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B

本經曆起始點:1973年8月16日

眼前的燈光倏然熄滅,隻餘下清冷的月光。月色下的垂柳如剪影,沒有風,柳絲一動也不動地貼在夜幕上。河中的小島失去了明亮的輪廓,變成黑黝黝的一團,屏住聲息蜷伏在月色中。隻有水流是活的,水流帶著點點銀光,緩緩向下流去。淩子風迷茫地看著四周,一時還不能適應景貌的變化。不過不用黑衣人再解釋了,因為有兩個人已經從朦朧的月色中鑽出來,一男一女,是從小島上遊回的。女的腋下套著遊泳圈,男的一隻手從容不迫地劃著水,一隻手推著遊泳圈。兩人越來越近,淩子風突然渾身一震,他已經認出,這就是20年前的自己和20年前的若平。25歲的淩子風身材瘦削,赤著上身。若平穿的不是遊泳衣,那時女人還不時興穿泳衣,她穿著自製的粗布襯衫,花布大褲頭,這身內衣淩子風很熟悉,因為若平下鄉時穿過3年了。那兩人在嬉笑,若平用水潑同伴,同伴在躲避。但沒

有聲音,一絲聲音都沒有,像是一場無聲電影。

岸上的淩子風震驚地看黑衣人,黑衣人用手勢讓他安靜,繼續看下去。

那兩人遊近,濕淋淋地上了岸,從黑衣人和淩子風身邊走過,但對他們視若無睹。淩子風疑問地看看黑衣人,後者簡單地解釋道:

“你不用奇怪,我們和他們是處於異相世界,他們看不見也聽不見我們。”

那兩人在不遠處立定,旁若無人地親吻。遊泳圈還卡在女人的腋下,顯然很礙事,男人取下它,順手拋在地下,然後把手伸到女人的襯衫裏,撕扯著,央告著,女的則笑著抗拒。最終女的順從了,把襯衫撩起,男人俯下身,把一朵蓓蕾含在嘴裏。

淩子風覺得一陣戰栗襲來,身上有麻酥酥的電擊感。不必懷疑了,眼前的兩人確實是20年前的自己和自己的戀人。那時他們已經相愛6年,男女間的親熱當然少不了,但若平在這方麵相當保守持重,她說要把自己的身子留到新婚之夜再給丈夫。淩子風也同意了,並鄭重地許下諾言。他也是個愛情完美主義者,認為新婚之夜的結合才是最完美的。當然在耳鬢廝磨中堅持這種諾言很難,需要不時同男人的欲望搏鬥,那天夜裏在河邊的親吻就是最越規的一次。他還清楚地記得,當他的嘴唇觸到那朵蓓蕾時,若平同樣是遭電擊一般,渾身顫抖。

這些回憶閃過時,淩子風再次感到甜香的醉意,甜香中又帶著痛楚。他捺住心頭的激**,定睛望去。那邊若平已經推開戀人,把襯衫拉下來,然後推戀人轉身,她要換去濕衣服。那個淩子風(25歲的淩子風)忽然敲敲腦袋――笛子忘到小島上了。他轉身要下水,若平趕到河邊交代他幾句話(她是在說:你在島上吹一曲再回來,今天我還沒有隔著水麵聽呢),淩子風就揮臂向小島遊去。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但所有的對話和情節淩子風爛熟於心。20年來,他把這些經曆咀嚼過多少次啊。那個25歲的淩子風逐漸沒入月色之中。這邊若平已經脫去衣服,擦幹身體。四周寂靜無聲,淩子風和黑衣人對她是不存在的,朦朧的月色是很好的掩護,若平沒有急著穿衣,她走到河邊,抱緊**的胸部,含笑聆聽著。此刻應該已經傳來笛聲,還是那曲《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好姑娘》。忽然若平看見遊泳圈滑到水裏了,這會兒正掙脫水草的羈絆,緩緩向下遊飄去。她急忙在岸上追了幾步,然後小心地下水,伸長右臂去抓遊泳圈。

淩子風站在異相世界裏看著這場啞劇,看著若平青春的身體。若平在無聲地行走,在聆聽無聲的音樂,而淩子風(還有黑衣人)也一直不說不動,似乎陷在一個很深的夢魘中。直到若平要下水時,淩子風才從夢魘中驚醒,他知道下一步意味著什麽。他嘶聲喊:

“若平不要去!不要下去!”

他拔足向她奔去。但若平聽不見,沒有一點兒反應。她仍舊小心翼翼地涉水前行,去抓那個遊泳圈。忽然她腳下一滑,失去了平衡,她驚慌地喊著(無聲地喊著),掙紮一下,終於跌入水中。

這時淩子風已經趕到了,立即跳入水中,水花四濺地向若平跑去。水深了,他甩著雙臂遊去。若平在水裏掙紮,他撲過去抱住她―― 他的懷中空無一物,若平像光煙一樣從他的懷抱中散開。不,她仍在那裏,她的身體在緩緩下沉,兩手仍在水麵上搖動。淩子風又撲過去,但那具身體仍是一團光煙,隻有水麵是真實的。淩子風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若平沉入水中,隻剩下長發在水麵上漂浮。長發也沉下去了,隻留下一串水泡。水泡漸稀漸少,水麵歸於平靜。

淩子風被絕望徹底摧毀。20年來,每當回憶起河邊的一幕,他就會感到這種絕望,感到無能為力的狂怒。但隻有此刻的絕望最為錐心:他是在親眼看著若平墜入死亡!他嘶啞地喊黑衣人:

“我抓不住她!抓不住她!你快下來幫忙啊,你這隻冷血動物!”

我憐憫地看著河中的淩子風,低聲說:“沒用的,我幫不了你。我告訴過你,我們和他們處於不同相的世界,不能有實體的接觸。你所接觸的水麵實際是20年後的水麵。其實我可以帶你同相進入的……你先上來再說吧。”

月色中鑽出一個人影,那是25歲的淩子風從島上返回了。他還不知道什麽樣的噩耗在等著他,輕鬆地劃著水。他剛剛在島上吹了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好姑娘》,吹得興高采烈,卻不知道他的好姑娘正在死亡中掙紮。他爬上岸,沒看到若平,開始尋找。開始他以為若平是藏起來了,一點兒也不著急,滿臉嬉笑。喊了一會兒,仍不見若平,卻發現若平的衣服包括內衣**都扔在地上,他覺察到不正常,眉頭皺起來。忽然他看見十幾米外的河麵上,遊泳圈掛在一叢水草上,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一刻也沒耽誤,立即撲入水中,四處尋找。他用手摸,用腳踢,發瘋般在水裏折騰,還不時停下來,用手捂成喇叭大聲喊叫。但沒有聲音,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無聲世界顯得十分詭異。

他一直在絕望地尋找,力氣耗盡了,在水裏跌跌撞撞、沉沉浮浮;精神也近乎崩潰。他哭著喊著,但他喊不動天地,天地無言亦無情;他拉不住時間,時間無言亦無情。岸上的淩子風(和我)苦楚地看著他,剛才的演員這會兒成了觀眾,錐心的劇情再次上演。40分鍾後他才摸到了若平的身體,不,應該說是遺體了。若平的身體已經變涼,在接觸到若平身體的一刹那,冰涼順著淩子風的手臂神經電射到心裏,他的心髒在刹那變涼了,冰凍了,哢嚓哢嚓地碎裂了。

岸上的兩個人也在同一時刻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

姑娘的體溫一絲一絲地降低,意識伴著體內的熱度向四周飛散。你飄飄搖搖地向水中沉去,向死亡中沉去。你在深水窪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不再掙紮,安靜地蜷縮在水底。隻有你的長發還伴著水草搖曳不停,那是最後的死亡之舞。

那邊的笛聲還在繼續,笛音悠長,情意綿綿。他怎麽能用這樣熱烈的笛聲為你送別?但你不要怪他,他沒有料到啊,他怎麽能料到死神會突然襲來?正如你也沒料到。否則你不會為一個廉價的遊泳圈而輕拋生命。你一走了之,把終生的痛苦留給爹媽,把終生的自責留給戀人。如果九泉有知,你會比淩子風更為自責吧。

你去了。以處子之身,22歲的妙齡。你還沒有經曆過新婚之夜男女**的震顫;沒有經曆懷孕、胎動、陣痛、分娩;沒有聽到第一聲兒啼;沒有感受到嬰兒噙住**時電擊般的麻酥感;沒有看到兒女成人,喜結良緣;沒能與丈夫白發相伴,孫輩承歡膝下……這些都是一個女人應該經曆的幸福,但你卻全都拋棄了,很草率地拋棄了。當然你也同時拋掉了一個女人一生的磨難:分娩前的陣痛,半夜哺乳的勞累,兒女生病時的煎熬,貧寒生活的折磨,容顏的枯槁,可能還有喪夫失子的哀痛……

死亡原來是這麽輕易。死亡便是永恒的安靜。不再有焦慮苦惱,不再有欲望企盼,沒有歡樂也沒有苦楚。如果能喚你醒來,你願意回來嗎?不是在1993年蘇醒,那時已經太晚了,你所愛的男人已經同另一個女人結為一體,他的生活走上了另一條岔道,不能再回頭;而是在此刻,在你剛剛開始擁抱死亡的此刻喚醒你,把此生應該得到的幸福和磨難都還給你。你願意蘇醒嗎?

我能喚醒她。不過我知道,對“原人生”的修剪不會讓它

變得完美,幸福和痛苦永遠相伴,就如硬幣的兩個麵。

淩子風(25歲的淩子風)踉踉蹌蹌地把若平拖上岸,開始施救。他按壓她的胸部,嘴對嘴吹氣,用拳頭捶擊心髒,用盡了他能想到的辦法,仍是回天無力。他最終徹底絕望了,跪在死者身前號啕大哭。我和淩子風(45歲的淩子風)聽不見哭聲,但我們知道,那哭聲一定撕心裂肺,像荒野中孤獨的狼對月長嚎。

此刻我和淩子風隻能做木立的觀眾。河裏的水在流,均勻,冷靜,無喜無怒,一去不複回;時間也在流淌,均勻,冷靜,無喜無怒,一去不複回。我們看著那人為死者穿衣,穿衣時他的淚水仍不時奪眶而出。他抱著戀人的遺體回家,一步一步,在沙地上留下一串腳印,留下凝固的痛。

河岸上留下我和淩子風(45歲的淩子風),他僵立如石像,臉上表情也如石像。我碰碰他,他遲緩地側過身,用鱷魚一樣的目光毒視著我,我想此刻他最恨的人就是我了。他啞聲說:

“你為什麽要帶我來?你不能救她,為什麽讓我再親眼看一次?”

我歎息道:“其實我能讓你救她的。我剛才已經說過這句話,是你在悲痛中沒有聽見。我們現在是用‘異相入’的方式回到過去,我們也可以同相進入的,那樣我們就能影響過去的經曆。”

他的眼睛放光了,在月色中灼灼如燈:“你說能救活若平?你真能救活她?”

“能。”

淩子風不敢相信,又非常願意相信。他急迫地看著我。我歎口氣:“當然那不是一件簡單事,一句半句說不清。我們還是先回去吧,回到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