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著2

媽媽和幹爹互相看看,幹爹握著我的手說:“好,我倆也早想辦了。這幾天就辦。”

“還有那個研究結果,該公布了吧。不必太憂慮世人的反應,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像你當年果斷地把真相捅給我,長痛不如短痛。”

“好的,我明天就公布。”他想了想,“該有個正式的名字吧。叫什麽呢?叫某某定理似乎不合適,那就簡單地命名為‘楚/馬發現’吧。我想,對人類的命運來說,這個發現的重要性也許不亞於哈勃定理。”一向達觀的幹爹略顯苦澀。我知道苦從何來——緣於這個發現中內含的悲劇意蘊。

“幹爹,幹嗎把你的名字放在後邊?是你首先發現的。萬事開頭難,我一直非常佩服你眼光的敏銳,不是你的指引,十輩子我也想不到盯著這兒看。”

“但你首先揭示了其核心機理,這一步更難。孩子,你不愧‘楚哈勃’這個名字。你和哈勃一樣,能透過複雜表象,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簡約的真理。唉——”

我敏銳地猜出他沒說的話——可惜,這個天才腦袋要隨一具劣質的肉體而毀滅了。幹爹怕傷我心,把這段話咽了回去,其實何必呢,這才是對我最深刻的惋惜,最崇高的讚譽。在這個世上,媽媽最親我,但幹爹與我最相知。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早夭是個哲理意義上的隱喻:燦爛的人類智慧之花也要隨著宇宙的絕症而過早枯萎了。

我和幹爹沒有再談署名先後的問題,那類世俗的名聲不值得我倆多費心。現在,雖然我對生死早已達觀,但仍免不了淡淡的悲涼。這是超越個人生死的悲涼,就像節奏舒緩的低音旋律,從宇宙的原點發出,穿越時空而回**到永恒,死亡的永恒。我笑著對二老說:“好,我的話交代完了,我的人生可以提前畫上句號了。”

從第二天媽媽和幹爹開始按我的話去忙:媽媽登報和我親爸解除婚姻關係(因一直失去聯係沒法正常離婚);和幹爹辦結婚登記;準備簡樸的婚禮;向兩家親友撒喜帖;幹爹把“楚/馬發現”在網上公布。後來我和幹爹知道,此前已經有天文學家發現了這個小區域的異常,並在圈內討論過。但他們是循慣例測算各恒星的U、V、W速度,沒有換算到朝向標準太陽的視向速度,所以沒能發現我們發現的問題。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命的思維惰性:所有人已經習慣了宇宙的永恒(幾百億年的宇宙壽命可以算是永恒了),即使在知道宇宙膨脹之後,這個動態過程也近乎是永恒的,沒人想到我們“恰恰”趕上了宇宙剛剛開始收縮的時刻。所以,雖然他們覺察到異常,卻想當然地把它限定在“局部空間”內,於是鑽進這個胡同裏出不來了。

理所當然,“宇宙得絕症”的消息震驚了世界,天文界圈外的反應比圈內還強烈。且不說那些常常懷著“末世憂思”的智者哲人了,就是普通百姓,也如被摘了蜂巢的群蜂,亂作一團:天要塌了?天真的要塌了?人類無處可逃了?很多國家中宣揚世界末日的邪教團體像被打了強心針,大肆招兵買馬,組織了七八次集體自殺,人數最多的一次竟達3000人。當然也有令人欣慰的消息:五大國集體聲明永遠放棄核武力;中東地區開始和解;印、巴雙方握手言和。

我想這種失去蜂巢的紛亂是暫時的,十年八年後蜂群就會平靜下來,找到新的家園,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就像我11年前那樣。

楚/馬發現公布後,各家媒體發瘋般尋找兩名“神秘”的發現者,因為我們對外隻留了郵箱,沒有公布具體住址。這樣做倒不是刻意神秘,隻是不想山居的平靜被打破。當然我們也沒成心抹去行蹤,如果記者們鐵下心要找,還是能找到的,通過IP地址就能查到。隻是我沒想到,第一個成功者是位女福爾摩斯,《新發現》雜誌的科技記者。很年輕,自報25歲,比我大四歲,依我看不大像。蠻漂亮,穿衣很節約布料。性格非常開朗,短發,小腿肌腱像男孩子一樣堅實。當這位一身驢友打扮的白果小姐大汗淋漓地爬過最後一段山路,終於發現阿裏巴巴的山洞時,人沒進來,先送來一串興奮的尖叫:“終於找到啦!哈哈!”

幹爹後來揶揄地說:“《新發現》派這麽一位角色來采訪沉重的世界末日話題,真是反差強烈的絕配。”

白果在這兒盤桓了整整七天,還趕巧參加了二老的婚禮。至於對那個話題的采訪,我因為說話困難,讓幹爹——我對繼父總改不了稱呼——全麵代勞,但她顯然對我更感興趣,七天中大部分時間都黏著我。我想我能猜到她的心思:對於我這樣患絕症的特殊人物,應該能多挖到一些“新聞眼”吧。比如,她可以使用這樣聳人聽聞的文章標題:

一位絕症患者發現了宇宙的絕症!

等等。

但不管她是什麽動機,反正她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讓你無法狠心拒絕。我盡心盡力地配合她的采訪,媽媽當翻譯,用了近七天時間,講述了楚/馬發現的前前後後,實際上(我後來才意識到)還捎帶著梳理了我短短的一生——“一生”,這個詞我想已經有資格使用了,至少誤差不大了。我以旁觀者的心態平靜地想著,戲謔中略帶悲涼。

采訪最後,白果問我:“楚先生,讓咱們來個最後結語吧。你作為一個餘日無多的絕症患者,卻悲劇性地發現了宇宙的絕症。以這種特殊身份,你最想對世人說一句什麽話?”

“隻一句話?讓我想想。幹脆我隻說兩個字吧,這倆字,一位作家,餘華,幾十年前已經說過了,那是他一篇小說的題目……”

“等等。餘華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讀過,讓我猜一下。你是說——《活著》?”

“對,這就是我想留給世人說的話:活著。”

活著。

活著!

白果說讀過餘華的這本書,不知道能否記得書中一個細節,一個小人物的台詞——當時他站在死人堆裏向老天叫陣,說,老子一定要活著,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著!2.白果的回憶

22年前的這篇采訪是我的嘔心之作。小勃曾揶揄我,說我那些天一直黏著他,是想在絕症患者身上挖新聞。他沒冤枉我,開始時我的確有這個想法,那是出於記者的本能吧。但隨著訪談深入,我已經把新聞、炒作之類世俗玩意兒統統扔到爪哇國了,以這篇文字的分量,以楚哈勃短短人生的分量,根本不需要那類花裏胡哨的東西。他那時的身體情形已經相當悲慘,心力衰竭,呼吸係統頑固性感染,肌肉萎縮。病魔幾乎榨幹了他身體裏的能量,隻餘一個天才大腦還在熊熊燃燒。我幾乎能感受到他思維的熱度、他生命的熱度。他那年不足21歲,但外貌顯然要滄桑得多。而他的心理更滄桑,有超乎年齡的沉穩睿智,還有達觀。

不光是他,我發現他的家人有一個共同的獨特習慣:從不忌諱談論死亡。楚哈勃、馬先生自不必說,就連小勃的媽媽也是如此。她是天下最好的母親,為病殘的兒子燃盡了一生的愛。但她也能平靜地當麵和兒子談他的後事。

我把文章一口氣寫完,又用半個晚上做了最後的潤色,從網上發過去。一向吹毛求疵的總編大人很快回了話,不是用MSN,而是用手機,這在他是很罕見的。他對文章大聲叫好,說它簡直是一團“冷火”,外表的冷包著內裏的熾熱。他決定馬上全文刊發。總編隻提了一點修改意見,說我在結語中當麵直言楚哈勃是“餘日無多的絕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至少讀者會這麽認為的。我稍稍一愣,這才意識到短短七天我已經被那個家庭同化了,已經能平靜地談論死亡了。我對總編說:不必改的,他們從不忌諱這個。

總編主動說,你可以在他家多留幾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我想該挖的我已經挖過了,但既然總編這樣慷慨,我樂得再留幾天陪陪小勃,也欣賞一下山中美景。小勃媽對我很疼愛,雖然她一人要照顧兩個病人很累,但還是抽時間陪我在山中轉了半天。這半天裏,有兩個見聞對我觸動頗大。

見聞之一:這座山上有細細的清泉流淌,碰到凹處積成一個水池,然後又變成細細的清流,再積出一個水池。如此重複,就像一根長藤上穿了一串倭瓜。我們循著這串倭瓜自下而上觀賞。水池都是石頭為底,池水異常清冽,寒氣砭骨,水中幾乎沒有水草或藻類,卻總有二三十條小魚。這種冷水魚身體呈半透明,形似小號的柳葉,懸在水中如在虛空,影布石上,倏忽往來,令人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記》所描寫的勝景。我向水麵撒幾粒麵包屑,它們立即閃電般衝過來吞食,看來是長期處於饑餓狀態。我好奇地問伯母:“古人說水至清則無魚,這樣清澈的水,溫度又這樣低,它們怎麽活下去?”小勃媽說:“不知道,老天爺自然給它們安排有活路吧。”

再往上爬,幾乎到山頂時,仍有清泉,有水池,池中仍有活潑的小魚。但俯看各個水池之間連著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細長而湍急的瀑布,無論如何,山下的魚是無法用“鯉魚躍龍門”的辦法一階一階躍上來的。那麽,山頂水池中的冷水魚是哪兒來的?自己飛上來?鳥銜上來?還是上帝開天辟地時就撒在山頂了?我實在想不通,小勃媽也不知道。那麽,等我回北京再去請教魚類專家吧。

大自然中生命的堅韌讓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

見聞之二:快到家時,就在小勃家和天文台之間,一處麵臨絕壁的平台上,我看見一個柴堆,小腿粗的鬆樹圓木,堆成整整齊齊的井字垛,大約有肩膀高。我問伯母:這是你們儲備的幹柴嗎,怎麽放這麽遠?小勃媽搖搖頭,眼睛裏現出一片陰雲,但很快飄走。她平靜地說:“不,是為小勃準備的。他交代死後就地火化,骨灰也就近撒在懸崖之下,免得遺體往山下運了。山路陡,太難。”這位當媽的看著我的表情,反過來安慰我,“姑娘你別難過,俺們跟‘死’揉了一二十年,已經習慣了。”

“阿姨我不難過。小勃的一生很短暫,但活得輝煌,死得瀟灑,值!”我笑著說,“其實我很羨慕他的,不,是崇拜他。我是他的哈星族!我也要學小勃改名字,叫白哈楚哈勃。”

阿姨被我逗笑了。

這是我在此地逗留的最後一個晚上,明天就要和三人告別,和山林告別,回到繁華世界,重做塵世之人。夜裏,我睡在客廳的活動**,難以入睡。聽聽馬先生臥室裏沒有動靜,而小勃屋裏一直有輕微的窸窣聲。我幹脆推開他的屋門,躡腳走近床邊,壓低聲音問:“小勃,你睡著沒?你要沒睡著,咱倆再聊一晚上,行不?”

小勃沒睡著,黑色的瞳仁在夜色中閃亮,嘴唇動了動。他是說“行”,這些天我已經能大致讀懂他的口型了。

我沒讓他坐起身,仍那麽側躺著,我拉過椅子坐在他麵前,與他臉對臉。怕影響那邊兩位老人,我壓低聲音說:“小勃,你說話比較難,這會兒又沒燈光,看不清你的口型。那就聽我說吧。我采訪了你的前半生,也談談我的前半生,這樣才公平,對不?”

小勃無聲地笑(大概認為我竟自稱前半生是倚小賣老),無聲地說:“好。你說,我聽。”

我天馬行空地聊著,思路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我說我和你一樣,從小樂哈哈的,特別愛笑。上初中時,有一次在課間操中,忘了是什麽原因發笑,正巧被校長撞見。按說在課間操中迸一聲笑算不上大錯,問題是我笑得太猖狂,太有感染力,引得全班女生笑倒一片。校長被惹惱了,厲聲叫我跟他到校長室中。我爸爸也在本校任教,有人趕忙跑去告訴他:不得了啦,你家小果不知道犯了啥大錯,被校長叫到校長室了,你快去救火吧!我爸神色自若,安坐如常,說:沒關係,能有啥大錯?最多是上課時又笑了——真是知女莫若父啊。

又說:我不光性格開朗,還暈大膽,遊樂場中連一些男孩子都不敢玩的東西,像過山車、攀岩、急流勇進等,我玩了個遍。大學時談了個男朋友,就因為這件事吹了。他陪我坐了一次過山車,苦膽都嚇破了,小臉蠟黃,還吼吼地幹嘔。按說膽子大小是天性,怪不得他,而且他能舍命陪我,已經很難得了。但我嫌他太娘兒們,感情上總膩膩歪歪的,到底和他拜拜了,說來頗有點對不起他。連我媽也為這個男生抱不平,說:你這樣的野馬,什麽時候能拴到圈裏!我說幹嗎要拴,一輩子自由自在不好嗎?

時間在閑聊中不知不覺地溜走,已經是深夜了。我忽然停下來,握著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說:“小勃,明天我不走了,永遠不走——不,在你去世前不走了。我要留下來,陪你走完人生的路,就像簡?懷爾德陪伴霍金那樣。你願意不?考慮五分鍾,給我個答複。可不要展示‘不能耽誤你呀’之類高尚情操,我最膩歪不過。相信你也不會。喂,五分鍾過去了,回答吧。噢,等等,我拉亮燈好看你的口型。”

我拉亮燈。楚哈勃眼睛裏笑意靈動,嘴一張一張地回答我:“非常願意。我喜歡你。隻有一個條件。”

我不滿地說:“向來都是女生提條件,你怎麽倒過來啦?行,我答應你。說吧,什麽條件?”

“你留下來,必須內心快樂,而不是忍受苦難,不是犧牲和施舍。考慮五天再回答我。”

我笑嘻嘻地說:“哪兒用考慮五天?我現在就能回答。沒錯,我想留下來,就是因為跟你們仨在一塊兒快樂。因為我喜歡這裏的生活,它和世俗生活完全不一樣,返璞歸真,自由無羈,通體透明,帶著鬆脂的清香。我真的舍不得離開。告訴你,如果哪天我新鮮勁兒過了,覺得是苦難、是負擔,我立馬就走。行不?簡?懷爾德後來就和霍金離異了嘛。”

小勃的手指慢慢用力握我,臉上光彩流動。我們倆欣喜地對望著,我探起身吻吻他。外邊有腳步聲,小勃媽來了,她每晚都要幫兒子翻幾次身以預防褥瘡。我說:“伯母讓我來吧,我已經決定留下來,陪他走完人生。你兒子還行,沒駁我的麵子。”

小勃媽有點不相信,看看我,再看看兒子,然後把我緊緊摟在懷裏,說:“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馬先生!馬先生!你快過來吧,白果要留下來不走了!”

馬先生匆匆裝上假腿趕過來,也給我一個熱烈的擁抱。

第二天8點,我向總編通報了我的決定。那邊半天不說話,我喂了兩聲,心想總編大人這會兒一定把下巴都驚脫了。他難得慷慨一次,放我三天假,結果把一位主力記者賠進去了。

但他不愧為總編,等回答時已經考慮成熟,安排得入情入理:“好,白果我祝福你。記著,我這兒保留著你的職位,你隻要願意,隨時都能回來。你今後的生活可能很忙碌,但盡量抽時間給我發來幾篇小文章,我好給你保留基本工資——你留在山裏也得要生活費啊,我怕你在愛情狂熱中把這件‘小事’給忘啦!還有,什麽時候辦喜事?我和同事們一定趕去。”

最後他感慨地說:“白果,年輕真好。我真想再年輕一回,幹一件什麽事,隻需聽從內心呼喚,而不必瞻前顧後,那該多恣意!”

“謝謝你,老總。拍拍你的馬屁吧:你是世上最好的老總。”

我不光碰上了好老總,還有好父母。父母對我的決定雖然不樂意,怕我吃苦,也盡心勸了兩次,但總的說還是順暢地接受了,也趕來山裏,高高興興地參加了我們的婚禮。

我的生活之河就這樣來了個突然的折轉,然後在山裏匯出一池靜水。婚後我照顧著丈夫的起居,推他到院子裏曬太陽,和他聊天(大半是我說,他聽),學會了輸液(小勃因臥床太久,常因肺積水而引發肺炎),也沒忘記擠時間寫幾篇小文章寄給編輯部。那邊每月把基本工資寄來,雖然比較菲薄,但足夠應付山中簡樸的生活。婆婆和我一塊兒照顧小勃,公公仍然每晚去天文台觀測,以繼續驗證楚/馬發現——想來世界上所有天文台恐怕顧不上其他課題了,都在幹這件關乎人類生死的大事吧。據公公說,驗證結果沒什麽意外,那個“可見的”藍移區域,正按照小勃給出的公式逐年向遠處擴張,藍移峰值也向外移動。這是小勃在學術上的勝利,是一個不幸者的人生的勝利。當然,我們寧可不要這樣的勝利。

一年半過去了,我們確實過得很快樂。愛情無比絢爛,可惜它並不能戰勝病魔。小勃的身體越來越差,頑固的間歇性高燒,呼吸困難,瘦骨支離,唯有思維一直很清晰。到了來年深秋的一天,有一天晚飯後他突然把我們三個人都喚到他床前。我們知道他有重要的話要說,屏住氣息盯著他的嘴唇。近來,由於說話越來越難,他已經習慣了以電報式的簡短語句同我們對話,而我們也學會了由點而線地猜出他的話意。他說:“我……快樂……謝謝。”

他是說:我的一生雖然短暫,但它是充實快樂的,謝謝三位親人。

“累了……想走……快樂地。”

親人們哪,我熱愛生活,但我確實累了。如果生存不再是快樂,那就讓我快樂地走吧。

我們都不忍心,但也都知道,以小勃的秉性,他決定結束生命肯定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別人勸不轉的,我們都沒勸。他用目光盯著我,說:“一束勿忘我……新家庭……一定……不許當傻瓜……”

我的妻子,我的愛。永別前我想送你一束勿忘我花,讓我永遠活在你心中。但我死後你必須下山,要建立新家庭,尋找新生活,新快樂。決不能在山中苦守,不許做天下第一大傻瓜!

我俯下身,讓他看清我的笑容:“放心吧,我一定永遠記住你,也會很快建立新家庭。不守寡,不當大傻瓜。讓你在天堂裏也能聽到我的笑聲。”

他顯然很滿意我的回答。婆婆柔聲說:“孩子,俺們聽你的。我事先就準備了安眠藥,你要是決定了時間,就告訴我。”

小勃在眼睛裏笑了:“明早……吧。”

親人們,我要走了,讓我陪你們最後一個晚上,然後再看最後一次日出吧。

公婆戀戀不舍地離開,把最後一點時間留給我們小兩口兒。想來兩位老人今晚一定是不眠之夜吧?我和小勃當然也是如此。我們握著手,默默地對望,什麽話都不用說了。隔一段時間我就探身吻吻他。後來,不知不覺地,小勃的目光越過了我,盯著遙遠的地方,他的目光越來越專注、越來越熾熱。我想他的思維已經飄離了我,飄離了世俗世界,飛到宇宙原點,飛到了時間和空間的開端。我悄悄坐著,不再吻他,不打擾他的靜思。我們就這樣待到淩晨,忽然我覺察到小勃的手指在用力,便俯身盯著他的眼睛和嘴唇:“小勃,你要說話嗎?”

“嗯——讓爸——來。”

我趕緊去喚公公。近兩年來,我與小勃早已心思相通,我猜他喊爸來,肯定是萌生了什麽科學上的靈感。因為,在理解科學術語或進行理性探討時,公公更容易聽懂他的話。爸來了,媽也來了,一左一右坐在他床邊。此刻小勃的目光中沒有我們,他仍盯著無限遠處,電報式的短語像井噴一樣快速地湧出來。

公公不停地記錄著:

“一個新想法。暴漲……轉為正常膨脹,孤立波……幾個滴答……超圓宇宙……邊界反射……掃過內宇宙……多次振**……離散化,仍是全宇宙同步……內稟決定……仍符合觀測值。可驗證……盯著……塌陷中心……藍移會消失……”

他艱難地說了這一大堆話,才停下來休息。又想了想,一波微笑從臉上掠過,有如微風掠過湖麵,隨後加了一句:

“地球中心論……沒有了……”

這些話對媽媽來說不啻天書,我相對好一點,能約略聽出他是對楚/馬發現做出如下修正:“宇宙確實在整體收縮,但這種收縮可能隻是一個孤立波,從宇宙一閃而過。它是從宇宙的暴漲階段產生的,在宇宙邊界多次反射,一直回**到今天。”大致是這麽個意思吧。爸皺著眉頭,盯著記錄紙,沉思著。沉思很久後,朝小勃點點頭:“你的思路我基本捋清了。容我再好好想一想。”

公公回到書房,關上門。我內心深處喜不自禁——有這件事岔開,小勃至少今天不會實施自殺決定了。一小時後爸回到小勃屋裏,手裏拿著一張紙,那就是小勃說的東西,爸已經把它條理化、書麵化了。內容是:

1. 宇宙誕生時有一個暴漲過程,時間極短,隻是幾個滴答(從10~35秒到10~33秒),然後轉為正常速度的膨脹。上述過程基本已經被科學界確認,但沒人注意到這個速度上的突然變化是要產生反彈收縮的。那是個縱波性質的孤立波,它肯定會在超圓體宇宙的邊界發生反射,掃向內宇宙並多次振**。這個孤立波的周期在剛產生時極短,在幾十億年後可能離散化、拉長。但肯定也不會太長,比如,不超過100年。

2. 這個孤立波並非始於宇宙某一區域,而是同一時刻開始於全宇宙,它的同步性也是由內稟性質所決定。基於此,它同樣會表現為此前已經觀察到的、藍移可見區域逐漸擴大的現象,也符合此前推導的公式。唯一不同的是:它很快會結束。是全宇宙同步結束,但相應藍移將在最先顯示的地方最先消失。為了驗證它是否真是孤立波,我們可以盯著可見藍移區域的中心處,即地球最近處的天體,看藍移會不會在某天結束。

3. 小勃最後追加的那句話則是說:從理論上說該孤立波應該已經多次掃過宇宙,所以我們這一代趕上一次屬於正常,並非太趕巧。也許1萬年前就有過一次,隻是那時的人類沒有能力觀察到它。這就掃清了前一個假說中的最後一片疑雲:不必擔心“人類中心論” 的變相複活了。

我能感受到公公的輕鬆,是常年攀登終於登頂之後的輕鬆。顯然他對這個假說非常滿意了,不過他在給出評價時用語謹慎:“小勃,依我看,隻是依直覺,這個假說恐怕是最後結論了。”

小勃眼中笑意盈盈,看來公公的闡述和評價都深合他意。媽也在認真聽爸解說。我想,這段話的奧義對媽來說太艱澀了,她肯定聽不明白吧?但是不,她用最直接的方法理解了,馬上高興地問:“馬先生,是不是這個意思?原先你倆說天會塌,是說錯了,那個什麽宇宙塌陷隻是老天爺打了一個尿顫,打過就完了。我說得對不對?”

爸放聲大笑,笑得聲震屋瓦。這笑聲讓我非常欣慰。小勃說他幹爹的笑聲極富感染力,但近年來我不常聽到,畢竟小勃的瀕死還是影響了二老的心情,他們的悲傷隻是深藏不露罷了。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你的比喻非常貼切! 你真是兒子的第一知音啊!”

那麽,偉大的楚/馬發現又被發現者自我否定了,準確地說,那個關於藍移區域的發現倒沒被推翻,但原來的理論解釋完全被顛覆了。現在,宇宙隻是打了個尿顫,很快就會過去,健康絲毫不受影響,還會活到往日預言的天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楚/馬發現的意義也因小勃最後的成功而大大縮水,至少是無法和哈勃發現並肩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小尿顫又有什麽重要意義呢?但是,我們都非常高興有這個學術上的失敗。

滿屋裏都是喜洋洋的氣氛。小勃握握我的手。我忙低下頭,他清晰地說:“不死了……堅持……”

我用臉貼著他的臉,欣慰地說:“這就對啦,我的好人兒。我陪著你堅持到底吧。”

下午,爸把這個結果又推導一遍,證明從邏輯上沒有漏洞,就把它從網上發出去。我想世界上各家天文台:威爾遜、帕羅瑪、英澳、基特峰、卡拉阿托、北京紫金山等,還有所有天文學家和物理學家,又該狠狠地忙一陣子了。但那已經與我們關係不大。我們抱著死而複生的喜悅,重新開始了四人家庭的生活。晚上我們很晚才睡,小勃一直很亢奮,目光像超新星一樣明亮。我想,這次宇宙有驚無險地“死而複生”,已經激起了他活下去的力量,相信他至少能再活十年吧。晚上我與他偎依在一起,切切地絮叨著,對額外得到的“後半生”做了種種打算,包括想要一個孩子(得用人工授精方法)。小勃一直以輕輕的點頭做回應。

後來小勃睡著了,我也漸入夢鄉。夢中,忽然聽見小勃咯的一聲笑了,聲音十分童稚,就像四五歲男童的聲音。我在淺睡中好笑地想:這會兒他夢見什麽了?返回幼兒園了?上帝給他發小紅花了?過了一會兒,覺得小勃的身子好涼。我忽然有不好的感覺,從蒙矓中豁然醒來,輕聲喚他、推他。小勃安詳地睡著,一動不動,但臉上已經不再有生命之光。

他再也不會醒來了。原來,他今天的思維燃燒也是一道孤立波,燃盡了他體內最後的能量。

我喊來公婆,我們抑住悲傷,同遺體告別,給他換上壽衣。我們都沒哭,包括媽。小勃說過不要我們哭,我們答應過的,不會讓他失望。

第二天,媽趕到山下去開了死亡證明。下午,我和媽把小勃的遺體抬到那個“天葬台”邊,放到井字形的柴堆上。三個親人再次同他告別後,我親手點火。幹透的鬆木猛烈地燃燒,明亮的火焰歡快地跳躍著,散發著濃鬱的鬆脂清香。我的愛人,連同他的靈魂、他的愛、他的快樂、他的智慧和理性,變成一道白煙扶搖上升,直到與宇宙交融的天際。一隻老鷹從我們頭頂劃過,直飛九天,但不是西部天葬台上空那種兀鷹,而是此處山中常見的蒼鷹。

也許此刻它正背負著小勃沉甸甸的靈魂。

幾天後我同二老告別下山,回到雜誌社。結婚兩年,我和小勃一直沒有**,自然沒有一男半女。但我從不為得不到的東西無謂惋惜。不久我又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我,還有丈夫和女兒,都常和山中的公婆通話。假期裏我還領著他們去過兩次。我和公公也一直保持著對小勃預言的關注,老人仍然很開朗,常在電話裏朗聲大笑:

“別著急,老天的那個尿顫還沒打完哩,哈哈!”

公公沒看到驗證結果,八年後他去世了。我趕到那兒,與婆婆一塊兒把公公火化,就在火化小勃的同一個地方。我勸婆婆跟我回去,她笑著拒絕了:“媳婦你放心,有那爺兒倆在這兒陪著,我不會寂寞的。”她歎息一聲,“我舍不得丟下那爺兒倆。”

她要在這兒苦守一生了,要做大傻瓜了。不過我沒有硬勸她,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信仰,隻要能夠滿足內心需求,那種生活就是幸福,哪怕物質上苦一些。她不要我安排保姆,但我還是為她請了一個家住附近的兼職保姆,安排她每星期來兩三次,以備有什麽老人幹不了的活兒。然後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小勃去世13年後,他的預言被驗證了。近地天體的光譜藍移突然減弱並消失,那個古怪區域的中心又恢複了正常,就像台風中晴朗的台風眼,並逐漸向外擴大。宇宙打了一個小尿顫,為期僅僅50年,這在幾百億年的宇宙壽命中,連“一眨眼”都算不上。楚、馬兩位讓世人遭遇了一場虛驚,又笑著宣布:哈哈,隻是一個玩笑而已。不過我總有一個沒什麽道理的想法:也許經過這場虛驚,明天即使天真的塌下來,人類也能從容應對,至少不會集體性心理崩潰了。

對那個無可逃避的人類末日,這次全當是一次全員演習吧,雖然時間太早了點。

又三年後,婆婆病重,我和丈夫接到保姆電話迅速趕去,伴她走過最後幾天,然後在老地方把她火化。我把公公的天文台,連同沒有了主人的住家,都無償贈給附近的景區。他們很高興,說這麽難得的資源,正好為遊客們,特別是學生們,開辟一個“天文遊”的新項目,肯定會很紅火。還許諾將來收入多了要為我分成。我笑著,沒有拂他們的意。我想,隻要他們能保持天文台的運轉和楚、馬故居的完好,有點銅臭就有點銅臭吧。遊人中總會有幾個真正了解楚/馬發現的人,可以瞻仰故居追思逝者。

婆婆去世一年後,我領著家人又去了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領女兒參觀了那幢故居、天文台,還有三個人靈魂升天的地方。女兒15歲,頗得乃母家風,愛瘋愛笑。她不知道被挑動了哪根筋,對天葬台這兒特別喜愛,又是蹦又是笑,連聲驚呼:這兒太美了! 仙境!楊過和小龍女修煉的地方!你看天上那隻鷹,一定是獨孤大俠的神雕! 丈夫一向心思周密,怕對死者不敬,也怕我心中不快,悄悄交代她不要笑得太瘋。我聽見了,笑著說:“別管她,想怎麽瘋就怎麽瘋。那三位都是很豁達的人,九泉下有知,隻會更高興。”

我原想在這兒立一塊碑,或在石壁上刻上三人的名字,聊作親人或後人們追思的標誌。後來覺得這樣做有點兒俗,逝者不一定喜歡的——我能想象小勃在另一個世界裏含笑望著我,不以為然地輕輕搖頭——便自動中止了這個打算。後來我輾轉找到90歲的餘華老先生,求得一份墨寶。這次來吊唁,我順便請石工把它刻在天葬台附近的石壁上。在鏨子清亮的敲擊聲中,在家人四雙眼睛的盯視中,兩個字逐漸現形。字體是魏碑,端莊大度中不乏瀟灑飛揚。當然就是小勃說過的那兩個字,一句極普通的鄉言村語。不過,如果人們、人類,都能真正品出字中之意,也就不枉來世上走一遭了。

注1:蛋糕的比喻其實不貼切,膨脹的蛋糕肯定有一個靜止中心,而超圓體宇宙的膨脹中心是在更高維度中,三維空間之內並沒有一個靜止中心。不過這與本文關係不大,故作者仍引用了這個不貼切的比喻。

注2:星光共有三種紅移:a.因空間膨脹而導致的光譜紅移稱宇宙學紅移,此時星體其實並未在空間中運動。b.星體在空間中運動時,因朝向或背向地球運動而使光譜藍移或紅移,稱多普勒藍移或紅移。C.因引力的相對論效應而導致的光譜紅移,稱引力紅移。

注3:這段對話中其實有一個嚴重的邏輯漏洞:宇宙也可做不同步的整體性收縮,這樣並不影響小勃假說的自洽。但為了邏輯推導不至於太繁複,作者有意擱置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