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河

文/焦策

永和三年,冀州,雞鳴山驛站

驛馬已經連續跑了一天一夜,劇烈的喘氣讓它的肺部發出金屬般的鳴音。鞍鐙也都逐漸鬆懈,若不是緊緊抓住韁繩的話,很有可能就把人晃下去。馬背上的男人叫車羽,個頭不大,但手臂粗壯,眉宇間透露出一股子英氣。但此時的他卻是狼狽不堪,發髻被風吹亂披散在腦後,臉部被樹枝子劃出一道道血痕,衣服也是給掛扯得破破爛爛,甚至在路過上個驛站的時候還有人笑話他。

“快看那個驛工,竟然穿著如此肥大的衣服來跑驛,真是個雛兒!”

車羽在一旁聽得很清楚,卻不搭理他們,徑直自顧自地用海碗裝了水“咕咚咚”灌入肚中。一時間肚中的涼、外皮的熱、空氣的冷峻統統加在身上,實在是讓人難受得夠嗆。可車羽全部顧不上不適感,憋一口氣,把這感覺沉沉壓住。新換的驛馬剛一牽來,車羽立刻翻身騎上,絕塵而去。直到隨後驛站的人看到通關文書上蓋的那顆紫星金蟬龍標識的時候,都禁不住地冒起了冷汗。

紫星金蟬龍,皇家司天監的少監印。

從漠河到雞鳴山,總共三千餘裏,車羽單人獨騎跑了七個整天。驛馬換了十二匹,人卻一直沒有歇息。這樣高強度的奔襲,就算是天天跑驛的驛工也吃不消,更何況還是一個禦前欽點的少監大人。

“少監的官兒有多大?”一個苦驛問到。

驛關長恭恭敬敬地合上文書,然後用袍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三品……三品!!”他特意壓低了聲音。

“哦。”苦驛不以為然。

“混賬!!那兒可是司天監,淨是跟老天爺說話的人!”

雞鳴山的夜清清涼涼的,就在這二人壓低聲音的對話中褪去了。太陽還未升起來,但天邊卻已是一片魚肚白。眾星辰隱曜在這漸起的蒼茫中,也隻有啟明星斜斜地掛在東方,就在車羽的身影消失的地方。

其實算起來,這已不是車羽第一次長途奔襲了。早先做監官的時候,有一次從武陵到洛陽運送《周天時要》。由於需要邊走邊觀測,所以隻得他親自運送。雖然路途不算遠,可路上卻發生了意外。驛馬失前蹄,車羽栽了下來,整個左肩的骨節全部碎掉,差點沒了命。後來監主簿尋高人給他用銅釘塑了骨骼,良藥煨出了肉糜,才算能活動。可車羽總覺得不舒服,特別是在司天監那座巨型渾天儀轉動的時候,那嗡嗡的聲響仿佛帶動著體內的銅釘一齊震動,人就好像中了風似得,腦袋裏一片空白。

然而這會兒在馬背上,車羽大腦也是一片片的空白。倒不是因為累,而是由於身後包裹的分量。在那裏麵,有決定這個王朝命運的東西。

車羽的心裏很矛盾。從騎上馬開始,他就一直在思忖著這件事。到底要不要把包裹交出來。如果交出來,說不定能挽救司天監主簿的性命。但這樣做也會與監正大人交惡,甚至還會得罪朝中的許多權貴。

“連累的不止一人……”車羽心中默默歎氣,他感到身後的包裹更加繁重了。從這裏到洛陽還有一百裏,在這之前務必要想出個計策來。車羽打定主意之後,索性用雙腿夾緊馬匹,上身貼到馬背,揚鞭催下去。

洛陽城南,綠竹村

洛陽是一個大都城,可再大的地方也有偏僻之所,木生的家就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寧靜的竹林裏,憨厚老實的木生靠著做木工活兒為生計度日,善良的他為著鄉親們的方便而經常自己吃苦受罪。木生爹去世得早,隻有木生娘和他相依為命。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清淡,可木生肯幹又踏實,倒也能撐起這個家。

木生的活兒都在洛陽城裏,他每天天不亮就要趕去上工。大清早的林中霧氣還很濃重,木生娘擔心兒子被霧氣浸著,所以就每天早起給木生做辣麵托。而木生不忍心讓老娘如此操勞,就起得更早,幫著老娘劈柴禾。

靜靜的竹林,淳樸的百姓,沉沉有節奏的劈柴聲,合著潺潺的溪水蜿蜒在鄉間傳得很遠。

鄉親們曾勸木生搬到城裏,這樣省得每天大老遠的來回奔走,可木生卻總是憨笑著拒絕,他跟鄉親們說城裏的宅子貴,蓋不起。可他自己心裏很清楚,倒不是因為在城裏建不起宅子,而是他知道老娘舍不下這片老屋。

“你爹埋在這兒,你生在這兒,這就是咱家。”木生娘一邊念叨,一邊裹著麵托。多年的操勞讓她背也駝了,眼也花了,雙手的指頭一根根像屋外的竹枝似的,向內側彎曲著。

“娘,俺走了。”木生起身跟他娘告別。

“等會兒。”木生娘把做好的麵托用綢布包起來,遞給木生,“惦記著吃。”

“俺知道了,娘。”

“在城裏幹活別惹事,咱們窮苦人家,吃不起官司。”

“娘,俺就做俺的活兒,不惹事。”木生把麵托揣到懷中,“你快回屋去吧。”

木生娘用腰中的圍裙擦著手,眼瞅著木生就要離開。忽然,她想起了什麽,連忙喊住木生。

“孩兒啊,俺聽鄉親們說司天監的張主簿被抓了,你知道啥事兒不?”

木生聽罷皺了皺眉,說:“俺不知道。”

“那你今兒個去嘍打聽打聽,看是不是真的。”木生娘說著歎了口氣,“唉,張主簿對咱不薄。咱家沒權沒勢嘞,人家又是給你找活兒幹又是給你賞吃穿,咱可不能忘嘍人家!”

“俺記下了。”木生拉住娘的手,“俺今兒個就去打聽。張主簿福大命大,指定沒事。”

“沒事就中,沒事就中。”木生娘雖然嘴裏念叨著,卻握住木生的手緊緊不放。

木生看出了娘的擔心,可他自己卻不知道如何安撫她。關於張主簿的事情,他近些日子也聽到過,但都是謠傳。何況木生他也隻是給皇宮幹活的一個下人,平日裏除了上工幹活就是伺候老娘,哪裏有門路得知這些事。而且對於謠傳這種事,他從來不去參與。若不是他親眼所見或是張榜公布,依他的想法也不會相信。但如今老娘擔心恩人的安危,他不打聽也得去打聽了。於是木生便對老娘應承下來。

木生說完辭別了娘。清晨的霧氣還沒散,木生揣著麵托,帶著娘的囑咐逐漸消失在霧氣中。木生娘一直巴望著兒子遠去的方向,久久不肯離去。

洛陽皇宮,德陽殿

“聖上,此事萬萬不可!”說話的是老司徒,他雖上了年歲,但是聲音依然洪亮。作為一名從世祖時候就開始為官的老臣,他深知朝堂之上的凶險。唯唯諾諾、恐前避後是立不住腳的,那就好像蒙著眼睛舞刀棒,看不清形勢打不著人,最終隻能被別人踏在腳下。現如今他又上了年歲,用他自己的話說:老命一條。就更加的無所畏懼。別說是群臣,就連皇上也被他當麵怒斥過。

可現在卻大不如以往了。朝中結黨營私嚴重,他的那些老夥計們,死的死,辭的辭,要不就是被那些奸黨設計陷害,打入牢中。老司徒空有一身正氣,也難以抵擋住如此深沉的權術,越來越力不從心。現在就算他在朝堂上振臂呼喊,也萬難有人為他站腳。而皇上也漸漸的不聽他的勸告,隻是暫時礙於情麵,所以睜一眼閉一眼地任憑他鬧罷了。

老司徒還在朗聲力諫,突然就被人給打斷,此人正是奸黨的頭子,承太師。

承太師還未出列,就在一旁念叨起來,顯得極為不尊。

“司徒大人,我看你此番所言盡是一些老套的道理,雖說是‘君以民為本’,可要是皇上有個閃失,這天下還不大亂了?你這明顯是本末倒置,欺君罔上。”

“放肆!”老司徒聽完勃然大怒,他一指太師,“聖上麵前你敢如此無禮,我看你才是唯願天下大亂之人!”

皇上聽罷一皺眉,倚在龍座上,閉著眼睛不說話。

承太師看著,慢悠悠地邁著步子走上前,奏道:“啟奏皇上,司徒大人此番言論無非也是為了陛下的安危。隻是方式略有不妥,依臣看,就不要治他欺君罔上的罪了吧?”

皇上點了點頭:“就依太師,你且說說有何不妥。”

“要治罪也是聖上說了算,你有什麽資格治老夫的罪!”不等皇上說完,老司徒就對著承太師罵道。

“哎。司徒大人你且聽太師把話說完。”皇上瞥了老司徒一眼,麵帶不悅。老司徒見狀隻能站在一旁幹瞪眼睛、吹胡子。

承太師心裏一陣得意,繼續說:“皇上,古人雲‘水漲船高’,故而唯有建造大船方可避水,根本不需要由司天監挖什麽深井,臣以為那都是些**巧之術,唬弄街邊的孩童還行,真若把皇上的安危與此事相連,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太師邊說邊偷眼眇著皇上,隻見皇上這會兒一臉的嚴肅,貌似有些認同的樣子。於是太師便放開膽子,又奏道:

“皇上容稟,前些日子司天監主簿張衡,因私自在城中開槽挖井被治了罪,這是諸位親眼目睹的事。然而一直以來,力挺張衡的卻隻有司徒大人一人,也難免他心中不快,所以才要在此力爭。”

老司徒聽罷又要發作,承太師全裝著沒看見,繼續說:

“張衡雖為司天監主簿,但其上不聽監正指揮,下不顧監事建議,委實狂妄自大,在司天監早有非議。他先前以建造候風儀、地動儀之由,讓朝廷廣撥銀兩,雖說我們都不知其運作規律,可若以江山社稷為重,權且依他。隻是這地動儀自從造出來就從未見動過,八顆銅珠始終含於蛟龍口中,未曾吐出。四海之內,災厄不斷,這……這讓臣不得不懷疑其功效。不過寧可信其有,不可謬其無,臣以為權當試驗了。可隨後他又要朝廷撥銀,建造這個渾天儀,以觀相治天,臣打心眼裏就不悅。皇上貴為天子,這隻有皇上能接近的天,怎可讓一個凡夫俗子妄加猜度!單憑這點就足以治他的罪。”

承太師越說越上勁兒,唾沫星子四處亂飛。而他身後的親信們也都不時地交頭接耳,稱讚道“是”。

“皇上。”承太師頓了頓,“張衡依據這沒來由的渾天儀,妄加宣傳末世洪水之說,已為不赦。況臣前些日子,親自向西方某大國使臣打聽,他們國家也注重天文觀覽,並且技術不在我朝之下,道理先拔。其傳教士經過詳細觀測,未來數月,甚至數年,我朝都不會有洪水之類的災厄。其數據、理論詳盡,著實讓臣歎為觀止。臣雖不敢以此妄斷,但張衡如此孤行狂傲,實讓臣不敢輕信。臣懇請皇上務必三思,並責臣一手查辦張衡一案,臣必將親力親為,給皇上和諸位同僚一個交代!”

承太師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皇上深信不疑。而老司徒在一旁直聽得心裏積憤,卻也想不出半點應對之計。

司禮官看了看時辰,便高聲退朝,大殿恢複了平靜,好像剛才激烈的辯論從未發生過一樣。殿裏的灰塵被門外湧進的風吹起來,在陽光下狂亂地打著旋兒。殿中,代表二十四節氣的二十四根蟠龍金立柱靜靜地矗在那。那柱子上麵的蛟龍張牙舞爪,仿佛是在笑,又好像在哀歎。它們雖然曆盡了許許多多個朝代的興衰,可也隻能張著嘴看著,不能給人們任何的回應。

洛陽,天牢門口

木生今天早早地結束手中的活計,然後在街上轉悠一圈,從一個小攤鋪上買了些糕點,就直奔天牢而來。

上工的時候他就打聽到一些消息,原來張衡確實被抓了起來。他用銀子賄賂給一個宮裏的小太監,這才把張衡的關押處問出來。那可是隸屬於皇家的天牢,關在這裏的人,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

“天牢的門,進去容易,出來難。”木生心裏想著這句流傳在老百姓口中的話,一邊在天牢門口打轉,“如何才能得見張主簿呢?”

此時的天色已經將黑,太陽的下緣已經沒入西邊山中,黑色的山體邊緣仿佛是被這餘暉給點著了,遠遠望去,就像是山那邊兒正在給一團巨大的烈焰吞噬。山頂上的小亭子孤零零地堅守著,一點一點跌向萬丈巨焰的深處。

木生正在發愁,忽然看到從天牢裏走出一人。此人渾身上下全都灰不溜秋的,像是剛從土坑裏挖出來,靴子上沾滿泥土,衣服也盡是些撕開的口子。可即使這樣,這個人胸前的一顆紫星金蟬龍的標識,還依然非常顯眼。

木生知道,這紫星金蟬龍代表的是司天監。難道說,這個人也是來探望張主簿的嗎?木生心裏正在琢磨,就見此人要上馬離去。木生一心急,趕忙跑了過去。

木生來到馬下,向著那人一作揖,輕聲道:“大人!”

那人先是一愣,上下打量著木生,隨後衝他一個回禮。

“有禮,但問閣下是?”那人冷冷地回答。

“草民木生,見過大人。一時魯莽衝撞了大人,還望大人恕罪。”木生雖是普通百姓,但也絕非莽漢。這些禮節在他很小的時候娘就跟他講,特別是後來又進了皇宮幹活兒,更是在這些方麵不敢怠慢。

那人一看木生雖身著布衣,但十分懂得禮數,也變得隨和起來。

“不妨事,在下車羽,不知閣下攔我去路,所為何事?”

“大人,草民見大人身上紫星金蟬龍的繡徽,想問大人可認識司天監主簿張衡大人。”

車羽聽罷一陣狐疑,又仔細看了看麵前的這個人,並不認識。可他為何偏偏這個時候向我打聽張主簿的事情?車羽琢磨不透,旋即問道:

“張主簿乃是我上司,不知閣下打聽此事所是為何?”

木生一聽車羽認得張主簿,趕緊把自己的來意向他說明。而車羽聽罷木生的表述,也連忙從馬上跳下來。

“原來木生兄是專程來探望張主簿的呀,在下代主簿謝過了!”車羽強打精神擠出個微笑,“隻是……這天牢重地,非是尋常百姓能出入的。在下奉勸木生兄還是先回吧,兄之意,在下稍後必會轉達。”

木生點點頭,車羽說得很對,天牢絕非是像自己這樣的老百姓能隨意進出的。索性也就打消了念頭,他把點心匣子交給車羽,也算是盡到自己和老娘的一番心意。

車羽謝過木生。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車羽不打算再跟木生長聊,於是寒暄幾句打算閃身。就在這時,木生忽然問車羽。

“草民還有一事,鬥膽想問過大人,不知可否?”木生謹慎地說。

車羽心裏猜到木生想問關於張主簿的事情,一時之間卻不知從何說起,隻得深深地歎了口氣。

“哎!”車羽隨手把馬鞭從鞍上摘下來悻悻地說,“張主簿沒罪。隻是一時難以言盡,木生兄還是不要問了。”

“哦。”

車羽一手扶著馬鞍,一手執馬鞭,兩眼直直地望著那天與地相接的地方。若是天命如此,誰又能逃過呢。每每想到此,他心中便猶如刀割般。

“張主簿是為天下蒼生請命,才遭此劫難。隻可惜蒼生不知,蒼天無眼!你我之流又無力改變……哎!”

“車大人。”木生見車羽麵露難色,又不住地哀歎,立刻重重地一抱拳,說道,“張主簿是草民的恩人,前番得知他遭難,心裏煞是個急!但草民又不知如何才能幫到……今日幸得見了車大人,若是有用到草民處,生必拳拳報答主簿之恩!”

車羽看著眼前一片赤誠的漢子,強忍心中劇烈的悸動。難得還有人對主簿大人如此信任,他以為在朝中那些奸黨的權術之下,張衡早已身敗名裂。殊不知在民間卻是另有論斷啊!但願蒼天不負蒼生,惟願蒼生感動蒼天罷!

車羽想畢,衝著木生深鞠一躬,而後躍身上馬,朝著皇宮的方向飛馳而去。木生看車羽走遠了,也轉身將要往回走。

就在這時他抬頭望了一眼,就是剛才車羽深深注視的方向。木生眨巴眨巴眼睛仔細察看,可除了連成一片的天與地,就什麽也沒有了。黑乎乎的天地像一個罩子般,把洛陽城裹得嚴嚴實實,密得仿佛連風雨都透不出。究竟在這黑暗之中有什麽東西在與張衡牽扯著呢?木生想不通。但如果真的有,想必也一定不會是好事。

木生打了個激靈,連忙把衣襟裹緊,向城外走去。

洛陽皇宮,德陽殿

承太師這幾日可是忙得不亦樂乎。先是派人抄了張衡的家,然後又親自把張衡與他人來往的書信翻了個遍。但即使這樣,依然找不出任何治他罪的合適證據。照著承太師先前的想法,張衡偌大一個司天監主簿,怎麽著也能做出點文章來。可他怎料到,張衡家裏除了文房四寶就是一些破銅爛鐵、木頭塊子,就連往來的書信也都盡是一些奇巧算式,他哪裏能看得懂。

他本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點事端來的想法,誓要把張衡查個底兒掉。但是無奈皇上那邊催得緊,急於要張衡一案的結果。太師撓撓頭,最後沒辦法,隻好打起了幾張演草紙的主意。

不過皇上卻不買他的帳,看著滿是一些奇怪符號的草紙,心中一陣的不悅。

“承太師。”皇上叫道,“你給朕看的這些,究竟是什麽東西。”

承太師連忙出班回奏。

“回稟皇上,這些便是張衡密謀的罪狀。”

“哦?”皇上聽罷,又仔細翻看起來。隻見草紙上有些題注寫了曆朝曆代的名稱,在之後皆對應著一個天上星鬥,隨後是一串不知代表什麽的數字。一連十幾張都是如此格式,皇上依然看不出個究竟。

“太師,這紙上所記倒是密謀何事?”皇上又問到。

“皇上,這幾張紙雖不起眼,但確實是張衡密謀造反的證據。”太師清了清喉嚨,“您看,上麵記有曆朝曆代的更迭狀況,其後又對應著數字,想必定是那張衡與人約定的密文,謀反的罪證!那張衡……”

承太師還在誇誇其談,忽然一陣突如其來的大笑打斷了他。眾人扭頭一看,正是老司徒。

“哈哈哈哈哈!”老司徒笑聲震得大殿裏嗡嗡直響,“承太師,依老夫看,那就是幾張演草紙。你卻說是密謀造反的證據,真是欲加其罪何患無辭啊!”

承太師臉上有些掛不住,厲聲道:“你。你血口噴人!這罪證確是本太師與朝中諸位大員鑒證之後所得,怎會是杜撰!老司徒八成是糊塗了吧!”

“哦!?”老司徒一陣冷笑,“你抄人的家,又翻了人的信,費九牛之力卻隻是弄出幾張演草紙來做文章,唬弄誰呢?老夫是糊塗,但聖上不糊塗。我看著話裏話外八成是你聯絡眾大員,一起演給聖上看的吧。”

老司徒真不愧是久經沙場,一番話直說得承太師臉上一陣紅一陣紫,句句切中要害。而諸位大臣見老司徒提到承太師與旁人合議之事,又怕把矛頭指到自己身上,落得合議通謀之罪,也都紛紛地自保起來,隻是一味地低頭站著,誰也不肯出半點聲。

承太師一時氣急敗壞,拉開架勢就要跟老司徒理論。可就在這時,皇上一擺手,製止了他們。

“老司徒。”皇上說,“你說太師這是謬斷,那你可知這草紙紙上所記為何啊?”

“回聖上,老臣也不知。”

“哼。你也不知。”皇上輕嗤一聲。

“的確。老臣也不知。”

承太師聽老司徒說不知道草紙為何,立刻欣喜若狂,剛要狠狠地回擊他,就聽老司徒繼續說。

“但老臣薦舉一人,他肯定知曉。”

“此話當真?那人現在何處?”

“就在殿外。”

“快,宣他上殿。”

老司徒接到皇上旨意,邁步走到司禮官近前,耳語了幾句。隻聽司禮官朗聲宣告:

“傳,司天監少監車羽,覲見——!”

“傳,司天監少監車羽,覲見——!!”

“傳,司天監少監車羽,覲見——!!!”

一聲聲的宣召如疾行的潮水般,沿著皇宮裏的紅牆青磚,迅速向外擴散。

群臣正在議論,忽然就見大殿門口進來一人。此人中等的身材,手臂粗壯,高高的發髻綰起,俊朗的麵龐上一股子英氣。他頭戴銀環術士冠,身著藏藍色袍服,輕羅裙,雙尖履。在胸前還纏著一條綠絛組綬,綬帶上有金、銀、彩絲鐫繡而成的紫星金蟬龍的標識。

來者正是車羽。此時的他一改前幾日的勞頓和狼狽,梳洗得幹幹淨淨,穿著嶄新的朝服,挎著綬帶,精神百倍地站在殿口。門外走廊上的穿堂風吹拂而過,時時鼓起車羽的袍袖,更顯得他是那麽的英姿颯爽。

車羽來到大殿正中,跪伏叩首。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下跪何人。”皇上問道。

“卑職乃司天監三品少監官,車羽是也。”

“哦,車少監。”皇上歪著頭,朝下探看,“你且平身。”

“謝吾皇隆恩!”車羽一抖衣袖,站起身,低著頭立在庭中。

“車少監。”

“卑職在。”

皇上說著,便把那十幾頁草紙遞給一邊的小太監。小太監緊走兩步,接過草紙,然後雙手呈到車羽麵前。

“朕且問你,這紙上所記朝代和數字,你可知為何物?”

車羽看了看小太監手中的草紙,然後衝龍座上一作揖,說:

“回聖上,卑職知道。”

“哦!?”皇上眼睛一亮,“你確真是知曉?”

“回稟聖上,車羽的確知曉。此草紙上所記,乃是司天監主簿張衡通過渾天儀,觀測到天上星辰動向與朝代更迭、災厄的聯係。從夏、商、周,到秦代三世所有的大事年鑒,及對應的星辰方位、時刻。還有……”

“還有什麽?”皇上追問。

車羽抬起頭,定了定神,然後大聲地回答道:“還有預測到未來星辰的位置。”

“什麽!?”承太師和諸位大臣一聽,無不驚斥。因為在張衡被捏造的罪狀中,有一條便是:妄加揣測皇天真義,使用奇技**巧逆天而行。然而車羽這會兒又在大殿上直言不諱地說出這句話,著實讓眾人吃驚非小。

承太師首先站出來發難。

“大膽車羽!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所言正是被皇上所禁之事嗎!堂堂大殿之上,你當著皇上及滿朝文武的麵,竟如此放肆,簡直是欺君不赦!來啊!給我把他綁起來!”承太師氣勢洶洶,眼瞅車羽就要被綁。就在這時,老司徒挺身而出。

“慢著,都不要動。”

“司徒,你是要與車羽同流合汙不成!”承太師惡狠狠地說。

老司徒並不搭理他,轉而麵向皇上,緩緩說道:“聖上,車羽所言是不是真,老夫也不清楚。但昨日老夫接尚書台呈報,說車羽前日從漠河連續奔襲七百餘裏,有十分重大之事上呈天子,而他此番所言想必也有原因,不妨先聽他把話說完,再治罪不遲。”

皇上點點頭,說:“車羽,既然司徒有意保你,還不快把所報之事,陳與朕聽。”

車羽長籲一口氣,簡單理了一下思路,對皇上說道:

“稟聖上,卑職敢問聖上可知蓋天一說否?”

“朕略知一二。”皇上接過小太監端上的清茶,抿了口。

“好。”車羽見皇上略知,就繼續說起來。

“蓋天說,天如傘蓋,地如棋局。星鬥日月皆綴於天蓋之上,周始運轉。其理論最早載於《周髀算經》,並在前朝廣為流傳。隻是蓋天之說卻不完備,加之時代更迭,新據、新說層出不窮,均比擬蓋天說要先進許多。蓋天說實為粗鄙之末矣。”

“哦?那現如今盛行何說。”

“回稟聖上,天地悉皆不是傘蓋與棋盤。經詳細測算,並綜合諸家學說之長,遂有論曰:‘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於天內,天大而地小。天表裏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此說名為‘渾天’,由我朝司天監主簿張衡所修,隻尚未立爾。”

“哼,未立之說。”承太師嗤笑道,“既然是未立之說,你卻奏與皇上,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也!”

“承太師所言甚是。”車羽突然對太師的質疑表示讚同,這讓所有人都納了悶。

“那你是承認自己欺君罔上了嗎,車羽。”承太師步步緊逼。

車羽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非也,非也。隻是在此說所修之初,卑職也有承太師的憂慮罷了。不光卑職疑慮,司天監的大多數人也都對此抱有問惑。並且卑職不止一次與張衡主簿激烈辯論,妄圖廢止。我與他皆各執一詞,潛心搜集證據。隻是今日來看,此說卻與往時有大不同!”

“有何不同?”皇上問。

“回稟聖上。卑職為廢止‘渾天說’而特往極北之地漠河搜集證據,現已完備回朝。”

“哦?既有實證,那是否可以廢止了?”皇上追問。

車羽搖了搖頭,然後把背後的包裹解下來,鋪開到地上。滿朝文武全都伸長了脖子,往前麵巴望。就連皇上也微微從龍座上欠身,向下麵看過去。

見車羽把包裹打開,從裏麵拿出兩卷鹿皮。把鹿皮慢慢推展之後,一副由諸多線條勾勒而成的同心圓圖呈現在眾人麵前。圓圖大概徑二尺有餘,中心為一黑點,四周環繞無數黑色弧狀線條,粗細不勻,長短不一,但都環繞黑色圓心而畫,乍看上去,仿佛是無數沙粒在繞著圓心飛速旋轉,從而留下軌跡。

“車羽,此為何物?”

“回聖上,此物名為‘終天極草繪’。是卑職以天極為中心,繪製的星辰位移草圖。此圖必須要在極北之地方可繪出,因此並不多見。”

車羽端起圖,向眾臣子展示後,繼續解說。

“天上日月星鬥,自古便是被認為東升西落,因此而有蓋天一說。隻是少有人去到極北之地,更鮮有關注極北天空星鬥變化之人。臣此番於極北之地搜集廢止‘渾天說’證據,偶然發現,極北天空的星鬥均不是東升西落,而是環天極終日繞轉,其軌跡,就如此圖上所繪。”

承太師聽罷,連忙跪倒磕頭,呼喊道:“吾皇萬歲!此乃祥兆啊!滿天星鬥皆繞轉天子,此乃上天所示瑞祥之兆!吾朝千秋萬世矣!吾朝千秋萬世矣!”

諸位臣工見狀也都紛紛伏地山呼:“恭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但隻有車羽隻跪不呼,皇上擺手示意諸位臣子平身。

“車羽,莫不是還有話說?”

“吾皇聖明。”車羽連忙拜伏,“卑職請皇上細看,此兩張繪圖是有不同。”

小太監連忙上前把兩張鹿皮拾起,呈給皇上。皇上仔細看過之後,這兩者的確有不同,其中一張線條軌跡略密,另外則稀疏。

車羽繼續說:“兩張圖一張軌跡稠密,一張略疏。是因為卑職所繪時間不同,時不同,則星鬥顯隱不一,所以才成就此象。然而古往今來,星鬥顯隱,隻有記錄,卻從未有過翔實的推斷。加之眾人皆以為星鬥綴於天上,並不運動,隻有天蓋帶起運轉故爾。但……”車羽停頓了一下,“但假若天地各自同時運轉,不同頻率,即使我等所在之處固定,但卻會與天上星鬥時遠時近。而非是‘蓋天一說’中的,諸天星辰繞轉我處,距離始終如一之狀。若然如此,正是應了‘渾天說’的理論了。”

皇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兩張圖,仿佛有一種魔力緊緊地把人魂魄鉗住,使人不得移動分毫。

“聖上,這卻僅僅是其一。卑職又把先前張衡主簿所修的,星鬥與曆朝大事年鑒相對比後,發現所有地上之更迭,災厄禍變,均有天上星鬥之顯隱轉化。而此轉化規律,正是由張衡主簿所得出。並依次為據,作渾天儀。鑿鑿鐵證之下,卑職深信不疑。”

車羽說完了,滿朝文武官員鴉雀無聲,就連咄咄逼人的承太師也偃旗息鼓了。大殿裏靜悄悄地,隻聽見門口的幢幡被風吹起,響個不停。

皇上一臉的驚愕,嘴巴張得大大地,怎麽也緩不過神來,就一直保持著微微欠身的姿勢,呆在那兒。

“車卿家。”皇上咽了口吐沫,“若依你所言,那洪水之事也是確鑿!?”

“千真萬確。”

“何……何時會來??”

車羽掐指一算,說:“不消三月。”

皇上重重地靠到龍座上,咚!的一聲。此時他的兩個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身體也往龍座下打滑。他連忙一手握緊座把手,一手扶住椅背,免得自己癱軟在龍座上。

“車卿家可有良策應對?”皇上的話中都帶著顫音。

車羽回答:“回稟聖上。依張衡主簿所推算,此番劫難乃是九天之外的玄河決堤,水量之大前所未有,地上江河不消數日即可泛濫,以造船靜待水自然退去之計萬萬不可。若洪水來襲,按照張衡主簿的計策,唯有廣挖深井,引水入地底深處。天外極寒,地內酷熱,讓地獄真火將水蒸成氣,重新還於天河,才能達到五行守恒,不負蒼天!”

車羽話音剛落,就見老司徒出班跪倒,接著說道:“聖上,老臣以為,驅船避水乃良策,隻是百姓未必能有大船。古訓有誡‘君應以民為本’,若以江山社稷為重,還是張衡的方法略勝之,實為良方。老臣以為……就不妨先依此計,同時調北海水軍戰船數艘於黃河上遊,以備不時之需。”

皇上這會兒總算緩過點神來,聽二人說完點了點頭。

“就依老司徒和車卿家所言,你們快些下去準備。另外責張衡全權操辦此事,暫複原職。”皇上重新坐正了,回複以往的威嚴,然後又冷冷地說,“若三月準備不周,朕就要你們的腦袋。另外,若三月後沒有洪水,朕一樣要你們的腦袋!”

“吾皇聖明——!!”眾大臣傾倒拜伏,山呼不止。

洛陽城東,工地

右將軍集結起來的勞工隊伍看上去蔚為壯觀,然而車羽卻對隊伍數量的多少並不感興趣,他一直把精力集中在手裏的玉冰瓿上。這是張衡主簿改進的一種測量地溫的工具,一個類似於小甕的容器,通體透徹,頂上有蓋。使用的時候,把冰封的浮子丟入底部,再往玉瓿中灌注定量的碎冰,壓實,然後由長繩捆緊下到挖好的旱井裏。待玉瓿中的碎冰完全融化,浮子浮上頂部觸動機關,發出響聲即可。若是井中溫度越高,冰就融化得越快,浮子觸發的時間就越短,那麽這口井就能使用。

此刻的許都是最忙亂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在不停地東奔西跑著。可盡管如此,車羽還是竭盡全力地去維持秩序、穩定人心。前幾日,他跟張衡主簿曾在朝堂上與眾大臣激辯過,有人認為應該保守秘密,不讓民間知道此次事情的真相。可是張衡卻據理力爭,一方麵是為了能夠更好地調用勞力,另一方麵,偌大個國家不能取信於民,隻是為少數貴族的利益,那跟亡了有何區別。

張衡極力遊說諸位大臣,那工作量可見一斑。再加上工程實在是浩大,各地的進度報告如雪片一樣堆積在麵前,讓張衡一點時間都閑不得。車羽看在眼裏,不由得打心眼兒裏佩服。因為實在難以想象換成別人,事情會變成什麽樣子。所以他也時不時地幫張衡操持著。不過他考慮最多的還是這個坎兒能不能過去。天河泛濫,數日之間,桑田滄海,巨劫之貌,不敢想象。

民間已經開始有人逃難了,但洛陽城附近和幾大主要城池還是秩序井然。官兵和勞工飛速地在街上穿行著,一個個深色凝重。就算如此,不管是誰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抬頭看看天,尋找著那一兩朵雨雲和天河泛濫的征兆。

皇宮還是往常的景象,諸位大臣按時上朝,按時退朝,也不敢懈怠。隻是他們大都在自己的家中,偷偷地打造著船隻,以備不測。

車羽正伏身在深井旁,閉著眼睛聽著動靜。就在這時,木生忽然從遠處走過來。車羽連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塵土,與木生答禮。

“車大人,草民木生見過大人。”

車羽笑著一抱拳說:“木生兄不必多禮,你我皆得張衡主簿施恩,可謂患難兄弟。不妨以後就兄弟相稱吧!”

木生聽完連連推辭,說:“不可,不可!木生乃一介草民怎敢與大人稱兄道弟,實在折煞草民!”

“木兄禮過了。”車羽一邊寒暄著,一邊問木生,“但不知木兄緣何在此?”

木生說:“草民是個木匠,原是被皇宮征召,在司天監修殿鑄台。現在又被征到城南工地,幫著搭建腳架,開鑿深井來了。並不知車大人也在此,隻是剛才遠遠看見,故爾過來見過大人。”

“哦?你也來修挖深井?”

“是啊,這挖井工程浩大,幾乎全洛陽的勞工都被征調過來了,已鑿了數百口,不知能否抵擋住災禍!”

“木生兄已經知曉洪災之事了?”

木生撓撓腦袋,一臉慚愧地說:“草民都是聽到一些謠言,旦不知其詳細,更是不敢亂傳。”

“嗯。”車羽若有所思,然後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遞給木生。木生不知是何意,隻是趕緊接過。

“這個錦囊你且收好。”

木生看看手中的錦囊,四四方方的藍色絹繡,上有收口。錦囊裏略鼓,猜不到有什麽東西。於是便問車羽:“車大人,這裏麵是……”

木生點了點頭,說:“知道,就在司天監巡天台上的那個物件吧。”

“正是。”車羽肯定地回答,“這個錦囊裏裝的,就是‘渾天儀’的打造圖紙及運轉方略,全由張衡主簿親自繪寫。先前在他入天牢的時候,一直交由我來保管,現在我把它轉交與你吧。”

聽車羽說完,木生吃了一驚,心想如此貴重機密的東西,怎能交給自己一個平頭百姓,這簡直是萬萬不可的呀!

可還沒等木生發問,車羽便告訴了他原委。原來此番張衡出獄之後,督辦避險工程。他與車羽在朝堂之上立下軍令狀,皇上親口禦言:若三月完不成工程,或三月洪水未至,他倆都將是死罪。對於此事,車羽倒是篤定不移。他相信張衡主簿的推斷,也相信渾天儀的周密運轉。所以隻是一心加快工程建設,並不擔心這個。可是有一天,張衡主簿忽然找到他說,讓他尋一個知己之人,把這渾天儀的圖紙轉交出去。

車羽聽罷一陣錯愕。難道張衡主簿對自己沒有信心!?可在他詢問當中,張衡卻告訴他說,雖然渾天儀能夠精確計算出星體運行,但是知天易、逆天難。天要降災禍與世間,就算你我先行知道,也不一定能改變。就好比你我泄露了天機,能逃過一死,也萬難免於罪責,最後還是落個不得善終罷。

張衡的一席話,說得車羽心裏頗不是滋味。車羽倒不怕死,依他的性子,生死遠遠不及讓天下人知曉這件事重要。可張衡的憂慮也不是沒有道理,若真的難以逃過罪責,那絕不能讓“渾天儀”就此毀壞。況且他們賭上自己性命的“渾天說”剛剛確立,若因為他們二人的過錯而滅失,那簡直是最大的懊悔。

“渾天說”必須要讓後人世代流傳。車羽心裏打定主意,便開始尋找這個能擔負起“渾天”命運的人選。今日見到木生,他更加堅定了這個信念,因此把所有的想法都統統告訴了木生。

木生聽罷車羽所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偌大一個漢子,此時卻已泣不成聲。車羽連忙把他攙扶起來,兩人雙手緊握,就好像自家兄弟一般。

“車大人!”木生強忍著激動,“木生一定不辜負大人的期望!妥善保管此物!”

“嗯。”車羽重重地點了點頭。

忽然,井下的玉冰瓿發出急促的響聲,這是冰已經完全融化的象征。如此看來,這一口井也可以使用了。

木生和車羽瞬間轉憂為喜,一齊七手八腳地拽起玉冰瓿。

午後的太陽很充足,但是照在人們身上卻一點也不感到溫暖。因為城外烈烈的風不停地刮著,讓剛剛抵達人們身上的陽光,旋即被風硬生生地扯走,不留一絲溫暖進入人心裏去。

“不讓坐船!?”木生搞不明白是為何。就聽車羽又說,此番劫難天地必有變動,若是一直走旱路往高去,那最終水退卻之後,還會是在地上。但若坐船,便不知會被大水飄至何處了。

木生暗暗記下,揣好錦囊,辭別了車羽。

永和三年,十月初一,重雲,淩日微光

深秋的洛陽,天總是時陰時晴的,有些日子還會吹幾次風沙。雖然不會很大,但也足以把人阻在屋中。不過洛陽人的熱情是不會被這小小的風沙給打消,一旦風停沙靜,人們便會走出屋子,走向田野。這個時節正是洛陽牡丹好看的時候,紅的、白的、黃的、紫的,一簇一簇鋪滿街道,要是站在高處放眼望去,整個洛陽城就好像是被牡丹給淹了,儼然繁花般的海洋。

人們喜歡花,也喜歡海。許是洛陽人離著海太遠了,經年也見不到,所以才要把二者結合,讓這美輪美奐的盛景不絕於世。人們行走在花海中,腳踏著堅實的大地,欣賞舒心的美景。那醉心的感覺甚至會讓人飄飄然,根本不記得是走在路上,還是飄在海中。或是獨行,或是相擁,就算是完全陌生的人走在街上,也會互相頷首,報以微笑。牡丹的香氣彌散在人群中,像潮水、像微風,就仿佛是人和人之間被這滿溢的花香連接著,哪怕僅僅是一瞬間的幻象,在清醒之前,全都牢牢抓住享受一絲一毫的快樂吧。

如果有時間,定要好好地去看看那漫山遍野隨著山巒起伏的桃花,也要細細地去聞一聞牡丹花開時的香氣。車羽時常這麽想,若是再能品上一口花瓣茶,那該多好啊。

隻是三月過去了,工程卻沒有完成。而最關鍵的,一滴雨都沒有。秋旱籠罩著這片土地,人們漸漸在勞作中忘記了災難,也忘記了質疑。

但有些人卻記得。車羽到現在都記得那一天承太師臉上的表情,那奸笑著扭曲到一起的臉,仿佛每一道橫紋都要把他置於死地。

最後,皇上直冷冷地拋出一句話:“剜去雙眼,吊在街市口,曬死。”

也許是車羽記錯了,這句話是承太師說的。又或許這正是滿朝文武的內心裏,同時回**著的一句話。但就在那一瞬間,車羽看清楚了,直看到人的心裏去。

幻象破滅後,一切都已是冰冷的殘局。張衡和車羽被吊在街口的長杆上,在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車羽,要到晚上了吧。”張衡問車羽。

“嗯。”

“我感覺到風比剛才變大了。”張衡的聲音沙啞,“隻有太陽落山的時候,氣流會有變化。城裏人多,不如山上明顯呐。”

“嗯。”車羽的氣息很微弱。

“嗯。”

“我計算著日子呢。咱們被掛到這裏已經有三天了。可老天爺還是不給下雨,哎!”張衡歎了一口氣。三天的時間滴水未進,已經把這個老頭折磨得不成人樣。但他依然強打精神感受著周圍的變化,心裏也一直沒有停止計算。

“車羽,我覺得挖了眼之後感覺更敏銳了,是不是。”

“嗯……”

“我的臉能感覺出來,這幾天好像又燥了不少。可憐老天爺不給老百姓活路啊,橫豎都是一死,橫豎都是一死……”

“車羽,我昨天夜裏又計算了一遍,時間上好像少算幾天,莫不是咱們沒把數據摘錄完全吧?嗯,定是沒有弄全。然後我又少算了兩天,哪照這樣說,這幾天卻應該見雨點了吧?你說是不是啊,車羽。車羽?車羽??”

風,逐漸淹沒了張衡的聲音。夜已經降臨在兩人,或是一人身上。那漫天銀河裏的星鬥傾瀉下來,就好像是落雨一般。

洛陽城南,綠竹村

幽靜的綠竹林裏依然是以前的樣子,無論外界怎麽改變,都無法穿透這綠竹的屏障。潺潺的溪水從竹林中蜿蜒流過,仿佛一夜之間就能把所有的改變和傷痕全都修複完整。

這會兒正是清晨,木生又早早地起來,拿上斧鋸,“咚咚”地幹起活計。木生做得很認真,他絲毫沒有注意到,今天的竹林和以往若有不同。

那經年累月環繞在林間的霧氣,仿佛一瞬之間被風吹散了。竹枝和竹葉全都顯現出來,讓林子愈發的蒼翠。

木生娘慢慢地走出屋,她仍裹著圍裙,手中拿著麵托。

“木生啊,你這弄啥嘞?”

“做活兒。”

“在這兒?做啥活兒啊?”

“俺打棺材。”

“棺材?給俺?”

“不是。”木生低著頭幹活,汗水從兩鬢滴到木料上。

“俺給張主簿,還有車大人。”木生擦了把汗,“打兩副好棺材。”

“哎……”木生娘歎了口氣,“弄吧,弄吧。打兩副好棺材,送兩位大人好好上路。”

木生娘說著,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淚水,隨後把麵托放到木生旁邊的石桌上。

“我說孩兒啊,你可要快點兒打。我看這天哪,就要變了。”

要變天?木生心裏咯噔一下,然後轉過身,問他娘:“娘,你說啥要變天?”

“我說這老天爺要變天。”木生娘一指四周,“你看看這林子,這綠嘞,這麽翠,指定是要變天啦!要下雨啦!”

木生這才注意到四周的環境,果然這霧氣消散後,竹林越發綠得蒼翠,綠得那麽的不真實,仿佛從竹葉上麵都會有顏料滴下來。

“要變天,要下雨?要變天,要下雨!”木生忽然嚷嚷起來,“娘!這是要下雨!!”

木生娘被兒子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還未等她回過神來,一滴水落在她的臉上。木生娘伸手抹了一把,晶瑩的水珠散開在手心,一塵不染得就好像是林中的溪流。

木生站在雨中,任憑雨水狂暴地打在臉上,而沒有半點要躲開的意思。磅礴的大雨肆意地傾瀉,那力量狂躁而決絕,不給風任何扭曲它的機會,直勾勾地打在地上,楔入土中。

木生忽然想起了什麽,他跳著腳,來到屋簷下,連忙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打開,取出裏麵的紙。

紙上有兩行字,但是被浸了雨水,有些散墨。木生趕緊扯過袖子擦拭起來,然後又用嘴輕輕地吹氣。隻見亂墨散盡,兩行字映入眼簾:

“花開一世界”

“雨落三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