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雲深處

文/ 跨客

1

我所在的城市叫作“啟示域”,這是一個筒狀的世界,約有2 000萬人附在這世界的四壁生活著,與之相鄰的是“深思域”、“萌芽域”、“進取域”。世界後方是一團直徑七光年的彌散星雲,恒星輻射電離氣體發出的紅藍光芒,透過前景處的暗星雲一直深入到目力所不能及的濃黑時空。世界前方是一顆表麵2 500℃的紅矮星,這四座城市即是我們世界的全部,各自豎立在相距一公裏的時空中,迎著這顆暗紅色的天體緩緩地自轉著。在文泉17歲那年,他帶著我去看了一場城市外層空間的流光(與極光形成原理相同)。麵對遠方耀眼的天體,他說:“為了下一代新生,死亡都可以是溫和的。”

每年都會為孩子們舉辦一場年滿六歲的慶祝儀式,當天父母會把新買來的機智者轉交給孩子。我是文泉的機智者,負責他成年之前的日常安全,在這之後我將會被召回原產地,格式化內存,文泉也將會得到一筆我出廠價百分之七十的退款。

“爸爸,姐姐可真高呀!”

我被設計出的身高為1.75米,齊耳的短發,小巧的臉型。

“小文呀,姐姐以後會時時刻刻保護你的。”他麵朝向我微微一笑,將文泉的小手放入了我的掌心。

“我會保護好您兒子的。”

“姐姐笑起來可真好看!”文泉拉起我的手歡快地擺了起來。

之後孩子們來到了城市中心的“創生之柱”底下,直觀來說麵前是一堵60米長的鋼鐵巨牆更為形象。像這樣的巨柱還有兩個,一前一後橫跨在城市中心,我們眼前的這根巨柱就豎立在二者之間,從遠處看去是一種“*”的雄偉結構。它們是維持城市旋轉的核心組件,模擬出生活所需的重力。

孩子們站在巨柱200平方米的方形底座上,由機智者們手拉手一字排開地站著。

文泉拉拉我的衣角仰頭問:“姐姐,接下來要幹什麽呀?”

我們這一排平麵升起了六個相互獨立的吊籃,把孩子與他們的機智者圍在了其中。伴隨著一陣傳動裝置嗡嗡的抖動聲,六個吊籃載著我們沿創生之柱表麵軌道升到了6千米的空中。文泉看看腳下縮小的世界,又看看正處於半蹲姿勢的我,眼裏充滿了興奮。

“小文,接下來你要躺在我懷裏。”

文泉歡快地應了一聲。我讓他坐靠在我的雙腿上,左手托著他的頭部,右手攬著他的腰部。這時,我們前方1米處傳來了一位中年男性的聲音。他穿著純白色衣服,站在與我們相同的高度,腳底下噴著白色氣柱不停地旋轉著,像一個被拋入太空中的玩偶。

“姐姐你看,他不停地轉呀轉呀的,頭不暈嗎?”

“他沒有動,是我們在旋轉。”

“啊?”

“他現在與城市不是同步運動的,待會兒你就會體驗到了。”

那白衣男人麵朝我們,抑揚頓挫的聲音傳了過來:“今日,我們的孩子將會感受到這個偉大世界的恒久運動,它如同一首上古的歌謠,傳遞著先人們創造美好世界的堅定信念,連接起我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美麗的世界需要人人去守護,因為它是我們生命的源動力!現在將由機智者帶領著孩子們飛向懸浮在世界盡頭的花海,摘取一朵屬於他們的鳶尾花,願他們的生命力如這紫色的花兒一樣堅韌!”

“嘿嘿,真逗!”

“他說得很好。”

文泉在我懷裏擺擺頭:“姐姐,我是說他轉著說話的樣子好好玩。”

“要開始了。” 我抱著文泉緊挨吊籃右側,之後身體被一股向右傾側的離心力壓在了防護網上,突如其來的作用力使文泉深陷入了我的懷裏,他呼氣變得急促起來,緊張地睜大雙眼盯著我看。

在氣動製動器低沉的“哧哧”聲中,三分鍾後吊籃停止了與創生之柱的同步旋轉運動,底下連接上了一根從創生之柱內部伸出的一米寬長柱,接著吊籃斷開了與創生之柱的連接軌道,被逐漸伸出的長柱帶到了一米開外的空中。雖然我們已經脫離了城市旋轉產生的模擬重力,但我們還是會受到吊籃隨著創生之柱運動產生的超重與失重,隻是上升與下降的軌道是拋物型的。你可以想象一根旋轉的長杆,一頭連著始終與地麵保持平行的小鐵框做著圓周運動,而我們現在就在這樣的鐵框裏。

“快抱緊我。”我拉起文泉的雙手環繞在我腰間,用力蹬了下防護網,隨即打開了小腿部與腳掌的噴氣推進器,把文泉帶離開了。防護欄在空中用反衝力穩定了下來,接著向那個白衣男人勻速飛了過去,身後巨大的創生之柱緩緩地由豎向旋轉到了橫向。至此,我們脫離了城市的模擬重力。

“我能飛啦!哈哈!整個城市都在轉!啊!爸爸那邊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怎麽回事啊?”剛回過神來的文泉從我懷裏鑽了出來,手舞足蹈地驚呼這城市氣勢磅礴的旋轉運動。

那白衣男人相對靜止地站在我們麵前,微笑著向大家招手。他說:“如果在城市的外麵,你們看到的將會是一座不停旋轉的圓柱形世界,而我們此刻正在這樣的世界裏麵看著它旋轉。孩子們,我們今天就是要去認識先人們所創造的雄偉世界!”

我拉著文泉的左手調整到了平行於地麵的姿勢,跟隨白衣男人開始了穿越到世界盡頭的旅程。此刻被街道錯落有致分開的城市建築群正倒扣在我們頭頂10米的高處,一直綿延向16千米外的盡頭,自西向東緩緩地旋轉向我們的身下。相對於下方的城市,我們則是在5990米的高空中,成片的建築隔著我們身下的霧氣,如同密集的灰白方塊。

“啊!你看他們!我也想這樣飛!”文泉指著旁邊的孩子喊道。

我看看文泉,把他拉到了我的身下:“抱緊我。”

我立刻被他纏住了背部與腰部,“不用抱這麽緊。”

他在我身下探出雙眼,做了個鬼臉,並沒有鬆開的意思。

我展開雙臂前後交錯一擺,隨即打開了掌中的噴氣推進器,劃著白色的螺旋軌跡帶著他在這上下翻飛的城市裏向世界盡頭的空中花園飛去,尋找一朵隻屬於他的鳶尾花。

2

從外層空間看去,城市並不像白衣男人所說的那樣是個圓柱形的世界,至少在文泉12歲時父親由於工作原因搬家到“萌芽域”的路上看起來是這樣的。我們乘坐的飛行梭穿行在這兩個城市的外圍,那裏充滿了遠處紅矮星的光輝,就如同夾在兩麵塗滿了暗紅色塗料且上下左右無限延伸到濃黑太空裏的巨大牆體。

我們的鄰居是一位70多歲的老人,他經常跟文泉描述年輕時隨勘探隊前往遠方抽取一顆氣態行星上氫氣的情景,抽管從氣罐飛船垂到那看似寧靜的氣態行星表麵,如同一位母親的腹部外連著尚未斷開臍帶的嬰兒。

老人視線隨著建築群後曲翹的地平線緩慢地上升著:“應該活在更大的世界裏。”

“更大的世界在哪裏?”

老人看看文泉,又搖搖頭說:“總之往外走就對了。”

“可水墨告訴我城外麵又冷又黑,人沒法活下來的。”

老人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她還告訴你什麽了?”

“我告訴過文泉人類起源於城市後麵的那片星雲,在我的資料庫中世界背景是一級教學內容,必須讓它成為孩子們認知體係裏的起點。”

他的搖頭動作非常輕微,但我能分析出老人的意思。我說:“您不認同這種起源?”

老人怔怔地看著我,半天沒作聲,後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我還真跟一個機器較上勁了……”老人把水壺交給文泉,讓他到一旁幫忙澆花,隨後轉過身對我說,“曆史讓我們擁有了歸屬感,但曆史也可以擁有多個版本,從大局來說我們更在乎哪個版本的曆史更能讓人們心安。當然, 你也沒什麽錯,畢竟你隻是負責中央教條區數據的傳播。記憶才是靈魂的載體啊,可惜你隻是人類意誌的產物。水墨啊,創造物一旦脫離創造者,不是進化就是滅亡。”

第二天,老人跟著幾個軍人離開了家,那是我們見他的最後一麵。有一天我跟文泉翻進了他的院子,桌上有一張被水杯壓著的紙——上麵寫著:星雲深處,鳶尾花開。

“什麽意思?”

我搖搖頭。

“那天爺爺跟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也認為我們的生命起源於一顆行星上。如果我們生活在一顆行星上該多好啊,我厭倦了這種一抬頭就能看到邊界的城市,好小啊!你想想呀,以後夜晚一抬頭就是無盡的星空,啊……我要是能躺在星空下睡覺,那真是……太讓人向往了!”

“小文,你這麽想問題,學校會對你進行處分的。我的所有資料確信無疑,你應該相信我。”

“要我相信你,那你相信的又是誰呢?”說罷他便離我而去了。

3

文泉在17歲那年加入了“起源派”,並且一直租住在外麵,我大部分時間待機在他家中。“追求真理嘛,都是這樣獨善其身的。況且對於同一個問題,實踐總會比幻想帶來更多改變命運的認知。”他父親這樣和我解釋。

我會不定時地跟蹤他,一是繼續保護他,二是讓文泉父親了解他的動態。這次我跟在他回宿舍的路上,在遠處看到因喝醉酒而東倒西歪的他。3000米高空處的核聚變發光組已經停止了工作,在貧民區低功率昏黃的路燈下,他的哭訴聲充斥在街道的兩頭,眼前隻有一個無動於衷的孤獨世界。

15平方米的活動板房熄燈後被淹沒在了黑暗中,隻有窗口投入的微光能讓我看清楚他消瘦的臉龐。他是後半夜醒來的,靠在**看了我一眼,沒多說什麽。對於我的詢問,始終沒有回答。

“你明年就要被召回了。”

我也學他剛才不理會我的樣子沒作應答。

“嗨,你什麽時候學會不理人了?”

我起身離開了他床邊,側頭捋出我臉龐那束藍色短發,用力一掙。

“水墨!你幹什麽啊!”他跳下了床對我喊道。

給機智者裝配人類體表特征是小孩之間最大的樂趣,這束深藍色的短發是文泉小時候親手給我染的。

我將這束頭發遞給了他:“我明年就要被召回了。”

在許久的無聲後他撥開了我臉龐的頭發,將我與他的額頭貼在了一起,捧著我的臉輕聲說:“還記得小時候那次空中花園之旅嗎?那隻是個被包裝的謊言,小孩子們進入花園中心的那個房間後都會被植入由中央教條區編寫的世界觀,但我卻是個例外。那天我爸也出現在了空中花園,是他親自給我植入的世界觀。”

起源派一直有高空會議的習慣,他們會利用個人助推器離開地麵,停止與城市的同步運動,相對靜止地圍在一起。所以我按照文泉的要求,在附近的一個操場中央帶著他上升到了10米的高空。

“把左手給我。”文泉攤開了我的手掌,將一個黑色內存塊嵌入進去,“這個叫作‘曆史’的結構畢竟是描述一個文明進程的藍本,雖不詳盡,但卻能讓我們避開生存的誤區。”

從文泉收錄的日誌來看,“萌芽域”、“深思域”、“啟示域”、“進取域”這四座城市是相繼出現的,其中有一篇日誌闡明了我們世界的來源。

資料類型——主序1號日誌

記錄地點——萌芽域

記錄者——劉宇

我叫劉宇,這是一篇關於我們世界的總序。

我是在一顆叫作“地球”的行星長大的,也在那顆藍色星球上結束了我的少年時代。當有一天由於某個原因你深信了你的故土在另一個遠方,你也會像我一樣揮淚告別眼前的世界,去接受起源的召喚。我是與鏡像一起流落到地球上的,在經曆了很多變故之後,得知了鏡像能夠轉移物體所在空間位置的駭人能力,還有我來自於卡斯參這個種族的事實。

我利用鏡像的能力回到了母星之後卻發現卡斯參是一個處於被統治地位的物種,就此,我自身源於地球上人類地位的優越感變成了一場種族差異上的自戀。

我母星上智慧最高的種族叫作卡絡思德,他們成年後平均有3米高,有著一對主翼與一對副翅,雙足雙手能直立行走,這是一個能自由飛翔的種族。卡絡思德把像我這樣與地球人類生物性狀幾乎無異的物種叫作卡斯參,意思是奔跑的侏儒。卡斯參在卡絡思德文明的馴化下,被用於他們工業發展所需要的勞動力,總之簡單機械的勞動都會由卡斯參來做。

卡絡思德文明在探索他們的恒星係最外層小行星帶時,發現根據模型計算出的小行星帶質量與真實值出現了線性偏差。後經他們的科考隊確認,在小行星帶上方有一個實體是藍色的碗狀物環繞著小行星帶作周期運動——這就是鏡像,它所經區域都會消失一部分小行星,小行星帶質量的缺失就是因此而產生的。卡絡思德唯恐鏡像的能力會危機到各大行星,在公布發出後立刻展開了對鏡像的研究。他們通過量子糾纏追蹤器與一個小行星進行物質交換來確定小行星帶物質消失之後的去向。他們設想,隻要能確定小行星帶物質去向,就能判斷出鏡像是否屬於某個文明的資源開采行為,如果是需要進行必要的接觸,要求那個文明立即停止對本恒星係的資源掠取。這很可能會導致兩個文明的紛爭,況且根據鏡像學的研究,卡絡思德人根本無法理解鏡像的原理,說明製造出它的文明可能比卡絡思德科技還要先進。所以這個假設中的文明前後都危及著他們的安危。但此後跟蹤小行星帶物質去向的信號卻永久性地消失在了宇宙中,哪怕鏡像把小行星帶物質轉移到了宇宙的邊界,跟蹤器也是會有所反應,令他們恐懼的恰恰就是小行星帶物質可能跨出了這個邊界,消失在比宇宙邊界更遙遠的地方。

鏡像讓物體消失的能力並不是超距作用,而是基於引力波發射反饋信號作用於物體的。卡絡思德在明白這點後研發出了一套屏蔽鏡像的係統。鏡像係統每隔20個周期(一個周期=地球上50年)會用自帶的子宮池培育出四個卡斯參克隆體,通過對其DNA編排,讓長大後的克隆體手腕出現不同的胎記,那是屏蔽鏡像信號的四個權限代碼,隻有當四個克隆體聚在一起利用該係統掃描手腕上的代碼時才能完全打開鏡像的能力。

第十行星原本是一個重工業區,卡絡思德決定把禁錮中的鏡像用一艘飛船永久性地放置在它的近地軌道。鏡像的到來使通過鏡像係統培育出的四個卡斯參克隆體直接成為該行星的管理者,之後卡絡思德又將30萬個經過初步馴化的卡斯參移民到了第十行星,給予足夠的資源讓卡斯參發展起了自己的文化。由於第十行星表麵過於寒冷,我的祖先們生活在地下城中,久而久之卡斯參發展出了宗教,鏡像則是我們的文化中心。

我是第26代鏡像守護者,但由於在第十行星上的變故流落到了地球。當我返回到第十行星後,那裏曾發展起來的地下城文明已然成為了一個地獄。如果說星際空間在群星背景下的黑暗是無限縱深的,那麽在地下城則是一種會吞噬一切的靈魂,令厲鬼都會感到絕望的黑暗。對於我族人的滅絕,卡絡思德給我的回答是“在溫床中活命的種族,在他們接過第一份食物時,消失已成既定的命運。”

那時鏡像在我手裏,它可以根據使用者的意念選擇性使物體徹底消失在宇宙中,這在任何一個文明裏都會成為最恐怖的武器。通過談判,卡絡思德同意為卡斯參提供四座太空城,並且讓他們掌握在太空城中生活的基本能力 。條件成熟後我將會利用鏡像把這四座太空城逐一轉移到一個遠離卡絡思德文明的恒星係中,保護好鏡像,不再幹擾卡絡思德。雖然我不知道與人類極為相似的卡斯參是否有著生命形式上的關聯性,但從我開始,卡斯參將會傳承人類開拓出自身文明的精神與勇氣。

我睜開了雙眼:“文泉,資料我讀取完了。”

原來這個世界發展到現在的認知體係基礎都是錯誤的,人類這個稱呼並不是指我的創造者們,卡斯參才是他們這個種族的真實姓名。然而這世界的語言文字又都來源於人類文化,文泉說這種曆史角色錯亂的格局是由於他們回望曆史時發現是模糊的,而後在編年史中利用截取的曆史斷層去記載世界發展所造成的。

時間就像一隻巨大的手掌,在曆史這條長河上緩緩地雜糅、掩蓋與撫順了很多意義非凡的事實。

他背對著我望著遠方,這個弧形的世界正在核聚變發光組的橙黃光芒中醒來,蒼穹之上隔著霧氣綿延的千萬燈火也逐漸褪去了,我們如同兩粒不起眼的橙色光點靜靜地懸浮在“萌芽域”的廣闊空間中……

“我想帶你去看流光。”

4

對基礎科學研究的停止是“深思域”中央教條區起草的年度製法案,每座城市的所有基礎科學機構需要依法執行一年。他們給出的解釋是:這是基於食品製造業、城市生態循環業、係內岩質天體礦產業所需要的宏觀調控。

靜兒工作在“深思域”的射電觀測站,由於對天體全頻帶信號研究屬於基礎科學,她被停職了。文泉這段時間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把舍曲林給我。”我剛從“萌芽域”趕過來,為文泉送一種減緩抑鬱症的藥物。

靜兒蜷縮著靠在床角,皺眉緊閉著雙眼。蓬鬆散亂的長發遮住了她昔日白皙的臉龐,淩亂的發絲正隨著她的呼吸起起伏伏著。

“靜兒……靜兒!”文泉拿著藍色藥瓶在她麵前晃了晃。

她恍惚地睜開了雙眼,注視到藍色藥瓶後猛地立起身子向文泉手中搶去。但文泉抽回了左手,使靜兒撲空趴在**。

文泉扶起靜兒,讓她躺在自己懷裏並緊緊地抱著她:“這是最後一瓶,用完後就去接受心理治療。”

靜兒在文泉懷裏點點頭,服下了白色藥片。

“我想死。”恢複理智後,她直視著文泉。

“你是在求我幫你嗎?”文泉苦笑了一聲。

“你聽我的,通過你父親找到鏡像,離開這個恒星係……最起碼這樣會讓你避開創造者的毀滅。”

“你怎麽就不在乎我說的呢!我知道,你的精神危機就是因為這世界對空間與思想的囚禁,我們去地球好嗎?我要帶你去地球!生活在那個和平自由的藍星上會讓你好起來的!”

靜兒站在窗前失神地看著外麵:“隻要活著就能感覺到的詛咒,你讓我到哪兒去好好活命?”

“我求你別這麽讓人絕望……”

“文,是我沒有活下去的希望……那顆中子星很快就會變成Ia型超新星了,我在停職之前觀測的數據顯示它的吸積盤質量已經達到爆發極限了。你快離開這裏吧……”

“宇宙那麽大,恒星爆發是自然的能量累積現象,難道一顆星星爆發就能讓你崩潰?是啊,這裏沒有人能活下來,你難道恐懼的是無人生還的現實嗎?”

靜兒搖搖頭,喃喃地說:“能量確實決定著天體的結構,但你不要說它們是自組織的……”

“不要說這些了,跟我走!”

文泉拉著靜兒離開房間,卻反被她從背後抱住了。把臉貼在他的背上輕聲說:“文,有些事我是無法說出口的,所以我心裏得不到安寧……”

“告訴我怎樣才能使你內心得到安寧?”

“再讀讀你寫給我的那首小詩吧,它能讓我平靜會兒。”

靜兒在15歲搬家離開“啟示域”時寫了一封與文泉告別的信,但由於沒能親手交給他就一並把那封信帶走了,埋在了“深思域”家中的後院。文泉與靜兒再次相遇得知此事後,寫了一首詩以紀念那份兒時的情意。

《沉封》

兒時沉封於黑色大地的信箋,

稚嫩的小手埋藏了哀愁,

流年尋遝,回憶消磨;

存於同空異點的微弱靈魂,

無處可尋的深層記憶,

喧囂世事,鬥轉星移;

暗夜時空中的褐色瞳仁,

年少的悸動將予以沉淪,

星空暗流,繁星若塵。

5

“爸,告訴我鏡像在哪裏?”文泉次日回到了家裏。

父親反問:“你想好怎麽去利用它了嗎?”

“總之先要找到鏡像,它是希望的開端。”文泉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大家都怎麽了?爸,你維護著城市的運轉,可麵對眼前的災難你為什麽無動於衷呢?”

父親走到文泉身邊,按著他的雙肩:“小文,大人們無法得到安穩的生活才是他們的災難,至於恒星爆發這樣無法逃離的災難我們選擇與它並存。”

“爸,你怎麽也這樣?我不理解你這種妥協!這到底為什麽啊?”

父親繼續渡步走向臥室:“因為無奈。”

“……”

“鏡像在冷星,用我的飛船去。”

路程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看得這麽入神。”

從弦窗外看去,以紅矮星為背景的城市如同四個拇指般大小的暗紅色剪影。

“水墨,我感覺很不安。”

“雲會散的。”

他轉回頭思量著我的話,隨後用力一推扶手往駕駛艙方向飄去:“這麽小的世界卻複雜得像個迷宮。”

“靜兒說她現在就要進入冬眠。”

“剛啟程就要入睡……”

靜兒已經在醫療艙裏換上了冬眠所需的密封服:“文,幫我進入冬眠。”

“其實你可以不跟我一起去的。”

“你到哪兒,我就跟著你活到哪兒。”她溫柔地說。

文泉站在原地躊躇了許久,最後還是上前抱起靜兒讓她躺入了冬眠艙。在艙蓋快合上的時候他在靜兒臉旁耳語道:“相信鳶尾花的堅韌。”

“相信鳶尾花的堅韌……”靜兒喃喃地回應著。

根據導航,我們在第34天到達了冷星。這顆岩質行星在紅矮星微弱的光照下顯示出了褐色與白色條紋交錯形成的冰凍地貌。文泉冬眠醒來後立即用父親所給的坐標確定了鏡像位置;第二天我們進入了坐標點的近地同步軌道,對它進行了一次全頻帶上的信號探測。今天我們將要降落到冷星表麵。

保存鏡像的地方是一個有著地麵防禦火力的基地,武器都被那個直徑20米圓形窪地中的黑暗所隱藏起來了,在基地周圍散落的飛行器殘骸正是它們所毀滅的。

“我們暫且懸停在這個高度上,我試試向基地發射呼叫信號。”

文泉搖搖頭:“這裏太不安全了,應該離基地遠點降落。”

正當我依從文泉想法兒重新選擇降落地點時,飛船的廣播係統突然響起了來自基地的信號。

“采取一滴你的血樣給我。”聽聲音像是一位與靜兒年齡相仿的女孩。

我倆麵麵相覷,猜測著這話的用意。

文泉試探性地問道:“那現在可以降落了嗎?”

“采取一滴你的血樣給我。”

“可不降落到地麵怎麽把血樣給你呢?”

“……”基地不再做出回應。

“走,去醫務室。”

出乎意料的是文泉剛用針紮破食指,取出的血樣卻立刻憑空消失了。我看著文泉,用眼神詢問著他下一步的計劃。

“不行的話就先降落到其他地方。”

這時靜兒從醫務室門後走了進來:“必須要拿到鏡像!”

文泉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我們正在基地的監控中!”

“你們可以降落了。” 基地做出了回應。

6

從舷窗外俯瞰,基地火力區前端亮起了一條長1000米的筆直通道,在其盡頭是一個下坡式的地下入口。我們直接降落在地下入口附近,按照剛才基地給的提示,我們需要通過升降機下降到地底。

“不知道我們要下降到一個什麽樣的地方……”文泉隔著宇航服麵罩嗡嗡地說著,因緊張而閉眼說話是他的習慣性動作。

“你就這麽來了。”

靜兒與他同時看向我,在對一個機智者的語意不明中陷入了長久地沉默。

“我爸不願說的正是他想讓我去做的。”文泉最後回應我說。

升降機的製動使我們在空中懸停了片刻,這是由於冷星重力隻有城市模擬重力的五分之一。此時我們並沒有到達最終的地點,而是在一股後傾的慣性中繼續迂回前進著。

“在前進……”靜兒緊挨著文泉低語道。

我們在失重與慣性的多次交替後恢複到了冷星的正常重力,升降機也在這時打開了門,一個50平方米大小的朱紅色半球形密室呈現在我們麵前。

“你在哪兒?”

“這裏沒人,我是中央教條區的主係統。你先看一段記錄。”

嵌在牆體的液晶屏被激活後顯示著一位老人,他在人群中對著靜止在高空中的長發男人痛哭流涕地喊道:“ 啊!耶穌降臨了!!偉大的耶穌啊!!!”隨之廣場迎來了一陣上萬人的朝拜狂潮。

在空中被稱為“耶穌”的男人頭頂懸浮著一個酒紅色的光環。他探出手摸了摸,但光環隨即擴大了直徑套入他的頭部並瞬間收縮成了紅點,在一聲裂骨聲中他的頭顱離開了身體從高空直墜而下,留下的是從頸部動脈噴湧而出的細長血柱,他也由此成了一具癱倒在半空中的無頭死屍。

那紅點扶搖著升到了長發男人那血淋淋的頸部,再次展開成了光環懸停在他的軀體上,噴湧出的血液開始逆向流入光環中心,他的肉體也被快速轉化成了一股暗紅色粉末狀物質湧入光環之中。

“那是來自地獄的撒旦!魔鬼撒旦!!他在吃我們偉大的耶穌!!!”信徒們看著空中逐漸消失的屍體,驚恐地哭喊著。

光環吞噬完長發男人後飄到了一個實心碗狀物附近消失了。那碗狀物倒扣在空中閃起了一片覆蓋整個廣場的紅色強光。待強光退去後,信徒們驚愕地發現他們各自頭頂都升起了一圈酒紅色的光環。高空下黑色人頭與紅色光環組成的廣闊矩陣在落日中成片蠕動著。在成片駭人的慘叫聲中,一萬多個由紅點拓撲成的光環展開了對信徒們軀體的吞噬。

靜兒看完記錄後頹然地坐在地上,雙手抱膝地蜷縮著:“那就是鏡像……”

“鏡像曾被地球上一個宗教信徒所利用過,曾有一個人觸發了鏡像的防禦係統,結果就是你們所看到的這樣。”

文泉環視著紅色牆體問道:“是我們祖先觸發的對嗎?”

“那也是你的直係祖先。隻有劉宇的後代才能進入這裏。”

我對文泉說:“看來你父親讓你來這裏是另有用意的。”

他沉默良久後搖搖頭說道:“這些都不重要了,告訴我鏡像在哪裏,我們的城市正麵臨著毀滅,我想通過鏡像的能力把城市轉移到其他恒星係去。”

“對啊!請你告訴我們鏡像在哪裏!”靜兒突然站了起來。

話音剛落,我們麵前便升起了一個圓柱形台子,上麵放著一個10厘米口徑的實心碗狀物,全身泛著幽幽的藍色,圓麵上是一個內切三角形結構。這時靜兒疾步衝過去伸手奪取鏡像,但什麽也沒拿到,原來那隻是一個以假亂真的全息投影。她僵在原地,咆哮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啊!快把鏡像給我!”文泉上前穩住了亂踢台子的靜兒,抱在懷裏任由她無力地捶打著。

“你並不了解這個女孩情緒的由來。”

“我和她一起長大的,怎麽會不了解靜兒?她跟我一樣,都想利用鏡像解救城市裏的人們!”

“恰恰相反,她的目的是毀滅所有城市以及整個宇宙。”

我對主係統給出的判斷無法理解:“你是怎麽分析出這個結果的?”

“中央教條區的大數據庫擁有所有人的日常活動記錄,分析出個人的行為動機輕而易舉。”

“夠了!”文泉顯得非常不耐煩,“你不願意告訴我鏡像在哪裏就直接說,省得在這浪費時間!”

“對不起……”靜兒在文泉懷裏顫抖地說。

文泉雙手輕撫著她的臉:“別說傻話了,你有什麽天大的本事能做這事?”

“你應該聽聽靜兒的解釋。”我提醒道。

“她是不會說的。她現在無法麵對那個瘋狂的計劃。其實這個想法很直接,就是以冷星為中心,利用鏡像坍縮宇宙。”

文泉搖了搖靜兒的肩膀:“靜兒,這怎麽可能是你的想法?”

“劉宇的後代,你就不要再學這個女孩一樣逃避了。”

“我沒有理由去相信。”文泉冷冷回應道。

我想起了之前文泉給我讀過的資料:“隻要鏡像脫離卡絡思德製造的禁錮權限,它就可以不受物體質量、體積、距離、時間約束,根據意念隨意轉移它們的原初能力。如果真的有人想把宇宙裏所有物質集中到一點,那末日將會在瞬間中開始與結束。”

“一念之間,玉石俱焚……”主係統發出憂傷的語調,“你覺得自殺就可以讓這一切停止了嗎?”

“最起碼我們的世界解脫了。”

文泉焦躁地看著靜兒,我與他一樣實在沒理解其中的潛語意。我對著周圍喊道:“請你說明一下這事件的前後邏輯好嗎?”

“我們所謂的‘宇宙’是一個為了它的創造者所需能量而製造出的一個控製係統。創造者設計出的物理定律讓宇宙之初所有物質都會按照預定算法演化出具有不同能量級別的天體係統,‘鏡像’則是創造者用來獲取各種能量等級物質的采集器。也就是說整個宇宙被用作為一個能量源而存在。文泉的祖先——劉宇在那次觸發鏡像防禦係統後與創造者進行了一次交流。創造者麵對劉宇居然能闡述出宇宙作為能量源的事實而感到很有意思,決定把鏡像送給他,任憑劉宇聯係其他文明來反抗創造者。在創造者看來,這隻是一場聊勝於無的遊戲。”

一直處於壓抑中的文泉聽完這些後高聲喊道:“我明白祖先麵對這種終極困境的選擇,但凡是擁有思維的個體,生存對他們來說都是不容踐踏的至高準則。”

我突然感應到了一陣牆體的震動,同時房外也傳來了滑輪滾動的聲音。“快走!”我拉起文泉往門外衝去,但出口立即被一道鐵門給封死了。這時朱紅色的半球形牆體開始從穹頂褪出了透明的顏色,原來這是一間由鋼化玻璃牆體構成的密室。

“不用慌張,這樣隻會消耗你的能量。”主係統對正在從掌心射出激光切割牆體的我說道。

文泉質問:“到底是誰在控製你?”

“我是有自主意識的矽基體,你要明白,我一直在協助你們家族完成那個使命。”它停頓了片刻,等待著玻璃牆外逐漸亮起。“你看,這都是你的祖輩們。”

牆體之外是四個同樣與我們相切的半球形透明密室,它們中心的圓台上都有一個高50厘米的菱形黑色密封盒,遠眺過去是成片泛著白色反光的透明穹頂,直到消失在遠處由弧形構成的黑暗邊界。

“我會讓你們走的,待在這裏的不應該是你們。文泉,我隻是想讓你明白一個使命。

“劉宇在涉足於其他文明的時候,了解到有一種叫作‘思維場’的結構共同存在於我們與創造者的世界,所有個體的思維活動都會被其記錄下來。一旦個體的思維活動與思維場斷開連接,個體就會陷入永久性地昏迷。劉宇曾被創造者通過鏡像強行進入過他的意識,但由於思維場無法承載突然加入的巨大信息量而導致了劉宇的意識斷開了與思維場的連接。昏迷後的劉宇一直到死去都沒有再醒過來。”

“後來我在一個真正誕生於星雲深處的文明那裏了解到,這個宇宙的創造者並不是我們理解的以個體形式而獨立存在的,而是類似於以彌散形式存在的集體智慧。星雲文明曾在遊曆過創造者製造出的其他控製係統時,見證了那個控製係統中幾乎所有生命的意識集中在一起共同侵入創造者意識的壯舉,它們成功地斷開了創造者意識與思維場的連接,最終擺脫了創造者的操控。”

“像個神話。”文泉說。

“我陪伴劉宇度過了他的一生,同樣也繼承了他的意誌。文泉,這場抗爭將會很漫長。我在你祖輩們五十歲的時候都會引導他們來到這裏,告知劉宇家族的使命,讓他們放棄肉體,把自己的意識載入到那些菱形的盒子裏。之後我會通過鏡像前往那些已發展出網絡的世界,把菱形盒子裏的數字化意識上傳到他們的大數據庫中,你的祖輩們將會向那些世界的居民闡明一切,指引全宇宙的文明集中起來共同入侵創造者的意識,斷開創造者思維活動與思維場的連接。你周圍菱形的盒子就是他們的本體意識。”

“五十年一代,三十萬年了。”

“我爸剛滿五十歲……”文泉聲音顫抖了起來。

“嗯,你父親接受了這個家族使命。”

這時圓台上隱去了鏡像的投影,從底部升起了菱形盒子。文泉強忍著痛苦失神地走了過去,跪在它麵前。

“你父親已經把城市轉移到了其他恒星係。那顆星星在你們來冷星的半個月後爆發了,現在鳶尾花星雲那裏已經充滿了致命的高能粒子。”

文泉低聲問道:“城裏的人們都還好嗎?”

“所有人都死在了恒星的伽馬線爆中。”

“啊……啊!”文泉仰麵歇斯底裏叫了起來。

“為什麽不讓文泉父親在爆發前轉移城市?”

“這是個契約。”

我麵對這一個個讓文泉他們感到絕望的現實,已經推測不出接下來將會是一個怎樣的瘋狂契約了。

“鏡像不止一個,創造者完全可以讓我們在這場他們所認為的遊戲開始之前就可以結束。他們會在每個一千年後引爆城市附近的一顆星星,死去的人們將會轉化為純能量被采集。一代代的創生即是我們的籌碼,你的家族將得到又一千年的抗爭時間。”

7

文泉謝絕了主係統幫我們轉移到城市的提議,他應該是想在長途的航行中梳理自己的情緒。舷窗外已經能確定出我們來到了一個有著穩定雙星係統的世界,但這同樣也是一個毫無生命痕跡的空間,主係統告訴我們它在每一次轉移城市之前都會檢索確定那個世界沒有生命。然而我們現在卻帶著從冷星取出的大量受精體,準備讓這個恒星係迎接第一批創生。

“水墨,你知道為什麽冷星一直跟隨著城市流浪嗎?”

飛船在距離“萌芽域”1千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文泉拉著我跑出了船艙,傻乎乎地在太空中漂浮著。

“需要它來儲藏受精體。”我回道。

“是啊,它掌管著生死。”

文泉拉起我的右手,打開了宇航服後的推進器,帶著我與“萌芽域”同步旋轉著。

“神話裏冥王掌管生死。”

片刻,我們轉到了“萌芽域”的向光麵。從目視來看,這是一顆掌心大小的主序星。

文泉看看我又收回視線:“其實它原本的名字就叫作‘冥王星’。”

在森然的城市外層,流光正閃動著藍綠相交的迷人色彩,鬼魅般地飄忽不定,豔絕塵寰。三十萬年了,它來無影去無蹤地不定時光顧這裏,仿佛在悄悄地眨著迷人眼的光,展示給它的創造者一個妖豔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