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A(之三)

本經曆起始點:1993年8月18日

他回到出發前的那一刻,45歲的意識重新回到45歲的身體裏安營紮寨。年青的礦工變成了淩總。景區的燈光又一次忽然亮了,河中流波平靜而舒緩,裹帶著點點亮光。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直到地老天荒。

我(黑衣人)仍在那裏等他。我看到淩子風臉上是大事已畢的平靜。他已經彌補了一生的缺憾,又下狠心割斷了與若平的情緣,現在回到現實中來了。我沒有打聽他此行的細節,不必打聽的,我全都知道。我僅是向他點點頭,他也點點頭。我們之間已經有了默契,一切盡在不言中。

淩子風說:“謝謝你。其實這三個字分量太輕了。我對你感恩戴德,永遠銘記於心。”

我搖搖頭:“不必客氣,舉手之勞。”

淩子風褪下玉環,遞給我:“該物歸原主了。”

我把它推回去:“留下它吧,也許你還用得著。”

“它究竟是什麽?是神物,還是科學技術的產物?是魔環,還是時間機器?”

我沒有解釋,隻是說:“你收著它吧。不必太看重它。也許有一天,你會超越這個器物的羈絆。”

淩子風看著四周,猶疑地說:“我回到過去走了一趟,這會兒我很想知道,眼前這一切是否還是‘原來的’一切。”

“當然不是。你已經幹涉了過去,必然要影響到現在,還會影響到未來。當然,這種影響是不露行跡的。”

“若平……我把她救活了,不知道這20年她過得怎樣。”

我說:“聽我一句忠告吧。忘掉她,徹底忘掉她。你對她已經盡到責任了。現在你是天樂公司總經理,你的妻子是田紅英,兒子是田田。請專注於你的生活,千萬不要旁騖。否則你會很痛苦的。”

他點點頭:“好吧,這些話你已經說過一次了。我一定記住。”

我憐憫地看著他。我清楚他做不到的,人並不能自主地決定自己的人生之路。他的新生活肯定不會輕鬆。我與他道別,淩子風說:

“噢,對了,先生能否留下聯係方式?我想以後肯定還需要你的指教。”

我說咱們還會再見麵的,不過沒必要留聯係方式,我會在你需要的時候隨時出現。

淩子風走了,走回他45歲的生活。黑影中走出一個女人,悄悄尾隨在他身後。我知道那是田紅英,她來盯丈夫的梢,在陰影裏守候很久了。她對丈夫的猜疑就是一個小小的例證――

淩子風對過去的幹涉已經影響了現在。

電視台的采訪於4天後在經濟頻道播出。小玉組織全公司觀看,淩子風和妻子、副總們也都看了。這個短片搞得確實不錯,淩子風神采飛揚,頗有明星派頭。最成功之處在於:它看不出一點兒廣告宣傳的味道,淩子風的回答真誠直率,平民味兒很濃,對顧客們很有感染力。小玉邊看邊笑,誇張地說:

“咱們的淩總成‘星’啦,成大腕啦!”

淩子風也湊趣:“我準備把公司這場生產硬仗打完後就改行,到兒子的電影中演一個角色。願意跟我改行的提前報名。”

小玉說:“我!我算頭一個,我要永遠緊跟淩總,赴湯蹈火不皺眉。”

屋裏的副總們都笑了,田紅英也大度地笑了。前幾天她對丈夫盯梢,盯梢後放心了。淩子風約會的並不是女人,尤其不是秘書小玉。隻要不是男女之間的事(專情的男人一旦變心則更危險),她對丈夫就完全放心。她也沒有再打探那黑衣老人究竟是誰――總得為丈夫留一點兒私人空間不是?

她說:“小玉,你給李行長打電話,讓他看看這個節目。看過之後他會更放心。”

小玉打了電話,對董事長說:“李行長說他正在看。他還讓我轉告淩總,那筆貸款保證在45天內到賬。”

幾天後銷售口開始有了反饋,各地辦事處說,前來打聽天樂牌防盜門的客戶明顯增加,已經有四家代理商和公司聯係,想作為地區總經銷商,加入天樂的銷售網絡。隻有個別同行廠家那兒有不諧和音,他們打來電話,罵淩子風是“害群之馬”。不過這都是些實力較差的野雞廠家,淩子風沒有放在心裏。

公司的生產也上緊了弦。工人們,包括外聯廠的工人們都緊張地加班加點。人事部把新招的技工陸續補充到一線。公司生產區掛著大標語:抓住機遇,做大做強。整個公司都在加速運轉,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

加速的命令是淩子風下的,但這些天他反倒很清閑。這正是他的觀點,他說過,公司總經理隻負責創意,隻負責在關鍵時刻下達“加速”或“轉向”的命令。一旦公司進入新狀態,就不需要總經理了,否則他就是個不合格的領導者。

他對小玉說,這兩天他要出去轉一轉,思考一些新問題,公司日常事務就全部交給你了。小玉說你放心吧,有大事我會向你請示。又說:

“淩總,那天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吧。”

“什麽話?”

“你如果改行,我頭一個報名。我跟定你了。淩總,我不是開玩笑。”

她沒有笑,會說話的大眼睛直視著淩子風。淩子風在心裏歎息一聲,心想這姑娘啊。他知道小玉這番話的用意,她當然不是想跟著淩子風去當演員,而是在慫恿他,帶上她遠走高飛。她對自己的魅力很自信。淩子風想,是到該攤牌的時候了,該對小玉把話亮明了,否則會害了這個癡情的姑娘。他幹脆地說:

“我那是開玩笑,我不會改行的。天樂是我一手創辦的,這兒有我的結發妻子,有我的兒子,我怎麽能離開它?我的心裏已經裝得滿滿當當,盛不下別的東西。小玉,專心把你的工作幹好,不要胡思亂想了。”

小玉的臉色變白了,很受傷地看看淩子風,低下頭走出去。淩子風覺得於心不忍,但他知道這是對她好。話說得越重,越能驚醒夢中人,那是個沒有希望的愛情之夢。

有一點他沒有告訴小玉:他心中除了公司和妻兒外,還裝著另一個女人。他曾回到過去,回到20年前,救了自己的初戀,又決絕地和她分手。20年了,她過得怎樣?受傷的心是否已經平複?她的爹媽是否還健在?他現在不知道有關若平的絲毫消息,那個幾乎與他合為一體的女人徹底消失在人海中了。

黑衣人說他必須徹底忘掉若平,否則就會造成新的錯亂。他知道黑衣人是對的。但問題是他能忘掉嗎?忘不掉的,他對她的記憶已經固化在大腦中了,要想忘卻,除非把記憶載體切除。不管怎樣,他一定要找到若平,遠遠地看看她的生活,哪怕隻看一眼呢,這樣他才能安心。

淩子風把公司事務托付給小玉,自己悄悄出了門,開始了對若平的尋覓。他先駕車來到造紙廠,若平從農場被招工後是在這裏上班。造紙廠因為設備陳舊,效益不佳,汙染嚴重,早就破產了,現在這兒是一片美輪美奐的高層公寓群,歐式陽台俯視著清澈的河水,全封閉的樓頂玻璃花園在陽光下閃著光。錦江公寓作為臨河極品建築,住的全是成功人士。淩子風對這兒的變遷很熟悉,因為這處公寓群意味著上千套高檔防盜門,公司曾來這兒做過重點宣傳,還對開發商搞過公關,這一切他記憶猶新。但有一點不正常:如果若平還健在(既然他已經回到20年前救了她,那她當然還健在),那麽他來錦江公寓搞公關時肯定應該聯想到若平,肯定會打聽她的去向,但他沒有有關的記憶。

所以不正常。黑衣人說:幹涉過去就像是撬動已經凝固的冰川,會破壞原始狀態的自然天成。現在,他發現了第一處生

硬的接茬。

造紙廠職工早已星散,連人事檔案也轉到勞動局封存了。想打聽一個20年前的工人,自然困難重重。好在公寓管理處留用了少量原廠的職工,淩子風輾轉打聽到原生產科一位姓畢的調度在這兒,便去拜訪。老畢在錦江公寓的後門當看門人,穿著很醒目的紅色職業裝,滿頭白發。他請客人坐下,兩手捧著一隻紫砂茶杯,呷著茶水,眉頭緊皺,努力回憶:何若平?20年前22歲?我有印象,一個清清爽爽的姑娘,蠻漂亮,愛笑,性格很開朗。衣著比較簡樸,總是穿一身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好像從沒見她穿過鮮亮的衣服。是在裁紙工段開裁紙機,對不?

淩子風急切地說:“對,您老的記性真好。她現在在哪兒?”

老畢搖搖頭:“可惜啦,這姑娘早不在啦!是在河裏淹死的,喏,就對麵這條河。”

淩子風心中一驚,旋即釋然:若平的確是在這條河裏淹死了,但那是他“幹涉曆史”之前的事,也許他的幹涉所引起的變化傳遞到現在有一個滯後期。他肯定地說:“不,那是謠傳,她沒有死,肯定沒死。您老好好回憶回憶,她後來去哪兒了?”

老畢狐疑地看著客人。據他記憶,那姑娘確實是死了,一個鮮活水靈的姑娘不幸淹死,這事很轟動的,人們都很惋惜。所以大概他沒有記錯。但來人這麽肯定,他也不敢過於堅持,也許人老了,記性不管用了,自己認為記得清清楚楚的事,其實已經嚴重變形。畢竟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他遲疑地說:

“那是我記錯了?不過後來確實一直沒見過這姑娘,也沒聽說她調走。請問你是……”

淩子風沒有瞞他:“我們20年前一塊下鄉,倆人好過,後來分手了。這些年來一直沒聽過她的消息,我想再見見她。”

老畢更懷疑了:既然說20年不通音訊,又怎麽能肯定她沒死?這不是自相矛盾嗎。不過出於禮貌,他沒把懷疑說出來。淩子風問:還有沒有別的認識何若平的人?老畢說:懸,造紙廠變成錦江公寓後,除了他,其他留用人員都是年輕人,按年齡算,他們都不會見過何若平。不過老畢還是盡量幫他打聽了幾個人。果然大家都不清楚,隻有一個人和老畢的說法相同,他不肯定地說:十幾年前廠裏一個姑娘跳河自殺了,好像記得她姓何,叫什麽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們找的人?

淩子風告別老畢,心想隻有到若平家裏去找了,他對這一點更沒把握。若平家所在的小西關是老城區,幾年前已經全部拆遷。現在那兒是全市最豪華的南都路,兩邊盡是嶄新的、富麗堂皇的高層建築,在這片樓房的叢林裏找一個20年前的人,更是難乎其難。淩子風開著車在南都路上轉了幾圈,盡量回憶著若平家舊房的形狀和方位。他在回憶中穿過時間隧道回到20年前。舊門樓,瓦縫中長著肥大的瓦粽;熟悉的院門,是用實木拚起來的老式柴門,貼著楊柳青年畫;門上方釘著“國經房”的牌子;門後是長長的門道,很窄,隻能容一人通過。那時他每次送若平回家,總要藏在這塊小天地裏親熱一會兒。親熱時還得提心吊膽地聽著院內的動靜,害怕若平爹媽聽見,不過這樣的偷偷摸摸自有它的甜蜜。想想那伴著姑娘氣息的耳邊低語,那令人喘不過氣的深吻!若平住東屋,房間很小,一張單人床和一張舊桌子就占滿了,在當年,這樣的單獨閨房已經很奢侈了。她父親轉業前是團級幹部,轉業到地方後也一直是中層領導,生活相對盈實一些。“**”後她父親被打成叛徒走資派,家境才開始艱難。她父親下台後一直閑散在家,把這個小院子侍弄得像個花房。

眾多記憶潮水般湧來,但這些記憶在眼前的景觀中卻完全沒有立根之地。那都是屬於曆史的,曆史和現實之間被齊齊地腰斬了,找不到相接的痕跡。淩子風在大樓的叢林中尋索,別說找不到若平家的舊房子,連房子的大致方位都無法確定。尋找中他心裏一直浮動著驅之不去的恍惚感,浮動著“不真實”的感覺。他救活了20年前死去的戀人,這個變化沒有渾然無縫地嵌進他的生活,而是留下很多生硬的接茬。

手機響了,把他從恍惚中喚回到現實。是妻子的電話,她問:“中午回來吃飯不?這會兒在哪兒?我剛打電話到公司,公司的人說你這兩天沒去。”

淩子風說:“中午我不回去,有可能這兩天我都不回去,在外邊辦一件私事。這兩天你不要找我。”

田紅英嗯了一聲,聽出有點兒不快,但沒再說什麽,收了線。

淩子風不再瞎找了,開車到港達房地產公司。他知道港達參加了南都路的開發,老板段增偉是他的朋友。聽他說了來意,段老板說你瞎找什麽呀,早該來找我的,那兒的情況我熟悉。那一帶的拆遷戶都遷到城北的平央新區了,平央是政府資助的經濟適用房,是另一家房地產公司惠友開發的。段老板讓秘書打電話到惠友查住戶名單,陪著他閑聊等結果。閑談中淩子風免不了心神不定―― 他的幹涉真的能影響到現在嗎?他盡量掩飾著自己的焦灼。過了一會兒,秘書來了,喜滋滋地說:

“找到了找到了,何成國和張素英,平央小區七幢二單元五樓三號。他們是兩年前接的房鑰匙。”

淩子風暗暗鬆口氣。這麽說,若平的媽沒有在八年前去世。曆史真的被他改動了,這是他見到的第一個確定的證據。而他為若平爹找的那個薛阿姨自然從曆史中消失了。可惜住戶名單中隻記錄房主,沒有關於何若平的絲毫信息。這不要緊,隻要找到她的父母,自然就能知道她的近況。

淩子風謝了段老板,立即開車趕往平央小區。這裏雖是新區,但建築比較粗糙,與錦江公寓有天壤之別。住戶也都是低收入階層,這從人們的衣著和麵容就可以看出來。按照段老板給的地址,他順利地找到了若平父母住的七幢二單元五樓三號,敲敲門,沒人應,連鄰居家也沒人。淩子風一家一家地敲,下到一樓才敲開一家門,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兩手全是麵,可能正在蒸饃。淩子風向她打聽503的情況。她說對呀,503住戶是姓何,老頭原是油泵廠的廠長,當兵出身。他老伴姓張。這會兒兩人出去散步了,到晚飯前才能回來。女的得過腦出血,成了半癱,已經七八年了吧,老頭每天推著她出去散步。

這麽說,他們肯定就是若平的父母了,不會錯的。他想問若平的近況,但話出口前竟然頗有懼意。上午在錦江公寓打聽時,有兩人說若平早就死了,在河裏淹死了。會不會自己並沒有救活她?那趟返回過去救人的經曆隻是一場夢幻?不會的,至少若平父母的人生已經變了,這肯定是自己幹涉的結果。他繼續問:

“請問你見過何老伯的女兒何若平嗎?”

中年婦女皺著眉頭:“女兒?沒有呀,沒見來過。”

淩子風的臉色變白了,追問:“請你好好想想,中等個子,今年有42歲,大眼,人長得很漂亮的―― 年輕時很漂亮的,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模樣。”

她想了想,肯定地說:“沒有,我搬來兩年,從沒見過你說的這個人。他家隻有老兩口。”

淩子風愣住了。當然這說明不了什麽,若平大概嫁到外地了,兩年沒有探家,這是很正常的……但深沉的懼意已經在心中蠕動,岩漿一樣強勁的蠕動,怎麽也按捺不住。他機械地謝過婦女,轉身離開,走到樓門口時,中年婦女忽然喊住他:

“那位大哥停停。對了,我想起來了,他們有一個女兒。”淩子風驚喜地轉過身,“有一個叫平平的女兒,12年前就死了,淹死了。”

淩子風如遭雷殛,腦海中一片白光。中年婦女的嘴在翕動著,但他聽不見她往下在說什麽。宿命的懼意迅速膨脹,充溢了他的全身。若平死了,救不活的,不管他在時間之河中如何奔波……中年婦女在小心地喊他:

“這位大哥,這位大哥,你沒事吧?”

淩子風神色慘淡地說:“我沒事。你說何家女兒淹死了,確實嗎?”

中年婦女點點頭:“確實。老何對我講過,我這會兒想起來了,是12年前死的,一直到死沒有結婚。聽說是被她對象甩了,這閨女死心眼,尋了短見。”

那婦女說完最後一句,馬上後悔了,小心地打量著來客。看此人的表情,八成他就是那個甩了何家女兒的負心漢吧。淩子風忘了同婦女道別,木然轉過身,回到車裏,等著。他要等若平爹媽回來,從他們嘴裏聽到最確實的消息,才能完全死心。汽車空調輕微地嗡嗡著,驅趕著夏日的酷熱。淩子風卻像是掉進冰窖裏,止不住透骨的寒意。若平死了,不是因為20年前那次事故,而是12年前的自殺。錦江公寓那兩人並沒說錯。曆史確實改變了,但並沒有完全按照他的願望。12年前,那正是自己和紅英結婚的時候啊。無須推理,他就明白了若平自殺和自己結婚兩件事的關聯。

他救活了若平,又再次害死了她。

兩個小時過去了。夕陽緩緩地落到樓房之後,一個老頭推著輪椅慢步走來。若平爹滿頭白發,若平媽顏麵扭曲,幾乎認不出來了。若平爹邊走邊說著什麽,而若平媽一直麵無表情。他們在二單元停下,老頭把老伴扶出輪椅,先讓她靠牆站著,把輪椅推到樓梯下,用一把粗大的鐵鏈鎖好,回身扶著老伴艱難地上樓。淩子風下了車,走過去,默默地推開老頭,架著若平媽上樓。若平爹沒認出他,以為是一個路過的熱心人,便跟在後邊,不住口的感謝:

“謝謝啦,謝謝啦。每天上這一趟五樓,對俺倆是一大關呢。沒辦法,原來住的老宅子是平房,給扒了,搬遷時沒要到一樓。爬吧,爬吧,不定啥時候就輪到爬煙囪了,那就一了百了。唉,就怕我走到她前頭啊。”

架著一個殘疾人上五樓確實不容易,路上歇了一氣才上去。進門後,若平媽急切地說著什麽,用手比比劃劃,若平爹笑著說:“聽不懂她的外國話吧,她是讓你請坐,叫我給你沏茶。我老伴雖然半癱,說話不清,心裏還算清楚。”

若平爹去沏茶了。淩子風打量著四周,屋內陳設相當簡陋,也相當淩亂,小飯桌上擺著沒有洗的碗碟,臥室裏飄來難聞的尿騷味。看來,這個家顯然沒有女性當家人的調理。淩子風再次感到徹骨的寒意,不用探問了, 單看二老的生活,就知道若平肯定不在人世,否則她不會丟下半癱的老娘不管。

若平媽坐在一把破舊的竹圈椅上,一直熱切地看著客人。半癱後她的一隻眼睛有毛病,看人時一隻眼睛看,另一隻眼睛斜向一邊,給人怪異的感覺。她家難得有客人,何況是這麽一個好心人,素不相識,把她一直攙到五樓。她很想與客人交談,可惜自己說話不利索。慢慢地,她的眼神中出現了狐疑的神色,客人的麵相似乎有點兒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於是她看得更專注。

淩子風不敢直視若平媽的目光。如果她認出自己,不知道會是怎樣一場風波。即使他們罵他、打他,他都沒有怨言――從與若平分手後,20年他都沒來過若平家,這樣的絕情絕義確實該打。他想起在“那個”曆史中,他一直照顧著若平的父母,用自己的真誠換得了他們的諒解,若平媽死後他還為若平爹找了個保姆當老伴……那些行為是正常的,符合他的為人;而現在,他竟然20年對若平家不聞不問!這是不可思議的。在他幹涉曆史後,他的生活被扭曲了,失去了正常的規則。

若平爹端著一杯茶進來,綠瑩瑩的茶水冒著熱氣:“這位兄弟,請用茶。別嫌我家埋汰,這個茶杯我特意洗了三遍……是我老戰友送的好茶,真正的信陽毛尖。請坐吧,家裏太亂,老伴半癱後我家就像木桶斷了箍,散架了。”他忽然頓住,盯著淩子風,“你是……你是……”

淩子風苦笑著點頭。

老頭的臉色刷地變白了,怒火從眼中冒出來。他的暴脾氣就要發作了,甚至想動手揍這個狼心狗肺的王八犢子。不過他馬上想到妻子,強捺住火氣,用身子擋住老伴的視線,低聲說:

“你來我家幹什麽?快滾,快走,讓老太婆認出你,一定會要了她的命。你積積德,快走吧。”

淩子風嗒然若喪,站起來,看看若平媽,一言不發地走了。若平媽在他身後著急地啊啊著,她不知道客人為什麽茶沒喝一口就要走,聽見老頭在向她解釋:客人有急事,別耽誤人家。淩子風出了門,木門在他身後狠狠地關上。

他下了樓,開車出城,在國道上狂奔。車速表指針在120公裏上下跳動。他搖下車窗,讓強勁的冷風吹著發木的腦袋。他不怪若平爹,一點兒都不怪,老頭罵自己罵得太輕了,也許讓老頭掄幾個耳光,自己心裏會好受一些。我救了若平,倒不如不救她,讓她多受了八年的情感煎熬後自殺,撇下無依無靠的爹媽。當她狠下心告別二老,第二次走入冰涼的河水時,該是怎樣的心情?

淩子風把車開回河邊,停在他與黑衣人見麵的地方,胸臆中是不能排解的鬱怒,塞得滿滿的,幾乎要炸開。若平的自殺其實算不了什麽,自己手腕上帶著魔環呢,可以隨時返回去救她,救她一百次二百次都行。難辦的是救活她後怎麽讓她幸福。以若平的癡情,不可能讓她輕易忘記自己。除非他離開田紅英和田田,回到若平身邊。但這也是不可能的,他對紅英母子的責任已經擔在肩上了,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卸掉。

他第一次理解了黑衣人說過的話:這個魔環並不是個吉物,因為對舊曆史的修剪會導致很多錯位和扭曲,帶來新的痛苦。黑衣人沒有騙他,打從一開始就對他反複強調這一點。現在他已後悔接過魔環―― 不,不能這樣想,在有機會救活若平的時候,他怎能拒絕呢。

他歎口氣,決定再返回一次,返回到12年前,他和田紅英結婚的那個時刻,也是若平自殺的時刻。他不會改變同田紅英的婚姻,但至少要勸說若平打消自殺的念頭,從失戀的痛苦中走出來。至於能不能做到―― 他沒有把握。

魔環―― 這真是個神通廣大的寶物,但他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在持有魔環之後,他不是更自由了,而是更艱難了;不是更幸福了,而是更苦澀了。

不管怎樣,他還要返回過去,返回到若平自殺之前,盡力改變這個結局。既然他手中有這個寶物,那麽救活若平就是他不能推卸的責任。他摩挲一下魔環,從汽車中消失了。

田田在電腦前玩遊戲,田紅英則一直坐在沙發上發愣。丈夫這兩天的行為太反常,令她滿腹疑竇。公司正開足馬力應付這次銷售**,總經理卻一連幾天蹤影不見。這不像他平素的作風。莫非(她冷笑著想)男人真的有了錢就變壞?他開始瞞著我去會地下情人?但至少不是和小玉,小玉這兩天一直在公司,協調處理公司事務,忙得不可開交。

手機響了,號碼是銷售部老曲的。田紅英忙起身,看看兒子玩得正入迷,便走進臥室,小心地關好門,說:“喂,說吧。”

“董事長,今天我可出大力了,整整跟在淩總後邊一天……”

田紅英打斷他:“少說淡話,以後虧不了你,說主要的。”

老曲是田家的親戚,也是田紅英最信得過的人。這個人毛病多,貪小便宜、喜歡女人。田紅英知道此人不可大用,但讓他幹個盯梢、傳閑話之類的事,還是很勝任的。老曲說:“董事長,我得再砸砸實:我盯淩總梢,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呀,這可不比盯小玉,淩總知道後饒不了我的。”

田紅英不耐煩地說:“你把狼心放到狗肚裏,跟著我,不會讓你吃癟。我一個董事長還護不住一個你?快說。”

老曲詳細匯報了今天盯梢的成績:淩總先到錦江公寓打聽一個姓何的姑娘;再到南都路找人,不知道找誰;再到港達房地產公司找段總;又到平央小區找一家姓何的人。很奇怪,最後這一次,他似乎是被這家趕出來的,出來後情緒極壞,跑到城外國道上飆車,速度太快,我就是在這兒把人跟丟了……

田紅英的臉色漸轉霽和。這麽說,淩子風並沒有地下情人,這兩天還在為他20年前的戀人奔波。她知道這個何若平,20年前和子風好過,但後來兩人斷了,從那以後她一直音訊不明。子風這次打聽她的下落,可能是想對她來點兒經濟補償。他對20年前的一個戀人這麽入迷,這事當然令人不快,但還是可以接受的。如果能拿二三十萬把這事擺平,讓子風從感情負債中解脫出來,倒是一件好事。聽到老曲最後一句話,她急了:

“你說什麽?子風在國道上飆車?”

“對,時速起碼有120公裏,你知道我開車的本事,咋也跟不上他。”

田紅英惱火地嗬斥:“你為什麽不攔住他!那多危險!”

老曲苦笑:“我怎麽攔他?我說董事長派我一直在盯梢?”

田紅英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以後有他的消息盡早告訴我。”便掛了電話。老曲說得對,他沒法子攔住子風的,他在盯梢時絕對不敢在子風前露麵。現在子風在哪兒?是否已經冷靜下來?她想打丈夫的手機,又怕萬一這會兒他還在飆車,飆車時接聽手機更危險。她在屋裏踱來踱去,心神不寧。半個小時後她才打了丈夫的手機,沒打通。手機內是女接線員的聲音:對不起,你要的號碼不在服務區。她想,丈夫能到哪兒去了呢。

她不知道,在她打手機的這一瞬間,淩子風確實不在手機的服務區。他已經回到了12年前,那時手機還遠沒有普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