上的液氫,改用人工方法在地球上製氫。當然,這會大大降低人們的生活水平。我理解人類本性中的貪婪,如果逼他們放棄已經享用的便利,他們一定會堅決抵製的,沒有哪個政治家敢得罪大眾,就像在100多年前,與溫室效應鬥爭時,沒有哪個西方國家敢讓國人放棄大排量汽車。”戴維斯一直認真聽我講下去。“那麽我說一個折衷的辦法,如果按我的辦法做,也許事情能和平解決。”

戴維斯很有興趣:“請講。”

“第一條,把所有從木星上運回來的‘鐵結核’,也就是木星生命,全部運回去,撒放在大海裏。據我研究,雖然它們在地球上長期脫離液氫,但並沒有死亡,回到液氫海洋後仍會恢複活力。我們以此向木星生命做出懺悔。此後采氫時要加過濾,避免再把木星蟻帶走。”

“這一條毫無問題。往下講。”

“地球人類首先要自律。改變對液氫的過量使用,比如,五月花號要加致冷係統,禁絕再浪費液氫。地球上使用液氫更要手緊一點。據我估計,每年八萬噸液氫就夠用了。我們把它定為每年向木星索取的最大數額。”

戴維斯考慮一會兒:“這一條也可以行得通。”

“第三條,所有地球人在使用木星液氫時,要做感恩祈禱。就像原始民族在分食野牛或猛獁象之前要舉行儀式,感謝野獸允許人們獵食它;或者像西方人的飯前祈禱,感謝主賜予今天的飯食。這樣做,既是我們的心聲——我們確實應該永遠對木星生命的慷慨感恩,對大自然感恩;也有實用的考慮——既然木星蟻能把他們的思維傳給我們,應該也能聽到人類無聲的祈求吧。但願他們會俯允我們的請求。”

戴維斯的臉色完全和緩了,微微一笑:“黃小姐是中國人,無神論的中國人不大習慣這種感恩祈禱吧。”

我不知道他的話中有沒有暗藏的骨頭,不管怎樣,我很幹脆地說:“你不必擔心,我們能學會。”

到這會兒,屋裏的氣氛顯然變輕鬆了。戴維斯說:

“謝謝黃小姐的諍言,更感謝你的建議。我一定和同事們認真討論。”

五月花號經過改造,加裝了隔熱層和致冷係統;新配置了一隻飛艇,仍命名為蜜蜂一號;四隻飛艇在進液口前都加了濾網。五月花公司董事會任命我為新船長。一年後,五月花號再次飛抵木星。

我照例讓母船停在木星30萬公裏之外,坐上陳哥開的蜜蜂一號,向木星降落。飛艇接近液氫海麵時,我打開排液口,把從地球運回的“鐵結核”撒到海裏。離開地球前我還向公眾征集了所有用鐵結核製成的首飾,包括馬特贈給我們的胸牌或戒指。它們經過熔煉,當然不可能恢複生命力了,但我也全部投入海裏,以表達我們的誠意。然後,我和陳哥,還有母船上的船員,還有七八億公裏之外的60億地球人,同步開始了我們的感恩祈禱:

“高貴的木星生命:

謹把你們尊貴的同伴送還。地球人曾因無知而誤傷了木星生命的一些個體,我們誠惶誠恐地乞求你們的饒恕。以後我們永不會重蹈昔日的錯誤。

我們曾從木星上運走了十船液氫,那已經成為地球人類的生命線。如能蒙木星主人的恩準,讓我們以後每年取走半船液氫,我們將感恩不盡。地球上也許有你們需要的東西,如果你們提出索取,我們會把它看作無尚的榮幸。

如果恩準我們繼續采集液氫,我們會小心避免誤傷或帶走你們的個體。

如果你們拒絕,我們會欣然照辦並空船返回。

願我們永遠是和睦的鄰居。”

蜜蜂一號在液氫海麵上靜靜滑行,我不語不動,盡力進入冥思狀態,聆聽木星生命的回答。我的大腦中一直沒有回音,也沒有白噪音。我睜眼看看陳哥,從表情看,似乎也沒有得到明確的回答。但是很奇怪的,我分明感到了欣喜的情緒,那是數以億計的曾被中斷生命的木星蟻返回故園後的欣喜,它在液氫海洋上彌漫回旋,組成了無聲的欣喜之歌,也漫到我的大腦裏;我也感受到一種博大的靜謐,這種靜謐是木星生命與生俱來的本性,曾被人類的入侵所短暫中斷,現在又迅速恢複了,並讓我受到同化。雖然我們一直沒有接到“準許采氫”的回答,但我對陳哥說:

“打開進液口吧。”

陳哥稍帶疑問地看看我,我微笑著點點頭。進液口打開了,飛艇腹部響起熟悉的嘶嘶聲。因為在進液口加裝了細目濾網,所以液氫充入的時間要長一些。采氫過程中,陳哥一直擔心地看著後方,看那兒是否出現警告閃光。我也在向後看,但實際上我(沒什麽理由地)已經知道:不會有警告和攻擊的。他們已經回歸了寧靜祥和的本性。

蜜蜂一號順利地采足了氫,回到母船,沒有受到任何驚擾。我在起飛前聯係上了母船,對正待命的三個船員說:

“沒問題了,你們都可以開始采蜜了。”

之後的幾個星期裏一直非常平靜。陳哥心中總有些不踏實,吃工作餐時對我嘟囔著:

“他們同意咱們采氫,總該說一聲同意吧。”

我笑著說:“你放心吧,他們本質上是非常安靜懶散的種族,每天隻願意躺在綠茵地上曬太陽。如果有強盜闖進屋裏殺人,他們當然會奮起抵抗的;如果是鄰家小孩進來拾幾顆杏子,哪怕每年都要來,他們會認為是不值得關注的小事,連起身招呼一聲都懶得做,更不會向對方提出什麽補償要求。”

18天後,兩個貨艙裏已經充入八萬噸液氫,我說停止吧。瓦杜說,空著大半個貨艙回去太浪費了,要不咱們裝夠16萬噸,明年就不用來了。我立時沉下臉,冷厲地斜他一眼,我少見的嚴厲讓他打了一個寒顫,連忙賠笑說:

“我的小藝妹妹船長,別生氣嘛,我隻是開玩笑。”

我冷冷地說:“有些玩笑是不能開的。”

瓦杜嘻笑著:“妹妹船長別生氣。拍拍你的馬屁吧。你在談笑之間讓人類度過了一次大危機,聯合國應該頒予你‘人類英雄’的稱號。”

我歎息一聲:“從長遠看,恐怕危機並沒過去。”

艾哈邁德幾位都奇怪地問:“為什麽?你說木星蟻以後會反悔?”

“危機不會出在這兒,是在人類社會。已經奢侈慣了的人們恐怕不會滿足於每年八萬噸液氫。也許有一天,我,甚至加上戴維斯主席,都會遭千夫所指,被罵為‘喪權辱球’的罪人。”

夥伴們沉默了。陳哥安慰我:“哪能呢,不會有這麽操蛋的人。”

我不想說下去,疲倦地說:“但願吧。”

采氫完成後,我讓陳哥在母船上值班,其餘人駕著飛艇再次去木星,做最後一次感恩告別。我的駕駛技術已經過關,自己也駕著一艘。四隻飛艇排成一排,整齊地在海麵上滑行。我讓所有人都在心裏默默祈禱,感謝木星主人賜予我們的寶貴禮物。我想他們肯定聽到了我們的心聲,但仍然保持著緘默。飛艇就要升空了,通話器中忽然傳來德米特裏震驚的聲音:

“船長你往前看,一大團黑影!”

我,還有其他兩位都看見了,就在飛艇前方聚著一大團黑影,比我第一次采氫時所看到的還大得多。那次,黑影變成了一團強烈的閃光,那是木星生命所做的一次“實彈射擊”式的警告。德米特裏說:

“船長,是陷阱?最後的清算?”

他是說木星蟻在最後一刻為我們準備了毀滅,我從直覺上不相信。飛艇離那團黑影越來越近,忽然我失聲喊:

“是馬特!”

的確是馬特。當然不是他本人,不是他的實體。這個馬特是億萬隻木星蟻聚成的,呈半透明狀,很像激光立體全息像。我們能毫無困難地辨認出他的形貌,但也能透過他的身體看到後麵的波濤。馬特隨著飛艇旋轉著身體,始終保持麵向我,平靜地凝視著,無悲也無喜。我不知道木星蟻如何做到這一點--在用氫爆把飛艇一號化為烏有時,卻完整保存了馬特的信息。但我知道,木星蟻是以此來撫平我的傷痛,他們——通過某種我們未知的途徑,知道了新船長與死者的特殊關係。

我喃喃地說:“謝謝你們,木星主人。永別了,我的馬特,但願你在這個伊甸園裏得到永生。”

我們圍著馬特轉了幾圈,馬特的身體逐漸變淡,最後如輕煙般飛散。我朝那兒看了最後一眼,開始加速離開液麵,三隻飛艇依次跟在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