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

大學畢業我就拿到了駕照,每次年檢我都認真去做體檢,可是我沒有開過車,哪怕一次。因為我害怕車,害怕它的速度,害怕它的冰冷,我總是會臆想自己某一天撞飛一個無辜的路人或者一個聽不到喇叭的老人。

今天卻不得不開車了。

鬆開手刹,踩離合,掛擋,踩油門,車子緩緩在路上前行。

自昨天和彭坦在左岸開始,到現在已經超過了二十四小時,我沒有一點睡意,腦袋斜上方的後視鏡裏是我充滿血絲的眼睛。我家住在南三環外,隻有那裏的房子我和蓉蓉才湊得夠首付。現在幾乎是要穿城,我怕自己生澀的車技在高速道上被識破,於是隻好硬著頭借用GPS去穿那些迷宮般的小巷。

一路上沒有人攔過我,哪怕我有兩次跑出車道,撞翻了一垃圾箱。

城裏已經**起來。到處都是人,紮堆的人,站在陽台上的,走出門的,還在觀望的,有的站在外頭在說什麽,更多的是悶頭趕路,坤包,手提包,雙肩包,箱包。城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蟻巢,當洪流來臨,你才會驚訝,這麽小小的一塊地方竟然生活著那麽多的生靈。

人真是一種卑微的生物。

警察們手提防爆盾,頭戴頭盔,形成了人牆,幫助一些店主關門,將物資集中在警車上。更多的是在維持秩序,讓堵車的各路車主不要亂,製止那些插隊和想要湧上來搶購物資的先覺者。口哨和叫罵此起彼伏,讓人莫名焦慮。

我看到路上好幾個平時播放廣告和MV的LED屏幕上都在播放同樣的東西。本市宣傳部門的新聞發言人在裏頭鄭重強調:請市民朋友不要相信所謂“病毒”謠言,目前我們正在排查,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將這件事徹底澄清。請大家對我們有信心,對我們這座城市有信心,謝謝大家。

沿途都是他的聲音,一次次重複,仿佛是大山裏無法溢出的回聲。裏頭還同步播映城市領導者們組成了糾察小組,正在緊鑼密鼓就這次事件輪番調查。

可惜這些措施用處不大,恐慌在無聲蔓延。我在接近一環路老住宅區跟著前方車輛開了十分鍾車,移動差不多一百米。可我已經注意到,好些開始還滿不在乎的年輕人臉上已經變得凝重,不是在打電話通知親友,就是飛快上下樓打點行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少,不少商店都悄然拉下卷簾門,餐館咖啡廳也掛上了close的牌子。

有一個人流血倒下了,依舊是我眼熟的倒地抽搐。

所有人都嚇呆了。說謊是人社會生活的本能,不斷有人在倒下,抽搐。從來沒有人見過這種怪病,以前沸沸揚揚的非典也好,禽流感、埃博拉也罷,至少有個發燒虛弱的過程。可這種東西仿佛根本不需要時間催化,就像某種一觸即死的惡毒,根本讓人無法防禦。

倒下人的區域變成了所有人心中的禁區,本來就狹窄的街道由於這些位置的清空變得更為擁擠。

警察和醫生根本救治不過來,仿佛是多米諾骨牌,一個個因為某種契機相繼倒下,到後來已經變成了警察武警消防的社會秩序之牆和人類恐慌逃竄的衝突。曾經無數人拚命想要擠進來,在這座城市定居生活,規則將大多數人攔在外頭,現在相反,眾多居住者瘋狂想要逃離,卻被城市的規則之牆阻擋,無法逃出。

市民們拚命想要逃離死亡之地,警察們卻得到命令必須阻擋,不得讓慌亂彌漫。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叫罵聲,慘叫聲,哭泣聲不絕於耳。

我棄車步行,車子已經無法再挪動分毫,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脆弱的肉體。在我的背包裏裝著彭坦的希望,而他永遠地躺在了車子的真皮後座上,就像隻是一場爛醉的離別。

這些都曾經是我最想要的體驗,唯有真實才是一個作家的靈感之源。他可以奇思妙想,神遊萬物,可最終無法觸及人類靈魂和痛處的作家終究登不上大雅之堂。超於現實,虛幻的筆觸,都不過是為了描述真實的經緯。

我真正處在其中卻一點興奮也沒有,隻有說不出的難過。災難擊碎了人類的尊嚴,剝奪了文明的禮帽,眼前的情形讓我想到曾經看過的動物世界。

非洲草原上羚羊群瘋狂逃跑,激起漫天塵埃,卻還是一隻隻被獵食者纏住撕裂。

我以前認為這正是大自然的壯美之處,將力量與生命**裸擺放在每個人的眼前,告訴所有人這才叫生存。然而羚羊呢?作為羚羊的我,隻有恐懼與哀鳴。

當我麵對無數次夢中想要看到的東西時,卻無比想念以前。

擁擠的街道,無奈卻又井然有序的車輛洪流,旁邊的小菜館、小吃店、路邊攤散發出迷人的香氣。學生們三兩成群還不知道未來有什麽在等待自己,上班族將努力變成年複一年的信條,老人們互相攙扶,享受這座他們親手建立的城市的綠蔭。我漫步在街頭巷尾,依舊在糾結於自己的新構思。

平凡的生活,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