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拯救行動

“維特號”太空基地主艙內。

陳擇英看完新聞發布會後久久沒有說話。身旁的助理朱妍和工程師曲銘勳也都不敢說話,生怕驚擾了總指揮。難以想象失去家人的他此刻心裏有多痛苦,家人曾是他離開他所鍾愛的太空防禦事業的唯一理由,而今這個理由不存在了—以一種誰也不願看到的方式。

陳擇英起身離開會議桌,走到主艙舷窗邊,俯瞰著那顆美麗的藍色星球。十幾年來他幾乎每天都從這裏遙望地球,那是人類在宇宙中的唯一的家,美得如詩如畫,給身處冷寂太空的人們一個溫暖牽念。有了女兒之後,縈繞在心的不僅僅是思鄉,還有時時刻刻的骨肉情係。他在視頻通話中看著女兒一點一點長大,當女兒會說話了,能叫“爸爸”了,他決定退役,他已經為事業犧牲太多,也虧欠家人太多,是時候補償了。

他曾拍過很多地球的照片傳回給妻子,讓她拿給女兒看。女兒很喜歡那些照片,照著畫了不少水彩畫,經常因此弄得滿身顏料。雖然她畫的地球總不太圓,看起來像一顆土豆,但顏色卻塗得挺漂亮。妻子說女兒有繪畫的天賦,將來會是一個畫家。陳擇英不會畫畫,妻子孟凡也不會,不但不會,連一點興趣都沒有,不知道女兒這基因是從哪裏來的。但很快孟凡就發現女兒不是對繪畫有興趣,而是遺傳了爸爸的宇航員基因,對飛翔和太空生活感興趣。她隻畫地球,後來還要在地球旁邊加一朵蘑菇,說那是“維特號”。她向往飛行的感覺,經常在視頻通話中問爸爸飛是什麽感覺。陳擇英告訴女兒,在太空中的感覺不是飛,而是漂著,就像漂在大海裏那樣。

女兒又愛上了海,對她來說那是地球上的“太空”。於是孟凡經常帶著她乘坐遊輪出海。出事前一天的視頻通話中,孟凡抱著女兒跟陳擇英說第二天要出海,女兒興衝衝地跟爸爸比畫著大海的大,還說要媽媽陪著下水玩。誰知道母女二人竟真的下了水,永不再上來。

陳擇英曾擔心女兒會跟他一樣,先是做飛行員,再做宇航員,走上一條孤獨之路。他從未想過,女兒竟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在飛翔和漂浮的想象中,她幼小的生命永遠定格。

淚水模糊了眼睛,舷窗外的地球變形了,像女兒畫的畫—斑駁的雲層、藍色水晶一般的海洋,彎彎繞繞的大陸輪廓……

宇宙沒有善意,也沒有惡意,一切都隻是巧合,但這個巧合卻讓陳擇英攔截“2160HW”小行星的行動帶上了複仇的意味。

陳擇英拭幹淚水,轉身回到會議桌旁,看著桌上那支長約一米的尖吻導彈,對曲銘勳說道:“開始吧。”

“嗯。”曲銘勳調出導彈構造圖給總指揮做著講解,“這是我們唯一能用的反物質導彈,別看它小,威力足以將小行星炸毀,但在目標物信息不明朗的情況下,還是存在風險的。”

陳擇英點點頭,向朱妍問道:“導彈要刺破小行星岩層,進入內部爆破,你查到小行星物質組成的資料了嗎?”

“資料太簡單,等同於沒有。這顆小行星發現於2160年,此前我們的近地小行星數據庫裏沒有它,我懷疑以前它是一顆主帶小行星,闖入了近地軌道。”

“發現者是誰?”

“霍金。”

“我聽說過這個人,以前是中國近地天體防禦中心的研究員。”

“是的,行業裏公認的天才,但性格不太合群,後來從中心辭職了。”

“能聯係到他嗎?”

“聯係過,沒聯係到。”朱妍說,“即便找到他也沒有太大用處,他把這顆小行星命名為‘美夕’,那是他女朋友的名字,看起來這又是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跟科研關係不大。小行星的具體形態需要太空望遠鏡追蹤拍攝,由形態可大致判斷出物質組成,但如果想要詳細了解,還得靠探測器取樣。”

“說這些已經不現實了。”陳擇英轉而向曲銘勳問道,“你有什麽建議?”

“碎石堆型小行星的岩層密度不高,導彈應該能釘進去。隻要釘進去五十米,就能保證這顆小行星被炸碎。我們得賭一回。”

提到岩層密度,陳擇英想起一件事:“地球方麵有沒有對墜落的隕石進行成分分析?”

朱妍搖搖頭:“日本那顆隕石引發了核泄漏,當地人全部撤離,不可能去找隕石碎片;南非弗裏德堡市郊那地方很荒,也沒人去找隕石碎片;至於落到中國東海的那顆,一來在海底找隕石完全不現實,二來也顧不上,都在打撈遇難者屍體……”

朱妍陡然意識到失言了,趕忙止住話頭。

陳擇英咬著嘴唇,眼神裏閃過一絲疼痛,但轉瞬即逝:“辛苦打撈人員了,到這時候了仍在崗位上工作。”

他沉吟片刻,下了決定:“眼下隻能按照銘勳的推斷來了。加速過程要再優化,反複確認,飛行過載過大容易造成早炸,反物質彈藥可比一般爆炸物敏感得多,千萬小心。”

“我會的,一直都在調整。”曲銘勳說。

朱妍調出赫歇爾太空望遠鏡的監控數據,說道:“幸虧這架太空望遠鏡沒拆除,不然我們隻能靠太空戰機的雷達捕捉目標,在太空環境中這太冒險了。隨著距離的拉近,小行星的真實麵目會越來越清楚。它的運行軌道我現在已經掌握得很精確了,正在導入您戰機的係統裏。”

“嗯。赫歇爾太空望遠鏡沒有監控到那三顆隕石是我們工作的嚴重失誤,明天的任務不允許有任何失誤。”陳擇英說道。

“不能這麽說,那時望遠鏡觀測方向不對,而且處於待報廢的狀態,我們也都處於待下崗狀態,談不上什麽工作失誤。”

朱妍說完話注意到陳擇英的表情雖嚴厲,眼睛裏卻隱然有淚光。她這才想到從公事角度反駁他是可以,但因為監控不到位而導致他妻子和女兒的死亡,責怪幾句也是人之常情。

“陳指揮,對不起……是我的工作失誤。”朱妍趕忙改口。

“明天的任務不允許有任何失誤。”陳擇英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眼光望向舷窗外,“失誤不起,這次是幾十億人的生命。”

此前兩天地球上亂作一團。聖城耶路撒冷集聚了上百萬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教徒,他們擁往哭牆、耶穌殉難教堂和圓石清真寺祈禱,祈禱著神能夠消除災禍。在人類試圖用科技力量阻止災難發生時,宗教仍然是一部分人尋找慰藉的首要方式。與此同時反科學論調卻銷聲匿跡,人們豎起耳朵也聽不到關於反科學的隻言片語,飛揚跋扈的黃金拋物會像是突然就人間蒸發了……

但混亂很快就停息了,所有人都轉向關注那一場史無前例的電視直播。

7月2日早八點,“維特號”太空基地上的三名成員在太空戰機發射艙集合。曲銘勳為戰機做著最後調試,朱妍負責確認目標小行星的空間坐標和運行軌跡。陳擇英靜靜地坐在座椅上,將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完成了調試的曲銘勳跳下戰機,走過來向陳擇英敬了一個軍禮:“陳指揮,一切準備就緒,攝像頭也裝好了,起飛後直播即刻開始。”

“嗯,收視率應該不錯。”陳擇英站起身,回敬了一個軍禮。

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來心態挺放鬆,曲銘勳和朱妍多了一份信心。

“希特”太空戰機機身上有三個很大的英文字母“HIT”,中文常翻譯為“打擊者”,陳擇英走到戰機前,停駐了一小會兒,默默地祈禱著這僅有一次的打擊能精準無匹。

半分鍾過後,他踏上舷梯進入戰機,艙門緩緩關閉。

當他戴上頭盔時,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四肢還有輕微麻木,猶如觸電一般,他下意識地把手扶上操縱杆。還好,暈眩感並沒有持續下去,一瞬間就消失了,隨後一切正常,他這才放鬆下來。這種情況在他身上從未出現過,也許是悲痛過度後的神經反應吧,但無論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兩分鍾過後,太空戰機在電磁彈射器的作用下躍出基地,朝著茫茫宇宙進發。

地球上的電視直播信號開啟,億萬雙祈盼的眼睛都凝注在了陳擇英一個人身上。

戰機舷窗外星空燦爛,猶如無數細小明燈點亮亙古長夜。經過近一小時的高速行駛,機載屏幕上的球狀坐標係裏出現了幾個小點,那是高速行進的隕石,速度在30千米/秒左右。陳擇英原先準備繞到小行星軌道的側方,避開一個角度射擊,但那樣的話射擊難度會很大,爆破效果也不好,於是幹脆正麵迎擊,這樣風險雖大,效果有保證。

碎石堆型小行星一向被認為是最危險的隕石殺手,它不像獨石型小行星那樣隻是一整塊,它會分崩離析成一場隕石雨,防不勝防。尤其在它接近地球時,引力攝動會讓它的結構不穩定,從而變成一架拋石器。太空戰機極有可能在未到達預定投彈點前就被它拋出來的碎石砸中。那樣的話,一切都將結束。

陳擇英依照赫歇爾太空望遠鏡的觀測信號和機載雷達信號小心翼翼地行進,隕石雨離他越來越近。眼下的行動難度在於—陳擇英必須在隕石離他幾千米處靠預判采取機動躲避,因為距離太近的情況下即使戰機能做機動躲避,所產生的過載也是人體不能承受的。實際上“希特”太空戰機能做100G過載的機動躲避動作,這個過載下人體的骨骼會被壓碎。在宇航員犧牲的情況下,戰機依靠人工智能程序仍能按計劃執行任務,不過成功率將大大降低,麵對“2160HW”這樣體積的碎石堆型小行星,人工智能執行任務的成功率近似於零。陳擇英不想把操作權讓渡給人工智能,那意味著失控和失敗。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戰術設置充分表明了太空戰鬥與空軍戰鬥的不同—太空戰士的生命遠沒有任務重要,而空軍戰士的生命通常都比任務重要。對太空戰士來說,當情況過於緊急時,采取100G的過載做機動躲避犧牲自己保住太空戰機是正常行為。

第一顆碎隕石從戰機左後側將近兩千米處掠過,陳擇英並不需要做避讓。類似大小的隕石衝入地球大氣層也沒關係,還未落地就會燃燒殆盡,造不成任何傷害。

雷達屏幕上幾個光點在逼近,其中一顆位置很正,陳擇英做好了機動躲避的準備。果然,有一顆直徑跟汽車輪胎相當的隕石直奔戰機而來,被陳擇英輕巧地躲過去了。

之後的三小時裏,類似的險情又出現了十幾次,陳擇英都順利過關。

赫歇爾太空望遠鏡一直在對小行星進行追蹤拍攝,此時小行星的距離已經近到可以讓陳擇英看清它的全貌了。它像一隻頭角崢嶸滿身是刺的石怪,跟“美夕”這個溫婉的名字很不相稱。地球引力撩撥著這頭石怪,使它越來越躁動,不停有碎石從它身體上脫離,似乎再過幾秒就要爆裂成無數碎石。

這時雷達屏幕突然偵測出一片小點,非常密集,朝戰機籠罩而來。太空戰機急速衝進隕石雨中,雷達已經用不上了,陳擇英要靠肉眼來做機動躲避,這意味著他處在失控邊緣。最危險的一次機動躲避他承受了9G的過載,眼前已經全黑,這是人體的承受極限。

戰機在一陣劇烈震**中平複下來,死神們從身旁掠過,如飛蛾撲火般飛向地球,它們將化作大氣層中的燦爛煙花。

戰機到達預定投彈點。陳擇英確認了射程、目標距離等參數,啟動導彈激活程序。理論上說,在智能係統的操控下導彈會自動捕獲目標,打擊精度非常高,但由於預設的速度太快,以致很難調整修正彈道,一切又都在未定之數。總之,到了這一步隻能祈求上帝保佑了。

陳擇英摒除雜念,按下發射鍵。

導彈離機點火,從機窗外可以看到一團尾焰在飛速遠離,很快就縮小為一個光點,然後肉眼再也無法捕捉到。

原本就靜寂無聲的宇宙仿佛變成了凝固態—什麽都沒發生。陳擇英心裏一沉,難道沒有打中?但緊接著他就從赫歇爾太空望遠鏡的拍攝畫麵中看到小行星化作一片橘紅色的光芒噴薄而出!

“成功了,成功了!”一直不敢打擾陳擇英的朱妍和曲銘勳在耳機裏大叫著。

地球上所有人都在歡呼跳躍,劫後重生的一天變成了盛大節日。陳擇英長出一口氣,愣怔片刻後,抬手關閉了直播信號攝像頭,然後把身子倚在椅背上,禁不住淚如雨下,像一個被遺棄在茫茫曠野中找不到家人的孩子。

7月5日下午,阿德爾森科技公司董事長麥克·阿德爾森陪同眾多主管航天的政府領導和媒體記者等候在北京郊外的航天機場。下午三時許,“文明”號客運空天飛機載著陳擇英、曲銘勳、朱妍三位太空英雄勝利歸來。

曲銘勳第一個走出艙門,他形貌無甚特點,笑容倒是很討喜,一看就是那種周身散發著藍領氣息的務實派技術人員;隨後走出來的朱妍惹眼得多,容顏俏麗,眼神靈活,精氣神兒十足;“維特號”太空基地總指揮陳擇英最後一個走出艙門,記者們嘈雜起來,挨挨擠擠地把鏡頭對準了他。這位三十七歲的太空英雄氣質冷峻,兩鬢的白發為他平添了一抹滄桑。

工作人員扒開記者,清出一條路,眾位領導上前跟三位太空英雄一一握手。隨後陳擇英發表了簡短的講話,他說了些套話,又說了好多次“謝謝”,看得出來有些倦怠。但在場的人依然深受感動,其實該說謝謝的不是陳擇英,而是其他所有的地球人。

“你是真正的太空英雄!”講話結束後,麥克·阿德爾森上前握住陳擇英的手。

“謝謝您的栽培。”陳擇英說道。

“‘維特二號’太空基地的建造馬上提上日程,順利的話一年後完工。如果你願意,可以繼續擔任新基地的總指揮,當然眼下最重要的是保養身體,多多休息,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麥克·阿德爾森拍了拍陳擇英的肩頭。

陳擇英點了點頭,他已經沒有別的念想了。

一輛醫護車等在不遠的路旁,麥克·阿德爾森陪同著三位宇航員一起上了車。三人都要第一時間去到專門的醫療機構做體檢,尤其陳擇英更需重點檢查,正反物質湮滅釋放的高能伽馬射線對人體細胞傷害很大,即便在有防護的情況下也不容忽視。

車子發動,記者們的閃光燈在後麵追著閃著,一直送著車子開遠。

等到車子四周都沒人了,麥克·阿德爾森把手按在陳擇英手上,低聲說道:“節哀,人死不能複生。”

這位商業大亨精於人情,自然知道陳擇英短時間內白了頭是因為什麽,絕不會是被攔截小行星的任務給愁的,在專業技能上陳擇英具備常人難以企及的自信,是失去家人的悲痛讓他變成了這個樣子。

“是,人死不能複生……”陳擇英喃喃道。

“半年前你執意要退役,我雖然不同意,但也很能理解你想回來陪伴家人的心情。”麥克·阿德爾森長歎了口氣,“唉,誰能想到……”

“也許真有天意。”陳擇英搖搖頭,“我跟這顆小行星是注定的冤家。”

“不要太難過了,我一輩子沒組建家庭,不也過得好好的?追逐事業和追逐金錢照樣會讓人活得充實。”

“那不一樣,擁有了再失去,跟沒擁有過不一樣。”

“那你就要學會騙自己從未擁有過。”

“這……很難。”陳擇英看著車窗外倏忽而過的風景,歎息道,“……真的很難。”

“換個思路。就像這車窗外的風景一樣,過去就過去了,你必須往前看。”

“謝謝您的好意,我會走出來的。”陳擇英說道,“但親情不是風景,是長在心裏的,過不了。”

“你看看窗外的天空。”麥克·阿德爾森指向車窗外的上方。

陳擇英轉過頭仰望著車窗外高遠的天空。今天天氣晴好,長空如洗,幾片細碎的雲塊像繡在藍色紗巾上的白玉蘭花。

“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陳擇英頓了一頓,說道,“宿命。”

“這就對了,你原本就是屬於天空的。”麥克·阿德爾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