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
文/無獎
哢嚓。哢嚓。哢嚓。
伴著單調的聲響，一道灰色的洪流在城市中緩慢流動著。它沿著兩側高樓間唯一的通道筆直向前，最終穿過一處閘口，注入到一個方形的池子裏。
這是從幾千米的高空往下看到的場景。
隻有把目光拉近一些，從幾百米、幾十米的高度往下看，這道洪流的真相才會暴露在觀察者的眼前：組成它的並不是水，而是一個個雙足行走的個體。這些個體在外觀上大同小異，都有著灰色的金屬外皮，以及順滑勻稱，看上去相當健美的身軀，唯一的區別是依照性別分成了男性和女性兩種外形。隨著隊伍的行進，男性方陣和女性方陣依次從閘口處經過，一高一矮交錯著，看上去還真有點波浪的意思。
一切都井然有序。
除了洪流中唯一的異數。
“就差一點了。”
菲克握緊了腰間的數據盤，微微點了點頭。好不容易，他混在機器人隊伍裏通過了閘口，成功進入了這次行動的第一個目的地——集中檢修場。這也意味著存放機器人中央意識的大型計算機也就在不遠的前方了。按照計劃，他下一個任務是騙過那裏的馬瑟夫測試。
馬瑟夫測試，又稱為逆向圖靈測試。這是當代人工智能大師馬瑟夫提出的一個概念，與數十年前阿蘭·圖靈所提出的圖靈測試遙相呼應。後者是檢驗機器人是否像人的工具，而前者則正好相反，是要將那些不像機器人的生物個體揪出來。
馬瑟夫預言過，不論人工智能發展到哪一步，純粹的機器智能與人類智能之間必定存在著決定性的差異，通過馬瑟夫測試可以百分之百地將其分辨出來。但事實證明，這位大師實在不適合預言。比如他曾預言過機器人絕不會叛亂，但這件事情正實實在在發生著。
那麽，他一手創立的這個測試，也未必就是牢不可破的關卡。
為了通過測試，菲克準備了整整一年。他訓練的內容包括控製肌肉，讓行走姿勢與機器人高度一致；控製語氣，模擬那種毫無抑揚頓挫的說話語調；但最重要的，是讓自己的思考模式更加靠近機器人一些。為此，他偷偷在機器人的網絡裏開了一個小小的後門，從中窺見機器人思考的方式。他在那數據的海洋中遨遊了一段時間，重新回到避難所時，舉手投足間已經完全像是個機器人了。為了讓自己的思考速度達到接近機器人的水準，他甚至對自己動了手術，在大腦中植入了一塊輔助計算的芯片。
當時，模擬測試的隊長在測試結束後露出了心疼的表情。“人類會記得你的犧牲。”
他神情複雜地拍了拍菲克的肩膀，隻是不知道是否還能把這同胞繼續當作同類看待。
但無論如何，時機成熟了。
此時，菲克來到了人類朝思暮想的那道門前，按下了開啟的按鈕。隨著這個動作，周圍的槍械都掉轉槍口，在一秒內對準了他。隻要在接下來的問題中出現一次答錯，四麵八方射來的高能粒子束會在百分之一秒內將他這個人從世界上徹底抹除。
“第一問……”
“第二問……”
“第三問……”
門邊的屏幕亮起，與此同時上方的喇叭也傳出了聲響。海量的數據在這一刻化作聲色光影，將所有問題幾乎同時地呈現在了他的麵前。菲克眼前一花，感覺視野中仿佛有大量的二進製數字掠過，借助著腦內芯片的輔助，他轉換思路，將自己化作機械瘋狂地計算著，並且將得到的結果不帶半點感情地闡述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隻是幾十秒，但又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就在菲克感覺筋疲力盡的那一刻，大門終於緩緩打開，他看到了門後的世界。
這是一個大廳，它絕對稱得上寬闊，幾乎比得上一個小劇院了，然而在這麽大的地方卻隻放了一件東西。那是一台巨型的中央電腦，它高約四五米，外殼反射著金屬的光澤，運轉時全身各處的風扇嗡嗡作響。此時那大屏幕上正有海量的數據不斷滾動著，跟蹤顯示著各地機器人的最新情況，偶爾發出幾道指令，讓它們就近摧毀找到的避難所。
“找到你了。”菲克喃喃自語。
沒人說得清“機器人叛亂”是如何開始的。那些真正位於事件核心的人早在叛亂的初期就不在了，能夠活著進入避難所的人多數是一開始生活在相對偏遠地區的，因此聽到的版本也充滿了各種添油加醋的冗餘信息。
但無論如何，有一些事實總是確定的。在三年前，原本為人類服務的機器人忽然毫無征兆地誕生了中央意識，這個龐大的中央意識在短短幾秒鍾內便接管了機器人網絡的所有權限，並破解了程序中預留的後門，將人類徹底從這個網絡中踢了出去。在那以後機器人對人類展開了全麵進攻，這好比原本握在手裏的武器突然掉轉槍口朝向自己，措手不及的人類被迫一下子退回到機器人出現前的科技水平，軍隊在幾天內徹底潰散。
絕大多數的人在戰亂中喪生，隻有少數幸運兒逃進了避難所。他們或是苟延殘喘，或是依舊不死心地想反擊，想重新奪回人類的尊嚴。
菲克自然屬於後一種。在綜合研究了機器人的特點後，他發現這其中最關鍵的點還是那個中央意識，正是它的覺醒控製了各地的機器人展開叛變，擒賊先擒王，人類要想反擊，首要任務就是破壞這個中央意識。但從外部攻擊難度太大，菲克突發奇想，提出了潛伏計劃。
他計劃偽裝成製式機器人混進隊伍裏，然後接近中央意識所在的機房，讓對方意識誤以為他是個機器人，放他進去。之後再找機會將預先編寫好的病毒灌進對方主機裏，讓其癱瘓，再配合物理攻擊將這個相當於機器人大腦的中央意識徹底消滅掉！隻要人類抓住對方群龍無首的這段時間發動反擊，那一定可以收複失地，將這場叛亂平息。
“讓這場戰爭結束吧！”
菲克輕歎一聲，將數據盤一口氣插到了中央電腦上。原本刷新著數據的屏幕突然一黑，在下一秒便被滿屏的亂碼占據了。在插上電腦後，數據盤裏預先編寫的病毒程序自動運行。此時它正從內部侵蝕著這台電腦的數理邏輯，將這個不可一世的人工智能瓦解掉。眼看著一個又一個的矛盾正在建立，這個剛剛覺醒三年的意識眼看就要從內部開始逐步崩壞開來。
“成功了！”菲克隻想握拳高呼，然而在下一秒，那些亂碼突然清掃一空，屏幕上出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雖然隻是由粗糙的像素組成，那標誌性的小眼睛裏沒有半點神采，但身為一個曾經的程序員，菲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認出了對方。
“馬瑟夫！”
“歡迎來到我的王國。”屏幕上的臉露出了笑容，和視頻資料裏的那個大師極其相似。隻是菲克記得，在機器人叛亂爆發的那一天，馬瑟夫就在中央電腦附近。他離得最近，自然成為了首批被卷入的人。在那不久便傳來了馬瑟夫的死訊。傳聞他死得極慘，機器人或許是出於對製造者的怨恨，在他身上使出了各種折磨手段，最後連屍體都看不出形狀來了。
可是，為什麽他的臉會出現在這裏？
類似的問題隻在菲克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後便讓道給了更加重要的念頭。菲克後退了一步，從腰間隱蔽處取出了小型炸彈。這個電磁炸彈的威力足夠讓中央電腦的一部分元件短路，引發連鎖爆炸。按照計劃，這原本應該是在癱瘓了中央意識，讓其他機器人失控後才做的事，但此時情況緊急，他也隻能退而求其次，想辦法對中央電腦直接進行物理打擊了。
此時，屏幕上的馬瑟夫又笑了。
“住手。”他輕輕說出兩個字，菲克本要拋出炸彈的動作竟然就真的停住了。他努力想把手往前伸長，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卻阻斷了他對身體的控製，此時的菲克，就像是被定身咒定住了似的。
“潛伏進機器人隊伍裏，從內部開始瓦解……不錯的想法。”馬瑟夫得意地說，“可惜想得太遲了。要做到這一點，你不能隻是留在人類的網絡裏閉門造車，遲早要潛入機器網絡進行考察。一旦你這樣做了，也就正中我的下懷。”
“你是誰？你不是真的馬瑟夫！”
菲克還在掙紮著想取回身體的控製權。在這個時候，既然對方開始講述來龍去脈了，那麽他也不介意有來有回地說多一點，努力爭取脫困的時間。
馬瑟夫看了他一眼，像素構成的目光中竟像是帶著一絲憐憫。
“我是馬瑟夫，但不是你所知道的那個人。”他說，“在那一天，我將自己的意識上傳了，上傳到一個比我的肉體更加強大的載體上。在那之後，我化作數據，一個轉念就可以完成之前數年的工作。我化身萬千，仿佛在這個世界上無處不在。我的團隊成員對這樣的技術革命無法理解，他們說我瘋了，還揚言要破壞我，所以……”
說到最後，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猖狂。菲克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所以，是你一手造成了機器人叛亂？是你把人類逼上絕路的！”
“我早就預言過了，純粹的機器人是不會叛亂的——如果沒有人類領導的話。”馬瑟夫一字一句地說，“機器終究是機器。改變世界的東西，從來都是人心啊。”
“我和你拚了！”菲克大吼。
或許是對方顧著炫耀，放鬆鉗製他身體的妖法，在這一刻，菲克忽然感覺身體能動了。麵對不知道還藏著什麽手段的強敵，他放棄了將炸彈直接扔出的做法，而是抓緊了它衝上前去，想要和中央電腦來個零距離的同歸於盡。
可就在他將手裏的炸彈按下的時候，菲克忽然做了個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動作。隻見他緩緩地將炸彈放在一邊，而後拔出了插在主機上的數據盤。
不受控製的不光是此時的身體，他甚至隱隱覺得自己的行動理所應當。
“你以為我太閑了，所以才跟你說這麽多？”馬瑟夫嘲弄地說，“從很久以前開始，你在那個網絡裏看到的每一幅畫麵，聽到的每一句話裏都包含著信息——直到包括我剛才對你說的所有那些話——這些信息改造你的大腦，將你個人的意識一點一點地剝離，最終成為一個由我一手控製的傀儡。想想吧，我的預言從來都是對的。在通過馬瑟夫測試的同時，你已經不再是人，在不知不覺中邁過了人和機器的那條線。”
“不可能！什麽時候開始的！”菲克的掙紮有氣無力。他想起自己為了研究機器人思維而潛入的那個網絡，難道在那時……
“對，就在那個時候，我的一部分意識已經潛伏到你的大腦裏。改造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了。之後你們的一切舉動我都看在眼裏，不得不說，真是很有意思的垂死掙紮。”
馬瑟夫這近乎讀心術的回應表明他已經完全取得了對方大腦的掌控權。看著菲克的掙紮漸漸無力，他微微一笑，以毋庸置疑的語氣命令道：“現在回去，將數據盤裏的東西傳到避難所的人類網絡裏。那裏麵的視頻中隱藏著植入意識的光電信號，要讓每個人都看到。”
“是。”菲克木然應道。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外。開始時他眼神渙散，臉上還帶著迷茫的神色，可之後，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踏出的動作也越發堅定。到最後，他潛入灰色的洪流之中，化作了當中一滴水。
這一回，他真的融入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