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田延豹的審判在雅典拉薩瓊法院舉行,能容納300人的旁聽席裏座無虛席。這是一樁十分轟動的連環案,其中身兼凶手和被害人雙重身份的鮑菲·謝既是百米王子,又是世界上第一位“豹人”,這自然引起新聞界極大的關注。田歌小姐雖然沒有什麽知名度,但這些天通過報紙電台的宣傳,包括展示那些偷拍的熱戀鏡頭,美貌的田歌已成了公眾心目中最純潔可愛的偶像。這種情緒甚至壓倒了謝豹飛的名聲,對田延豹的量刑無疑是有利的。

大廳中有一塊地方專門辟為記者席,各國記者雲集此地,有美聯社、路透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華社。不過,由於凶手和死者都是中國人或華裔,這種情形對中國記者來說多少有些微妙,所以他們小心地保持著同其他記者的距離,沉默著,不願與同行們交談。

審判廳前方的平台上放著3把黑色的高背皮椅,這是3名法官的座席。平台前邊是證人席,小木桌上放著一本封皮已舊的《聖經》。左麵是被告席,田延豹已經入席,他顯得十分平靜超脫,給別人的強烈印象是:他心願已畢,以後不管是上天國還是下地獄都無所謂了。

費新吾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一直同情地看著他,眼前不時閃過田歌的倩影,笑靨如花,俏語解人,水晶般純潔……有時他想,換了他在場,照樣會把那個該千刀萬剮的凶手掐死!他收回目光,掃了一眼前排的一個空位,那是謝先生的位置,大概今天他不會來了。

那天他們趕到“田歌”號遊艇,目睹了一對戀人慘死的場景。作為凶手的田延豹沒有絲毫歉疚,目光炯炯地盯著死者的父親;作為苦主的謝教授反倒躲避著他的盯視,隻是失神地看著死去的兒子。田延豹被押走後,費新吾陪教授到島上開了一間房間,他想盡量勸慰這個被喪子之痛折磨的老人。

謝教授沉默著,步履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間,教授痛心地說:“都怪我啊,沒有及早發現豹兒是個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釀成今天的慘劇。”

費新吾心中漸次升起複雜的情感:憐憫、鄙夷夾雜著憤恨,因為他十分清楚謝教授的這個開場白是什麽動機。他冷淡地問:“謝豹飛僅僅是一個虐待狂?”

“對,美國是一個奇怪的社會,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們有時會做出種種不可理喻的怪誕舉動。據統計,在滿月之夜發病率會更高一些,昨天是滿月之夜吧。但我沒發現豹兒也受到社會習俗的毒害,我對他的教育一直是很嚴格的。”

費新吾已經不能抑製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問:“你是想讓我相信,他隻是人類中的精神病患者,與他體內嵌入的獵豹基因無關?”

謝教授一愣,苦笑道:“當然無關,我想你總不會相信,一段控製肌肉發育的基因能影響人性。”

費新吾大聲說:“我為什麽不相信?什麽是人性或獸性?歸根結底,它是一種思維運動,是由一套指令引發的一係列電化學反應,它必然基於一定的物質結構。人性的形成當然與後天環境有很大關係,但同樣與遺傳密切有關。早在20世紀末,科學家就發現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於犯罪,他們常常殺死妓女,在公共場合暴露**;還發現人類11號染色體上的D4DR基因有調節多巴胺的功能,從而影響性格,D4DR較長的人常常追求冒險和刺激。其實,人體的所有基因都與人性有聯係,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作為一位傑出的學者,你會不了解這些發現?你真的相信獵豹的嵌入基因絲毫不影響人性?如果基因不影響性格,那麽請你告訴我,獵豹的殘忍和兔子的溫順究竟是由什麽決定的?難道後者是由神學院禮儀學校教出來的?”

這些鋒利的詰問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潰了,他沒有反駁,而是低下頭,顫顫巍巍地回到自己的臥室去了。那天晚上後,兩人沒有再見麵。第二天一早,費新吾就從這家旅館搬走了,他不願再同這位自私的教授住在一起,也希望永遠不要再與謝教授接觸。這會兒,費新吾盯著旁聽席上的空座位,心中還在鄙夷地想,對於謝教授來說,無論是兒子的橫死還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不會占重要位置,他關心的隻是自己的科學發現在科學史上的地位。

國家特派檢察官柯斯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見被告辯護人雅庫裏斯坐在被告旁邊,便向這位熟人點頭示意。雅庫裏斯律師今年五十歲,相貌普通,像一隻沉默的老海龜,但柯斯馬斯深知他的分量。這個老家夥頭腦異常清醒,反應極為敏銳。隻要一走上法庭,他就會進入極佳的競技狀態,發言有時雄辯,有時委婉,就像一個琴手那樣熟練地撥弄著聽眾和陪審團的情感之弦。還有一條是最令人擔心的:雅庫裏斯接手案件前有嚴格的選擇,他向來隻接那些能夠取勝的(至少按他的估計如此)業務,而這次,聽說是他主動表示願當被告的律師。

不過,柯斯馬斯不相信這次他會取勝。這個案件的脈絡是十分清楚的,那個中國人的罪行毫無疑義,最多隻是量刑輕重的問題。這時,隻聽書記員喊了一聲:“肅靜!”接著,兩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長依次走進來,在法官席上就座,宣布審判開始。

柯斯馬斯首先宣讀起訴書,概述了此案的脈絡,然後說:“這是一起連環案,第一個被害人是純潔美麗的田歌小姐,她摯愛著自己的戀人,卻僅僅因為守護自己的處女寶就慘遭不幸,她激起我們深深的同情和對凶手的憤慨。但這並不是說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使懲罰,血親複仇的風俗在文明社會早已廢棄了。因此,盡管我們對田先生的激憤和衝動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為預謀殺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馬斯坐下後,雅庫裏斯神色冷靜地走向陪審團,做了一次極短的陳述:“我的委托人殺死謝豹飛是在兩名警察的注視下進行的,他們都有清晰的證言,我的委托人對此也供認不諱。實際上,”他苦笑了一下,“田先生曾執意不讓我為他辯護,他說他為田歌報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費新吾先生強迫他改變了主意,費先生說:‘盡管你不懼怕死亡,可你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兒在盼著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的陳述完了。”

他突兀地結束了發言,把兩個女人的“盼望”留給陪審員。

柯斯馬斯開始詢問證人,警官提奧多裏斯第一個做證,他詳細敘述了當時的過程。

柯斯馬斯追問:“看過田歌小姐的遺體後,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靜?”

“對,當然後來我才知道,這種平靜隻是一種假象。”

“他在要求見凶手謝豹飛時,是否曾說過:‘放心,我不會衝動,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談談,以便妥善了結此事?’”

“對。”

“也就是說,他曾經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絕不會采取激烈的報複手段,在這種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見鮑菲·謝,是嗎?”

“是的,我並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處分。”

柯斯馬斯已在公眾中成功地確立起“預謀殺人”而不是“衝動殺人”的印象,他說:“我的詢問完了。”

律師雅庫裏斯慢慢走到證人麵前,“警官先生,被告在殺死鮑菲·謝之前,曾與他有過簡短的談話,你能向法庭複述嗎?”

提奧多裏斯複述了被告當時的談話後,雅庫裏斯接著問:“那麽,在田歌死後,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認,他也曾暗戀著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約束了自己,僅是默默地守護著她,把愛情升華成默默的奉獻,我說得對嗎?”

“對。當時我們都很敬重他,認為他是一個正人君子。”

雅庫裏斯歎道:“是的,一個真正的君子。我正是為此才主動提出做他的免費辯護律師。法官先生,我對這名證人的問題問完了。”

警官退場後,雅庫裏斯對法官說:“我想詢問幾個僅與田歌被殺有關而與鮑菲·謝被殺無關的證人。這是在一個小時內發生的兩起凶殺案,一樁案件的‘果’是另一樁案件的‘因’,因此,我認為被詢問者至少可以作為本案的間接證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議傳來遊艇上的女仆。

“請把你的姓名告訴法庭。”

“尼加拉·克裏桑蒂。”

“你的職業。”

“案發時我是田歌小姐和鮑菲·謝先生的仆人。”

“請問,依你的印象,他們兩人彼此相愛嗎?”

“當然!我從沒見過這麽美好的一對情侶,這艘昂貴的遊艇就是謝先生送給田小姐的。我真沒有料到……”

“在四天的旅途中,他們發生過口角嗎?”

“沒有,他們總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開。”

“你是說,他們並沒有睡在一起?”

“沒有。律師先生,我十分佩服這位中國姑娘,她上船時就決定把處女寶留到新婚之夜再獻給丈夫。她對我說過,正因為她太愛謝先生,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在幾天的情熱中她始終能堅守這道防線,真不容易!”

“那麽,案發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麽異常?”

“有那麽一點,那晚謝先生似乎不太高興,表情比較沉悶,我曾發現他獨自到餐廳去飲酒。田小姐一直親切地撫慰著他。我想,”她略為猶豫,“謝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這對一個強壯的男人來說是很正常的,但謝先生曾讚同田小姐的決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為此生悶氣。”

聽眾中有輕微的嘈雜聲。律師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他們各自睡了,我也回到自己的臥室。不久我聽見小姐屋裏有響動,她在高聲說話,好像很生氣。我偷偷起來,把她的房門打開一條縫,見小姐已經安靜下來,謝先生歪著頭趴在她的脖頸上親吻。我又悄悄掩上門回去。但不久,我發覺謝先生一個人在船舷上狂亂地跑動,赤身**,腹部好像有血跡。這時我忽然想到了電視上關於豹人的談論。雖然謝先生那時一直隱瞞著姓名,但我發現他的相貌很像那個豹人。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雖然已事隔一月,回憶到這兒,她的臉上仍浮現出極度的恐懼,“謝先生剛才親吻的姿勢非常怪異,實際上他不像是在親吻,更像是在撕咬小姐的喉嚨!”

她的聲音發抖了,聽眾都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女仆又補充了一句:“我趕緊跑到小姐的屋裏,看到那種悲慘的景象,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謝先生曾經那樣愛她!”

雅庫裏斯停止了詢問:“我的問題完了,謝謝。”

由於本案的脈絡十分簡單,法庭辯論很快就結束了。檢察官柯斯馬斯收抬文件時,特意看看沉默的辯護人。今天這位名律師一直保持低調,當然,他成功地撥動了聽眾對凶手的同情之弦——但僅此而已,因為同情畢竟代替不了法律。看來,在雅庫裏斯的辯護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嚐到失敗的滋味了。

田延豹在離席時,麵色平靜地向熟人告別,當目光掃到檢察官身上時,他同樣微笑著點頭示意,柯斯馬斯也點頭回禮。他感到很遺憾,雖然不得不履行職責,但從內心講,他對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滿懷敬意。

第二天早上9點,法庭再次開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謝可征教授步履蹣跚地走進來,坐到那個一直空著的位子上。很多人把目光轉向他,竊竊私語著。但謝教授卻樹起了冷漠之牆,高傲地微仰著頭,半閉著眼睛,對周圍的聲音充耳不聞。

法官宣布開庭後,雅庫裏斯同田延豹低聲交談幾句,站起來要求做最後陳述。他慢慢走到場中,苦笑著說:“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對被告的犯罪事實都沒有疑問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個世紀,在廉價的人道主義思潮衝擊下,大部分西方國家都廢除了死刑,唯獨希臘還堅持著‘殺人償命’的古老律條。我認為這是希臘人的驕傲。自從人類步入文明,殺人一直是萬罪之首,列於《聖經》的十戒之中。這是為什麽?為什麽殺死一隻豬羊不是犯罪,而殺人卻是罪惡?這個貌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不證自明的,是人類社會公認的一條公理,它植根於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沒有這種敬畏,人類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礎,人類的信仰將會出現坍塌。所以,人類始終小心地守護著這一條善與惡的分界線。”

檢察官驚奇地看著侃侃而談的律師,心裏揶揄地想,這位律師今天是否站錯了位置?這番話應該是檢察官去說才對頭。

雅庫裏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對他點點頭,接著說下去:“所以,如果確認我的委托人殺了人——不管他的憤怒是多麽正當——法律仍將給予他嚴厲的懲罰,我們,包括田先生的親屬、陪審員和聽眾都將遺憾地接受這個判決。現在隻剩下一個小小的問題——”

他有意停頓下來,檢察官立即豎起耳朵,心裏有了不祥的預感。不僅是他,凡是了解雅庫裏斯的法官和陪審員也都豎起耳朵,看他會在庭辯的最後關頭祭起什麽法寶。

在全場的寂靜中,雅庫裏斯極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隻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被告殺死的謝豹飛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庭內有一個刹那的停頓,緊接著是全場的**。檢察官氣憤地站起來,沒等他開口,雅庫裏斯立即堵住他:“稍安毋躁,稍安毋躁。不錯,在眾人常識性的目光中,鮑菲·謝自然是人,這一點毫無疑問。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說人的語言,生活在人類社會中。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當他還是一顆受精卵時,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獵豹的基因片段,關於這一點,如果誰還有什麽疑問的話,可以質詢在座的兩個證人:謝可征教授和費新吾先生。檢察官先生,你有疑問嗎?請你簡單回答:有,還是沒有。”

庭內的注意力全部轉向謝可征和費新吾,但謝教授仍是雙眼微閉,渾似未聞。柯斯馬斯不情願地說:“關於這一點我沒有疑義,可是……”

雅庫裏斯再次打斷了他,順著他的話意說下去:“可是你認為他的體內僅僅嵌有極少量的異種基因,隻相當於人類基因的十萬分之一,因此沒人會懷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對吧?那麽,我想請博學的檢察官先生回答一個問題:你認為當人體內的異種基因超過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還是百分之五十?奧運會的百米亞軍埃津瓦說得好,今天讓一個嵌有萬分之一的獵豹基因的人參加百米賽跑,明天會不會牽來一隻嵌有萬分之一人類基因的四條腿的豹子?不,人類必須守住這條防線,半步也不能後退,那就是:隻要體內嵌有哪怕是極微量的異種基因,這人就應視同非人!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想本法庭麵臨的是一個全新的問題,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個從沒人提過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殺人’之前,請檢察官先生拿出權威部門出具的證明,證明鮑菲·謝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柯斯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這個狡猾的律師已經打贏了這一仗。兩天來,他一直在撥弄著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們對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內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網上剪出了一個洞,可以讓田先生從網眼脫身了。陪審員們如釋重負的表情便足以說明這一點。其實何止陪審員和法官,連柯斯馬斯本人也喪失了繼續爭下去的興趣,就讓那個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脫懲罰,回到他的妻女身邊去吧!

雅庫裏斯仍在侃侃而談:“死者鮑菲·謝確實是一個受害者,另一種意義的受害者。他本來可以是一個正常人,雖然也許沒有出眾的體育天才,但有著善良的性格,能贏得美滿的愛情,有一個雖然平凡但卻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獵豹基因嵌入他的體內,使他既獲得獵豹的強健肌肉,又具有獵豹的殘忍,因此才釀成了今天的悲劇。那個妄圖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為他肆意粉碎了宇宙的秩序,毀壞了上帝賦予眾生的和諧和安寧。”他猛然轉向謝教授,“他必將受到審判,無論是在人類的法庭,還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庫裏斯的目光像兩把赤紅的劍,咄咄逼人地射向謝教授,但謝教授仍保持著他的冷漠。記者們全都轉向他,閃光燈閃成一片。旁聽席上有少數人不知內情,低聲交談著。法官不得不下令讓大家肅靜。

很久謝教授才站起來,平靜地說:“法官先生,既然這位律師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做出答辯嗎?”

3名法官低聲交談幾句,允許他以證人的身份陳述。謝教授走向證人席,首先把《聖經》推到一邊,微微一笑,“我不信《聖經》中的上帝,所以隻能憑我的良知發誓:我將向法庭提供的陳述是完全真實的。”他麵向觀眾,兩眼炯炯有神,“這位律師先生曾要求權威部門出具證明,我想我就具備了這種權威身份。我要出具的證言是:的確,鮑菲·謝已經不能歸於自然人類的範疇了,他屬於新人類,我姑且把他命名為後人類,他是後人類中第一個降臨於世界的。因此,在適用於後人類的法律問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無罪釋放了。”

他向被告點頭示意。法庭上所有人,無論是法官、被告、辯護律師、陪審員,還是聽眾,都沒有料到被害人的父親竟然這樣大度,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

謝教授繼續說道:“至於雅庫裏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請他不要忘了曆史。當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後,也曾激起軒然大波,無數‘人類純潔’的衛道士群起而攻之,咒罵他是猴子的子孫。隨著科學的進步,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羞於當‘猴子的子孫’了。不過,那種衛道士並沒有斷子絕孫,他們會改頭換麵,重新掀起一輪新的喧囂。從身體結構上說,人類和獸類有什麽截然分開的界限?沒有,根本沒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脈相承的血親。不錯,人類告別了蒙昧,建立了文明,從而與獸類區別開來。但這是對精神世界而言。若從身體結構上看,人獸之間並沒有這條界限。既然如此,隻要對人類的生存有利,在人體內嵌入少量的異種基因,為什麽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惡?

“自然界是變化發展的,這種變異永無止境。從生命誕生至今,至少已有百分之九十的生物物種滅絕了,隻有適應環境的物種才能生存。這個道理已被人們廣泛認可,但從未有人想到這條生物界的規律也適用於人類。在我們的目光中,人類自身結構已經十全十美,不需要進步了。如果環境與我們不適合——那就改變環境來迎合我們嘛。這是一種典型的人類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渺的宇宙,人類太渺小了,即使億萬年後,人類也沒有能力去改變整個外部環境。那麽我要問,假如十萬年後地球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人類必須離開陸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怎麽辦?或者必須生活在沒有陽光,僅有硫化氫提供能量的深海熱泉中,生活在近乎無水的環境中,生活在溫度超過80℃的高溫條件下(這是蛋白質凝固的溫度)怎麽辦?上述這些苛刻的環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換句話說,都有可供人類改進自身的基因結構。如果當真有那麽一天,我們是墨守成規、抱殘守缺、坐等某種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類呢,還是改變自己的身體結構去適應環境,把人類文明延續下去?”

他的雄辯征服了聽眾,全場鴉雀無聲。謝教授目光如炬地說下去:“我知道,人類由於強大的思維慣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接受這種異端邪說,正像日心說和進化論曾被摧殘一樣,很可能,我會被守舊的科學界燒死在21世紀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樣,我不會改變自己的信仰,不會放棄一個先知者的義務。如果必須用鮮血來激醒人類的愚昧,我會毫不猶豫地獻出我的兒子,甚至我自己。”

記者們都飛快地記錄著,他們以職業的敏感意識到,今天是一場曆史性的審判,它宣布了“後人類”的誕生。謝教授的發言十分尖銳,簡直使人感到肉體上的痛楚,但它卻有強大的邏輯力量,讓你不得不信服。連法官也聽得入迷,沒有試圖打斷這些顯然已跑題的陳述。謝教授結束了發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聽眾,高傲的目光中微帶憐憫,就像上帝在俯視著自己的羔羊。然後他慢慢走下證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陳述完全扭轉了法庭的氣氛,使一個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壯的英雄。

3位法官低聲交談著,忽然旁聽席上有人輕聲說道:“法官先生,允許我提供證言嗎?”

大家朝那邊看去,是一個60歲左右的老婦人,鬢發花白,穿著黑色的衣裙,看模樣是黃種人。法官問:“你的姓名?”

“方若華,我是鮑菲的母親,謝先生的妻子。”

費新吾恍然回憶起,這個婦人昨天就來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裏,皺紋中掩著深深的苦楚。他曾經奇怪,鮑菲的母親為什麽一直不露麵,現在看來,這個家庭裏一定有不能向外人道及的糾葛。謝教授仍高傲地眯著雙眼,頭顱微微後仰,但費新吾發現,他麵頰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動著。

庭長同意了婦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證人席,目光掃過被告、檢察官和陪審員,定在丈夫的臉上。她說:“我是28年前同謝先生結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陳述的思想在那時就已經定型了。那時,我是他的助手,也是他堅定的信仰者。當時我們都知道基因嵌接術在社會輿論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率先去做的人不會有好結果。但我和丈夫義無反顧地開始去進行這件事。

“後來,我們的愛情有了第一顆果實,在受精卵發育到八胚胎期時,丈夫從我的子宮裏取出胚細胞,開始了他的基因嵌接術。”她的嘴唇顫抖著,艱難地說,“不久前死去的鮑菲是我的第7個兒子,也是唯一發育成功的一個。”

片刻之後,人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婦人繼續說,聲音充滿了苦澀:“第一個改造過的受精卵在當年植入我的子宮,我也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感受到了體內的神秘變化,我也曾嘔吐、嗜酸,感覺到輕微的胎動。體內的黃體胴分泌加快,轉變成強烈的母愛。我也曾多次憧憬著兒子惹人愛憐的模樣……但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聲波檢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隻是一個醜陋的、能夠生長和搏動的肉團而已!”

她沉默下來,定是回想起當年聽到這個噩耗時五內俱焚的痛楚。不管怎樣,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塊血肉。聽眾都體會到一個母親的痛苦,安靜地等她說下去。

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流產之後,丈夫立即把這團血肉處理了,沒有讓我看見,但我對這團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懷著深深的歉疚。直到第2個胎兒開始在腹中搏動時,這種痛楚才稍許減輕。可是,第2個胎兒也是同樣的命運。這種使人發瘋的過程總共重複了6次。6次啊,這些反複不已的鋸割已經超過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幾乎要發瘋了。

“不過我並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誰能保證沒有幾次失敗?等第7個胚細胞做完基因嵌接術,丈夫不願我再受折磨,想找一個代理母親,我堅決拒絕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讓別人去孕育。還好,這次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滿懷喜悅,小心翼翼地把這個體育天才養育成人。不過,坦率地講,我心裏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預感,這種預感一直伴隨著鮑菲長大。這次兒子來雅典比賽,我甚至不敢趕來觀看。鮑菲在賽後曾欣喜地告訴我,說他遇到了世上最美的一個姑娘,我也為他高興,誰料到僅僅3天後……”

她說不下去了。法官們交換著目光,都不去打斷她。婦人接著說:“一月前我來到雅典,兒子和田小姐的屍體使我痛不欲生。但你們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的?他說,有人說鮑菲的獸性來自嵌入的獵豹基因,他要把第八個冷藏的胚細胞解凍,進行同樣的基因嵌接術,讓他按鮑菲的生活之路成長,以此來推翻或驗證這種結論。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的婚姻已經完結了。不錯,謝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這種真理太殘酷,一個女人已經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談話後,我立即返回了美國,謝先生,”她轉向旁聽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嗎?我已經請人把最後一個胚細胞植入我的子宮,但沒有做什麽基因嵌接術。我要以59歲的年齡再當一次母親,生下一個沒有體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過頭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話完了。”

法庭休庭兩個小時後重新開庭,法官和陪審員走回自己的座位,兩名法警把田延豹帶到法官麵前。法庭裏非常寂靜,在前一段庭審中,聽眾已經經曆了幾次感情反複,鮑菲母親的話把謝教授悲壯的殉道者形象重重地塗上黑色。現在,聽眾們緊張地等待著判決結果。

法官開始發言:“諸位先生,我們所經曆的是一場十分特殊的審判。誠如雅庫裏斯先生和謝可征先生所說,在所有人類的法律中,盡管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但的確有兩條公理,是法律賴以存在的、不需求證的公理,即:人的定義和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現在,這兩條公理已經受到挑戰。”他苦笑道,“坦率地說,對此案的判決已經超出了本庭的能力。我想此時此刻,在新的法律問世之前,世界上沒有任何法官能對此做出判決。剛才的兩個小時裏,我們已經盡可能谘詢了世界上有名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生理學家和物理學家,他們的觀點大致和謝先生關於後人類的觀點相同。所以,我即將宣讀的判決是權宜性的,是在現行法律基礎上所做的變通。”

他清清嗓子,開始宣讀判決書:“因此,根據國家授予我的權力,並根據現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沒有認定鮑菲·謝作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釋放。鑒於本案的特殊性,訴訟費取消。”

退庭後,記者們蜂擁而上,包圍了田延豹和他的辯護律師。幾十個麥克風舉到他們的麵前。費新吾好不容易擠到田延豹的身邊,同他緊緊握手,又握住雅庫裏斯的手,由衷道:“謝謝你的出色辯護。”

雅庫裏斯微笑道:“我會把這次辯護看成我律師生涯的頂點。”

他們看見謝豹飛的母親已經擺脫記者,走到自己的汽車旁,但她沒有立即鑽進車內,而是抬頭看著這邊,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開記者,走過去同她握手,“方女士,我為自己那天的衝動向你道歉。”

方女士淒然一笑:“不,應該道歉的是我。”她猶豫了很久才說,“田先生,我有一個很唐突的要求,如果覺得不合適,你完全可以拒絕。”

“請講。”

“田小姐是回國安葬嗎?是火葬還是土葬?”

“回國火葬。”

“能否讓鮑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禮,但我確實知道鮑菲是很愛令妹的——在獵豹的獸性發作之前。我想讓他陪令妹一同歸天,讓他在另一個世界裏向令妹懺悔自己的罪惡。”

田延豹猶豫了一會兒,爽快地說:“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嬸嬸才能決定,不過我會盡力說服他們,你晚上等我的電話。”

“謝謝,衷心地感謝。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他們看到一群記者追著謝教授,直到他鑽進自己的富豪車。

在他點火啟動前,新華社記者穆明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謝先生,你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嗎?”

那輛車的前窗落下來,謝教授從車內向外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費新吾,斬釘截鐵地吐出了兩個字:“當然!”

(1)注:1英尺=0.3048米,1英寸=0.025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