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

明天,再一次見到她之時

劉維佳

我真的能追尋到愛情和幸福嗎?

看著右手之中的這個名曰“紅線”的精致靈巧的小裝置,我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發出這樣的疑問。這種巴掌大的心形小玩意兒是地球上經久不衰的著名暢銷商品,我一走出我們的社區就被它的魔力所吸引,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就買下了一個。然而它的名氣和它的魔力是否真的能將我引向愛情與幸福,我卻是心中沒底。多少年來我不顧一切苦苦追尋著它們,可結局總是兩手空空,這種流水線上誕生的工業製品真能輕易改變這宿命?

“紅線”的作用,是將兩個素昧平生天各一方的同年齡段單身男女聯係到一起。它的名稱便是取材於古老的民間傳說中具有相似功能的神物。功能雖然一樣,但兩者的本質卻截然不同。一個隻是虛幻的想象,僅僅隻能表達一下人類的美好願望,另一個卻是實實在在、靈驗無比的現實存在。現在的人們真是幸福,你不需祈求也不必禱告,隻需要付出一些信用卡上的數字,即可任意支配、利用過去無比神聖的東西。隻消啟動這個小巧的信號收發裝置,衛星全球定位係統會立刻幫助你收到來自芸芸眾生之中的某個異性成員的回音。她或者遠在天邊,或者近在眼前,但她肯定就位於這地球表層的某個經緯度交叉點,不會是虛幻的想象。

現在,她就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等待著我。多麽奇妙啊,我和她處在相距超過一個天文單位之遙的兩個地方,可現在卻在相互追尋著對方,並確確實實在逐漸接近。地球上的事情就有這麽奇妙。

整個地球上隻有她一個人在等我。每對“紅線”不會對別的信號有反應,隻接收對方的呼喚。我手中緊緊握住這根紅線的一端,一步一步循著由無線電波組成的看不見的連線前行著。

隨著手中的紅色數字的不停跳動,我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的心在怦怦跳動,手在微弱但難以控製地顫抖,全身的血液如同漲潮一般悸動奔湧,汗珠在我臉頰上流動,我的口中又幹又澀,我的耳朵在嗡嗡鳴響……我簡直覺得不用多久我整個人都會燃燒起來。我追尋幸福與愛情已非一朝一夕,自我懂事時起,幸福的生活和甜蜜的愛情就令我魂縈夢牽,多少個閑暇的時間片斷,我在紛飛的思緒中苦苦追尋它們,但總是兩手空空,對它們的渴望已燒穿了我的骨髓,最終驅使我不惜一切回到了地球。現在,它們終於將要為我所擁有了,我如癡、如醉、如狂。我故意買的是遠程“紅線”,為的就是要慢慢地品嚐這種喜悅的憧憬。在六個都市中穿行而過,一點一點縮短與她的距離之時,我慢慢品嚐著一絲一絲緩緩增強的激動與興奮,今天,它們達到了最大值。

信號顯示她距我已僅有1000米遠了。我深深地長吸了一口氣。澎湃的思緒和情感令我頭暈目眩,我不得不加大氧氣的攝入量。

她是個什麽樣的姑娘呢?她真的能給予我所渴求的一切嗎?啊,我想應該是的,我的命運已經夠苦的了,上天若還是公平的,就不應該打碎我這最後的希望。我吃力地邁出已經毫無規則的步子,一步一步在藍色的暮靄籠罩之下沿著被路燈和商店櫥窗照得雪亮的大街向她走去。

一切都和從前是那麽的不同,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覺包裹住了我全身,它使得我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分外的美,連身邊的最瑣細的小東西都似乎蒙上了光彩。原本地球上的繁華都市對我這個回歸的遊子來說就極富魅力,現在它更是撼人心魄,無法抵擋。我喜歡這感覺,在幸福與愛情被抓在我手中之前我還未體驗過比這更美的感覺。

數據顯示我正在一米一米地接近她,但是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匆,我仍舊不見她的身影。藍色的暮靄令我心慌意亂,我好緊張,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千呼萬喚始出來,我終於發現她了!在滾滾人流和燈紅酒綠之中,她顯得是那麽出眾那麽奪目。一點沒錯,就是她,肯定是她,隻能是她。怎麽可能不是她呢?這個女孩完完全全就是我的夢中情人,每一點都恰到好處地與我心底的倩影相吻合。那俊俏的麵容,玲瓏的身段,清純的氣質,樸素大方的衣著打扮,都與我的想象不差分毫。上天啊,你到底還是公平的。我欣喜欲狂,全身打戰、淚眼蒙矓地向她走近。

千真萬確是她了。我們兩個手中的“紅線”對上了號。我們相距一米的距離,彼此麵帶著有些不自然的微笑看著對方。“紅線”不過是一種媒介、一個借口,使命隻限於為我和她之間建立起來聯係,現在已經聯絡上了,就好比電話已經接通,餘下的對話就完全是我們自己的事了。

然而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始。雖然她並非我平生所接觸的第一個女孩,但我仍然感到不知所措,她那微笑著的可愛麵容令我陷入了迷離狀態之中,我的思維就此中止。

我們就這樣相互凝視了好久。天色越來越暗,黑沉沉的夜幕已悄無聲息地取代了藍色的暮靄,街燈顯得分外明亮。

還是她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她輕啟櫻唇,用天國仙音般的美妙嗓音向我發出了問候。

我趕緊回答。

交談就這麽開始了。

盡管與她交談令我心花怒放,但我很快意識到不能老在街頭和她交談,那實在有點不像話,再者天色也實在暗了。於是在我的提議下,我們走進了不遠處的一家咖啡廳。

在柔和溫暖的燈光下,我和她像店內所有的情侶一樣,在屬於我們自己的空間裏竊竊私語。

在實際上相當漫長但感覺短暫如白駒過隙的交談中,我無比清晰、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真摯的愛情和無上的幸福。她真是我的夢中情人,而我也正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我們情投意合,我們實實在在是天造地設的天生一對。

到了不能不分手的時刻了,我們在十字路口戀戀不舍地相互顧盼著分道揚鑣。分手之際,我們山盟海誓,相約來日一定相會。

從此之後,幸福之門向我敞開。她的到來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那變化的程度之大,就仿佛一間無門無窗的黑屋子的房頂被突然整個兒掀掉了一樣,世界從此變得美不勝收。春日,我和她來到自然公園,盡情品嚐花兒的芬芳和從前令我焚骨燃心般渴求的藍天白雲和綠色山林。夏夜,我們在溫柔夜色之中纏綿。秋天,我隨她去到我們都向往已久的蒼茫大海上隨波漂遊,在遊艇甲板上享用鹹味的海風和火紅的朝陽。冬季,我們在積雪的高山上呼嘯滑行而下,感受速度和凜冽寒風帶來的刺激。她真正是一個天使,總是能給予我我所想要的東西。她那源源不絕奉獻給我的溫柔愛意,徹底撫平了我心上的累累傷痕,我終於感受到自己確實是活著的人,是在生活的人。她拯救了我的生命,能得到她,也是我的造化。我真是幸福,真是幸運,我誠心誠意地愛著她……

到此為止吧。

微電流對神經末梢輕微但卻十分清晰的刺激使我睜開了雙眼。大約隻是心跳一次的時間,幸福的幻影便無可挽回地煙消雲散了,正常世界的正常現實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我席卷而來,迫不及待地收複著它僅僅失去了片刻的失地。

我緩緩摘下罩在頭上的虛擬現實夢幻娛樂係統的電脈衝信號輸出頭盔,隨手擱在一邊,木然凝視著洶湧而至的現實生活。如同滾湯潑雪一般,溫柔甜蜜的愛情和幸福的感覺一觸即潰,片刻就被趕盡殺絕。沒有她,沒有風花雪月,沒有令人心醉的都市暮色中的初次相會,沒有咖啡廳裏的綿綿情話……沒有!什麽都沒有!

我的心在瘋狂地號叫,狂躁惱怒的感情已經徹底淹沒了它。我努力克製著正在我體內亂竄的想跳起來亂砸一通的衝動。我恨這兒!我不要待在這兒!我曾花了不計其數的時間和精力努力使自己不要憎恨此地,但我的恨意卻固執地越燒越旺。

我不清楚地球上是否有人憎恨他們那藍色的故鄉,反正我怎麽也無法徹底消除這憎恨,因為我的故鄉無法令我愛它。想想多麽可怕,到目前為止我生命的所有時光,都是在這兒度過的,這麽十幾間艙室就是我從小到大的全部的生活空間(工作空間除外)。這是多麽的不公平……叫我怎麽能不恨?

我慢慢站起身來,劈啪作響的關節令我皺起了眉頭。究竟何時我才能離開此地到一個更廣闊的天地中生活呢?再在這個鬼地方待上幾年,恐怕我全身的關節都要鏽死了……我哀愁地環顧這間已熟悉得令我厭煩不已的密閉艙室。

這間艙室近乎實心。雖然各種物品都是依電腦測算出的最節省空間的方案擺放的,但仍顯得擁擠不堪。無藥可救了,它的麵積就隻這麽點兒,有什麽辦法。

艙室裏堆放的都是各種外層空間生活所必需的設備,正常生活所需的各種家具就隻好委屈一下折疊著存放在幾個壁櫥裏,用時才允許它們舒展筋骨。衣物什麽的紮紮實實地塞滿了衣櫥,衣櫥下麵就是我的床,這張安放我三分之一生命的床嵌在艙壁之中,很窄,僅能容身而已,每次租來廣告上信誓旦旦“包君滿意”的人造電子美人,都因太擠而弄得很不盡興……隻有如剛才在夢幻之中那樣在寬達三米的寬大柔軟的水**與心愛的人盡情纏綿,才能令我心生不虛此生之感。

我已經在這難覓一絲生活氣息的艙室裏虛擲了二十餘年時光了。我惱恨得想使勁扯住上帝的胡子,讓他老人家低下頭來看看我住的地方像不像人的臥室!我過的是什麽日子?艙裏到處是機器設備,簡直像間瀕臨倒閉的雞毛小廠的設備倉庫……當然,室內最占空間的,就是那套虛擬現實夢幻娛樂係統。這套係統的各個部件橫陳豎臥,吞掉了室內不小的空間。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沒有它呀!我的生命全依賴它給予支撐,不然我簡直沒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它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是它幫助我品嚐到了遠在上億千米之遙的真正的人間世界的滋味,我由衷地感激它。

我邁開腳步向艙門走去。這間艙室就是個罐頭盒,沒有窗,隻有門,門外則是另一間沒有窗的艙室,艙室與艙室首尾相連,組成一個環,這個小小的環形世界就是我從小到大所居住、生活的世界,除此我再未真正踏足過其他任何有人類居住的區域。

我慢慢地走著,穿過一間又一間的艙室,其間隻有密封門開啟所發出的嘶嘶聲,除此之外,再無聲響。沒有一個人,所有艙室均無人跡,隻有我在茫然地不停走動。

人都上哪兒去了呢?我困惑不解。我似乎記得從前這個地方還有其他的人的,他們和我在這裏一同生活,一起工作……確實如此,我絕對不是一直獨自在此生活。可是他們到哪兒去了呢?他們又是誰呢?我想不起來了……不,不是想不起來,而是……我根本就不願去想。我的思維的焦點如同受驚的小兔,不停躲閃回避,拒絕執行回憶這一指令,我因此而困惑不得其解。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我究竟為什麽獨自一人置身此地?為什麽人們都拋棄我?

沒有答案。我仍一人佇立於空****沒有人跡的狹小艙室之中。

靜立良久,我再也壓製不住煩躁的情緒了。這密閉的窄小空間令我鬱悶令我窒息,幾欲發狂。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於是我像從前一樣,邁步走向鎖氣室。

穿好太空服,我關上了鎖氣室的耐壓門。真空泵抽吸空氣的呼呼聲不一會兒就微弱下去了。當鎖氣室內的氣壓接近於真空之時,通向太空的艙門開了。

黑沉沉暗幽幽的宇宙凶猛地吸吞著鎖氣室的微弱燈光。星星們的光芒清晰但帶不來半點溫暖,猶如冰淩發射出的冷森森的寒光。好在小行星所反射的太陽光還比較可觀,我才好歹保持住了精神上的穩定,但是我的心仍然好一陣慌亂。我害怕黑暗。

太空服上的噴氣推進器輕輕將我推離我的……家。家,我連回首看它一眼的興致都沒有。這種廉價的太空居住係統,說白了就是一截粗大的彎成環形的雙層空心金屬管子,外麵裹著一層太陽能采集麵板,夾層裏是厚厚的防輻射材料,裏麵的空心部分就住人,而環的圓點部位則是對接口,由輻條狀的四條過道通向居住艙室,我們平時大部分時間就蝸居於這麽個不折不扣的彈丸之地,依靠從定期貨運飛船上購買的生活必需品在這令人發狂的黑漆漆的陰冷太空中堅持生存。在如今的太陽係裏,這樣的居住係統到處都是,許多的冒險家和他們的家人都以它們為家,在太空中安居樂業,但我怎麽也不願意承認這種地方就是我的家,不,我的家不應該是這種樣子……我想呼吸的是大自然中的空氣,而不是罐子裏的空氣;我想吃真正從泥土裏長出來的食物,而不是在太空“農場”的儲水泡沫塑料裏采用工廠化生產方式生產出來的東西;我想走在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心動神遊的都市街頭,而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死氣沉沉的宇宙;我想懷抱著真正血肉豐滿、有喜有怒的活生生的地球女孩,而不是和一堆電子元件**;我渴望仰起頭便能看見溫柔的蔚藍天空和可愛的白色雲朵……我的家應該是在地球上的!天經地義!

小行星在向我靠近。它身上的向陽處纖毫畢現,背陽處恍若虛無,一副陰陽臉。我也厭惡它,它所給予我的感覺和車輪似的。相比之下,家也好不了多少,若不是實在根本無處可去,我才不肯踏足在它身上呢!

這顆直徑八百多米的小行星和我的“家”簡直就是一對暹羅雙胎,它們之間有好多根鋼纜相連,係死了,所以它們隻能彼此相伴存在於宇宙之中。這一點,似乎也暗示著我無法離開此地。

著陸了。我關掉噴氣推進器,邁開腳步開始行走。我要擺脫正在頭上宿命般永不停息地旋轉的那個“家”。不用擔心什麽,這顆小行星我了如指掌。我從七八歲時就開始在它上麵像個童工似的苦幹不止,還有什麽神秘陌生可言?

群星猶如釘在黑暗天穹之上的明亮寶石,太陽的光芒雖然相當可觀但卻無法徹底驅除黑暗無涯的宇宙向我心中灌注的寒冷與恐慌。我感到難以忍受的孤獨。我一邊在幾乎沒有重力的小行星上努力保持身體的平衡,一邊全力用目光搜索星空。我知道自己找尋鄰居的努力是一種徒勞,雖然主小行星帶的小行星多不勝數,但想用人的肉眼看見相鄰的小行星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我仍然翹首掃視,瘋狂地尋找著。

我的身體與太空服內襯的摩擦聲在太空服裏回**,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我終於看見我的真正故鄉了!藍色的地球猶如上帝的眼珠,在高天之上注視著我。

地球,你可知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是多麽的重要,你可知我對你的向往與渴求有多麽強烈,你可知飄零宇宙之中的遊子的寂寞與痛苦,你知道嗎?我慢慢落到地麵,雙膝輕輕著地跪於異星的表層,又一次雙手合十仰頭從這宇宙的孤島上注視著我的真正故鄉,無聲地喊叫著:我要回去,我想回去!這是發自我心靈最深處的呐喊。

這時我的耳中真正聽不見任何聲音了。絕對的寂靜,隻有我心靈那沉默的呐喊在我體內回響。

許久之後,我站了起來。現實還是不肯後退半步,呐喊終歸還隻是呐喊,我回到地球的願望還是必須再苦等一段時間才有實現的可能。我必須耐心等到攢夠那筆錢之後,那筆法律規定的在外層空間謀求發展的人要取得地球永久居留權所必須繳納的天文數字一般的錢。

這是一條專橫的法律,製定於人類向太空大規模移民的同時,尤其專門針對到太空來尋找出路謀求發展的私人小業主,作用是防止他們牟取暴利,不能讓他們膨脹到形成勢力,從而影響到地球經濟圈的穩定,避免產生難以控製的後果。事情很簡單,誰都看得出太空資源開發產業投入小、收益大,獲利極巨,地球經濟圈在與空間經濟圈的交換中將會處於極為不利的地位。不平衡肯定將帶來矛盾,而這個矛盾如果處理不當,極有可能形成一場巨大的災難。巨量新資源的飛速輸入和資金的大量外流必將導致流動、混亂,以至破壞。原本早已成形並已發展成熟了的地球經濟體係有可能徹底被衝擊得七零八落,世界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究竟會有什麽後果,即使最先進的電腦係統也難以準確預測……

所以太空開發事業不可以放任自流,更不能發展得太快,必須加以大力控製,因而完全有必要動用行政司法的力量和強硬手段。於是,這條法律就這麽誕生了。

法律規定:所有想在外層空間謀求發展的人,從他離開地球的那一刻起,他就自動地失去了地球公民的身份和權利,今後要想回到地球定居,就得拿出錢來,否則就隻能在太空“村落”裏生活一輩子了。大體上就是這麽個意思。

不僅如此,雙邊貿易也由官方壟斷,太空小業主隻能向政府出售他們的產品,也隻能從政府手中購買必需品,違者以走私罪從重處治。這是一種以不平衡對付不平衡的方法,政府以很低的價位收購礦產製品,而售出的必需品卻價位奇高,這樣太空小業主們的利潤就被狠狠削刮了好幾層。此外運輸也由官方徹底把持,那運費自然也……另外還有驚人的資源稅和管理費,貸款利息更如一頭雙目眈眈的餓虎。沒有任何二話可講,任何人都知道這一切合法不合理,然而但凡太陽的光芒可及的範圍內已不存在講理的地方。

本來,如果太空開發事業完全由政府官方獨營就不會出現這種麻煩事了,但獨營的生產方式自古以來就是腐敗、低效率、低質量、高消耗、高浪費的代名詞。再者太空中的小行星也太多了,並且太分散,僅在主小行星帶,直徑1000米左右的小行星就達五位數,直徑100米的則至少多了一個數量級,更小的那就沒法精確統計了……由官方來開發實在不好管理。政府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霸占了直徑上百千米以上的“大塊頭”—其中大部分僅僅隻是被封禁了起來,其餘的隻好讓個人或者小集體來開發。

但是,政府的宏觀控製實在幹得漂亮。地球經濟圈在穩定中得到了快速發展和繁榮,卻沒有出現動**局勢,也沒有經曆陣痛。而太空小業主們也沒有能一夜暴富,更沒幾個最終建立起了那種尾大不掉的超級公司,這就防止了新型貧富分化局麵以及各類不良社會後果的出現,更防止了太空公司對地球經濟的控製,也阻止住了對太空資源的破壞性的瘋狂開采。雖然這種環境對小業主們來說似乎不太公平,可雖然難成巨富,撈一把發個財回地球還是不太難的,所以還是有不少的人願意到太空中來碰碰運氣,並且生活。

太空中的生活絕無輕鬆愉快可言。母親的溫暖懷抱我沒有享受太久,嚴格的訓練我自小就開始接受,七八歲就已開始幹活,從此一直勞累至今。其間我同冷酷的太空、官氣十足的蠻橫的地球政府官員、危險的走私販子、狡猾的必需品供應商、脾氣暴躁的運輸飛船乘員鬥爭不息,全力把自己磨煉得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心如鐵石。很早我就悟出了在這蠻荒之域是沒有脈脈溫情的,我隻能像一頭野獸那樣拚命、搏鬥不止,絕不可以像天使一樣沉溺於愛的海洋。放鬆的辦法就是逃避到虛擬現實娛樂係統所營造的縹緲幻夢之中,或是出錢租個有性程序的人造美人來搓揉一頓……這就是我的生活。

肯定有人喜歡這樣的生活,但是我對它深惡痛絕。生活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雖然賬戶上的阿拉伯數字幾乎可以令每一個土生地球公民看了無法無動於衷,但對我卻沒有什麽吸引力,我百分之百願意用它們來換得在地球上的永久居留權。地球在我眼中,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遙遠天堂,我不知我的手何日方能抓住天堂的門檻,從而從這地獄之中掙脫出。多少次,我從美夢之中戀戀不舍地離去,麵對這冷酷的現實失聲痛哭。我其實根本做不到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心如鐵石,從未擁有的脈脈溫情以及幸福美滿的生活向我發出致命的**,令我深陷沙漠深處垂死者一般的痛苦之中。這痛苦日複一日地折磨著我,除非回到地球,否則我永遠不能得到解脫。隻要能回到地球,我甘願付出除生命以外的任何代價。

然而我就是實現不了這個願望,有人一直在阻止我。

誰?是誰在阻止我?我惱怒地發問,同時舉目四顧。

目力所及之處,一片片白色的斑塊飄浮在黑暗的虛無之上,並無任何人跡。

我轉動身軀慢慢掃視。

驀地,一塊反光的金屬銘牌突如其來不由分說地闖入我的視野。

那是一塊墓碑。

專為太空冒險家們設計製作的墓碑。

可是它下麵埋葬著誰呢?

我回憶著。

但奇怪的是我的腦中仿佛有一個堅實的硬塊,它阻滯了我的思維,我什麽也想不起來。我想走過去看一看,但是雙腿卻不執行大腦發出的命令,它們固執地僵直不動,不肯向前邁動。於是我隻好站在原地皺著眉頭苦苦地在漆黑的記憶中摸索。

漸漸地,我感到了一種震顫感,這種感覺很奇特。它很輕微很輕微,但卻撼動了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我屏住氣,全身心沉入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中,回憶著。

震顫感在不斷增強,同時我腦中的那個硬塊也逐漸受震鬆動了,被封閉著的昔日之光星星點點地透了出來。不知為什麽我的心慌亂起來,恐懼如同黑色的影子,從地麵緩緩向我身上爬升。

震顫感猛烈地搖晃我的全身。哦,對了,這種感覺是……是鑿岩機在震動!是我在手執鑿岩機挖掘墳墓!腦中的硬塊轟然響動著粉碎了,可怕的記憶如同滔天巨浪,排空呼嘯而出,向我劈頭猛壓下來,我頓時無法呼吸。

就在這當口,我赫然發現那墳墓之上站著兩個人,兩個身穿我再熟悉不過的服裝而未著太空服的人影。他們在注視著我,這讓我毛骨悚然。記憶已變為了一個正在瘋狂噴吐熔岩的火山口,將熾熱的往昔拋向我全身每一個細胞。他們……他們……

我連連後退,倉皇間轉身拚命奔逃。然而不知為何這顆小小的岩石塊的重力竟驟然加大,我仿佛是在中子星上邁步奔跑,每一步都重若千斤,艱難極了!我強烈地感到他們正在一步一步、不緊不慢,但以遠高於我的速度在逼近!我怕得要死,洶湧的恐懼如同熊熊大火,在背上肆意跳舞,我的意識已瀕臨崩潰。

魂飛魄散的我使出全身之力於雙腿之上,拚盡全力地奔跑著。不料我一下子摔倒了!我隻看見異星的大地泰山壓頂般向我臉上壓來……

“哇!什麽人?!”我大叫一聲,從**一下坐起身來。

12平方米的鬥室寂靜無聲,稀薄的晨曦正從窗外緩緩飄了進來。我坐在**,連喘粗氣。

驚魂稍定,我感到口幹舌燥,全身都是汗。這是他們第幾回闖進我的夢中了?記不清了,實在記不清了……我竭盡全力拒絕回憶,可是夢境之鄉不歸我的理性管轄,這實在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我無精打采地起身下床,走到門旁的簡易洗臉池邊,把頭伸到水龍頭下,擰開水龍頭,狠衝了一氣。

待清醒一點之後,我雙手撐住水池邊緣,任憑頭發上的水珠嘀嘀答答地滴在池中。至此我才相信自己確實已從夢魘之中解脫。

我擦幹頭發,穿上外衣,胡亂弄了點東西塞進胃裏,戴上工廠配發的工作帽,開門走出了這間我租下的廉價小旅店的客房—現在這個人生之河上的孤島就是我在地球上的家。我得去上班了。

走上這條全鎮唯一的商業街上,路麵寬闊得令人寂寞,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清新空氣。這樣的空氣對我來說比咖啡更為有效,這是真正的大自然中的空氣,我的精神為之一振,這更進一步證實了我確實就身處地球的大氣層之中。

清晨的薄霧正在散去,這座鎮子正在醒來。這鎮子確實還不錯,環境很好,有青山,有碧水,有綠野。小鎮規模也還可以,五髒俱全,該有的設施基本上都有。至於人口,在一萬以上!真的不少了,在如今依靠空間資源的輸入而遍布巨型都市的地球表層,鄉村小鎮能擁有這麽多人口真是相當不簡單了。打了激素一般狂長不止的都市提供了無數誘人的機會,毫不留情地將人們大口大口地吸吞了進去。幸存的一些村鎮依靠提供在都市中銷路還算不錯的天然農產品和花卉,得以苟延殘喘,勉強支撐了下來。這個鎮子之所以還有萬把多人口,經濟上全賴有個規模相當可觀的養雞場存在,而我就在這個肉食品供應股份公司下屬的雞肉加工廠幹活。

進了廠子,我換上工作服,準時來到了我的崗位。我的工作就是手執利刃,一刀一個地切割掛在生產流水線鐵鉤上、已由機器宰好褪了毛的肉雞的左胸脯肉。就這麽簡單,一個來了,先伸出右手抓住,再用左手揮刀一割,下來了,好,下一個。挺簡單的工作。

我之所以能找到這份工作,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我是個可以左右開弓的人。切割雞胸脯肉需要人的靈巧,這活計對智能機械的要求不低,所以還是用人成本低些,但普通人不方便切割左胸脯肉,非我這樣的人或者左撇子不行。

剛剛宰好的肉食雞身上還有餘熱,有時肌肉都還在**。剛開始的那幾天我認定自己是幹不了這種活計的,但40多天過去了,我再也沒有了感覺,隻是機械地切著、割著,來一個,切一個……

人類從來就沒有尊重過生命。出生於太空的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生命原來竟是這麽的低賤,這麽的不值錢。看看這些僅用不到兩個星期就育成催熟的雞,在它們還根本不明白生命和世界是怎麽一回事時,就被端上了人類的餐桌……人類一直在沒命地吞吃從世界上榨取的資源和生命,身軀因此而不斷膨脹,同時胃口也以幾何級數般增長,於是更加拚命地吃、喝,人類的所謂文明依靠這種方式得以建立、維持、發展、壯大。我,就是因此而被拋進了冰冷冷的太空……可這一切又有何意義呢?我所遭遇的痛苦命運,我所受的那麽多年的苦,我所付出的慘重代價,其意義究竟是什麽?我其實與眼前的這些雞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

但是我不能往深處再想下去了,也不能因此而感到點兒什麽,我必須留著神兒,這樣才能跟上機器的速度,同時避免切傷自己的手。

本來我完全可以不用幹這種辛苦危險的工作的,隻要我回到地球當局為我們這種人專門劃定的社區,我就又能通過社區的專屬銀行動用我的財產了。我的財產雖然被地球當局想方設法地削刮了好多,但餘下的部分仍然足可供我在地球上衣食無憂了。然而在地球上,正常的人都應該工作,工作自古以來就是人類生活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人類謂之“事業”,所以我也必須找個工作幹幹,我不希望我在付出了那樣慘重的代價才回到地球後卻過上了不正常的生活。

漫長的上午終於結束了。我放下刀子,脫掉工作服,出廠到街對麵的快餐店去吃午飯。

快餐店的夥食味道相當不錯,至少比我從前在另一個世界中吃到的東西要有滋味,無論如何也要強,因為這是從真正的泥土裏長出來的,我認認真真地咀嚼著。

店內的人不少,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我的同事,他們全都三三兩兩地紮堆兒坐在一起,互相交談閑侃說笑,隻有我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角落裏。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和他們基本沒說過什麽話。回到地球這兩年的遭遇使我多少變得聰明些了,我知道我這樣的人是不可以輕易和土生地球人交朋友的,因為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是從外層空間回來的人。倘若我不夠謹慎,讓他們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們之中絕對會有人霍地跳出來對我大加刁難,想方設法地傷害我,在我身上肆無忌憚地釋放他們那莫名其妙的怒火,而我不能奢望會有人同情我。這是不可以存有僥幸心理的,不信可以去看看電視新聞。

許多土生地球人都恨我們。沒什麽別的原因,就是因為我們的財富。他們稱我們為“該死的暴發戶”,對我們比他們有錢這一點懷有近乎變態的刻骨仇恨。他們認定地球上的一切不公、罪惡和醜惡全都是我們在地球經濟活動中興風作浪所致。人類向來就有這個愛好,耐心翻翻曆史書就一清二楚了,人類其實自叢林中走出來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一個整體了。我們的出生地不在地球上,這就給了他們一個再好不過的不把我們視作同類的理由。

不過,話又說回來,事實上我們之中的相當一部分人也確實是在興風作浪。大多數人之所以甘願忍受危險清苦的太空生活,為的就是錢,攫取財富簡直就是他們生存的唯一目地。好不容易吃盡苦頭聚斂足了資本,怎麽可能叫他們不再繼續攫取?回到地球,他們就利用手中的巨額資本在投機市場上翻江倒海,或是四處投資,搶占有利可圖的行業,這如何不招人恨?我也跟著受了連累,不得不時時刻刻小心留神,並用沉默和距離感把自己保護起來,結果落得孑然一身。

雖然如此,我仍然認為從那種專為太空回歸者設立的社區中逃出來是正確的。天哪,在那種地方,全部都是從外層空間回歸的人,真是叫人發狂……我千方百計地逃避回憶,但那兒盡是過去的烙印:書籍、繪畫、建築物風格、自辦的電視節目、網上的信息、人們的服飾以及言談……統統不離對過去的追憶。我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那麽迷戀過去?真是見鬼了,要是喜歡外層空間的生活,幹嗎又要回到地球呢?為什麽?為什麽大家都不害怕回憶?在這種地球上的“太空村”裏,我的恐懼顯得那麽格格不入,我因此而感到壓抑、孤獨、窒息,然而我隻能一個人在黑夜中的高樓之頂獨自號叫。

我出逃了。那種社區是給予不了我一直渴望的生活的,在那裏我連內心的平靜都得不到,觸目之處皆令我傷懷。天哪,我不顧一切地回到了地球,不應該還是生活在過去的陰影之下!在那裏,我不敢與別人交朋友,不敢去愛中意的女孩,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某件東西勾起鹽酸一般的回憶……這不是真正的地球生活!除了出逃,我看不出還有什麽別的出路。

午飯不一會兒就吃完了,還剩下了半個多小時的空閑時間。我買了杯飲料,懶散地坐在椅子上慢騰騰地啜飲著。

這種時候最是令人難於忍受,因為寂靜。這鎮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安靜了,有時靜得讓人恍惚覺得整個鎮子就是一個巨大的墓地,而居民就是一群群半透明的、霧氣一般來去悄無聲息的幽靈,就像是一部古老的名叫《帕斯卡爾》的係列卡通片中的形象。

我害怕。雖然外麵豔陽高照,但是我卻不敢離開人多的地方,不敢走到中午時分靜悄悄幾無人跡的大街上,就好像那兒如同南極極點一般寒冷似的。

這個鎮子我是頗為喜歡的,我在出逃之初並沒有什麽明確的目的地,隻想著哪兒能吸引我就在哪兒駐足。我前後在六個都市和小鎮居住過,目前看來這裏最能吸引我,但缺點就是太安靜了。沒有辦法,鎮上的日常生活實在百無聊賴,絕大多數人都是一回到家就鎖上門一連看上4個小時的電視,或者是在網上流連直到深更半夜。孩子們依靠和網上素昧平生的高手較量遊戲技藝來獲取童年的歡樂,這些就是所謂的正常世界的日常生活,他們實際上也生活在封閉的艙室之中。這樣的生活模式多年一貫製,早成了曆史悠久的傳統了。我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自動點唱機前,投了枚硬幣,隨手在顯示屏上觸碰了一下,隨便點了首歌,然後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由於我開了個頭,便陸陸續續地有人點歌。這可太好了,可幫了我的大忙,寂靜被暫時驅除了,我心頭的壓力因此而得以減輕。我就在這些沒油沒鹽的猶如夏日蟬鳴般的歌聲中艱難地消磨著這僵硬堅固的午休時間。

下午我的情緒總是要高一些的,因為下班後我可以見到我所苦苦追尋的東西,我熟練利落地幹著,心中期盼著下班鈴聲早些響起。

就在我累得以為下班鈴聲永遠也不會響起的時候,它響了,於是我趕緊放下刀子洗手、換衣,把帽子塞進衣袋,好好梳了梳頭發,向快餐店走去。

還好,靠窗的座位還有幾個。我利索地買了一份飯,坐到了一個這樣的座位上。

就要來了,時間就要到了。我已無心咀嚼食物,隻是側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

窗外的大街上灑滿紅紅的陽光。夕陽猶如佛祖的慈悲心懷,普照四方。遙遠的天邊,巨大的火燒雲宛如一座碩大無朋的充滿童話色彩的城堡。也許,在那片火紅的天地裏,就居住著白馬王子和他的公主。兩人相識於花前月下,不幸有惡魔阻於他和她之間。不過這惡魔的存在隻是為兩人的最終結合製造波折,以顯王子的勇武和公主的忠貞,而不能真正阻止兩人的最終結合。王子費了一番手腳,最終還是砍下了惡魔的首級,理所當然地得到了他的戰利品—公主,於是從此兩人幸福地生活在紅色的城堡中,再也沒有了煩惱、痛苦以及悲傷……咳,幸福若是如此這般便可以到手,叫我和真正的山中猛虎赤手相搏我也幹。

她出現了。

我的心如遭電擊一般猛地一下撞在胸腔壁上,我一口氣噎住,趕緊拋掉腦中亂七八糟的幻想,舉目注視著她。

正是她吸引我留在了這個小鎮。

這個女孩無疑是個美人,身材窈窕,鵝蛋臉形,長發飄逸,玉膚勝雪。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是我回到地球這兩年所見到的最像我夢中情人的女孩。她的發式,她的氣質、身材、臉形,服飾上的愛好,甚至她走路的姿勢,都和我夢中的那個溫柔的幻影相當接近。紅塵之中恐怕再也沒有人比她更像她了,就仿佛冥冥之中真有那麽一根紅線在牽引似的,我被牽到了這裏。看著她輕盈地向我接近,我感受到了曾經體驗到過的激動與興奮,呼吸隨著心跳快速加快,眼底能清晰地感受到血管的脈動。

她就在不遠處的鎮政府裏上班,每天的這個時候,她都要經過這條街,所以我每天都於此刻坐在窗前,等待她的出現。

她越走越近,我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她。她那隨著微風輕輕飄動的白衣和藍色長裙以及黑色瀑布一樣的長發使她看上去宛若雲中仙女。血液在血管裏快速流動的感覺清晰地從全身匯集到我的大腦中樞。是的,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促使我在夢幻之中那麽用力地擁抱著她。這就是愛與希望的充滿魔力的甜美感覺,我就是為了這種感覺付出了那麽沉重的代價……我認認真真品嚐著這種感覺。

我怎麽會有倦意呢?我的心正在瘋狂地跳動,全身都在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雖然此刻的感覺確實不如從前在幻境中那麽強烈,她也比我的那個夢中情人遜色一籌,但我仍然更願意品味現在的感覺,更願意欣賞與幻影相比並不算完美的她,因為這些都是真的,不是虛幻。她是真的,我的感覺也是真的,幸福就在距我數米之遙的地方。我貪婪地品味著,每一微秒都珍貴無比。

她走到我的眼前了,我隻覺得她行走時所攪動的溫馨的空氣在觸摸我臉上的皮膚。世界真美!這時在我眼中,一切都是那麽的美麗,陽光、空氣、街道、人群、樓房、山巒、雲朵……無一不在顫抖、晃動,這與當年虛幻之鄉中的都市街景給我的感覺一樣。淚水悄無聲息地將世界浸潤於模糊之中,輕輕的抽泣之聲從我的唇間淌入耳中。值得,真不枉了我拚盡死力回到這裏,一瞬間我陷入了迷離之中,恍惚間隻覺得夢想已經成真。不知姓名的女孩啊,你可知你身上寄托著我這一生全部的希望。

然而她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她無動於衷地從我身邊輕輕鬆鬆地走過,揚長而去,去繼續屬於她自己的生活。也許,她的情人正在等待著她的輕吻。我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一點點在夕陽下的大街上移動,直到她消失在一條岔路口。

我頹然地垂下頭,一陣淡淡的憂傷悄然襲來。隻是片刻之間,這稀薄的憂傷迅速轉變為了濃重的悲哀,汩汩地把我一點點淹沒。黑夜又要降臨了,一天又要過去了……這就是我的生活,在我真正的故鄉的真正的生活。

我並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生活。

一個人要想擁有真正幸福的人生,至少必須擁有三樣東西,那就是事業、愛情和朋友。可我卻一樣也沒有得到,兩年了,我依舊孑然一身兩手空空地佇立在這陌生的故鄉。

這就是我的生活,這就是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才得來的生活,就是為了這樣的生活,我故意沒有將爸爸的太空服生命保障係統的電充足。

爸爸是一個胸懷大誌雄心勃勃的人,他年輕時就決然地帶上深深地愛著他心甘情願跟隨他到天涯海角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媽媽,憑借貸款在小行星上建立起了他事業的開端。他與那些到太空來“幹一票”的投機者截然不同,他輕蔑地稱那些人為“目光短淺的鼠輩”,他的誌向根本不是僅僅成個富家翁就算了。他無數次向我訴說他的理想、他的希望、他的宏圖大業:他要成為太空開發時代的福特、洛克菲勒和比爾 ·蓋茨。他說在一個已然發展成熟的經濟圈裏,自由奮鬥的鬥士的主觀努力已是不足道哉的東西,資本才是決定一切的魔杖,所以普通人在地球上可以說是沒有機會的,飛黃騰達的唯一希望在太空。太空開發事業才剛剛起步,而剛剛起步的事業總是能造就偉人,因為機會遍地皆是。此時不取,悔之晚矣,先入者必為主,富翁算得了什麽,大丈夫必須成為曆史的一部分!所以盡管幾乎一無所有他仍不顧一切地闖入了太空,立誌要創立一個足可以在曆史上留下痕跡的公司帝國,一個太空礦業托拉斯!

直到爸爸又買下了兩顆小行星並把錢全投在了購買設備招募人員組建公司上之後,我才真正徹底認識到我和他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即使媽媽的溫柔也不行……看著業務拓展給他帶來的無可比擬的歡欣,聽著他所說的“這才剛剛開始”的話,我絕望地意識到此人的鐵石之心無法打動。我曾花費了無數的時間來設計回到地球之後的生活,卻原來隻是鏡中之花,極度的失望令我憤怒到了極點!我氣瘋了!於是我……

事發之後,沒過多久,媽媽也死了,她真正是病死的,不是我……由此我才得以賣掉公司回到了地球。

我的雙手十指在桌下可怕地絞在一起,將額頭抵在桌沿上,全身縮成一團,齜牙咧嘴地忍受著此刻突如其來的無可形容的足可以撕裂我的靈魂的巨大痛苦。“不是我的錯……”我艱難地擠出這一句話,申辯著。我現在不敢也不能相信那可怕的事是我幹的。不!不可能是我幹的,我一直在追尋鑄成大錯的真正元凶,但我至今也說不清究竟是誰造成了這一切。究竟是不是我呢?究竟是誰呢?

過了好一陣子,可怕的痛苦**終於熬過去了,我全身放鬆,但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大口又一大口地連連喘氣。我發覺自己今天又一次全身被汗水浸透。我沒有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而可怕的十字架卻已死死釘在了我的背上,再也不可能卸下了……

大致恢複了常態後,我抬起頭來。天色已暗,店內已經亮起了燈,一些食客驚異的神色剛剛收斂,又若無其事地吃喝交談起來。我把目光移向自己的晚飯,晚飯才吃了一半。我呆呆地看了它好一會兒,終於決定把晚餐繼續下去。

我一口一口地吃著,也不嫌飯涼。我認認真真地把飯吃得半點也不剩。

出得店門,並不顯溫柔而是給人以肅穆悲涼之感的藍色暮靄已罩住大地,涼涼的晚風在小鎮的街道上快速流動,星星點點的燈火猶如正準備躍入天空的群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肺葉給扯得向上一縮。我決定了:明天,再一次見到她之時,我無論如何也要鼓足勇氣給她送上第一束鮮花。我得追尋下去,我必須追尋下去,追尋我的愛情、事業、朋友,追尋真正幸福的生活。沉重的十字架也好,間或襲來的可怕痛苦也好,危險的仇恨與敵意也好,蒼白乏味的現實生活也好,她的冷漠與毫不在意也好,都不能阻止我繼續追尋,因為我已沒有退路。倘若我消失於黑暗之中,整個世界,地球也好,外層空間也好,已沒有人會為我而哭泣。所以我必須懷著殊死的決心全力以赴生存下去,追尋下去,直到真正抓住我為之付出了無比慘重的代價的東西。到那時,我想我就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了,漫漫紅塵之中終會有人為我的不幸與痛苦而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