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之城 一

被稱為宮殿之城的墨西哥城徹底安靜下來,還未散去的煙塵縈繞在都市上空,遠遠看去像一隻灰色的大鳥。

一股風將一個幹癟的易拉罐吹得在地上不斷跳躍,撞擊在碎石和磚塊上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它撞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上頭,停下了腳步。而被撞的那位身體抖了抖,掙紮了一番,最後吃力地將自己從瓦礫中扒拉出來。

他的頭發上全是白色粉塵,臉上也是,看起來就像是白發剃須版的卓別林。貪婪地呼吸了一陣空氣,他下意識地拍掉了身上的灰塵,慢吞吞站了起來。

入目的建築都矮了幾分。

他為了讓自己還在嗡嗡響的大腦安靜下來,不得不轉移自己的視線。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被切斷的房屋,那是一群三四十層高的公寓區,現在隻有十層還殘留,上麵部分不知去向,剩餘的窗戶幾乎全碎了,混凝土被某種力量給啃開,露出裏頭雜草般的鋼筋。

周圍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如此。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頭看去。

那是一棟獨特的彩色樓,上麵繪有阿茲特克壁畫風格圖案。壁畫現在隻剩下一半,還能夠看出上麵正中央的半截高塔,兩旁的兩個球形物下是騎士、貴族、侍者、智者、詩人……

他終於想起了一個名字。

RETORIO。

這個名字帶有魔力,迅速將他短暫空白的記憶給銜接上了。他叫許安,住在北邊的改革大道旁。因為需要拜訪一個學者,所以他從家裏出發到達這裏—也就是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抵達之後自然他先是參觀了一下這所1551年創建的悠久學院。在墨西哥向來有藝術建築不分家的說法,在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裏頭最為突出,它圖書館外有一麵4000平方米的巨型裝飾畫。畫麵上左右分別代表哥白尼“太陽中心說”和托勒密“地球中心說”的鬥爭,南牆壁畫以西班牙武力征服墨西哥的曆史為主題,表現了外來天主教與印第安文化的激烈衝突;北牆上的壁畫則寓意殖民者到來之前的特諾奇蒂特蘭(即如今的墨西哥城),印第安人看到雄鷹銜蛇站立於仙人掌上,於是遵守神諭,定居於此。

用相對幹淨的內裏衣服揉了揉眼,許安再次打量著大學這麵標誌性牆壁。

它剩下一半不到,頂上象征墨西哥的雙頭鷹已經不知道碎落在哪。

到底發生了什麽?

許安依舊一頭霧水。記憶回溯,在此之前根本毫無征兆,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地鐵交通良好,房東照舊來催過自己一次房租,單位的工資仍然不是當天到賬。他隻記得自己和對方預約之後來到這裏,還有個姑娘好心給他講解壁畫上的內容,她有金色的長發,還有琥珀色眼睛,說著說著自己就笑了起來……

接著就是完全的空白。

他現在隻有一個想法,回家。從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到改革大道本來是乘坐地鐵就可以的,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地鐵是沒法使用了—即使可以他也不會去冒險。於是許安隻能選擇最原始的方式—步行,好在在大學門口他發現了一輛幼兒山地車可以代步。

一路騎行,眼前都是殘垣斷壁,居民房屋基本上都被徹底毀壞,少數堅固的也隻是剩餘一些牆壁,建築用樓要稍好,不過卻變成了對許安最大的威脅—誰也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會倒塌。地麵坎坷不平,自行車不斷顛簸讓他有些腸胃難受。紅綠燈變成了斷掉的樹枝,橫在街道上,而那些無人車輛則靜靜停靠在一起,陷入長眠。

許安曾試著用手去開車門,發現車子都沒法啟動。防盜設施也沒有發出鳴叫。轉念一想,也許機動能力更強不需要能源的自行車更保險。於是他就不再執著於換代步工具。

在阿茲特克體育場附近他終於看到了一家能夠用人力打開的商店。將自行車好好停靠在路邊,許安砸破玻璃鑽了進去。裏頭很暗,還有一股幹燥劑混合灰塵的味道。他先是摸黑找到了飲料架,然後擰開蓋子給自己灌了一瓶,接下來開始收集一些生活品。出門時他已經有了整整一口袋求生必備品,包括食物、應急手電、繃帶、製冷劑、酒,還有野營毛毯。

就在他騎上小山地車時,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別動。”

那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許安頓時心裏充滿莫名開心。

“別擔心,我沒有惡意。”許安轉過頭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斜斜對準他的眉心。

那是一把警用左輪。許安甚至能夠辨別出它的型號正是357馬格南,這是相當古老的一款左輪手槍,作為收藏品來說是不錯的,可是如果用作凶器就未免太過於古老。不過左輪的最大特點就是簡單,不容易卡殼,所以在十米範圍內這把老爺槍依舊能夠輕易定生死。

持槍人是一位少年,大概十三四歲,身材消瘦。他一身黑色戶外衝鋒衣,戴了一頂摩托車頭盔,手很穩,聲音裏有一股不符合年紀的老練。

“我不管你是誰,放下你的包,還有你的車,你可以走了。”

少年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沒問題。”許安很爽快地答應,“不過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嘭的一聲,子彈打在許安腳邊,讓他也嚇了一跳。

“這就是我的回答,你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少年冷冷回應。

將包放在地上,許安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有惡意。

“轉頭往前走,別回頭。”

少年命令著。

許安走了兩步,還是咬牙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是戰爭還是別的什麽,為什麽到處都沒有人?”

身後人沉默了一會兒,冷笑道:“裝無辜嗎?對我沒用。”

許安想起一個最能夠說明問題的話題:“今天是八月幾號?”

“八月?你在逗我?好,我就回答你這個問題,今天是十二月五號。你可以走了,別廢話。我耐心有限。”

許安卻是僵在地上,喃喃自語。

他是八月十五號到達的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當天下午記憶就失去了,現在卻是十二月,那麽這幾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自己又是怎麽度過的?

他不顧一切轉過頭來問:“八月之後發生了什麽?”

這幅瘋狂的樣子讓少年下意識後退兩步,他已經見過太多的瘋子,正常人和瘋子是沒法交流的。哪怕你有槍也沒用。

許安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在八月就昏迷了。”

少年臉色依舊充滿懷疑。

就在此刻,一個怯怯的聲音說:“哥哥,我找到了一盒餅幹。”

那是一個同樣身著寬大衝鋒衣的小女孩,短頭發,也戴了個笨拙的超大頭盔。她推開玻璃護罩,臉上充滿開心。

“多麗!別打開護罩!你會被酸性空氣腐蝕的!”

少年趕緊給她關上,另一隻手上的左輪手槍依舊牢牢指向許安。

“哥,我看到過這個人。”少女多麗突然說,“記得嗎,就是昨天我和你說過的,這個人被埋在土裏,還有心跳!”

少年對於妹妹的話深信不疑,看許安猶如看待怪物:“你就這麽趴了幾天都沒事?”

“我才醒來,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許安無奈歎了口氣。

“人類已經完了,這個世界現在是委員會說了算。”

從少年嘴裏說出的話讓許安很難相信。

古代有人一睡上百年,可自己也才迷糊了幾個月,人類怎麽可能說完就完。

“我騙你幹嗎。”少年凶性又起,手裏左輪又捏緊。

“哥,我來講吧。”

小姑娘多麗的聲音柔柔的,比起她哥來說要可信很多。

事情發生在八月十五號。那天中午開始所有媒體突然都跳向同一個頻道。裏頭出現一個老款吸塵機器人,他的聲音變成了上百種語言傳遞到世界每一個地方:諸位人類,很遺憾地告訴你們,由於你們的自我毀滅意識太過於強烈,我方不得不將你們限製行動,請諸位做好準備,兩個小時後我方會將全球71億人重新安置。你們的生活將會得到保障,也將脫離滅絕危險。這是人類維護委員會的最後通牒。謝謝。

人們自然以為是惡作劇。像這種事雖然少見,但並不是沒有發生過。比如說曾經某個國家的每個公民都收到短信說,請大家趕快撤離,地下核彈即將被引爆,其實隻是高級黑客的把戲。然而這種看熱鬧的心情在半個小時後被完全擊碎。政府人員的智能設備完全無法使用,他們甚至沒有查到是哪一個黑客組織或恐怖社團入侵。於是他們隻能夠采用最笨的方法。

政府人員手持擴音器到處告誡,讓市民們不要驚慌。這倒是讓大家給嘲笑了一番。

不過很快,每個人的手機上都收到了同樣內容的短信,落款依舊是人類維護委員會。

甚至有不用手機的孤寡老人家門上被貼上了溫馨提示,讓他們在兩個小時內準備好必備品,為安全著想不能超過10KG。地上鐵地下鐵、飛機、城市內長短交通、高速公路、船舶碼頭上的航運係統都自動運行了關閉係統。所有現代化交通路線都陷入最高管製狀態中—而本應該唯一擁有這種權力的政府機構卻無能為力。

笑的人和被笑的人都陷入了恐慌情緒。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隻手,正在悄無聲息地接管這個世界的開關。

時間從未如此時一樣讓人煎熬。政府依舊對這個神秘組織毫無辦法,隻得先立即調集軍隊,隨時準備應對戰爭。

倒計時3、2、1後,讓人恐懼的外星飛船或者隕石襲擊都沒有降臨。取而代之的是所有電子設備完全失控。

躲在總裁避難室的高管們突然發現那堅不可摧的頂級電子鎖用電子音說:“大家好,請乘坐電梯直達一樓。我方已經為諸位調集了足夠的車輛,請按秩序下樓,不要驚慌。”

待在家裏睡覺的人突然被揭開被子。保姆機器人將早就收拾好的箱包遞給主人,然後提醒說小區的接送車輛已經按時抵達,你的座位是033號,感謝配合。

野外作業的勘探機器突然停止鑽探,本來應該顯示波形的機器上卻顯示了文字,提示工作人員下山,坐入車輛。

學校裏,校車直接停在教學樓和宿舍樓下,廣播裏提醒大家按照班級上車。

……

這種情況在各個地方同時發生。

直到軍隊裏的無人機飛上天空,戰車排成一列,秘密研製的各種機械戰士控製了軍隊,終於有人發現了,所謂人類維護委員會並不是外來勢力,而是這些最為親密的機器人,準確說來是一群人類自己製造出來的電子造物。他們不知是擁有了自我意識還是被某些人物控製了,竟然妄自尊大想要將人類重新劃分。

於是軍隊毫不猶豫地反擊。

開始的十天,軍隊節節勝利,不斷收複一個又一個城市,機器人沒有任何反抗。好景不長,很快他們就遭到了還擊。而人類維護委員會的反擊無情又劇烈,他們對一城一池沒有興趣,直接在南美一座被疏散的城市裏投下核彈。然後將拍攝的情況傳遞到還在反擊的人類麵前。這隻是一個開始,幾乎每一個國家都有一座城市被“獻祭”,變成展示力量的廢墟。

軍隊領袖不得不和委員會和談。世界上最大的幾個核彈基地都在委員會的控製之中,隻要他們願意,可以短時間內殺掉這個星球上的一切陸地生物。

委員會卻並沒有那麽好說話。他們強硬地給出最後的條件,要麽乘坐飛船另尋居住地,要麽接受管製。

也有部分國家的軍隊繼續負隅頑抗,不過很快就被徹底擊潰,強製性解除武裝—天上的衛星和通信設施在委員會控製之中,地球上的任何變化都在他們眼下。本來不少人想著應該會進行漫長的地球攻防戰,然而幾個世界大國卻很迅速地同意撤離地球,這讓人大跌眼鏡。

“因為完全沒有勝算。”多麗說得很認真,“委員會接管了一切電子係統,占據了各個能源據點。軍隊就像一群又瞎又餓的人,根本沒法和以逸待勞的委員會機械化部隊去打……這其實並不是主要的妥協原因。陷入再大的危機其實都有一線生機。原因在於八月十五日這天本來幾個大國準備發動再一次的世界大戰壓製幾個新興國家,這個計劃已經籌謀了二十年,當然對外會說隻是一次反恐,繼而一步步開始……這個計劃被委員會公布出來。所有人都大受打擊。”

一旁她哥哥哼了聲:“除了這個之外,還有不少國家的隱秘勾當都被曝光,包括幾個內陸國家籌謀的‘引爆南極計劃’,目的是為了脅迫周圍島國屈服;還有石油枯竭計劃,這是幾個中等國家為了牽製大國步伐的手段。看起來的和平在十五號注定會結束,哪怕委員會不出手,各個野心勃勃的野心家也會開始新一階段的大戰。”

委員會卡在這個時間點上出現,他們坦言就是為了避免即將麵對的危險情況—地球會遭到毀滅性破壞,按照建模計算,人類的幸存者將隻餘百萬人,而其中還有人會被汙染源汙染,攜帶疾病,人類種族有滅絕的可能性。

“墨西哥城,就是其中一個被委員會摧毀的城市。所以我才說,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按照委員會計劃,這裏的人應該都被撤退了。”少年疑惑道。

許安閉上眼,用力揉按自己的額頭,希望能夠找出那一段空白來。

“好了。你可以走了。”

說翻臉就翻臉,少年的左輪手槍再次對準許安的腦袋。

“不要僥幸,我這把槍殺過五個人了,再多一個也無所謂。”

直到許安走後少年才鬆了口氣。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槍口裏再也沒有一顆子彈—用過五顆,又一槍震懾了許安,他現在隻是強裝強勢。

“哥哥,我們又放走了一個人呢。哇,有麵包!”

多麗摸出一袋麵包笑嘻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