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請求成為天空的孩子

文/赤膊書生

1

陽光暈染到海水深處,海天相接處呈現出一片紫蘇色。這一片海域聚集著二三十個鯤人,風浪不大,我們輕輕搖動深叉形的尾鰭,努力保持平衡。這些鯤人屏息著,死死地盯著海麵,海麵平靜得像一塊墓碑。

我聽到有悉索的討論聲,他們很不安——俊驍已經下去太久了。但我依舊淡定,對於普通鯤人來說飛行蓄力或許用不了多長時間,但他不一樣,他是俊驍,這一代最強的飛行者。

海麵被掀開,像一次爆炸。俊驍一躍而出,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耀眼的烏金色,犁骨,顎骨都異常寬大,胸鰭像山丘一樣隆起,發達得不遜於頭頂的翼龍。最關鍵的是,他天生沒有會阻礙飛行的幽門盲囊。所以他是最擅長衝躍飛行的族人、飛行記錄的保持者。

他向上飛去,又薄又寬的翼膜展開,開始滑翔。這一次他的初始騰躍達到了3箭的高度,很接近他創紀錄的那次。

向上的衝勢很快結束,俊驍開始下墜。他忽然在空中改變了姿態,將背部朝向海麵,背部的腔管中急噴出一股水流,借助水流的反推力,下墜的勢頭止住,他接著上升。最終他達到了12箭的高度,新紀錄產生了。

人群發出了歡呼聲,他們的神色裏是由衷的崇拜。我是例外,我不崇拜俊驍。

我看向菁雅,想看看她是否也顯露出崇拜的神色。還好沒有。她神色平靜,身上的斑紋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深邃。

菁雅好像察覺到了我的動作,她拍拍我的胸鰭說:“不是隻有飛得高才叫出息。”

我知道這是菁雅對我的安慰,但這安慰是無力的。事實上,在鯤人的觀念裏,就是隻有飛得高才叫有出息。我的胸鰭天生比同齡族人肥大得太多,尾巴卻又遠沒有他們強壯,這樣的身材極度不適合騰躍。族人認為我注定與飛行無緣。

俊驍一個優雅的挺身落回海中,又響起一陣喝彩,他緩緩朝我和菁雅遊過來,他看向菁雅的目光充滿熱切,他說:“菁雅,這次我可超過你了啊。”

菁雅說:“恭喜。”聲音中聽不出太多的意味。

俊驍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飾目光中的鄙夷,他對菁雅說:“我真的不懂,作為族人中飛行能力僅此於我的人,你怎麽會和這個又肥又蠢的家夥混在一起?”

菁雅說:“青河並不蠢,你是族人中最能飛的,不代表你可以出言不遜。”

我冷冷地看著俊驍說:“你們的那種方式,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飛。”

俊驍笑道:“可是你連這樣簡單的方式都做不到。”

“總有一天,我會比你們飛得都高。”我昂起頭,忽視了笑得前仰後合的那些人。

俊驍說:“有意思,你和你那個瘋子老爹越來越像了。”

我瘋狂地向他遊去,想用牙齒撕咬他的脖子,讓他為失言付出代價。但我隻能停下來,因為我發現周圍看熱鬧的那些鯤人都向我聚了過來,他們神色不善。我吼道:“我父親不是瘋子,他是真正的飛行者!”

“死在臭汙泥中的飛行者。”俊驍吹著口哨,譏嘲的神色徹底激怒了我,我聽見喉嚨深處的低吼,身軀一躍而起,衝向俊驍。周圍鯤人圍住我,撕咬我。我的身體至少被他們咬出二三十道血痕,殷紅的血液染紅了海水。因為失血過多,我失去了掙紮反抗的力氣,其中一個鯤人將牙齒抵在我的喉嚨,但他沒有咬下去,他在等俊驍發話。像我這樣無足輕重的人死了,是不會有人過問的。

菁雅哭著求俊驍放過我,俊驍說:“可以放過他,隻要你陪我參加季風大典。”

我知道季風大典意味著什麽,我用嘶啞的聲音吼道:“菁雅,不要答應他!”

可是已經晚了,淚光中我看見菁雅點了點頭。

2

我還記得父親第一次帶我參觀季風大典的情形。夏天,浩**的西風帶南移到鯤族生活的海域,鯤人迎來了繁殖的季節。

鯤人夫妻在溫暖的海中舉行集體**的儀式,成功之後,鯤人媽媽會從背部的泄殖腔噴射出高達幾十箭距離的水柱,將受精卵送上天空,讓西風將其帶走。

“為什麽要將受精卵送上天空呢?”我問爸爸。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我們曾是天空的孩子啊。”

爸爸告訴我,鯤之一族有這樣的傳說,鯤族曾經擁有在天空中飛翔的能力,那時我們的名字叫“鵬”。後來因為觸犯了神的戒律,受神罰而化為鯤生活在海中,從此遺忘了在天空飛行的方法。重返天空,一直是鯤族的終極夢想。

“當然也有更現實的原因,海中的腐殖酸對鯤的卵是致命的,同時鯤的卵也是鯕鰍、劍魚競逐的美食,為了保護後代,鯤族媽媽想到了將後代送到溫暖的西風帶中進行孵化的方法。”

“所以我也曾觸摸過天空?”

“是的,在最初孵化的半年裏,你的體型很小,依靠肉翅一樣的鰭,你可以飛行在天空中,靠捕食飛蟲為生,但你的體型慢慢的增長了,西風承載不住你的重量,你會墜落回海中,趁著漁汛的大潮洄遊,返回故鄉,依靠身上的斑紋辨識親族。”

“像我這樣活下來,並成功返回故鄉的孩子很少吧。”

“不到十分之一。不過已經比在海水中繁衍存活率高太多了,海洋的世界充滿了危險,所以才想重返天空樂園。”

父親在部族中一直是一個異類,他對飛行的狂熱遠勝於他的同伴。其他鯤人追求的飛行無非是利用更強健的軀體和尾鰭騰躍更高的距離,或者利用泄殖腔噴出水流反衝到更高的高度,而父親對於這種飛行方式嗤之以鼻,他總是搖搖頭說:“那不是飛。”

在其他人都在追求騰躍得更高時,父親總是一個人在幽深黑暗的隧洞中,讀著記載在貝殼上的那些典籍,那些早已無人問津的東西。他說:“我們的祖先是鵬,要想再次飛向天空,得問他們。”

父親曾經偷偷給我展示過他製造的那些巨大機器,他利用它們飛到了族人遠不能及的高度,但他還是不滿意,總是把那些機器摧毀掉,一遍又一遍地改進。

除了我,沒人相信父親的看法。他甚至因為在廣場公開演講自己的學說而被祭司投入海藻囚籠。出獄之後,他話變得更少,研究卻沒有停下來,隻是更為隱秘了。

直到我在淺海的一灘爛泥中找到他的屍體。

父親失蹤那天,正好有一次火山爆發。他的屍體上遍布岩漿的灼痕。我推測,他成功預測了一次淺海火山噴發,也許是實驗的機會千載難逢,也許是失落後的絕命一搏,他利用這次火山噴發的衝量,飛到了最高最遠的地方。

3

我一邊在隧洞中養傷,一邊閱讀著父親遺留下的那些資料。試圖在其中找到真正的飛行奧秘。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可能的阻止俊驍的方法,因為他的家族勢力太過龐大,而我人微言輕。和魔鬼決鬥,你手裏要有籌碼。

這些資料中,父親多次提及一首古歌。這是鯤族某位無名遊吟詩人寫的,那首歌描寫的是鯤人對天空的求索,開頭兩句就叫人讀著有些愴然。

我請求成為天空的孩子,即使它收回我內心的翅膀。

我反複閱讀這首歌的歌詞,試圖從其中找到某種隱喻,直覺告訴我,父親如此關注這首歌,不會僅僅因為情感因素——雖然這首歌的確是父親一生的寫照。

但怎樣的解讀都無濟於事,這首歌在鯤族人中盡皆知,無數人對它做過分析,如果其中隱藏著什麽秘密,恐怕早就被發現了。

時間一天一天地溜走,還有幾天時間,季風大典就要舉行了,但我仍舊一點頭緒都沒有。我著急起來,扔下那些資料,出去練習衝躍式飛行。雖然我厭惡這樣的飛行方式,但是我隻能通過練習來安慰自己,也許跳得高一點就好了,說話是不是更有底氣一些?

最開始,我甚至連越出水麵都做不到,我的鰭實在是過於肥厚,要簡單地揮動一下都需要用很大的力氣。為什麽隻有我的鰭這麽厚?我開始抱怨,為了發泄這種對命運不公的怨恨,我拚命地練習著。

在季風大典的前一天,我終於突破了自己的極限,騰躍出一箭的高度,這對於以前的我是不可想象的。

然而,這並沒有讓我高興起來,那一次騰躍落下的時候,我的右鰭撞在了一塊礁石上,整個右鰭被撕裂了。

透過被撕開的那條巨大的裂縫,我第一次看見鰭內部的構造——那些密密麻麻的細微腔管,看著那些腔管,一道閃電從腦海滑過,我隱約想到了什麽。但還沒來得及細想,我就疼得暈了過去。

4

我醒來看見的第一個人,是菁雅。她的眼睛紅紅的,看來是剛哭過。

“我來找你,結果就看見你暈死在洞口的海水裏,周圍的海水都被血染紅了。你做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麽?”

“你不明白?”我問。

她不說話了。我努力撐起來,坐直身體,認真地看著菁雅的眼睛:“你不想和俊驍參加季風大典對吧?”

她點點頭,哀婉得像一株水仙。

“那就不去。”

“可是,他的家族……”

我說:“如果我做成了一件最偉大的事,那我就是鯤族的英雄,我反對這件事的話,就成不了!”

“最偉大的事……你是說……飛?你找到飛行的真正方法了?”

“隻有一個模糊的想法,如果你願意,可以幫我驗證一下。”

“怎麽驗證?”

我拿出那些資料,說:“這首歌你知道吧?你能唱出來嗎?”

菁雅看了一下,說:“這首歌很多人都會唱啊……”然後,她唱了起來,她的聲音非常清麗,像天上半明半暗的雲。我抬起我的鰭,對著菁雅聲音傳來的方向。聲音穿過我鰭中的那些腔管,我感覺腔管處有些癢。

我興奮地說:“頻率再高一點。”菁雅的歌聲頻率變高,腔管中癢的感覺更明顯了。很多海洋動物都能發出超聲波,鯨魚、水母、海豚,鯤人也可以。但是鯤人平時的交流卻用不到那麽高的頻率,所以鯤人發出超聲波的意義在哪裏?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現在我知道了。

那首古歌樂譜記載的其實是一種特定的發聲規律,按照這種規律發聲,超聲波駐波穿過鯤人鰭中特有的諧振腔,聲強與諧振腔的相互作用,在垂直方向上將產生克服重量的聲輻射力。

我一直以為肥厚的鰭是我的累贅,現在才知道這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我的鰭中的諧振腔管,比其他鯤人要豐富很多,所以我比他們更能感受這種聲輻射力。

“菁雅,陪我去找大祭司吧,我的想法已經得到證實。鯤之一族,是時候重返天空了!”

5

祭司驗證了我的理論,毫無疑問它是正確的。單個鯤人發出的聲波還不足以讓我們飛起來,祭司組織起了一個由3000個鯤人組成的巨型發聲陣列,他們一起唱出那首古歌將形成一個宏大的聲場,憑借充滿諧振腔的鰭,我可以在這個聲場中自由地翱翔。

季風慶典正式開始了,這也成為了鯤族重返天空的慶典。大祭司任命我為“天空探險先遣小隊”的隊長,我將帶著菁雅,和另外三名鯤人,組成先遣小隊,發起了向天空的探險。

大祭司用顫抖的手撫摸我的肩膀,他說:“鯤族已經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不管在天空之上等著我們的是怎樣的未來,你的功績都將被永遠銘記。”

俊驍在人群中惡狠狠地看著我,眼神中妒火中燒,我掃了他一眼,下一刻他就被淹沒在那3000個鯤人裏了。

宏大的歌聲響起,聲場開始湧現,我張開翅膀,緩緩離開水麵。鯤,在這一刻變成了鵬。聽著歌聲,我想到了父親,抬起頭,仿佛看見他坐在蒼青色的雲端對我微笑。

我請求成為天空的孩子,即使它收回我內心的翅膀。

遊過洄灣,冬意彌深,

風刮落了日子的一些顏色;酒杯倒塌,無人扶起,

我醉在遠方,姿勢泛黃。

石蓴孤獨地綠了,

容我沒有意外地抵達下一個春。總有個影子立在岸邊,

我想出發——

馬尾藻回家以後,

有多少瀲灩柔情於我;生存坐在神龕上,

我的愛恨,生怕提起。

風把我越吹越低,

低至灘塗,獲取水分;

我請求成為天空的孩子,仿佛也觸手可及。(1)

(1) 此詩借用餘秀華的《風從田野上吹過》,僅換動六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