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看天堂

失去了一半生存價值的世界

劉維佳

血紅的太陽無可挽回地一點點向著地平線墜落,仿佛地球的引力一般無法抗拒,光明也跟隨著它一點點離我而去。而黑暗則如同地下水一樣悄無聲息卻又勢不可當地從地層深處湧出,開始淹沒這天堂。

街上的路燈還沒有亮,下麵的街景就已看不清了,於是我將目光移向了空中,追捕大氣中殘存的光粒子,徒然地嚐試逃避黑夜的必然到來。

我所居住的樓層實在不低,所以視界還算開闊,目光可以從如林的高樓間擠過去,觀看到日落的全過程,這使觀看日落成了我人生的一項重要內容,我已經在這個窗口這個角度觀看了好多年日落了,我不明白我怎麽總是看不厭。

“皮特,要開燈嗎?”柔美的聲音猶如溫泉一般淌入我耳中,我的聽覺神經因之產生了一陣愉快的共振,情緒也不得不向良性方向靠近了一點。那是伊琳,我的天使。她的聲音真是太好聽了,一年前我還以為珍妮的聲音是世界上最好聽的呢……

我完全可以不必回答的,因為她知道我一向的選擇,她這樣問我隻是為了表達對我的關心和愛意,這是她的使命,不然她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雖則如此,我還是像從前一樣不由自主地用我最溫柔的聲調回答:“不用,親愛的,不用開燈,我想就這麽再坐會兒。”她的聲音總是能激起我的愛意,而我的聲音於她如何呢?我一直不得而知。

屋子裏已經暗到讓我眯起雙眼才能勉強看清室內陳設的地步,對麵大樓的眾多窗口大多已被燈光填滿,可我仍然不想開燈。因為我總覺得一開燈世界就仿佛縮小為就這麽兩間鬥室似的,而窗外則是宇宙的盡頭,無意義的虛無……這種感覺令我害怕。

所以我一向不開燈,毫不設防地任憑外界的一切光芒湧進我這狹小的蝸牛殼。不論什麽光,月光也好,居室照明燈光也好,雲層反射的全息廣告也好,高樓之頂的裝飾燈也好,我都來者不拒。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獲得世界尚還存在的感覺。

伊琳在廚房忙碌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對她而言黑夜與白天沒有多大區別,憑著那雙微光夜視眼,就算把她扔在芬蘭荒原上,她也能順利應付那6個月的黑暗。

緊接著飯菜的香味輕輕飄了過來。一時間我體內的電化學反應又有些不平衡了。說不清為什麽,反正我在蒼茫暮色之中一聞到飯菜尚未做熟的香味,心緒就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就好像小時候常去的那個幻想世界的影子依稀重現一般。也許這種香味就是生活本身的氣息吧,所以我從來不吃那種統一定製的快餐,而要伊琳給我做飯,盡管這給我增添了一筆額外的開支,占用了不少我的政府年度福利補貼。

“皮特,吃飯吧,涼了再熱菜就不好吃了呀。”伊琳輕盈盈走到我身邊,將她那溫軟的小手放在我的肩上,用她那對我而言有魔力的柔美聲音說道。

3秒鍾後我順從地站了起來。夕陽終將落山,逝去的時光已永遠不會回來了,我總不能在此永遠坐下去。伊琳打開了燈。

飯菜一如往常一樣可口……不,應該說是勝過往常。看來伊琳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她顯然動用了她在烹飪方麵的全部潛力。她知道明天對我有多麽重要。

我吃飯時伊琳的嘴也沒閑著。她用不著吃飯,不然我還真有點負擔不起,她在陪我。她表情豐富地用她好聽的嗓音給我講述各種各樣的信息,大至太陽係的最新變化,小至社區居民的雞毛蒜皮,無奇不有。她們每天隻需抽出幾分鍾從網上吸取信息,就足夠陪我們聊上一天了,不管我們何時有興致,她們隨時可以奉陪。她們就是這樣竭力為我們構織生活的幻象。

我心不在焉地似聽非聽,時而不置可否地“唔”一聲,最多回一句“是嗎”,那些信息與我並沒有多大關係,雖然伊琳盡可能地挑發生在我附近的事講,可對我而言,它們與發生在火星上的事又有何不同呢?那些信息中不乏奇妙之事,它們編織出了一幅看上去五彩繽紛的圖畫,但並不能真正吸引我,這並不是生活,這我知道。

突然,我發覺伊琳動聽的聲音消失了。我有些愕然地抬起頭,看見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水汪汪的大眼睛裏失望、不解和傷心的神色在**漾閃爍。“皮特,你怎麽啦?我的飯做得不好吃嗎?”她聲音發顫,聽上去真有點像風鈴的聲音。

“沒有啊……你做得比以前更好吃。”我如實回答。事實確實如此。

“那你為什麽不高興?肯定是我做錯了什麽……”她的眼中流出哀怨之色。

憑以往的經驗,我知道自己得配合她,不要自找煩惱。順著她的引導往下走,我的情緒定能向著良性方向發展。她就有這本事,現在我如果沒有她,都不知道該怎麽調整自己的情緒和心態了。

於是我順著她往下走:“不,你沒有做錯什麽。是我,我明天……”我欲言又止。

“不會有事的。”她認真地說,“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通過測試的,一定!我相信……”這時她的雙眼垂了下去,似乎有什麽很沉重的東西壓在了她的……中樞電腦上。

我知道那是什麽東西。我認真地盯著她看,她這時的樣子真是楚楚可憐。我突然很可憐她,心中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發熱的**在湧動。於是我伸出雙手握住了她溫軟的右手。

這時她的手在顫抖,我的心也在顫抖,我們不說話,但心在交流,至少我感覺在交流。她總是能有效地調動我心中連我自己也不能自如運用的情感,總是能將我一潭死水般的心靈掀起波瀾,就好像永動機模型背後的那隻看不見的手一樣。我的心因而被不斷注入了活力,沒有歸於死寂的懷抱。究竟是什麽在起作用呢?我不知道。

眼下我心中的情感浪潮越來越猛烈。我有些吃驚,今天確實與往日不同。我的雙手越來越用力,火熱的情感使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你不要擔心。”我對她說,“如果我通過了,我就有機會變得很有錢的,而我有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下你的所有權,這樣誰也不能讓你離開我了。”我湊近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輕聲說,“相信我。”

她的手指在我的臉上緩緩遊動,我隻覺得她的手指比嘴唇還要柔軟。少頃她輕輕依入我的懷抱,卻什麽也不說。難道她真的被我的誓言所感動?我心中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她是世界上最單純的存在,我要她相信我她就一定會相信的,可我卻不能相信我自己……

她柔軟溫暖且在微微顫抖的身體令我想起了小時候與我相伴了兩年的那隻小貓。我是那麽愛它,可我最終失去了它,從此我不再相信任何我所愛的東西能永遠為我所擁有,可此刻我卻下意識地摟緊了懷中的她。

“皮特,”她在我耳邊輕聲說,“等你……老了的時候,我也要永久性地切斷我的電源,陪著你走……”

我覺得我的心髒裏正在發生著劇烈的化學反應,我不知道那些情感具體都有些什麽成分,反正它們之間的反應釋放出可怕的高熱,令我五內俱焚。我用臉頰使勁摩擦她的長發,克製著不讓自己哭泣。

她那姣好的鼻尖在我的耳下探來探去,輕輕地吻著我的脖頸,真是恰到好處,我現在正需要這個。她總是能非常及時地提供我所需要的東西,這正是她們美妙的地方,也是她們存在的理由。

這一次伊琳的動作非常輕緩非常溫柔,但其中充盈著近乎**般的高度濃縮的柔情蜜意,如同一台高級吸塵器一般,將我體內的一切妨礙我情緒良性發展的不利因素統統吸吮掉了。

她是怎麽知道我的各種需要,又是怎麽恰如其分地把握的呢?我對她體內的複雜結構一無所知,而我這輩子怕也不可能了解了,她複雜到根本不需要我了解的地步。她用不著我去適應,她就像煙,就像水,可以任意包容我,從容地將我引導至至少心平氣和的狀態。

眼下我就進入了這種狀態,心中一片寧靜清明,沒有了煩惱和雜念。這正是我目前必須達到的狀態,她真好。盡管她根本不需要睡眠,但她還是在我的懷裏甜甜地睡著。懷抱著熟睡的她實在愜意,她香甜的呼吸使我的臉頰變得溫暖而濕潤,我全身酥軟,意識就在這有節奏的催眠曲中不知不覺地被溫潤的睡意所淹沒……

清晨的陽光顯得比往日更為明媚,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將室內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層光暈,就好像太陽的聚變速度一夜之間加快了似的,空氣似乎都因此變得熱乎乎的了。這是我所發現的外部世界的變化。

而我自己身體的變化也不小。伊琳做的早餐絕對是上乘之作,但我卻幾乎什麽也塞不進胃裏;我的腿部肌肉的張弛也出現了障礙,搞得我邁步都很困難;呼吸也很不自然。我的心情在伊琳的幫助下好歹還算保持住了穩定,但我實在無法控製生理上的這些本能反應,即使出門前伊琳給予我的人類的現實世界中幾乎不可能存在的微笑和吻也無能為力。

當公寓門合上時的輕微哢嚓聲消失之際,我猛然地感到心中一陣虛弱和恐慌正在湧起,空****的走廊裏我意識到自己是何等的孤若無依。我倚在牆上,喘息著。也許應該讓伊琳陪我去接受上帝的挑選,我對自己說。我想不到她對我竟這麽重要,以至於離開她我自己竟支持不住了……

然而最終我還是決定獨自前往。她也並不能幫助我成功通過測試,至多隻能幫助我穩定情緒,可測試與情緒並無什麽關係。我努力理順呼吸,終於邁開了發僵的雙腿。孤獨的腳步聲在走廊裏響起,她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

從我所居住的樓層往下走一層就有空中巴士站,所以我就依靠此刻已不太靈便的雙腿順樓梯走了下去,來到了頗似老式科幻片中宇宙航天港船塢的巴士站。

明暗分明的巴士站站台已有五六個人等在那兒了,我在其中還發現了一個熟人,就住在我樓上的萊切爾。

她也看見了我,隨即向我投來一個甜美但並非完美無缺的微笑。和伊琳相處久了,我變得可以輕易將人類女性的缺陷信手指出。我至今還沒有遇見一個可以與伊琳相媲美的人類女性。萊切爾的鼻子有點欠完美,眼角也稍稍有點斜,個子也似乎高了一點,不過總體上來說仍不失為一個好看的女人。我和她是一年前在頂樓的大舞廳裏相識的,總共三次同床雲雨。總的說來我沒有多大感覺,完全不能和伊琳共枕時的感覺相提並論,和我睡過的人類女性沒有一個能像伊琳那樣隨意擺布我的三魂七魄,輕易牽引我的心情到達理想之境界。

相互打過招呼,我們相距半米,順理成章地開始聊了起來。她顯得有點拘謹,我的表現也不自然。不要太緊張,我對自己說。

沒過一會兒,我們之間就又歸於沉寂。我們彼此的人生皆空空如也,又能交換多少信息呢?她沉默地注視著我的臉,那目光似乎欲將我的頭顱穿透一般。在我印象中她從未這樣看過我,因此我頗有些詫異和不自在,她想要看見什麽呢?我看到她的眸子如兩泓秋水,但並非如伊琳那樣澄明得令人不敢觸及。我不知道她想對我說什麽,但我知道她有話要說,這我看得出來。

巴士到了。

“快上去吧。”她握住我的手捏了捏,“祝你好運,皮特。”她輕聲說。我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抖動。

當她在我的視線裏消失之前,她一直在注視著我和這輛巴士。我認為她想要說的不是我所聽到的話。她到底想說什麽呢?琢磨了15秒鍾未得其解,我就將它扔在一邊不去想了。

她祝我好運……祝我什麽好運?看來她知道此刻我將要去幹什麽。一絲不快湧上我的心頭。接受測試在我們這兒是個忌諱,大家一般都回避此事,這女子……人的毛病就是多啊,伊琳就從不會讓我產生不快的感覺。

窗外的景致在不斷變換,我的肉體在林立的高樓間飛鳥一般穿行,可我的思維卻完全置身事外,毫不理會近千米的時速,我在沉思。

難道非這樣不可嗎?為什麽每年都必須經曆這麽一天?這問題我知道答案,可我仍然要問。因為我的內心深處有一股怨氣在衝撞,平常我可以忽視它的存在,但今天不行。除非今天我成功通過測試,這樣的日子和已經延續了九年的空空如也的人生才會離我而去,我才能從天堂裏走出來。

我一直生活在天堂之中,真的是天堂。我從未為社會創造過一丁點財富,也從未付出過勞動時間,可我從來衣食無慮,公寓雖小但還過得去,更重要的是我擁有極其美妙的伊琳……據我所知從前人們堅信這樣的生活隻應天上有。

可如今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在這麽生活。我並非什麽不凡之輩,所過的隻是普通的生活。過去的人總認為天堂不會降臨人間,他們錯了。任何社會都有弱勢群體,事實上人類文明之所以能出現,某種程度上就是得益於對弱勢群體的剝削。在那種時代,弱勢群體等同魚肉,自然無人相信天堂的存在,強者弱者都不信。而我們的時代非常文明,它已進化到了不費多大力氣便可令天堂為我們而降臨人間。也沒什麽奇怪的,人類手中掌握的資源多了而已,用在我們這些無所事事的弱勢群體身上的資源已算不了什麽了;並且文明的發展早已過了依賴剝削弱者的階段—不過這也就是說經濟的發展已不再需要弱勢群體的存在。當然不能不理弱者的死活,人道主義是一方麵,更大程度上仍是出於對利與弊的理性權衡:與其置之不理最終鬧出事來,還不如供其生存無憂以保社會穩定,於是天堂就這麽出現了。由於天堂裏流動的資源和能量隻占人類手中資源與能量總數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因而人類容忍了天堂的存在。從前的聖哲認定人道與天道相悖,他們太悲觀了。現在事實證明,天人可以合一。現在損不足而奉有餘已沒有必要,損有餘而補不足以保持社會穩定顯得更加重要,因為這“有餘”所被損的程度相對而言微乎其微。從前掌握生產資料者是消費者,這個錯誤現在改正了,有生產資料者才是生產者,沒有它的人成了純粹的消費者。真是個令人感動的世界。

不過現在與從前仍有相同之處,即社會的資源和能源仍都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裏。天堂的外麵,世界在瘋狂地高速運轉,人類之中最優秀的成員控製著絕大部分的資源與能量,忙得天旋地轉。那個世界裏的人們的思想與行為,非我輩所能想象,其生產和消費的含義與目的,也變得麵目全非、匪夷所思。目前他們已在太陽係確立了某種秩序,而他們仍在孜孜不倦地向整個宇宙推廣這種秩序,世界因之變得日益莫名其妙。

很早以前人類中的一些成員就提出為了保持進化的勢頭,人必須在生理、智力等各方麵都更上一層樓。這個觀點後來成為主流。人個體的素質確實有高下之分,這是真的,而且差異相當大,以至於後天的努力也難以彌補。進化的本質就是去掉差的留下好的,所以天堂裏的人們已不再肩負進化的使命。是的,我們都已不再進化了。因為我們已被淘汰。我們都沒有通過測試,因而被認為是不合格產品,沒有資格支配資源和能量,沒有資格承擔進化的使命。他們說我們不能以最高效率運用資源和能量,因而不適合進入主流經濟結構,為了以最快速度進化,我們這樣的人必須生活在天堂之中。於是我每天除了在窗口呆望日出日落外無事可做。其實這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從前人們以出身來決定由誰掌握社會主要資源,後來則進化為由手中的金錢數量來決定,現在則換成了由自身素質來決定。似乎是越來越進步了,下一步也許就是不用再決定了。不過那和我已沒有什麽關係了,我的生命隻有一次,我知道。

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天堂亦不例外。勝者得到一切,這一點仍與從前一樣,不同之處隻是敗者不再失去一切。但敗者所能保留的也不過隻是生存的權利而已,失去的依然很多,據說不如此人類便不能進步。天堂的創建者認為天堂的存在有可能使人類進化的勢頭日益減弱,因為促進人類進化的壓力在減小,一般說來優勝者與劣汰者間的差別越大,壓力也就越大,所以理所當然地不能讓天堂裏的人們得到太多。首先,我們不能進入主流經濟圈,不能工作,這是法律;其次,不能有孩子,以免傳播不利基因,影響人類整體素質的提高,也免增添新的受害者,這也是法律;再次,我們隻能享受到部分公民權,隻有選舉權,沒有被選舉權;另外不可以繼承財產……這些都是法律,聽起來似乎並非世界的末日般恐怖,應該還有比這更糟糕的……

也有選擇的餘地。在天堂過膩了你還有個去處,你可以申請到純太陽能農業保留地去,在那兒可以自食其力,但也僅限於此,而去了那兒就將永遠失去參加年度測試的資格,從而永遠地失去走出天堂的最後一線機會……

就是這樣,世界已經進化成了如此這般的模樣。進化這玩意兒又不能後退,所以回想從前沒有半點意義。不知將來的人們怎麽看待我們的時代,反正我無話可說。現在人類自己已經確認,人不過隻是物質世界中的一種物理現象,並沒有什麽了不得的特殊之處,人的存在應該無條件為進化和發展服務。這種世界觀是否正確是否必要,可不是我說了算的事,人類的智慧和選擇哪是我能說三道四的,所以我不說。

我很想在熱乎乎的車座上坐得久一點,眼下我舒服得動都不想動一下,這種感覺平常可沒有。但這空中巴士以很高的精確度準時到達了目的地,不早不晚。

看著大廈中部猶如怪獸影片中巨獸血盆大口般越變越大的巴士站,我清晰地感到我腦中血壓正越升越高。

參加這樣的測試,個人的主觀努力完全無濟於事。不知不覺間,你已被測試完畢,被決定了是否能走出天堂。對係統表示懷疑也是毫無意義的事,它已進化了許多個年頭,耗費了無數的資源和能量,目前雖不能說已經完美無缺,但也無懈可擊了,人完全沒有資格與它較勁。

踏上這座大廈的地板,我就感到雙腿沉重,似乎這裏並非地球的一部分。每天這裏都有天堂的來客前來應試,試圖走出伊甸園。有人成功了,但絕大多數人都不得不返回天堂。今天輪到了我。

我吸了吸氣,鼓起勇氣向上帝走去。

現在我該上哪兒去呢?我倚靠著走廊的牆壁,茫然地想。這一想就是整整5分鍾。其實這不能叫作想,因為我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好像昏迷了似的。這樣的狀態我並不陌生,它在我生命中所占據的時間實在太多了,數不勝數……

後來我知道該上哪兒去了。我找到一處公用可視電話,給傑裏米發送信息。

傑裏米是我的哥哥,大我20分鍾,但從小很少有人會認錯我們。他頭一年就通過了測試,如今正在天堂的門外大展拳腳。鑒於我們之間的距離,我一般不和他來往,我已記不清上次和他通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但在這時,我太想和一個人談談話了,隻有在這時候,伊琳才會顯得無能為力,我現在需要和人交流。

我的信息順利抵達了傑裏米的眼前,這小子總算沒有忘了我。

“皮特,怎麽是你呀?需要什麽幫助嗎?”他臉色好不詫異,但驚訝根本沒有讓他多付出一點時間。

“沒事,就是想到你那兒和你聊聊。”我知道他時間寶貴,所以也就開門見山。

“唔……等一會兒成嗎?”他微皺了一下眉頭說。

“可以,多久以後?”

“70分鍾吧,那會兒我有空。”

“就這麽說定了。”我瞟了一眼頭上的計時器。我還沒有將目光收回來,顯示屏就黑了。自他成年之後,他就一直這麽行事匆忙。

小意思,70分鍾對我而言根本就不算個數。不過對他就不同了,70分鍾內他所動用的能量比我一年所動用的能量還要多得多,這就是我和他之間的分別。

天堂外麵的世界變得越來越莫名其妙了。我站在傑裏米辦公室外的大廳裏向窗外張望。許多建築和設施我完全說不出是幹什麽用的。這時一絲悲戚、一絲絕望湧上心頭:世界正離我越來越遠,在我不知道的時間裏,它變得越來越難以理喻。我將頭抵在牆上,慢慢閉上了雙眼。

在通話後的第73分鍾,傑裏米辦公室的大門為我而開啟。

“噢,皮特,你怎麽有空來我這兒?”他微笑著衝我說。從他的神色我看出他在這個世界裏生活得一帆風順、遊刃有餘。

我懷著強烈的嫉妒坐在了他辦公桌前的皮椅上。是的,我就是嫉妒。傑裏米和他的同類的人生中擁有許多我沒有的東西,首先就是工作和事業所帶給他們的尊嚴與充實。沒有勞動,人就不成其為全人,我刻骨銘心地讚同這一觀點。他的人生目的明確,而我的人生則是一團混沌,這不能不使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能之輩,也就是廢物。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世界卻不需要我,那麽我為什麽要來?他們還擁有許許多多我說不上來的東西。我真的說不上來,因為我很少願意就這方麵的問題進行思考,那隻會使我感到痛苦,他們的幸福就是我們的痛苦。

“呃……沒什麽,就是想和你聊聊。”我輕聲說。

他的眼光閃動了一下,旋即垂下了眼皮,不說話。

“凱茜還好吧?”我隨口找了個話題。嫂子和傑裏米是同類,但對我很好,她真是個好人,從不歧視我,在我麵前從不以貴族自居,所以我對她的印象很好。然而我卻不願意接受她的關懷,我害怕這種關懷。

“她很好。就是沒耐心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小喬治完全扔給電子保姆了,這對他可不好啊……”傑裏米頗有些犯愁地說。

“那你可以在我們那兒挑個滿意的,她可除了相夫教子外別無選擇。”我笑了一下調侃說。

傑裏米如我所料地板著臉堅決否定了這一提議。按法律規定,智者除可擁有一名同類配偶外,還可擁有一名天堂中的配偶,若不與同類通婚,則可擁有三名配偶,以保證優秀基因的延續和傳播。然而在傑裏米的社會中,真這麽做的人卻不多。因為與天堂裏的人通婚被認為是該受歧視的行為,夫妻雙方都有可能被社會所不容,傑裏米在這方麵有童年陰影。我們的母親就是父親的第二個妻子,所以父親分給我們的父愛也就勉為其難地有些不夠了。由此之故,父親雖有三個妻子和四個子女,到老卻落得個形單影隻地幽居於數百萬千米之遙的太空城裏。配偶與子女對他愛不起來,社會又不能容他,他也就隻有這個去處了。傑裏米萬不肯重蹈其覆轍,他發誓要做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做到了,他擁有著極聰明的凱茜和小喬治。我注視著桌上小喬治的全息立體圖像,那孩子顯出了比他父親更濃鬱的靈氣。看來傑裏米肯定將擁有一個幸福的晚年。

冷場了片刻,傑裏米把談話又繼續了下去:“珍妮怎麽樣?還滿意吧?”

“沒有珍妮啦,”我輕歎了一口氣,“現在是伊琳。”

“伊琳……哦,好女孩!”傑裏米打了個響指,“真正的好女孩!又漂亮,又善解人意,非常優秀的產品。我想你該滿意吧?”

“很滿意。”我點了點頭,“她是我所見過的唯一完美無缺的存在。”

“近於完美無缺。”傑裏米糾正說,“還有勝過她的。我就和他們有些業務往來。新產品好像是叫……梅格?……對,梅格!”他又打了個響指,“你想試試嗎?我可以在她投放市場前就給你弄一個。”

我搖了搖頭。我對伊琳目前還能滿意,何必急不可耐地提高胃口呢?我必須珍惜我對她的興趣,這樣我就還有生存下去的理由。“想不到還有人這麽關心我們,伊琳上市才兩年嘛。”我說。

“政府有這筆財政撥款嗎……有錢事就好辦。”他隨口說。

此後我們又就彼此的情況聊了一陣子,我這邊是於他而言無關痛癢的雞毛小事,他那邊是於我而言不著邊際的宏偉壯舉,我們確實已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很快,我們之間就隻剩下了沉寂,幹淨清新的空氣中時間在穩步行走。我對時間不感興趣,可他不能不理會時間的流逝。他的眼中流出急切之色,我有點想知道他能忍受我多久。

過了一陣,我開口對他說:“唔……知道我在想什麽嗎?猜猜。”

他搖了搖頭,不說話。

“我在想……小時候的事。”我望著他,“小的時候,我們也沒什麽朋友,就我們倆一起玩,整天整天地泡在虛擬遊戲裏……現在想想這種童年可夠灰暗。”我苦笑了一下。

他輕輕點了點頭,依然不說話。

“可我覺得還是那時候好啊,至少那時我們自己不覺得灰暗……那時我們玩得可真來勁,遇上個喜歡的好遊戲就好像過節一樣,我還記得當時自己心跳的感覺。”我覺得這時候我的聲音有點陌生,“說也奇怪,我們從來都是並肩作戰,從來沒有相互對抗過,我們的刀口一直是對外的,是這樣吧?”

“沒錯,我們一向同生死共患難。”他點頭說。

“哎,我們最喜愛的遊戲是什麽?你還記得嗎?”

“我想應該是《千鈞一發》,對吧?”

我笑了:“你還記得呀……”

他也笑了:“我不會忘的,你救過我很多次命。”

“你救我的次數更多。”

他的笑容一下子加深了:“我還記得你老是使用無賴秘技,把狙擊步槍的彈藥改成無限,當機槍使。”

“那有什麽辦法?我老是打不過那些狙擊手嘛。”我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可你總是能打敗他們……”我注視著他的眼睛。

他垂下眼皮,又不說話了,剛剛拉近的距離又變大了。

過了一會兒,我找到了將談話繼續下去的話題:“這遊戲現在很難找到了吧?”

“是的,早絕版了。不過你要的話我能給你弄來,能弄到的。你要嗎?”他抬起了眼皮。

“不要了。要來又有什麽用呢?我們都已不是小孩子了。”我說。

他點了點頭:“對,我們都長大了,那些都過去了。每個人都會長大的,沒辦法。”

我們又沉默了。還和他說些什麽呢?我不知道。過去是我和他唯一的交集,可過去已經過去了。

突然間我不明白我幹嗎要到他這裏來了。難道就是想像小老鼠一樣擠在一起取暖嗎?可他不是我的同類,他隻是我的哥哥。我覺得今天我好像犯了個錯誤。

於是我起身告辭:“傑裏米,來你這兒瞎扯了半天,也不知誤了你什麽事沒有?如果耽誤了你什麽,那我很抱歉……”一邊說,我一邊轉身離去。

“弟弟……”傑裏米的呼喚傳入我耳中,但我還是走出了大門,任憑大門無聲地將我們隔開。正如他所說的那樣,都過去了。

窗外的景致與半小時前一模一樣,但此時我已沒有了什麽感想,隻是呆呆地凝視著它們,腦子裏一片真空。

過了一會兒我問自己:此刻是不是應該哭啊?

不知道……我回答說。

我望著窗外耀眼炫目的世界,漸漸感到它似乎在變得模糊。真的模糊了嗎?好像吧,我也說不好……

帕梅拉的身影終於出現了。我沒料到她還抱著她的孩子。她看見了我,快步向我走來,負責遞送食品的自動餐車靈巧地躲避著她。

帕梅拉是我父親和他的第一個妻子所生的女兒,我也擁有從前和她共同度過的許多歡樂時光的記憶。在我和傑裏米之間,她更關心我,至少我感覺如此。她和我是同類,所以我認為我們倆可以擠在一起取暖。傑裏米已離我太遠了,他竭力掩飾也沒有用,而她離我應該比較近些吧。

她小心翼翼地落座於我的對麵,看樣子生怕驚醒了懷裏的孩子。“皮特,你約我出來,有什麽事嗎?”她小聲問我。

“沒什麽天塌地陷的災難。”我苦苦地笑了一下,“隻是想見見你,姐姐。我心裏有點難受,想和你說說話。今年……我又落得一場空。”我心裏直到這一刻才感到很委屈,才有了想哭的感覺。

雖然這是我的痛苦,但她的臉上也透出了傷心和痛苦。我有些後悔將她拖了來。我不一定能取到暖,可她今天注定將感到寒冷。她和我是同類,所以她的回憶也隻能令她痛苦。

“我很難過……皮特。”她垂下了眼皮,“可就像你所說的,這並不是天塌地陷的災難,也不是世界的末日,你還有明年、後年……隻要還活著,就有希望。”

我沒有回答她。她隻能這麽安慰我了,盡管差不多等於沒說,我也隻能這麽去想。在堅不可摧的現實麵前我們也隻剩下了一點正隨著時間不斷消逝的希望。

沉默了片刻,她對我說:“皮特,其實你又何必這麽執著?你可以和這裏的某個姑娘結婚,這樣你至少可以將一隻腳踏出天堂……”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智者的世界裏男人可以擁有三名來自天堂的妻子,那女人當然可以擁有三名來自天堂的丈夫。“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有一個孩子……”她將目光移向了她熟睡中的兒子,那神情就仿佛她懷中懷抱著的是她人生中的全部希望。

我緩緩搖了搖頭。我和她不一樣。我的這個極為溫柔的姐姐在連續經曆了五年的失敗之後就死了心,不再將希望放在自己身上。努力了幾年,她終於嫁給了一位天堂之外的大她十一歲的男人,做了他的第三位妻子,從而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孩子。也許對她而言人生因此而得救了,可我不行。我不可能適應那種生活的,這我知道;孩子也拯救不了我的人生,這我也知道。

“他對你好嗎?”我輕聲問她。

她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他是愛我的……最重要的是,他給了我一個兒子。”

我看著那個還不足一歲的小嬰兒。他似乎沒有小喬治的那種靈氣,也許這世界又多了一個時代的受害者。

“下一代……”我喃喃輕語,“我沒想過下一代……幹嗎要讓他們來受苦呢?知道孩子一生下來為什麽要哭嗎?因為他們在抗議我們將他們拋入這個冰冷的世界,使他們遍嚐人生的諸多不幸……將來他也要和我們一樣接受生活的挑選,你能承受嗎?”

“我根本就不希望他被挑中。”她說,“這樣他就能陪伴我一生了。如果他被選中了,那才是不幸,我將失去他。”她下意識地將孩子抱得緊了一些。

我點了點頭,她這麽想有道理。但他要是通過了呢?她拯救自己人生的方法並不保險,不過希望至少比我大。我現在是一點也不知道什麽可以拯救我的人生。

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裏,我們慢慢吃著飯,不時逗逗她的兒子。到我對這種消磨時間的方式的興趣一點也不剩地耗光了之後,我就和她告別了。離去之時,我問自己:取到暖了嗎?

這次的答案依然是:不知道。

頂層大舞廳裏,節奏感極強的刺激性音樂震得我五髒發顫,那感覺就好像我和廳裏的其他人是坐在一頭洪荒巨獸的胸腔裏傾聽它那沉甸甸的心髒努力跳動一般。瘋狂的音樂和酒精飲料使得這裏的人一個個都呈現非正常狀態,手腳無法閑住,不是腳在彈動不停,就是手在叩擊桌麵。

我不是經常來這種地方消遣,但今天我需要刺激,我都已經快要失去感覺了。

又有人跳出來發表演講了。他先是大罵這種社會製度及發明它的人,然後就抱怨說我們簡直在等死,再後就控訴“他們”在謀殺我們……標準的程序。

還沒等他的演講發展到呼喚大家都起來革命的階段,就有人跳出來叫那革命家閉嘴。通常大家都不會理會這種演講,因為這沒有意義,我們兩手空空,憑什麽跟人家較勁?開玩笑。可今兒個可能是喝多了,有人要先跟這革命家較較勁。他叫革命家閉嘴,說他吵了大家聽音樂的雅興,掃了大家的酒興,還說如果對這個世界不滿不妨馬上從窗口跳下去,這樣大家都好受……

憑以往的經驗,我知道今兒晚上這裏鐵定要幹上一仗,於是我馬上起身走出了這瘋狂的地方,我不想受這樣的刺激。

舞廳外的小花園真是令人神清氣爽。由於剛從那種烏煙瘴氣的場所出來,我覺得外麵的空氣清新得不可思議。腳下,繽紛的花朵鋪滿地麵。燈光下朵朵花兒似乎都罩在薄霧之中,它們搖曳身軀,告訴我它們為我而盛放。

童話……我在花園中的長椅上坐下來,靜觀美景,對自己說:你已進入童話。城市夜空清冽的空氣中,我閉上雙眼,想象我正在天空飛翔。

“皮特。”就在我的意識漸次朦朧之際,一聲女人的輕聲呼喚將我驚醒。我扭頭一看,是萊切爾。

“一個人在這兒享清福哪!”她笑嘻嘻地說。

夜風穿過她的發際將她身上的香味拂到我的臉上,我的心猛力一跳,血液往腦門一衝,不由得一陣頭暈。這是怎麽了,燈光下她的身影確有點像天使,可天天與天使生活在一起的我怎麽還會有感覺呢?

“你……”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有點不知該說什麽。

她也看著我,也不說話。

最後我笨拙地說:“那你也來吧。”我向身邊一揚手。我這會兒很希望身邊能有女孩溫暖的體溫和香味,那將使此刻的童話氣息更為濃鬱。

她大大方方坐在了我的身邊。

“怎麽樣?這花園好嗎?”她說。

“很好,挺漂亮的,就像你一樣漂亮。”我大著膽子這麽說道。據我判斷,今晚我有機會將事態發展到最後。

“就是小了點。”她說。

“確實小了點。”我順著她說,其實是大是小我這會兒並不關心。

“可以握握你的手嗎?”我向她發出這樣的請求。也許過分了一點……我對自己說。

她的手也在顫抖,可我心跳的感覺卻沒有想象的那麽強烈。畢竟她隻是人類。我提醒自己此刻應該放低標準。於是我排除雜念,認真感受,希望這個小小的童話能得到一個完美的結局。

“皮特,我們結婚吧。”

我一口氣噎住,險些從椅子上摔了下去。這……這是從何說起?!我肯定聽錯了。

“皮特,我們走吧。”她用力握著我的手。“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意思,我早就想離它而去了。但是我不願意一個人孤單單地走,我要和自己所愛的人走。那就是你,皮特。在我接觸過的人中間,我最喜歡你。和我一起走吧……”她在期待,我從她的雙眼虹膜中看到了期待和信心。

“上哪兒去?”我咽了一下口水。這一刻我發現女人這東西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到農業保留地去。”她馬上回答。

我呆呆地望著她。

“那兒和這裏不一樣。”她的眼中閃現著熱情的光芒,“在那裏每個人都得幹活,可勞動的目的很單純,就是自食其力,不像這裏這麽莫名其妙。在那裏,我們的人生將擁有目的擁有方向擁有價值,我想在那兒我們會過得很幸福很充實的……這個世界已經不屬於我們了,它屬於那些能以最高效率從世界榨取資源和能量的毫無節製的……人。可地球注定會是我們的。因為地球作為一個封閉係統,它最終隻能容許存在一種有節製的低熵的生活方式。那些‘趨能動物’隻能將爪子伸向無邊的宇宙,隻有那兒才有無限的能量。地球已經不被他們所看重了,所以我們有機會。農業保留地的麵積正在擴大,其中的居民正在一天天增加,我看地球最終會成為一顆純太陽能農業星球,那就是我們的未來。”

停頓了一下後,她接著說道:“皮特,走吧。難道在這兒生活你不感到痛苦嗎?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絕你不絕望嗎?你還留戀此地什麽?我知道今天你又失敗了,否則你此刻就不會在此出現了。走吧,別再撐下去了。那兒不會拒絕你的,你隻需要去,就行了。很簡單。”她的手一直在用力握著我的手,話音消失後也未放鬆。

原來她信奉這個。很早以前就有這理論,核心內容就是將做個農民視作拯救自己人生和回歸生命本真的最後一次機會。這理論正確與否,我說不好。我沉思著,歸納,分析,判斷。

最終的結局是我搖了搖頭:“不,很抱歉,我不能走。”

“為什麽?”她盯著我的臉追問。

“因為……我已經沒力氣了。當個農民會有何感受我不知道,但我想那兒也不會就是個完美的世界,那裏有那裏的缺陷……我想我已經沒有力量來從頭適應一個陌生的不完美的世界了。很遺憾,你來晚了。剛才我已經決定從此以後不再去接受測試了,我不想再嚐試下去了,也不想再接受任何形式的挑戰,我想就此安靜地度完餘生。對不起,我累了……”我的語氣令我害怕。

“你決定了?”她終於開了口。

我點了點頭。

“那麽,皮特,永別了。”她站起身來,輕輕鬆開我的手,任其如風中落葉一般緩緩垂落。她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心中忽覺一陣隱隱的痛楚,我有些想站起身來,但我沒有力氣。

我的視野中隻剩下了黑暗。我垂下頭,獨自靜坐。沒什麽可說的,我相信我的選擇。人是一種不完美的生物,我不能想象兩個不完美的生物在一起能獲得相安無事的人生,這就好比兩個不同規格的齒輪難以協調運轉一樣。女人……我哪裏能夠應付這麽複雜的生物?我沒有信心,亦無勇氣,真的沒有了。隻有一種完美的生物才能適合我,給予我的心想要的一切,以如水的完美包容我的不完美。我已不知道沒有這種生物我該怎麽生活,這就是天堂的威力。

我無力地坐著,不想動,此刻連呼吸我都覺得費勁。但不一會兒我就冷得有些受不了了,風之刃似乎已在寒星萬點的粗糲夜空上磨得更加鋒利。我站起身,發著抖,往回走去。

回到我那小巧的溫柔之鄉,伊琳依入我懷中抱著我久久不肯鬆手,告訴我她很為我著急,問我為什麽現在才回來。

我抱著這完美的生物,深深吸嗅著她身上的香氣。片刻後我發現我的淚在流淌,淚水一連串地往下落著,快速,洶湧,完全不能控製。可是我的肺葉和喉嚨卻沒有什麽變化,呼吸平穩,就好像正在流淌的不是淚水而是汗珠一般。這能叫哭嗎?伊琳極為善解人意地抱緊了我。黑暗中,我們緊緊相擁著一動不動。

她的身體柔軟溫暖,我覺得我已被天使的雙翼所包裹。暖意漸漸滲入我的身體,她在給我溫暖。我的身體一點點放鬆下來,一切都暫時煙消雲散了,剩下的隻有天堂的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