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星密室殺人事件

文/赤膊書生

將一把槍帶上冥王星是個麻煩,我知道。但直到發現老閻屍體的時候我才明白這麻煩到底有多大。

宇航安檢的時候,安檢員說:“槍是違禁品!真空中也能打死人的,懂不懂?”就像訓斥第一次上太空的鄉巴佬——當然我的確是。

“這把柯爾特跟了我很多年,從不離身。”我拆下彈夾,示意說沒有子彈。安檢小夥子不依不饒。老閻拍拍小夥子的肩膀,說:“這我老同學,給個麵子。”對老閻來說,很多事情用“給個麵子”就解決了。

作為一名私家偵探,老閻的背景我清楚——我們是老同學,他曾委托過我案子。私家偵探要義是調查對象要查,委托人更要查。他讀書的時候是個混混,和所有成大事的人一樣,趕上了東風——大宇航時代,做了一頭台風口上的豬,還是膘肥體壯的那種。他成立了國內第一家民營宇航企業,一開始做小行星采礦,太空運冰,後來發現了一條真正的生財之道——星際旅遊。

隻有見過冥王星美景的人才知道星際旅遊多麽誘人。老閻的基地建在“湯博區”的“斯普特尼克冰原”,走下飛船的一瞬,大夥兒都怔住了。天地空遠寂寥,氨雪飄飄灑灑,落在無邊無際的冰原上。冥王星天光晦暗,正午也和地球上多雲傍晚差不多,正是這種晦暗不明的光給雪下莽原蒙上一層陰鬱的美感。抬眼,太陽仍然是天空中最亮的星,但因太遠顯得渺小如其他普通星子。

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那個巨大的天體——卡戎,冥衛一。這是冥王星的“月亮”,比在地球上看的月亮看上去要大數十倍。卡戎的絕大部分隱沒在黑暗中,隻有邊緣有一圈弧光,像掛在地平線上的一枚巨型鑽戒。老閻解釋道:“這麽大是因為它太近了,19570 千米,比地球南極到北極的距離還小。剛上冥王星的人都覺得這輪‘月亮’震撼,其實你們要兩年後再來,才能見到真正的震撼景象。”

第二天,我們明白了老閻說的更壯觀的景象是什麽,也明白了他組織幾個老同學星際旅遊的意圖。

老閻帶我們去看一根柱子,一根巨大的金屬立柱,立在基地附近的一座環形山底部。老閻說他最初開發冥王星的時候就立下了那根柱子,之後養成一個習慣。每天都要去那根立柱上靜坐一個小時,在冥王星上待一天,這個習慣就保持一天,從未變過。這根立柱有什麽作用,對老閻來說意味著什麽,我很好奇。

老閻坐在柱子上,看著星空中巨大的卡戎,它像一隻巨眼,在深沉地回望。他的聲音遙遠:“事實上我開發卡戎比冥王星還早,最早運冰的時候的主陣地就是卡戎,公司外太陽係的總部也設在卡戎上。飛船經常往返卡戎和冥王星之間運送物資,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我一直在想,有沒有其他方法可以更簡捷地往返卡戎和冥王星之間,後來查了一些資料,其實有個方法100多年前的古人就想到過,隻不過太瘋狂。”

“什麽方法?”有人問。

“橋,在卡戎和冥王星之間修一座橋。”他不再望天,轉過頭望著我們,平靜地說出這一句話。

“什麽意思?”大家很不解。

“橋不是某種比喻。橋就是橋。跨河的那種水泥橋。隻不過這次的橋,要跨過的是冥河。”老閻粗人一個,居然開始說話用典,這些年的星際生涯確實改變了他。

我明白他的意思,因為潮汐鎖定,卡戎繞冥王星公轉的周期,恰好等於卡戎自身的自轉周期和冥王星的自轉周期,也就是說它們始終保持同一麵朝向對方。卡戎實質上可以看作冥衛一的同步衛星,可以在二者上麵找到相對靜止的兩個點。

“100年前的瘋狂設想,其實並沒有那麽難以實現。這項工程基於的太空電梯技術已經非常成熟,相比於地球同步軌道的高度,19740千米近得多了。唯一的困難就是巨額的資金投入。隻要各位願意投資,兩年以後,一座長達19740公裏的跨星球之橋就可以建成。那時候各位可以坐火車到卡戎上去,想象一下,坐火車穿越星空是什麽感覺?”

我明白那個立柱是做什麽的了,那是一個橋墩,老閻剛上冥王星的時候就打下這個橋墩。每天在上麵靜坐,是在提醒自己的壯誌,反芻自己的野心。沒猜錯的話,在卡戎上也有這麽一根立柱,和這根是對趾關係,保持相對靜止。等著橋鋪上來。

其他幾位同學都不說話,已經在思考這項投資是否可行。不管怎樣,至少這個計劃充滿了想象力,如果成功,就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建築,他們臉上露出了神往的表情。

隻有我很冷靜,說道:“老閻,你知道的,我隻是個私家偵探,靠傭金生活的”

老閻爽朗一笑後說:“你幫了我和老孫不少忙,組織這次旅遊之前,老孫專門給我提了下,說你還沒上過太空,叫我帶上你,算還你人情了。”

老孫是老閻的副手,這些大人物總有些事不方便親自做,我幫他們做了。與其說還人情,不如說收買人心,讓我封口,畢竟我掌握的秘密,價值可不止一次星際旅遊的錢。

之後幾天,老閻帶著我們飽覽異星景色——冰火山、地下的甲烷海洋。還搞了一次滑雪,氨冰特別容易汽化,滑雪板一摩擦,就生成一層氣墊,根本不是滑,而是飛。

除去帶我們遊玩的時間,老閻基本待在他那根立柱上靜坐,看得出來,對於這個夢想,他很癡狂。

第六天,他死在了那根柱子上。

看著老閻的屍體,我想,這可真是死在了自己的夢想上,算不算求仁得仁?

案發時間是北京時間14:39分,這是毫無疑問的。宇航服的工作記錄於14:39分停止。一顆子彈從宇航服頭部斜後方射入,打進了老閻的腦子。這是不幸中的萬幸,總比因氣體泄露導致氣壓差異爆體而亡來得好。

不用看子彈是什麽型號口徑了——整個星球上隻有一把槍,不是嗎?大家看我的眼神很不對勁。

原始又完美的栽贓。凶手知道我多年槍不離身的習慣。而我確信這幾天沒人把槍從我身上偷走過——雖然承認這點對我很不利。

為了表示嚴謹,那幾個人限製我的人身自由後召集了基地所有人,搞了象征性的大搜身,檢查了基地的所有角落,沒有發現第二把槍。

“你有什麽要辯解的嗎?”張龍偉問我,他也是旅行團的一員,行星理事會的法律顧問。國字臉的他,不苟言笑。

“我是帶了槍,但沒帶子彈。”我知道這樣的辯解很無力,但不打算坐以待斃。我說:“有個疑點。今天下了一場雪,14:38停的。要擊斃位於環形山底部立柱上的老閻,我必須要爬到環形山上——子彈是從頭部斜後方射入的。經過雪地,必然留下腳印,但現場沒有。”

“雪地密室。”旅行團中的另一個女人不鹹不淡地說,沒有為我開脫,也沒有指控。她是宋佳佳,星際開發銀行副行長。

這的確是一個疑點,沒有解開之前,他們也不好坐死我的罪名。我說:“既然案件存疑,那麽我也有理由懷疑其他人,請大家配合我調查。”

這一調查,反而讓我更加被動。

不在場證明的確認很容易,基地的門出入都有記錄。14點到15點之間,其他人都待在基地裏,隻有我出去過,去基地外麵散步,獨自一人。

如果不是我確實沒殺老閻,我自己都忍不住承認我是凶手了。

對我的指控可以說鐵證如山,他們隻是還不知道雪地密室的解法而已,但目前的證據,已經足夠定罪。

“現在不管我怎麽辯解都沒用,能不能給我兩個小時讓我去案發現場坐坐。別擔心我會跑,能跑到哪兒去啊?”我笑笑說,有些苦澀。那幾個人合計了一下,同意了,反正我確實跑不了。

我坐在老閻坐過的立柱上整理思路。這其實是一個雙重密室。凶手要解決兩個問題,如何出入基地的門不留電子記錄?如何離開犯罪現場不留腳印?

我陷入苦思。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兩個小時,如果不能找出真凶,破解密室。我就隻能安安心心當凶手的替罪羊,等著被送上法庭。

我掏出槍,看著這罪魁禍首。突然冒出一股火氣。如果不是非要帶上這玩意兒,就不會有這個局麵。一怒之下我把它扔了出去。它飛出很遠很遠。我忘了這裏的引力隻有地球的百分之四。

等等!望著那飛出去的槍,我突然想到了什麽。錯了,思路全錯了!

有一個方法!有一個方法可以解釋這一切。隻是那太過瘋狂,太過詭異,我甚至不敢相信。

用宇航服的電腦,我快速查了一下資料。是可行的!寒氣從肺腑升騰。真的有人通過這種異想天開方法殺人嗎?

回到基地後,我公布了我的結論。

“確認凶手的思路其實很簡單。第一,我確信人不是我殺的,這點非常重要,是一切推理的基礎。第二,在座各位也不具備殺人的條件,也就是突破那個雙重密室的條件——門的記錄沒有偽造痕跡,技術人員確認過。凶手不是我,不是在坐各位。槍不在現場,說明也不是自殺。綜上,凶手身份昭然若揭。”

張龍偉說:“難道,冥王星上還躲藏著一個我們都不知道的人?”

我笑了笑:“不可能,脫離基地,沒有人能在冥王星生存。”

“你說凶手不是你,不是我們,也沒人能藏起來。那就見鬼了,冥王星上隻有你和我們。”宋佳佳說。

我嘿嘿一笑,笑得恐怖:“誰說,凶手一定要在冥王星上殺人?”

這句話本該像炸彈一樣炸個沸反盈天,卻引來一片驚人的死寂。都是聰明人,他們好像明白了什麽。

我說:“凶手是在19570公裏外的冥衛一上射殺了老閻!”

“以前有個科盲記者問NASA的宇航員,卡戎的引力這麽小,一個人在卡戎上奮力一跳可不可以跳到冥王星的軌道上。宇航員說不行,卡戎的逃逸速度是641米/秒,隻有到達這個速度才可以脫離卡戎的引力。沒有人起跳可以達到這個速度。可是,人達不到,對於子彈來說,就太輕鬆了。641米/秒,100年前的科爾特的出膛速度都能達到。

從卡戎上發出的子彈,如果不受外力影響,不要說飛行兩萬公裏,就是飛到宇宙盡頭也沒問題。

問題是,隔這麽遠。怎麽能瞄準呢?這要歸功於那根立柱。在卡戎上,也有一根一模一樣的立柱,作為星橋的橋墩。因潮汐鎖定,兩根立柱隔著上萬公裏保持相對靜止,從那根立柱上發射的子彈,隻要出膛速度足夠快,就可以打到這根立柱上——因為卡戎和冥王星都沒有大氣層。當然受引力的影響子彈會偏離理想直線,但這種偏離是線性的,也就是說,可以計算和校正。而且,老閻每天固定時間上去靜坐一個小時,凶手有太多的機會動手。說不定,這場謀殺好多天以前就開始了,隻不過今天才得逞。

這麽一來,那個雙重密室也就迎刃而解了。如果我說一個人在月球上用手槍射殺了地球上另一個人,你們一定不會相信。但是,類似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就在我們的眼前。”

三天後,老孫被逮捕了。向老閻提出帶我旅遊是這個局的伊始。我是他費盡心思找的替罪羊。老孫對我說:“對不起。星橋計劃不能搞,所以老閻必須死。老閻要做一件事誰都阻止不了,除非殺了他”。我擺了擺手。我不關心動機,犯人也無需向偵探道歉。

在返程飛船上,我想起老閻,這個氣吞星漢的男人,立誌要修一座橋跨越冥界之河。

橋恐怕修不成了,隻希望冥河上有人為他擺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