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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流沙
飛船剛在港口停穩，雷德便迫不及待地背著鼓囊的背包穿過接駁梯。
“薩迪爾館長，久仰大名。”他努力控製自己的目光不要在對麵的怪物身上多做停留，但又抑製不住好奇地打量著。
羊頭人身，披著棕褐色的毛發，粗壯的蹄子支撐起近三米的身軀——如果不算頭頂那對黝黑的犄角和一捧草的話，它就像是從希臘神話裏走出的潘神，橙黃色帶著豎瞳的眼球似乎要把你的過去和未來都看個通透，是個難纏的角色。雷德想到一路跋涉所收集的情報，他幾乎可以預見這筆生意的前路坎坷。
“歡迎來到薩迪爾博物館，來自AK47星區的雷德先生。”羊嘴中竟然吐出了標準的銀河通用語，這倒是讓雷德驚訝一下。
“通常情況下，我更希望您能稱呼那裏為銀河。”
“啊，是的，來自銀河的雷德先生。”薩迪爾毫無歉意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相信您的到來一定可以豐富鄙館的館藏。”
傲慢，雷德對這頭老山羊的評價又多了一個詞。他打開背包捧出一本頗有年頭的古書。
“如您所見，這是一本古地球藏書。它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古地球曆公元前500年，折合宇宙曆的話應該是……”
“雷德先生，鄙館並不以時間久遠作為藏品價值的衡量標準。不過，我仍然願意欣賞一下你的藏品。”薩迪爾揮揮手，無形的力場托著厚重的古書落到它手中。
足有四十公分長的牛皮書脊在薩迪爾手中顯得小巧玲瓏。它的手指稔動著書頁，從最初的數分鍾一頁，到後來連成一片的嘩啦聲。雷德開始懷疑這頭老山羊是否讀得懂那寫滿晦澀的文字。
“瞧瞧這尺寸，它正適合您！”雷德煞有介事地恭維道。
薩迪爾用沉默回應恭維，雷德隻得悻悻地閉嘴，很快它合上書：“這就是您此次前來帶來的藏品？”
“是的，整艘貨船都是從古地球搜刮的孤本，它們記錄了人類從蒙昧時代至今所有的文明曆程。”雷德沒有說的是，從幾乎是廢墟的建築裏搜刮出這些玩意兒幾乎耗盡了他的家底。對金錢近乎本能的敏銳嗅覺告訴他，這個位於宇宙盡頭的博物館必然會接收這些古書——而且比他預想的價格要高得多。
“這就是你們銀河人類所謂的‘書’？”
“古書。”雷德強調。
“很抱歉，雷德先生，鄙館無法用這種貨物濫竽充數。”
這頭披著墮落神祗外衣的狡猾外星人！或者是這頭老山羊根本看不懂這書的珍貴？一定是了，他幾乎飛一樣地翻過半本書。說不定，他隻是想要掩飾自己讀不懂古地球文字的窘態。
“我想，您還沒有意識到它的價值。”雷德靠在椅背上，用毫不占優勢的身高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它代表了整個銀河帝國從無到有的發展史，其中包括了宗教、曆法、政權、人文、科學，所有你能想到的曆史都在這裏。它們是整個銀河文明的見證者，僅此一點足夠令全宇宙的收藏家們趨之若鶩。此外，書寫它所使用的古地球語言僅僅是一個分支，對於研究古代語言有著極高的價值。”
“說到語言，”薩迪爾眯起魔鬼一樣的豎瞳，“你們銀河人類所謂的古書，采用有機纖維聚合體作為文字載體。這種叫作紙的載體不僅難以保存且效率低下。而且，你們人類居然僅僅使用了兩個維度，白白浪費了90%以上的空間。所以，我認為它比賽博坦人的矽晶體芯片還要落後。當然，賽博坦人的矽晶體也隻是相對先進而已。”
“此外，在現存的文明中，銀河帝國文字——當然也包括古地球文字——是一種效率異常低下的信息載體。我曾試著學習這種文字，所以才能夠在這裏與你交談。但是，它龐雜的分支語係和書寫規則，眾多的詞根與基礎符號，還有難以統一的發音、模糊的指代。相信我沒人會想體驗第二次。文字是交流雙方在不借助任何外物的條件下能夠精確理解對方的信息載體，比如賽博坦人的二進製文字。”
薩迪爾招了招手，一罐白色的煙霧出現在雷德麵前。
“一團棉花糖？”雷德不確定地問。
“賽博坦星內戰全紀錄。”薩迪爾撇了撇羊嘴，“賽博坦人製作的單原子矽鏈，全長1.5光年，由Si的兩種同位素交替排列組成一串二進製代碼。利用賽博坦人的二進製解讀技術，可以還原出賽博坦人長達1個宇宙年中發生的任何一場戰役，精細到了每一名賽博坦士兵的動作，每一枚炮彈的發射角度。不管是冷兵器切割機械軀體的聲音，還是長老院在核爆中氣化的閃光，都被記錄進了你眼前的這團棉花糖裏。”
煙霧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瓶琥珀色的**。
香水？雷德咽了口唾沫。
“利用信息素交流的格魯特人譜寫的格魯特王朝史。瓶中的混合信息素隻需要與氧氣接觸即可閱讀。隨著氧化程度的不同，信息素的成分會發生微妙變化。格魯特人長達200個宇宙年的曆史：每一位格魯特女皇的生平都記錄其中，每一場皇位爭奪戰都有詳細而精確地描述。”
薩迪爾再次揮手，那部記載了格魯特王朝史的香水被一副巨大的畫卷替代。雷德仰著脖子，說不出話來。
“印迦人的百科全書。從恒星誕生的印迦人用電磁波交流，波峰的高低，波長的長短，每一個噪點和不連續點都被充分利用。這件藏品記錄了印迦人所有智慧的結晶。如果不是超新星風暴的影響，它們應該已經推導出大一統方程式了。當然你所看到的隻是可見光部分，並非全部。”
“如你所見，以上才能稱之為真正的書籍。在信息傳遞的途中，每多一重載體，就會使信息產生一次畸變。我將你們銀河帝國文字稱為‘次級文字’。次級文字會對文明的發展產生難以估量的內耗。銀河人類能夠建立銀河帝國文明真是太僥幸了。然而銀河帝國已經沒落，再次說明了在次級文字基礎上建立的文明不可能長久。”薩迪爾晃動著碩大的羊角，口中嘖嘖有聲，不知是讚歎還是嘲笑。
雷德的額頭浸出細密的汗珠，一顆心髒在胸膛裏不安地敲打肋骨。他已經無法判斷薩迪爾的行為究竟是談判的手段或者自己手中的古書真的一文不值。如果是前者，這筆生意將會比預想中的更加艱難；但如果是後者，他將賠掉所有的家產。
他小心地調整呼吸，多年跋涉於各個星球之間的行商經驗讓他很快冷靜下來。
我必須再試探它一下，他想著。“薩迪爾館長，我從遙遠的銀河係跋涉而來，穿越了無數個蟲洞，來到貴館，自然沒有將貨物原封不動帶回去的道理。您是否考慮……”
他慢條斯理地布置陷阱，拚了命地想要從那張羊臉上讀出一絲異常波動，但很快他就失望了。
“我很抱歉，雷德先生。但銀河帝國早在5.3個宇宙年之前就已沒落。宇宙中的文明數以萬億，不能長久存在的文明是沒有必要被銘記的。有句老話說：失敗者沒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墓誌銘。”
雷德感到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灰白的臉色令他瞬間蒼老許多。
“可是……”
“不過，我倒是有另一樁生意想要談談。”薩迪爾狡黠地說。
該死，我上當了！它從一開始就看上了別的東西！雷德懊悔地想。可是，除了那些廢紙，它還會對什麽有興趣？
“雷德先生作為第一個到訪鄙館的銀河人類，讓您空手而歸就是鄙人不周了。如您願意，我想求購一份AK47星區也就是銀河係星圖。至於價格嗎……包您滿意。”
雷德不由長出一口氣。星圖，這頭老山羊竟然盯上了的竟然是這樣東西！他感到一陣幸福的眩暈，同時對外星物種扭曲的價值觀感到驚詫。
“不知您的出價是……”對於手中價值未知的商品，絕不急於自報價格，這是行商的常識。
“您所提供這些‘古書’價格的兩倍，如何？”
“成交！”雷德跳了起來，“我現在就把阿克琉斯號的備用星圖拿來！”
“不，雷德先生您誤會了。我要的並不是您那艘飛船上使用的航行星圖，而是存在您大腦裏的那份星圖。”
“你說什麽？”
“我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您所謂的星圖本質還是由次級文字書寫，其中存在很多誤差甚至歪曲。這樣一份星圖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收藏價值。反倒是您作為一個行商，跋涉銀河各個星球時的所見所聞所記錄下的星圖更加準確。”
雷德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銀河人類的大腦采用生物電位刺激細胞產生特異的化學反應記錄信息，這種記錄方式不僅經濟而且能夠反複閱讀，相比格魯特人那種一次性的書籍要高明許多。所以，我想要的是存儲在您腦子裏的那份星圖。”
“你是說，你要我的腦子？”雷德艱難地問道。
“是的。”
“我的腦子，要比整艙古書更有價值？”
“顯而易見。”
雷德壓製住想要拔出手銃轟掉那張山羊臉的衝動，咬牙切齒地說：“你應該知道，挖出腦子對我意味著什麽。”
“請您放心，失去腦子不會對您造成任何影響。若您能坐下來我會很詳細的向您展示這項技術。”
雷德努力地思索著其他可能性。良久，他重重出了一口氣。
“願聞其詳。”
3個宇宙秒之後，雷德與薩迪爾來到接駁梯。
雷德誌得意滿的表情始終籠罩著一層憂慮的陰霾。他用手指敲了敲額頭，似乎能聽到裏麵空****的回音。事實上他的意識還在，甚至比之前更清醒，思路更清晰。可每當他想起賣掉了自己的腦子，就會不由自主地敲一敲額頭。這個習慣會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伴隨自己，或許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雷德先生，薩迪爾博物館歡迎您再次光臨。”
我可沒有第二顆腦子賣！雷德翻了翻白眼。“我想，方便的話，再看一眼我的腦子。”畢竟是親密合作的半個世紀的老朋友，總要好好告個別。
“當然，沒問題。”一隻浸泡在營養液中的大腦漂浮在兩人麵前。
粉嫩的大腦上覆蓋著密密麻麻的血管，曲折的溝回將腦球分割成複雜的迷宮，甚至會伴著呼吸的節奏輕微的收縮舒張——像是拌上辣椒油的豆腐羹。
雷德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它還活著嗎？我的意思是，我是行商雷德，那麽它又是誰？”
薩迪爾眨眨眼睛，豎瞳中閃著光芒：“它隻是一份星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