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D

本經曆起始點:1983年9月15日

34歲的淩子風同田紅英定在“十一”結婚,這個日子是9月15號才匆忙定下的,原因很簡單:田紅英懷孕了。在田紅英到省會要來55萬元、同淩子風在賓館一夜銷魂的一個月後,田紅英欣喜地對淩子風說:

“你真行啊,彈不虛發。”

此刻兩人在車間裏做下班前的巡回檢查,這是他們的慣例。淩子風從地上撿起一根沒有用完的焊條,放到工作台上。他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什麽彈不虛發?”

這是他們的新車間。有了55萬元現金後他們的膽氣壯多了,正式辦了公司的注冊(把技術型公司改為生產型公司),重新租了一個大車間,這兩天剛把車間的工位器具擺置好。工人們都下班了,新招的保安在車間門口的崗亭裏值班。田紅英白他一眼:

“裝什麽糊塗?”

淩子風看看她的肚子:“你是說……”

紅英得意地點點頭。她告訴子風,這個月例假沒來,今天去化驗過,確實懷孕了。既是這樣,兩人的婚事怕是得提前了。淩子風悶著頭走了幾步,才遲疑地說:

“那―― 就結婚吧,十一結婚吧。”

田紅英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樣低調,她在車間門口站住,看看他,尖刻地說:“看你好像不樂意?要是不樂意就明說,我不會賴著你。”

保安從崗亭裏出來,說淩總田董你們還沒走?真是的,做個當家人不容易呀。淩子風同他聊了兩句,交代了晚上的注意事項。兩人出了車間,他不快地對紅英說:“我怎麽能不樂意?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我隻是―― 覺得太突然。”

田紅英也覺得自己說的話太過頭,瞅左右無人注意,突然親親他,笑著挽上他的胳膊。路上她開始籌劃結婚的事:選吉日、買家具、通知親戚朋友、照相、選婚紗等,算算時間已經很緊了。

淩子風和她商量著,心中不免歎息,他當然要和田紅英結婚。他將沿著這條人生之路走下去,不能回頭的。問題是――與上一個人生經曆不同,在這個人生經曆中,何若平並沒有溺死,而是被他返回“過去”救活了,若平將在他們的新婚之夜自殺。他一定要避免它成為事實。但他究竟能不能製止?

現在,淩子風生活在兩種記憶中。一種是舊的經曆,其中還包括“未來的生活”(從現在到1993年),包括了田田,包括了已經壯大的天樂公司,包括此時還未來公司上班的秘書小玉,等等。所以,當他和紅英並肩往前走時,心中總脫不了“再過一遍”的感覺;另一種記憶是新的,是他救活若平(這是曆史中新增的事件)後所帶來的新因素。兩種記憶交錯扭結,互相重疊,讓他的生活變得虛浮,邊緣模糊,喪失了清晰的質感。

不管怎樣虛浮,有一點他牢記不忘:一定要勸說若平放棄自殺。這天,他拋下新公司繁忙的事務,瞞著正為婚禮購置家具的紅英,到若平家去了。若平家的舊房子還沒有扒掉,她媽也沒有癱瘓,不過家裏的生活已經很艱難了。造紙廠已經瀕於倒閉,雖然還在勉強支撐著,但工人們辛苦一個月,也就是二三十塊錢。若平爹倒是早已平反,辦了離休。但他曾當廠長的油泵廠已經垮台,技術工人星散全國,在農村為人校油泵(農用柴油機油泵),這些人倒是因禍得福,發財了。隻苦了廠裏沒技術的或年紀大的職工。好在若平爹是老幹部,工資關係從廠裏轉到市裏發,但也隻剩下幹巴巴的基本工資。此前,淩子風沒臉去見若平,曾托人送去一些錢,被她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淩子風來到造紙廠,不想到車間去招搖,便坐在大門口的石階上等若平。工廠下班了,幾十個工人稀稀拉拉地走出來。造紙廠確實已經破敗了,從工人們的氣色就能看出來。若平在後邊,和一群女工在一起。女工們邊走邊說著閑話,若平沒有參加,默默地走著。她穿著肥大的藍色工服,沒有一點兒曲線可言,臉色比較枯槁,失卻了當年的鮮豔。看著她,淩子風心中隱隱作痛。他站起來想喊她,但“若平”這兩個字出口竟然這麽艱難。若平已經走過去了,沒有向這邊看,但也許是直覺吧,她下意識地回頭,看見了牆邊的淩子風。她明顯猶豫一下,還是走過來。

“你來找我?”

淩子風點頭。

她看看前邊的女伴,低聲說:“走,到家去說話吧。”

淩子風默然跟在她後邊。到家了,是那個非常熟悉的家,柴門上貼著楊柳青年畫,門後是那條長長的甬道(甬道裏曾藏有多少甜蜜的時光),迎門是一個整齊的花圃,若平爹在花圃中忙碌,若平媽在廚房做飯。看見女兒身後的淩子風,兩人的眼光陡然變毒了。若平立即趕到老爹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說得很急切。淩子風沒聽見她說的什麽,但估計一定是勸二老忍住火氣,不要讓淩子風太難堪。二老冷冷地橫了他一眼,躲到裏屋,直到他離開再沒出來。

若平接過媽手中的活計,在廚房裏忙活。屋內擺設依舊,隻是家具顯得更陳舊了。算來從1973年他救了若平之後,已經10年沒來過這兒了。淩子風跟著若平到廚房,在她側麵仔細看,發現她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心中又酸又苦。想起在河邊的情景,想起那晚他送若平回家,若平麵孔紅紅地邀他住下,而他卻逃也似的離開……這些回憶扭結成一團硬硬的東西,堵在喉嚨裏,讓他無法說話。

若平倒是相當平靜,一邊熟練地做飯,一邊扯著閑話。她說:“你爸媽的身體還好吧,雖說住在城裏,有10年沒見過他們了。”

“都好,你家二老呢?”

“都還行,就我媽血壓高,不過一直服著藥,控製得還不錯。”

淩子風想起在上個生活經曆中,他攙著半癱的若平媽上樓的情形,忍不住給了一句委婉的警告:“你得當心呢,高血壓病人很容易中風的。”

“我知道,一直很當心的,她一直服用硝苯地平,這種藥對她比較對症,血壓一直控製在150以內。聽說你的那個公司辦得不錯,晚報上都登了,是吧?”

“還可以吧,不久前差點兒被人騙走幾十萬,差點兒垮台,不過總算解決了。”

若平扭頭看看他:“你是不是快結婚了?那個姑娘叫田紅英,對吧,聽說很年輕、很漂亮。”

淩子風非常尷尬,他沒想到若平對他的近狀了解得這樣清楚,也沒料到她能這樣平靜地談起田紅英。這也許是個好兆頭吧,他苦澀地說:“若平,我真不知道該……”

若平很快打斷他:“過去的事就別說了,總之是咱倆沒緣分。”她輕快地說,“我的婚事也定了,是第七工程局的一個技術員。人很好,比我大幾歲,就是工作不穩定,長年在外,結婚後我得跟他浪跡天涯。”

淩子風輕鬆多了,從若平的言談看,她基本走出了情感的陰影。看來,上一個經曆中的自殺不會在這個經曆中重演。他問她婚期是什麽時候,若平說還沒最後定,但肯定在今年春節前。淩子風真摯地說:

“若平,祝你們幸福。婚期定下後千萬不要忘了通知我。你結婚後如果真離開家鄉,家裏二老我代你照料。還有……我的婚禮你能參加嗎?就定在今年十一,隻剩十幾天時間了。”

若平雖然一直很平靜,但這會兒身體仍抖了一下:“我不去了,你能理解的,我去不合適。不過我會托人把禮物送去。祝你們幸福。”她補充一句,“聽說田紅英很能幹,你開公司,她更適合你。”

淩子風心中被狠狠地割了一刀。不,我和你分手,並不是因為錢,並不是因為田紅英能幫助我發財。我們分手隻能怪命運,怪冥冥中一隻看不見的手。不過他不想為自己辯解,即使辯解也不一定能讓若平信服。晚飯做好了,若平利索地封了煤爐,試探地問:你在這兒吃晚飯吧。淩子風搖搖頭,若平也沒認真留他,她知道,讓淩子風和自己爹媽坐一個桌上吃飯,一

定非常尷尬的。她朝裏屋喊一聲:

“爸,媽,你們先吃,不要等我。我送子風走。”

門外是熙攘的夜市,兩人漫步走著,不覺穿過寨門,來到河邊。河邊剛剛開發,仍同10年前一樣荒涼。寨門裏那高高的石階還在,不過現在人們都吃自來水,已經沒有人來這兒挑水了,所以台階變得幹燥,高高的野草代替了往日的青苔。柳蔭遮蔽著河水,上遊不遠處是女人們洗澡的地方,夜色中傳來女人們的笑聲。兩人站在柳蔭下,兩雙眼睛在暮色中發亮。淩子風艱難地說:

“若平,我想說件事,你千萬別生氣。咱們這輩子雖然沒能成夫妻,在我的心裏,你的分量比任何人都重。希望你能把我當成你哥哥,當成緩急之間可以依靠的人。我知道你家生活比較困難,請你收下這個存折,隻當這是哥哥給妹妹的,你要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他把一個1萬元的存折遞過去。若平立即推回去,生氣地說:“快收回去!你這是幹嘛!”她緩和一下情緒說,“我現

在不需要,真需要時我會主動找你,收起來吧。”

淩子風搖搖頭,隻好把存折收起來。從若平反應的激烈看,她絕對不像表麵上那樣平靜,她一定恨著自己。到這會兒,兩人之間的話似乎已經說完了,就這麽默默地對麵站著。然後兩人告別,準備各奔東西。但到最後一刻若平停住腳步,說:

“子風,既然已經分手,我本不想說的,但不問清楚,我這輩子心裏都不能平靜。我隻想問清一件事:10年前你為什麽突然同我分手?我一再檢省自己,沒發現我做錯了什麽事。”

淩子風沉重地說:“不,你沒有錯,都怪我……”

“不,你不會無緣無故,突然一走了之,這不合你的脾性。我爹罵你喜新厭舊,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而且在咱們分手後七八年時間裏你都一直沒談對象。可是到底為什麽你突然同我分手,從此不再見我,連解釋也不解釋一句?是不是……”她頓了一下,還是把話說出來,“是不是那晚我留你住下,你就把我看成浪**女人了?我想絕不會的,但除了這一條,我再也想不到別的理由。子風,不管什麽原因,請你坦白告訴我,別讓我在心裏折磨自己了,好嗎?”

淩子風一直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但此時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般狂湧而出!若平的自我懷疑近乎走火入魔了,正因為此,他才體會到自己對她的傷害有多深。他哽咽地說:“若平,若平,我怎麽會那樣看你?你永遠是我心中最純潔最神聖的女人。我不能娶你,隻能怪命啊。”

若平也流淚了,溫柔地為他擦拭滿臉的淚水:“別哭了,別哭了,有你這句話,我就心安了。雖然咱倆不能成夫妻,我也心安了。”她突然失聲大哭,撲入子風懷中。兩人緊緊擁抱,吻著對方滿是淚水的臉。

我站在時間之河的岸上,看著這兩個相對流淚的男女。雖然隔著異相時空,我仍然感覺到他們心中的悲苦無奈。我的眼眶也酸了。我非常同情何若平,她一心摯愛的男人突然同她分手,甚至說不出一點兒理由,這毀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自信,毀了她的一生。但淩子風也是無辜的啊,他並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浮浪子弟,不,他實際上情深義重。他念念不忘死去的若平,在人生旅途上數次折返去救她,自己的生活也被攪得七零八碎。可惜若平不能理解他,隻因兩人的立足點是不等高的――淩子風有幾個人生經曆,他麵對的是幾個若平(不幸溺水而死的若平;被他救活後又殉情的若平;被救活後此刻尚未自殺的若平)。而“這個”若平隻有一個經曆。隻有一個人生經曆的人,不可能真切了解有幾個人生經曆的人,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能理解壽達千載的巨龜。這個差別是致命的,足以把兩個深深相愛的人拉開,不僅從肉體上拉開(不能結婚,不能共同生活),而且從心靈上拉開。

人生屬於人的隻有一次。這個人生經曆對於他來說是“原配”。盡管其中必然有種種缺憾,種種不幸,但“原配”的生活畢竟自然天成。一旦進行超維度的幹涉,對其修剪,就會造成生硬的接茬。這是沒法避免的。

我用超維度的目光關注著他們,看著他們大哭一場,分手,在各自的人生軌道上向前移動。淩子風雖然又經曆了一次感情上的鋸割,但他多少放心了。他和若平之間已經把話說透,看若平的樣子,她已經走出情感的牢籠,至少不會自殺了。淩子風拋開雜念,一心一意地準備同田紅英結婚,準備做強他的天樂公司,準備生出他們的天才兒子。

那時他不知道,何若平仍然會在十月一號、他們結婚的喜日子裏自殺。我想連何若平自己也不知道。她已經在心理上同淩子風告別,準備同那位第七工程局的技術員結婚。她之所以找一個浪跡天涯的丈夫,就是想永遠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她不會自殺的,縱然她對人生已經沒有多少眷戀,但至少她舍不下爹媽,不會讓白發人哭黑發人。

可是她還是走了。自殺的決定是在某一瞬間突然做出的,沒有前兆,是一次突然的情感潰堤。

淩子風和田紅英的婚期日益臨近了。

婚禮在那個年代算是很豪華的。一個客戶朋友用他的皇冠車迎來新娘,後邊跟著從電視台請來的錄像師。在天威飯店擺了20桌酒席,一位作家朋友當司儀,調侃打趣,把婚禮氣氛搞得沸騰了。田紅英穿著潔白的婚紗,麵色紅潤欲滴,一直處於極度亢奮之中。淩子風走著自己的第二次婚禮(第一次婚禮仍是同田紅英的,但那個人生後來被斬斷了),雖然也很興奮,但沒有了新鮮感。唯一新增的因素是:若平並沒有溺水而死,她還活著,還托人送來了祝賀的禮物,是一支精致的竹笛,笛尾係著一個紅色的同心結。看到這個禮物,淩子風心中抖了一下,他想起若平說過的話:我最喜歡隔著水麵聽你吹笛。又想起在知青農場裏,若平曾給他的笛子上係過一個同心結……種種因緣,種種思緒,橫七豎八地叉在他心中,讓他神情悒悒。

田紅英雖然是在亢奮中,但仍敏銳地發覺男人的情緒與婚禮的熱烈不大協調。這肯定是因為他的初戀。雖然平素子風從不提何若平的名字,但田紅英知道,那個名字深深刻在男人的心中,甚至比自己的名字刻得更深一些。她一直很好奇,他們愛得這樣深,最終卻分手了,到底是為什麽?不過她沒敢問子風。女人的本能告訴她,這個瘡疤是她不敢輕易撕開的。她曾到造紙廠偷偷見過何若平,一個30歲左右的老姑娘,很秀麗,相當有風度,但麵相上已經顯出風霜的痕跡。她對何若平印象不錯,甚至相當同情她,當然……愛情是自私的、排她的,同情歸同情,婚姻上決不能退卻。今天她終於把淩子風逮到手了,勝利的興奮中她顯得特別寬容。淩子風在婚禮上的悒悒雖然令她不快,但她決定不計較,隻當沒有看見。

淩家二老已經給各桌敬完酒,把酒壺交給兒子兒媳,說該新人去敬酒了。子風媽的臉上被抹上一道道紅色,這是家鄉的規矩,兒媳進門,公公婆婆必須得開花臉,抹得越花越喜慶。子風爹平時不苟言笑,所以親友們饒過了他,把火力全集中到子風媽身上了。淩子風看著二老臉上的喜色,忽然想起,在上一個人生經曆中,老爹是在1993年前得了老年癡呆症,也就是說,他將在10年內失去正常人的思維,生活在精神的黑暗中。但自己能怎麽辦?沒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等著那一天,老年癡呆症在醫學上還沒有治療辦法。

他看著喜氣洋洋的老爹,心中作痛。黑衣人說得對,那個神通廣大的魔環不是一個吉物,預知未來的人會承受雙倍的痛苦,因為在不幸來臨前你就在“等待”。子風爹見兒子在發愣,推推他:

“去吧,該你倆去敬酒了。”

紅英也拉拉他:“走吧,該咱們去敬酒了。”

婚禮結束,從飯店回家,一群年輕人又鬧了一通。好容易客人散去,已經是夜裏零點。田紅英聲音沙啞地說:今晚不洗了,睡吧,我實在支撐不住了。淩子風也說睡吧。兩人上床,熄了燈,紅英鑽到他懷裏,很快睡著了。淩子風同樣乏透了,但他睡不著,睜著眼,聽著妻子均勻的鼻息聲。他在等,等一個但願不會發生的事。時鍾嘀嗒嘀嗒地響著,平靜,不疾不徐,不理會人世的悲歡。忽然,電話急驟地響了,在靜夜裏顯得非常瘮人。淩子風如遭雷殛,一時間竟愣了,不知道去拿話筒。倒是熟睡中的田紅英被驚醒,迷迷糊糊地先摸到話筒,帶著睡意問:

“誰呀,深更半夜的。何若平―― 你是若平姐?”

她一下清醒了,拉亮床頭燈,看見丈夫其實沒睡著,眼睛中帶著高燒般的明亮。電話中說:

“很抱歉,這麽晚了還打擾你。我馬上就要出遠門了,走前想和你們道別。紅英,祝你們幸福。”

田紅英高興地說:“不打擾,不打擾。若平姐,我真高興你打來電話。你到哪兒去?晚走兩天吧,到我家來玩玩。”

“謝謝,等以後吧。紅英妹子,能不能讓子風接電話?”

田紅英說當然當然,把話筒遞給丈夫。她有點兒奇怪,丈夫接話筒時怎麽像接過一條毒蛇。他沙啞地說:“若平,是我。你還沒睡?”

話筒中若平隻是重複了剛才的話:“子風,我馬上要出遠門了,走前想和你道別。祝你們幸福。再見。”

不等他回話,若平已掛了電話,淩子風還握著話筒發呆。田紅英從他手裏要過話筒,放到電話上,看著丈夫的臉色,小心地問:

“若平姐說要出遠門,是去哪兒?是不是去結婚?她這會兒可能已經到火車站了,我聽見話筒裏很嘈雜,有火車汽笛聲。”

淩子風吃力地說:“她是要自殺!她肯定是要自殺!”

你掛上電話,把兩角錢交給小賣部的店主。這是在火車站,你深夜步行四五裏來到這兒,因為你家裏沒電話,而全城的公用電話隻有這兒是晝夜能用的。女店主奇怪地望著你,因為這個自稱要出遠門的女人沒帶行李,卻帶著一個塑料救生圈。真是莫名其妙,火車上可用不著這玩意兒。

你決定要走了,但走前想再聽聽子風的聲音。其實這沒有意義,一死百了,什麽都要拋下,何況淩子風已經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了。但你卻無法說服自己,隻是發瘋似的,一定要再聽聽淩子風的聲音。現在這個心願已畢了,你該走了,該離開這裏到河邊去了。

死的念頭是在瞬間產生的。在與淩子風的見麵後,你確認淩子風還愛著你,不是花言巧語,是真心地愛。但他卻不能娶你,他說是因為命運的作祟。到底是為什麽?不知道,那一定是個沉重的、人力不能挽回的原因。既然這樣,你也不準備和命運抗爭了。

你的記憶中沒有那些經曆:曾經溺水而亡;被淩子風返回過去救活,8年後自殺。這些記憶屬於淩子風,那個在時間之河中來回奔波的男人,不屬於你。但盡管這樣,那個死亡之地對你仍有冥冥的感召力。你決定死在那兒,把女人的身體和愛情一塊兒埋葬。

你沿著靜寂無人的街道步行,穿過城牆的小寨門。這兒已經開始拆遷了,臨街的牆上寫著鬥大的“拆”字,精明的住戶們都在老房子上加蓋樓房,以便多向政府要一點兒拆遷費,所以這一路上盡是沙堆和磚垛。很快這兒的曆史就要消失,連同小時的記憶:轆轆的拉水車;長滿青苔、磨出腳印的石階;駝著脊背的挑水夫;還有一個在河邊長大的女人。

你來到河邊,小島上已經開始大興土木,聽說是蓋一座酒店。滿地的葦子和深可埋人的野草都被鏟掉了,開出一條臨時公路。一切都在變,不變的隻有月光。你脫掉衣服,連同內衣**,把它們細心地疊好,放在沙灘上。把遊泳圈扔到水裏,看著它緩緩地飄走,被水草擋住,又掙脫水草的羈絆,消失在夜色中。然後你下水了,向深水區走去。水淹到胸部了,你的步子開始發飄。現在你滑入深水中,冰涼的河水阻斷了你的呼吸,死亡的黑雲慢慢淹沒了你的意識。那時你會覺得,死亡來臨的感覺是似曾相識的。

一切都是10年前那個經曆的重複。隻有一點不同:淩子風並不在這兒,沒有返回島上去取遺忘的笛子,也沒有在戀人的屍體前號啕大哭。他這會兒應該在新房裏,與新婚妻子在一起,品嚐著新婚夜的甜蜜。

淩子風急急地穿著衣服,他要去救若平。真該死,他太麻痹了,十幾天前見若平時,被她的平靜欺騙,以為她不會自殺了。他從10年後專程趕到現在,就是為了救若平,如果讓她“再一次”自殺,他還有什麽臉活在世上!田紅英雖然覺得突然,但也急急地穿衣服,說:

“若平姐真的會自殺?我跟你一塊兒去。”

公司有一輛客貨兩用車,但此刻鑰匙不在他們手上。他們跑步到大街上。午夜一點,出租車很少,好不容易等到一輛,司機聽說是到城外河邊,搖搖頭說不去,深夜去城外太危險,前幾天剛有出租車司機在城外被害。淩子風懇求著:

“師傅,你一定得去,我們是去救人,有一個女人要去河裏自殺!”

田紅英也哀告:“大哥求求你了,人命關天的事,你一定要幫忙,我知道大哥你是善心人。”

司機看看二人焦急的樣子,也看兩人不像是壞人,他搖搖頭,又點點頭,說:“上車吧。”

出租車一路狂奔來到河邊,這兒非常安靜,沒有人影,緩慢流淌的河水反射著月光,島上工地的守夜燈幽幽地亮著。深深的野草在夜風中搖曳,周圍漫溢著恬靜的氣氛,不像是一個自殺的場所。出租車停在沙灘上,開著大燈為他們照亮,淩子風和妻子在這一帶仔細察看,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跡象。田紅英小聲說:

“也許若平姐不會自殺吧,也許她真是要出遠門,走前和你告個別。”

那邊司機在催促:“找到沒有?要是沒事就走吧,時間太

晚了。”

淩子風仍固執地四處察看,從電話中他感覺到若平一定會自殺,而且一定會在這兒自殺。又找了一會兒,仍然沒有發現什麽,田紅英拉拉他的袖子說:

“要不,咱們直接到若平姐的家裏看看?”

就在這時,淩子風發現,在燈光照不到的河邊堆著一疊衣服,女人的衣服,最上邊的是若平在農場常穿的無袖襯衫和花布大褲頭,淩子風非常熟悉的。這些衣服疊得整整齊齊,顯示著主人無言的決心。

看到若平姐真的自殺,紅英急哭了,他們焦急地掃視著黑黝黝的河麵,高聲喊著,但河麵上沒有一點兒動靜。司機聽說發現了遺物,也跑過來,焦急地說:

“真有人自殺?快下去撈人哪,可惜我不會水。你會水不?我車上有盤繩,要不我把繩拿來,係著你下去。”

淩子風悲涼地搖搖頭,知道事情已經不能挽回了。並不是說若平救不活,不,能救活的,隻用他返回到一個小時前就行了,願意救多少次就能救多少次。問題的症結在於:這樣隻能救活若平的肉身,救不活她的心。

想要救活她的心也不是沒辦法―― 徹底改寫生活的這一章,這就意味著,他必須狠心斬斷“這邊”的牽掛。就在這十幾秒鍾內,淩子風做出了人生的決斷。他突然把田紅英摟住,緊緊地摟住,和著淚水在她臉上吻著,沙啞地說:

“紅英,紅英,永別了,不要記恨我!”

田紅英極度震驚,她想丈夫一定是受不了這個打擊,精神失常了,他也要去自殺了。她用力從丈夫的摟抱中掙出來,連聲說:“子風,子風,你怎麽了?”就在這時,她眼前突然空了,淩子風在刹那間消失,隻留下一團被擾動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