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貝之殤
文/流沙
他醒來的時候，太陽神阿波羅駕著戰車飛馳過維蘇威火山的正上方。
我在哪裏，我竟然沒有死？
他眯起眼回憶著，記憶裏最後一幅畫麵是一把急速放大的彎刀。
這裏是……
維蘇威火山。
一個沙啞的聲音回答了他的疑問。他驚訝地看過去，發現聲音的來源正漂浮在半空中。準確地說，那是一個漂浮在半空中的人形光影。
神！
雖然不知道眼前的是奧林匹斯諸神中的哪一位，但這並不妨礙他單膝跪下虔誠地拜謝。接著，各種讚頌的語句從他的口中湧出。
“夠了！”
光影不耐地打斷了他絮絮叨叨的讚辭。
“我無意拯救卑賤的生命，打破時空壁障帶你來隻是為了玩個遊戲。偉大的神，卑微的子民願意為您獻上一切。”他放下昔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首道。
“很好，站起來，往那個方向看。”光影舉起手臂，指向西南方。那裏是風平浪靜的地中海，龐貝城的模糊輪廓在蒸騰的水汽上跳躍。“我要毀掉這座城池。對你來說，應該是一百五十年之後的龐貝城。”一聲驚天霹靂在耳邊炸響。
“不，偉大的神啊，為什麽要拋棄您的子民……”他再次匍匐著跪倒，幾乎聲淚俱下。
“哼，你忘記自己是個被羅馬帝國拋棄的賤民嗎？你不是向神起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殺回都城，取下凱撒的人頭，讓你的怒火燃遍羅馬帝國每一個角落嗎？”
“可是……”
“這座城市因你得名，所以你就下不了手了嗎？愚蠢的人類，你以為一百五十年後還有人記得你嗎？”
光影的質問步步緊逼，他像是一個瀕死的野獸被逼入牆角，隻能恭順的將頭垂到地麵以求寬恕。
過了許久，他似乎是聽到神失望地歎息，接著什麽東西被扔在了他的麵前。
他抬起頭疑惑地望著神。
“既然你堅持，那麽我把決定權交給你。”威嚴的聲音響徹他的耳邊。“帶上控製器，午夜之前，到達龐貝城市政廣場。如果那時候你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就把控製器扔進海裏；如果你改變主意，就按下按鈕，埋藏在地中海深處的應力炸彈就會爆炸，產生的應力衝擊波足以把這座死火山喚醒。”
這已經是他能爭取到最大的特赦了。
他想著，端詳起眼前的“控製器”。從材質上看是一件鐵器，像是一根縮小的石柱，光滑的鐵質表麵，兩頭略粗的底座和頂端，像是一截被齊根折斷的劍柄。本該是利刃的地方卻是一個拇指大小的凸起。這應該就是神所說的“按鈕”了吧。
“如果午夜之前你沒有到，那座城池一樣會毀滅。你可以出發了，祝你好運，格奈烏斯·龐貝。”
說完，半空中的光影像是流離的螢火消散。
他直起身子，顧不得去思考神的用意，便衝向遠方的龐貝城。
一路上，他穿過泛著葡萄甜腥味的黑土地，繞過鬱鬱蔥蔥的橘子林，奔騰的薩爾諾河被他遠遠甩在身後，地中海曲折的海岸線在他的眼前展開。
終於，他見到了巨大的城門，踏上這片曾經為之驕傲的土地——龐貝城。
四根粗大的石柱頂天立地，象征著天空和大海的華麗曲線從兩端延伸。天空之上架起鏤空的雕欄，石刻少女在城門最高處無聲地吟唱頌歌。夕陽在高聳的城門上鋪陳開，為這片繁華的土地渲染上一層奢靡氣息。
他回頭看去，遠方的維蘇威火山像是一頭匍匐的野獸。隱晦的心跳從遙遠的地底傳來，和胸腔中的心跳糾纏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握緊手中被汗水浸泡得光滑的鐵器，向著城中走去。
並沒有遇到任何盤查和阻攔，他輕鬆踏上青石鋪就的豐裕大街。腳下形狀各異的青石鑲嵌得嚴絲合縫，曲折的縫隙有一種張揚的美感。青石路麵上雕刻著拳頭大小的凸起，排水用的溝槽磨破了腳底的血皰，膿水浸泡著傷口，每一步都帶來一股鑽心的疼痛。
道路兩旁、店鋪門口、房屋轉角，他目光所能觸及的地方都坐落著大小不一的雕像。有溫婉的少女、矯健的少年，有手持寶劍的英雄，莊嚴肅穆的帝王。它們占據著城市每一個角落，無一例外地鎖眉深思。與那些渾渾噩噩的人類相比，它們更像是這座城市的主人。
夜幕降臨，熙熙攘攘的人流卻沒有絲毫要休息的意思。這座城市沒有宵禁，昏暗的夜才是龐貝盡展奢華的舞台。
道路兩旁的店鋪亮起了燭光，寬闊的街道變成了閃爍著燭光的海洋。明亮的燭光映照著無所事事的芸芸眾生，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個風塵仆仆的外鄉人。他們是腦滿肥腸的遊魚，等待著被捉去作諸神盤中的美餐。
莫名的煩躁湧出，他對眼前的一切感到失望和厭惡。他無法接受自己拚命保護的竟然是這樣一群享樂至上的人。他邁開鮮血淋漓的雙腳，撥開人群，像是一頭凶神惡煞的逆戟鯨闖進了夢幻旖旎的淺海。
沿街的商小販喝著，貨架上擺放著各種奇珍異寶——功效神奇的火山石，散發著高貴氣息的龍涎香，海外搜羅的精美布匹，甚至還有赫爾墨斯翅膀上的羽毛。一個麵容姣好的少年親切地捉住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拖入酒樓。當他看到酒樓前的普利阿普斯雕像時，便憤怒地甩開少年。
他沿著記憶中的街道繼續行走，經過喧鬧不息的酒吧，誘人口涎的甜品店，色彩詭異的巫師堂。他曾經跨著戰馬，帶著士兵踏過的街道被一百五十年的時光摧殘得麵目全非。
但他心中還存留一絲希望。那個他曾經無比自豪的地方，他曾經權傾天下、萬人敬仰的地方。
視線豁然開朗，市政廣場到了。
在這裏，他曾經陳兵四野，他曾親手揭開自己雕像上的幕布。在這裏，士兵瘋狂的呼喝蓋過大海的怒吼，市民虔誠的讚歌在天際久久回**。在這裏，這座城市因他的驍勇得名，格奈烏斯之名傳遍羅馬帝國遼闊的疆土。
如今這裏了無人煙。
廣場中心的雕像早已不複存在，四周的石柱像是葬禮上的士兵無聲矗立。
石柱之外是一片燈火輝煌。主神朱庇特和太陽神阿波羅巨大的塑像凝視著他，像是無聲的嘲諷。鬥獸場傳來一陣高過一陣的喝彩聲，人們陶醉在奴隸和野獸之間血的較量中。大劇院的笙歌遠遠地飄來，浴場裏回**著妓女令人耳根酥麻的嬌笑。
這座曾經以他命名的城市，如今早已忘記了他的存在，除了相同的名字外已與他格格不入。它不再是羅馬統治下那個吞吐商船的忙碌港口，而是一座彌漫著欲望和享樂的酒色之都。
龐貝！格奈烏斯·龐貝！這座城池曾因他的威名地位顯赫，他因這座城池的繁華而聲名遠揚。
如今，格奈烏斯·龐貝是一個失敗者、一個被時間拋棄的鬼魂，而龐貝城是變成一個糜爛浮華的地獄。
失敗者，原來我和你一樣，都是個失敗者。
黑夜掌控了天地，沒有人看到他久經沙場的疤痕被淚水覆蓋，沒人看到他按下手中的鐵器。
這確實是一個遊戲，一個注定了他會輸的遊戲。
腳下的大地傳來一陣顫動，從輕微的抖動到猛烈的顛簸。龐貝城仿佛一艘漂泊在狂暴大海上的孤舟。地麵像是柔軟的布匹上下起伏，驚恐的尖叫從各個方向傳來。
過了很久，這震動才停止下來。在一片喧嘩中他看向了維蘇威火山的方向。
似乎是感應到了他的目光，火山發出一聲巨大的怒吼。那聲音幾乎震破了他的耳膜，令他頭痛欲裂，幾近暈厥。
赤紅色的岩漿衝天而起，裹挾著濃煙一般的灰塵衝上天際。燃燒的火山石流星一般砸落下來，將龐貝變成一片燃燒的地獄。房屋倒塌聲，人們的哀嚎已經聽不到了，他親吻了一下地麵，向腳下的城市做最後的告別。
輸了，我終究還是輸了。輸給了凱撒，輸給了命運，輸給了我自己……
他發出悲愴的狂笑，張開雙臂迎向呼嘯而來的流星。
公元79年8月24日，沉默數個世紀的維蘇威火山突然爆發，羅馬第二大城市龐貝城被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