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A(之一)2

既然紅英把話說到這個分兒上,淩子風沒法反對。但紅英不光是他的董事長,還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能不負責任。他說:“那好,你去一趟。但我一定要跟著去,你是我的女人,不能讓你獨身一人,貿然進朱黑的狼窩。”

田紅英很感動,鑽到他懷裏親熱了一會兒,說:

“子風你知道不,你這句話比什麽甜言蜜語都動聽。”

但最後她說:“你還是不能去。有句話是‘好男不跟女鬥’,實際就是賴男人也怕女人鬧,我一個沒文化的娘兒們我怕啥?我跟他尋死覓活,站大街上撒潑,抹眼淚上吊。說他隻敢負女人,叫他在道上沒麵子。要是你跟在後邊,這效果就會大打折扣,你說是不是?你放心,他吃不了我。”

最後還是她一人去了,那時公司正處於非常時期,得有人在家撐著門麵,二人確實不能同時離開。淩子風在家等了兩天,這兩天就像200年。朱黑那種無賴什麽手段不敢用?這會兒田紅英麵臨著什麽危險?被囚禁,挨打,失身,都是可能的。越想越擔心,他覺得自己竟然放她一人進狼窩,簡直是王八蛋的行為。他被內疚苦苦折磨,急於和田紅英取得聯係。但那時田紅英關機,無法聯係,他隻能苦守在公司的電話機旁等她的電話。第二天下午3點多鍾他接到田紅英的電話:

“子風,我這兒一切順利!全部貨款的現金支票已經揣在懷裏啦。為了保險,我打算包車回去。馬上出發,晚上9點左右到家。”

電話中紅英意態飛揚,興奮勁兒隔著400公裏的電話線都傳過來了。淩子風大吃一驚,驚定後是深深的疑慮。對朱黑這樣心黑手狠的人物,她怎麽能兵不血刃、如此順利地把錢要回來?莫非……淩子風實在不願朝這邊兒想,但又不由得朝這邊想。莫非田紅英出賣了色相?打住打住,他不想褻瀆田紅英,一個已經成為自己未婚妻的女人。但這種念頭十分頑固,要想排除也是不可能的。

夜裏9點20分,田紅英打來電話,說她已經回來了,在京青賓館203房間,讓淩子風即刻趕去。那是個比較高檔的賓館,公司隻在接待最重要的客戶時才定那兒。淩子風不知道她為什麽不直接回家,卻在賓館等。他立即趕去。敲了敲203的房門,門打開一個小縫,露出一隻眼睛看看來客,田紅英把門縫開大一點,讓淩子風擠進去。他剛進去,就被田紅英緊緊抱住,他先看見一雙**的雙臂,再看見一具**的身體,頭發上滴著水,正在沐浴的田紅英臉色分外紅潤。浴室的門大開著,蓮蓬頭嘩嘩地響。淩子風心中的一團火被烘地點燃了。這一年多來,他同田紅英的關係漸趨明朗,也少不了一些親熱,少不了一些你來我往的攻防戰,但尚局限於小打小鬧的級別,還沒見過這個陣勢。兩人緊緊擁吻一會兒,田紅英牽著他的手,把他拉到浴室,說:“我馬上就要洗完了,你也洗洗。”

她在**上打著香皂,直言不諱地說:“朱黑的髒爪子碰到這兒了,我得使勁兒洗,洗幹淨。”淩子風心中一沉,麵色也沉下來,田紅英看著她,撲哧一笑:“淩子風我知道你咋想的,你放心,他沒占著我的便宜。”

她快活地大笑:“子風你知道不?從朱黑那兒出來,我就決定把身子給你,馬上就給你。自從有了這個想法,我就恨不得即刻就到家,子風,今天你要了我,可得娶我,一輩子不變心。你要是不願意娶我,這會兒出去還來得及。”

淩子風沒有說話,粗魯地把她從蓮蓬頭下拉出來,濕漉漉地抱在懷裏,在她臉上、胸前狂吻不止。田紅英輕輕推開他,說:“你洗吧,快點兒洗,我在**等你。”

等淩子風上床時,田紅英先把三張現金支票遞給他,是從三個銀行開出的,合計55萬元,是1 000扇防盜門的全部貨款。看著這三張支票,淩子風對田紅英頗有些敬畏,她到底是怎麽製服了那個無賴,事成之後又能全身而退?辦公司這一年多來,公司上下已經認可了淩子風的核心地位。但是,在兩個最關鍵的節骨眼上,卻是田紅英起了作用。他不得不承認,其實這個女人比他更適合商場的搏殺。田紅英輕描淡寫地說:

“該死的,為了這三張紙,差點把我的寶貝丟給那個王八蛋了。所以我從朱黑店裏一出來,就決定把身子趕快給你,一分鍾都不想耽誤,免得以後有啥意外……來吧,來吧來吧。”

淩子風全身的血液被燒沸了,田紅英同樣是在極度亢奮之中,緊緊摟住他,指甲嵌進他背部的肌肉,目光亮晶晶地看著他,滿臉喜色。一晚上的鏡湖**舟、輕吟慢唱,田紅英得意地說:

“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不對,是我唯一的男人。你日後要是變心,我撕吃了你。”

淩子風感慨萬千,歎息道:“其實你也是我的第一個女人呀。”

這句話有點詞不達意,因為它等於把何若平抹去了。不過田紅英理解了它的真實含意,好奇地問:“你和若平姐談了6年戀愛,真的沒到這個分兒上?”淩子風點點頭。田紅英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陣狂喜,不過她很聰明地沒有形之於色。因為,相對於另一個女人的不幸,這種狂喜未免有點兒卑鄙,至少也是太自私。但這種喜悅是發自內心的,她也無法堵住它。她說:

“那好,我也是你的第一個女人。以後要是我變心,你也把我撕吃了。”

淩子風沒有理會她的這些誓言。他想,如果是若平在此刻,肯定不會說這些咄咄逼人的話。他和若平好了6年,確實沒有邁過最後那條線。因為若平非常看重它,看成是婚姻之約的最後一個圖章,想在新婚之夜再完成這道手續。但死神比婚姻快了一步,於是他就永遠失去了若平,也失去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最神聖的結合。

淩子風默然了,苦痛又開始齧咬他的內心,就如一個驅趕不走的、牙齒鋒利的小獸。田紅英很喪氣,因為身邊這個男人的情熱迅速退潮了,陷入了對另一個女人的追憶。這未免太煞風景。以後她就會知道,在她與淩子風的婚姻中,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是一個永遠的忌諱。她想岔開淩子風的思緒,就說:“子風你想不想知道我去朱黑那兒的曆險記?很驚險呢,這會兒我真後怕。”

淩子風說:“你講講吧,我在家一直擔著心,提心吊膽地等你的電話。”

田紅英昨天到省會後,先找了一個便宜旅館住下。第二天一上班她就趕到朱黑的公司,把他堵在辦公室裏。朱黑辦的是集團公司,旗下有建材、餐飲、裝飾、歌廳等好多分公司,占了整整一棟樓,防盜門經銷隻是其中一個公司。田紅英先是軟磨、求告,賠了很多眼淚,說朱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不會眼看我傾家**產吧。朱黑先是疾言厲色地拒絕,最後說:

“淩子風那孬種呢?他不出麵,讓女人來磨嘰。我這人憐香惜玉,最見不得女人的眼淚。這樣吧小英子,你留這兒陪大哥玩兩天,隻要大哥高興,立馬把你的貨款打去。”

田紅英低頭沉思片刻,問:“大哥你說話算話?”

朱黑滿臉喜色,說:“算話,算話。朱黑大哥這身家,十萬八萬沒放在眼裏。”

田紅英幹脆地說:“好,就依你,到我住的旅館去吧,這兒不方便。”

朱黑開車帶她去了。進了旅館房間,朱黑就開始動手動腳,說大哥就喜歡你這樣幹脆爽快的女人,你這次一個人來省會,是不是已經存了這個想頭?田紅英護住胸脯,再次說:

“大哥你可得說話算話。”

朱黑不耐煩地說:“老子已經說過啦,老子吐口唾沫掉地下摔八瓣,咋能不算話。快脫快脫,大哥已經憋不住了。”

田紅英說:“你先脫,我去檢查一下門戶,看看走廊上有沒有人。”

她開門出去,迅速走進旁邊的值班室。昨天晚上她給倆服務員送了幾包小吃,聊了一兩個小時,已經混熟了。她說這次來省會是來要賬的,但欠債人是個無賴,肯定不會痛快給錢,又聲淚俱下地說了公司的難處。幾個服務員大姐都很同情她。這會兒她急急地對服務員說:

“劉大姐、杜大姐,剛進去的男人就是欠債不還的無賴,他非要到旅館裏來談,肯定是想對我非禮。大姐,求你們幫幫忙,在門外聽著,聽我喊救命就把門打開。”

兩個服務員很義氣地說:“放心吧,大姐拿著鑰匙扒門上聽著,一有動靜就開門。”

等她回到房間,朱黑已經脫得溜光,在床邊等著她。雖然田紅英早有謀劃,這會兒也禁不住耳熱心跳。朱黑說:“別磨蹭啦,快脫,要不大哥幫你脫吧。”田紅英佯裝害羞地偏著頭,不吭聲,等朱黑抓住她的領扣,她猛力一掙,幾個衣扣被扯掉,連乳罩也連帶被扯開,露出半邊酥胸。朱黑沒有理會她的掙紮,他的兩眼已經看直了,伸手攥住她的左**。就在這一刻,田紅英突然抓住他的右臂,猛力咬了一口;又伸手在他胸脯上狠抓一下。朱黑鬼叫般喊了一聲,猛然向後跳了一步:

“你個小婊子想幹啥?你找死?”

他的兩處傷口都相當深,血珠子迅速滲出來。田紅英急忙後退,防止朱黑抓到她。她用手掩住被扯破的衣服,惡狠狠地說:

“我幹啥?你想強**,撕破了我的衣裳,我反抗,把你咬傷抓傷了。一會兒到公安局驗傷,你對公安去講吧。”

朱黑怒極反笑:“行啊,小婊子有你的,給老子玩這一套。老子黑道白道路路通,還怕了你個小**?”

“行啊,你有本事,你路路通,你就花十萬二十萬去擺平吧。說吧,我的錢你給不給?不給我就喊救命啦!”

朱黑踟躕片刻,果斷地說:“好,老子這次認輸,錢給你。你隻要敢拿,我就給你。”

“我有啥不敢拿的,沒有這筆錢,姑奶奶傾家**產也是個死。以後你想動刀子姑奶奶陪你玩。”

門外倆人聽到屋裏有尖叫聲,但沒有聽到喊救命,不放心,大聲問:“田家妹子你有事沒?”田紅英開了門,讓兩個服務員看到她被撕破的衣服,還有屋內赤身**的朱黑,說:“大姐,沒事了,他想強**,被我咬傷了,現在他答應還我錢。你們先出去吧。”

兩個服務員把那個不要臉的男人臭罵了一通,關上了門。朱黑穿上衣服,冷笑道:“行,我認輸,走,這就去我公司財務開票。田家妹子呀,這筆錢你用著怕不會安心吧!”

“少廢話,姑奶奶不是嚇大的。”她對兩個服務員交代:“我這就跟他去取錢,兩個小時後我不回來,麻煩你們打110。”

朱黑冷笑著不說話,開車把田紅英帶回他的辦公室,喊來出納,叫她開出55萬元的現金支票。出納答應著走了。在等著開票的半個小時裏,朱黑一直不說話,隻是陰冷地盯著田紅英。田紅英雖說是抱著拚死的念頭來的,但這會兒也被盯得心裏發毛。她硬撐著,藏起心中的怯意,把冷笑一直掛在臉上。不一會兒,一個人走了進來,伏在朱黑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朱黑得意地獰笑著,轉回頭說:

“小婊子,憑你的道行,敢跟我朱黑玩這一套?還敢到我的窩裏來拿錢?實話對你說吧,旅館那兩個老娘兒們老子已經擺平了,現在借她們幾個膽子,也不敢去報警。你就安心待在這兒吧,讓老子玩個十天半月,等我的傷口徹底好了再送你出去,看那會兒你還說不說公安驗傷的事。”

田紅英的臉變白了,心涼了。她想朱黑說的是實情,如果自己被關在這兒十幾天,等出去後即使報案,公安也沒法兒取證了。她的勇敢隻是魯莽和冒險,她精心策劃的謀略實際上破綻百出,不值得朱黑對付。雙方的力量實在太懸殊了。這場豪賭她徹底輸光,錢沒要來還得把身子賠進去。現在隻有最後一條路了,她騰地躥起來,又絕望又凶狠地說:

“姓朱的,你隻要敢耍賴,我就一頭碰死在你辦公室。你有天大的道行,總擋不住我自己尋死吧。我變成鬼也饒不了你。”

她斜眼盯著牆壁,做好了拚死的準備,頗有藺相如在秦廷“寧為玉碎”的氣勢。朱黑倒愣住了,愣了很久,低聲罵了兩句,打電話叫出納把支票開出來。這回真的在辦,半個小時後三張支票拿來了。朱黑說:

“老子真服你了,要錢不要命的潑貨,拿上錢滾吧。”

田紅英不敢相信事情會有這樣的轉機,擔心朱黑仍在騙她。但仔細看看,那三張支票是真貨,朱黑也確實放她走了。臨分手時朱黑的臉色已經轉為霽和,甚至說:“田家妹子晚走一天行不?我設晚宴為你壓驚。”田紅英當然不敢答應,朱黑也沒有堅持。

這場風波之後,朱黑專程來見了淩子風。這是個真小人,對自己當時的圖謀一點兒也不隱瞞,他對淩子風說:“我算服了你的婆娘,和我拚命那會兒,緊咬著兩排牙,白森森的,活脫一頭母狼。老弟你有福哇,有這樣的狠婆娘還怕公司辦不成?不打不相識,以後我還當你的經銷商。”

當然這是場麵上的話,淩子風分析,從根子上講是因為朱黑不敢把事情鬧得太大,他隻是一個商人,並不是黑幫老大,真鬧出人命來,犯不上。此後天樂和朱黑確實維持著商業上的關係,一直到今天。

那次也是天樂公司的轉折點,此後公司的發展便一順百順,一直到今天。

我站在時間之河的岸上觀看流水。河流平靜舒緩,卻又不舍晝夜,恰如那些極有耐性、悄悄蠕動的冰川。時間之流裹挾著億萬生靈一同前行,其中就有一對名叫淩子風和田紅英的夫妻。我觀察著他們,把他們當作人類的標本。我看著他們偶遇,第一次**,第一次使用喜多芬,看著他們草創一個公司又努力地把它做大。我也能看到他們的將來,看到淩子風離開田紅英,回到何若平的身邊(何若平在時間的冰凍中複活了);或者淩子風與田紅英分手,與自己的秘書小玉結婚,而田紅英對他們實施了冷酷的報複(人的經曆本來就不止一種可能啊)。我比淩子風更了解田紅英,了解這個小女人的所有心機和算計。這些心機並不特別討厭,因為從本質上說它是自衛性的,是想牢牢占有自己的丈夫,白頭偕老。對於這種心計,上帝也會原諒的。

自打結婚起,田紅英就對自己的婚姻心懷惕怛。想想兩人的初識吧,如果當時她少說一句話,那麽這個丈夫就會失去了,足見婚姻的基礎是多麽脆弱。她並不能(如我一樣)看到將來,看到丈夫與自己分手(隻是可能性之一),但她似乎對這種結局有冥冥中的感應。所以她一直近乎病態地守護著自己的婚姻。可惜她最後沒有成功。武當山的道長說她邁過一道坎就順了,他蒙對了前邊的過程,但沒有蒙對最後的結局。

我歎息著,從他們所在的時空中隱去,而淩子風則在這個時空中聚攏成形。他剛和妻子談了電視台宣傳的事,又在喜多芬的幫助下銷魂地愛了一場。這會兒他乏了,走進深深的夢境。夢境雜亂而無條理,他夢見自己與紅英初識,那個豐腴紅潤的姑娘斜倚在五金店的門框上,呸呸地吐著瓜子;忽然她把衣服脫光了,一遍一遍地往**上打香皂:今天讓那個王八蛋占了便宜,我得把它洗淨;她忽然變成秘書小玉,情意綿綿地盯著自己,淩子風納悶怎麽讓小玉闖到自己的浴室來了?趕忙退出浴室,關上房門……

忽然這些夢境全部退場,一個女人從虛空中走出來,越來越清晰。她是從河裏走上來的,穿著自家縫製的粗布無袖內衣和花布大褲頭,衣褲都濕漉漉的。她借著黑暗的掩護除去濕衣服,開始擦拭身體。她仿佛知道淩子風在虛空中注視著她,便轉過身麵向黑暗,低聲說:“子風,明天是我的忌日,你忘了嗎?”淩子風苦楚地說:“我沒忘,我怎麽能忘呢,今天上午我還在想你。”那個女人肯定地說:“不過在這之前你差點兒把我忘了,對不對?而且我知道,你就是今天沒忘,總有一天也會把我忘記的,一個人死了,對她的記憶也終歸會死的,我說得對不對?”淩子風愣了片刻,突然失聲痛哭,因為他知道,若平的話很可能是對的……

淩子風猛然驚醒,冷汗涔涔。若平不像是在夢裏,就像站在他麵前。已經20年了,20年來,自責和痛苦不知**過他多少次,他也不止一次地夢見她。但今天的夢境格外真切格外清晰。河邊柳絲如煙,長草萋萋,透明的河水無聲地湧動著,就如凝滯的時空。河中央有一個小島,此刻黑黝黝地隱在夜色中,從那兒傳來一縷笛聲,清亮邈遠,從水麵上滾過來,有如珠落玉盤。那當然是自己(20年前的自己)在吹笛。若平說她最喜歡在河上隔一段水麵聽他吹笛,說笛聲經過河水洗淨後最動聽、最撩人。他曾好奇地問若平:“你說的當真?可惜我永遠不能隔著河水聽自己吹笛。”但在夢中他做到了這一點。若平在側耳傾聽,淡淡的月色浸泡著她22歲的身體。她長發烏黑,體形修長,腹部平坦,大腿和腹部非常白晳,而胳膊、腿卻曬得黝黑。這是當知青時留下的紀念,到現在還沒有褪淨。她的**小巧,蓓蕾暈紅。然後河水慢慢地漲起來,漫過她的胸部、肩部、頭部,一縷長發在水麵上漂浮……

她朝他投過最後一瞥無助的目光,便香消玉殞了。

雖然已經過去20年了,但痛苦的自責仍壓得淩子風喘不過氣。都怪自己,怪自己該死的疏忽。他為什麽要在那會兒離開若平呢?那該詛咒的10分鍾,生死竟係在這10分鍾上。10分鍾後他從小島上返回,一個女人已經永遠逝去了。她沒來得及享受一個女人的完整人生,沒有承受男人的雨露,沒有懷孕、陣痛、分娩、初乳……就這樣匆匆而去。他想起若平父母聽到噩耗後的痛不欲生,想到他們對自己長達幾年的恨意……

他知道今晚自己再也睡不著了,悄悄起身。紅英鑽在他懷裏睡得正香,他小心地把妻子推開,下床,披上衣服。他悄悄到書房,到櫃子裏層拿出那支竹笛。這支笛子已經沉睡20年了,從若平死後他就沒吹過,他不願因它而跌入痛苦的回憶。他來到涼台,躺在搖椅上,沐浴著清冷的月光。田紅英很快也醒來,丈夫一下床她就醒了,向來都是這樣,似乎她和丈夫之間有著無形的磁場感應。她在陽台上找到丈夫,丈夫靜靜地躺在搖椅上,笛子橫握在胸前,落寞地盯著陽台外扶疏的樹影,目光猶如枯井。她知道丈夫那個一年一度的夢魘又來了,懶得勸他,知道勸也無用,便一聲不響地退回去,上床睡覺。

她很久不能入睡,想起幾天費盡心機想把丈夫的“靈魂出竅”岔過去,最終也沒能成功,心裏不免惱火。

第二天醒來,淩子風臉色平靜,看不出昨晚失眠的影響。田田外婆已經做好了早飯,在樓下喊他們。吃早飯時淩子風對兒子說:“從今天起把心收回來好好學習,趕緊把耽誤的功課補上來。不能翹尾巴,要徹底忘了‘少年天才’那些扯淡話,那是說給外人聽的,咱們自己別當真。知道不?”

田田拉長聲音說:“知道啦,我的爹。”

他抹抹嘴巴,匆匆上學去了。淩子風和妻子一塊兒到公司,預期的銷售**是個大事,有必要開個臨時董事會。妻子先列席了淩子風主持的經理辦公會,是在總經理辦公室裏召開的。會上淩子風正式通報了自己對公司大擴張的預期,然後讓各口的副總談談自己的看法。

主管銷售的周總說:“銷售方麵沒問題,隻是需要擴大銷售網絡。此前天樂公司在全國12個省市有常駐代表,其他省市不設常駐,這是按淩總的部署,以減少費用,握緊拳頭,主攻最有前景的市場。但這次電視台宣傳後,估計公司的知名度要大大提高,在其他省市中一定會有不少非預期的訂貨。我想最好適當增加常駐辦事處,再設10個左右。建站費用我已經做好預算,請淩總批準。”

主管生產的劉總說:“生產方麵也沒問題。這幾年天樂形勢好,不少廠家找上門來想為我們搞外聯。我們不想把攤子鋪得太開,一直很謹慎。現在正好可以適當擴大外聯的範圍,還可以多壓一點兒采購資金。”他怕田董事長沒聽明白(田紅英一般不管財務上的事),解釋道,“公司對所有外協廠家和分供方都壓有一定的貨款,大約占當年交易量的15%,合計有2 000多萬元,相當於拿別人的錢來幹自己的生意。這些欠債一般采取‘上打下’的辦法,即下次訂貨時付上次的款,依此滾動。這樣,始終能壓著外界一定的貨款,但要想再增加壓款的絕對值也不是易事。但對於新開辟的外協廠家就不同了,對他們的每一筆壓款也就是壓款總數的增加,估計能多壓1 000萬元左右。”

淩子風說:“好的。這樣一來,咱們資金的壓力又可以減輕一些。”

抓行管的紀總說:“人力資源上沒問題,公司早就做好了人力儲備,需要時就可招進來。”

隻有財務趙總有點兒撓頭皮,說:“看來就我無能,這些年公司一直是快速擴張,所以資金一直很緊。為擴大資金來源,我已經用盡了招數,但眼下淩總要求2 500萬元貸款,又沒有抵押,實在難以完成。我看隻有淩總親自出馬了,淩總與商行李行長的關係比我更硬。”

淩子風點點頭:“貨款的事先交給我來辦吧。各位對上述議題還有沒有異議?”大家都沒異議,公司辦公會全票通過。“按公司章程,這樣大的資金投入需董事會批準。現在轉為臨時董事會,由田董事長主持。”

田紅英和淩子風交換了座位,從側席坐到主席位上。她笑著說:“還是咱公司的領導結構最省心,除了我之外,所有的經理層和董事完全是一套人馬,開完經理會就能轉成董事會,屁股都不用挪。我沒什麽可說的,這些意見我和淩總已經通過氣,咱們舉舉手就行。”

董事會也全票通過,小玉(她兼著董事會秘書)已經利索地做好記錄,拿著記錄本請各位董事簽字。這是有限公司的慣例,董事們是要對自己的意見負法律責任的。隨後小玉說:“淩總,省電視台的記者已經來了,請你去會議室吧。”

會議室裏已經布置好了,圓形大會議桌被撤走,搭了一個平台,平台上放著兩把不鏽鋼圈椅,一個圓形玻璃小茶幾。牆上是一個放大的公司徽章,嵌著公司的廠訓。攝像機已經架好,照明燈和反光板也齊了。廖記者穿著滿是口袋的工作服在調整燈光角度,丁記者換了一身優雅的西服裙準備上鏡。淩子風說:

“兩位記者好。你們真敬業啊,我已安排小玉帶你們到縣裏玩,但她說你們一定要先把采訪搞完。”

廖記者說:“淩總別客氣,工作第一,正事幹完了,玩著也安心。淩總,這是我們和小玉秘書敲定的采訪提綱,你看看,做一下準備。你要是有什麽新想法盡管提出來。這次宣傳既然搞就一定要搞好,搞出轟動效應。不能讓淩總的10萬元白花,你說是不是?”

“老廖你是開玩笑,10萬元算啥,這次宣傳給天樂帶來的效益,可不是一百萬二百萬能打住的。”他低頭掃一眼采訪提綱,說:“我看這提綱不錯,就按它來吧,我不用做什麽準備。不過我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采訪氣氛隨便些,不要弄得像做廣告,要像拉家常,把話說到用戶心裏去。”

廖記者笑著說了一句武俠小說上的行話:“無招之招,乃必殺之招也。行,就按淩總說的辦。”

淩子風和丁記者坐到台上,采訪開始。

丁記者:首先祝賀天樂防盜門製造有限公司,在這次國家質檢總局組織的行業質量大檢查中,你們躋身全國前十名,天樂牌防盜門成為用戶信得過的產品。請問,這些成績的取得,是不是與淩總的削蘋果有關?

淩:削蘋果?噢,是的,可以說有點兒關係吧。

丁(麵向觀眾):淩總在工作上是個非常徹底的完美主義者。聽說,如果淩總對部下的工作不滿意,就會把那人請去,親手為他削一個蘋果。淩總削蘋果是一絕,一會兒我們請他當場表演。他是以此教育部下,任何小事,隻要努力去做,總能達到完美的境界。現在請淩總為我們表演。

丁記者遞過準備好的水果刀和蘋果。

淩笑著說:“我可從沒在鏡頭下削過蘋果,但願今天不會出醜。”一邊說,一邊熟練地削起來,轉眼就削完了,丁記者接過那個蘋果,放在鏡頭前,果皮還嚴嚴地覆蓋著果肉,丁記者一提溜,整一根果皮就脫開了。台下一片掌聲,采訪的氣氛被調動起來了。

丁:淩總的手藝出神入化!看了淩總的當場表演,大家一定會相信,把削水果這樣的小事都能做到如此完美的淩總,當然能做出同樣完美的防盜門來。聖人老子有句話:治大國如烹小鮮。

淩:謝謝!這正是天樂公司的工作宗旨——務實創新,盡

善盡美。

丁:天樂是從1983年正式成立,啟動資金僅僅7萬元。10年之後,天樂已經發展成全國一流的行內企業。請問,你們是如何取得這樣驕人的業績的?

淩:天時,地利,人和。我說的天時不僅指國家政策,還指防盜門的市場。今天我要說幾句同行們也許不高興聽的話:防盜門的熱銷對國家對社會來說並不是好事,它說明我們這個社會的肌體有毛病了。一大筆社會財富,不得不用來幫助一部分社會成員(君子)來防範另一部分社會成員(小偷),做了無用功,變成內耗,而不能用來讓人類一致對外,比如發展科學開發宇宙。但天下事本來如此,有人要發展生產力,有人要戰爭;今天發明了抗生素,明天病菌有了抗藥性;發明了神奇的電腦,又伴生了討厭的電腦病毒;高度發達的社會,對付不了低成本的恐怖主義。至於門、鎖——竊賊,更是一對最古老的對抗,至少已經鬥了3 000年了。我但願防盜門行業衰落,我們都失業。這不是矯情,不幹這行可以幹別的嘛,幹遊艇、電動車、環保機械,相信我都能幹好。就像過去藥店常掛的對聯:“但願眾生皆無病,何妨架上藥生塵。”可惜,人的良好願望從來抗不過客觀規律,這麽說吧,遠的不敢說,至少1 000年內,“門”這個名詞不會從新華字典中消失。既然這樣,我們還是要把防盜門搞下去,而且幹得最好。

丁:好!從這段回答中,我們感受到淩總的哲人情懷。

淩:今天已經說油嘴了,幹脆再說幾句得罪同行的話吧。請用戶們不要把防盜門看得太神,再好的門也擋不住高明的小偷。按照公安部即將頒發的《GA/T73-94機械防盜鎖》規定,機械防盜門鎖分為A級、B級,B級一般用於特殊場合,市場上的防盜門大多使用A級鎖。A級鎖的防範性能怎樣?標準規定,其防破壞性開啟不少於15分鍾,而防技術性開啟不少於1分鍾。1分鍾!用戶肯定說:你開什麽玩笑?我花幾百元買一個防盜門,隻能防1分鍾,誰還要它呀。當然這個標準是偏低了,業內人士正在呼籲提高標準。但最本質的原因不是防盜門廠家沒本事,而是價格、方便性等諸多因素綜合的結果。銀行金庫的大門最保險,兩套門鎖相隔3米,必須兩人使用不同的鑰匙同時轉動才能開啟。這種門很保險,給老百姓用行不行?不說價格,單是開門的煩瑣也把用戶嚇跑了。更不用說一旦鑰匙丟失,那才麻煩呢。所以,永遠不要幻想能擋住一切小偷的防盜門,我們能做到的,是把小偷阻擋盡可能長的時間。

丁:非常感謝淩總直率、詳盡的回答,在采訪淩總前,我確實不知道防盜門中有這麽多的學問。

淩:用戶也不要被我的話嚇住了,上述防技術性開啟的最低時間是針對很高明的小偷而言的,普通小偷不會這麽快就得手。再說,業內有責任心的一些廠家,包括天樂,已經主動采用了高於公安部頒發標準的企業標準,比如,天樂防盜門的防技術性開啟是30分鍾,防破壞性開啟是180分鍾,這個標準足以讓絕大多數盜賊知難而退。當然,這樣勢必加大成本,價格也要上去。不過,用戶如果在防盜性和經濟性之間做取舍的話,應該更看重前者吧。否則,花幾百元買一個便宜門隻能當擺設,那不是花冤枉錢嗎。

丁:對,如果一次被盜,其損失就不止一個防盜門的價格了。

淩(提高聲音):我今天還要暴一點兒內幕,盡管有人會對我恨之入骨。據我所知,小偷在技術性開啟時,為了方便,常用口香糖等東西塞進鎖孔,把彈子托住。行竊後口香糖留在鎖內,主人就打不開了,於是便會找廠家索賠,要求售後服務。有些黑心廠家為了避免麻煩,幹脆使用單排彈子鎖,因為這種鎖根本不必使用口香糖,盜開非常容易,但不會留下證據。一旦被盜,廠家就會借口說“你肯定忘鎖門了”,等等。這些廠家根本沒有做人的道德!希望用戶提高警惕,不要上當,選擇防盜門時,首先要確保這種門不是使用單排彈子鎖。

……

田紅英和所有副總都在台下聽,常常禁不住鼓掌。淩子風的談話內容對業內來講多少有些犯忌,比較膽大,但對聽眾極有感染力,相信看過這次采訪的人,再買防盜門時會直奔天樂的品牌而來。

采訪已經進入餘興階段。

丁:說句題外話。聽說淩總的兒子寫了一個劇本《鄭和與西洋》,電影已經決定投拍,剛剛在北京開了新聞發布會。而你兒子田田今年隻有11歲!確實是難得的少年天才。

淩:有點兒小聰明吧。這部劇本我看過,的確有一點兒內涵,希望電影能拍成功。實際這部電影拍早了一點兒,應該是為2005年預備的,那時是鄭和下西洋600周年。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走在時間前邊了。

丁:評論界盛讚劇本的開放式結尾,其中一種曆史可能性是鄭和繼續西進,發現美洲大陸,於是世界曆史全部重寫。

淩:人類曆史在演進的過程中有多種可能。不過請不要認為“中國發現美洲”這種可能就一定更理想、更光明。如果中國人得到發現美洲的榮譽,很可能也會把西方殖民者的罪惡也攬過來了:屠殺印第安人和大洋洲土人、殘害黑人、在歐洲建立殖民地,如此等等。不要說什麽中華民族“天性和平”之類的話,人在某種特定環境中的行為常常由不得自己。

丁:是嗎?這是一個很新穎的論點,可是我不信,或者說我不願意相信。中華民族在最強大時也很少武力擴張呀。不過我們把這個話題拋開吧,那該是曆史學家和社會學家的事。謝謝淩先生接受我們的采訪。再見。

廖記者關了照明,丁記者和淩子風從台上走下來。

廖說:“據我看,今天的采訪不錯,有些出格――我是指對一般的采訪模式而言,不過也許它好就好在這一點,不拘一格、活潑、有感染力。我們剪裁時盡量保持這種風格。淩總你是員儒將啊!我真沒想到一個企業總經理,在商場中沉浮的人,對生活能有這樣深入的思考。”

淩子風說:“借你的話吹個牛吧,這輩子我本來應該當作家的,陰差陽錯,當了個商人。小生反串花臉,一不小心,小生腔就露出來了。”

廖記者恭維著:“多才多藝,多才多藝。要不兒子也天才,虎父無犬子嘛。”

“此話差矣,你該說‘虎母無犬子’,在田田身上,當媽的基因才是強勢基因。田田那點兒小聰明,得歸功到田董事長

身上。”

大家都笑了。田紅英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丈夫在采訪中神采飛揚,言辭侃侃,她聽著很解氣,很為丈夫自豪。看來,這次電視台宣傳的10萬元肯定不會白花。還有他說的那句“虎母無犬子”,明知隻是一句笑謔,但作為女人,仍然覺得心裏熨帖。

兩個記者說:這邊拍完了,我們要到車間抓幾個鏡頭,作為訪談的背景,剪輯時插進去。淩子風安排小玉帶他們去了。

他和妻子走進總經理室,田紅英笑著說:

“子風,你很行啊,這幾年練得油嘴滑舌。”

“沒問題,我都被打動了,何況用戶。”

淩子風讓她關上門,他要給李行長打個電話,2 500萬元貨款也是大事,得盡早籌劃。李行長在電話中先賀喜,說昨晚看了電視,知道田田的電影已經投拍,真不簡單。淩子風說:

“對,已經投拍,各方麵的反映還不錯,看來我在電影上投的500萬元不會瞎。還有一喜呢,天樂在全國質量大檢查中躋身前十名,省電視台要作重點宣傳,幾十個地方台聯播,省電視台的兩位記者剛剛對我搞完采訪。防盜門行業中重點宣傳的,全國唯我們一家。這麽一煽乎,明年天樂的產值估計能增加一個億。不過這樣資金就緊張了,老兄你得幫忙,給我弄2 500萬元,一年期就行。”

李行長對天樂的財務狀況很清楚,知道天樂發展的勢頭正勁,財務狀況很健康,但多年來一直沒有放緩擴張的步伐,所以資金很緊,能抵押的資產都抵押了。他沉吟著:“子風,你清楚,現在沒有抵押的貸款非常難弄。要貸款委員會集體決定,對追款實行終生責任製。可惜國內沒有風險貸款,對貸款限製太多,像天樂這樣的好企業,我們想貸都無法操作。”

“不難我能來求你?你放心,我的企業垮不了吧,不會讓你坐蘿卜的。李哥你說幫不幫忙吧,不幫,我把天樂的基本戶從商行遷出去,工行、建行和農行磨我好幾年啦。”

李行長淡淡地說:“行啊,隻要他們哪家不要抵押能給你2 500萬元,你盡管轉走。他們能解決?實打實說,咱市四大行,就商行的政策多少活絡一些。”

淩子風立即趁勢收蓬:“所以我第一個來找你嘛。其實我並不想天樂大擴張,天樂這10年來一步趕一步,一直沒歇腳,活得太累。我原想這兩年停下來喘喘氣,但送上門來的機會又不能硬推出去。等這次擴張完成,我就準備放慢步子,休整兩三年。到那時,資金就不會緊張了,那時商行想給我貸款,得你李哥來找我開後門。”他笑著,回到正題,“老李你費心,盡量操作一下,把這事運作成。我想在三個月內得到這筆貸款,估計那時候銷售**就要到了。明晚7點咱們在天福閣見麵,具體談談。”

“我盡量做工作吧。”

“明晚7點,天福閣。我不用再通知了吧。”

“不用,忘不了。”

掛了李行長的電話,淩子風馬上打電話讓財務趙總來。

田紅英問:“成了?”

淩子風說:“嗯,他答應做工作,就有八成把握。一是看在老交情的分兒上,再者他確實不敢讓天樂把基本戶從商行轉走,他擔不起這個損失。”

趙總進來,淩子風讓他親自去辦一張卡,名字寫李滿倉,那是李行長父親的名字。金額是99 999元,取這個數是圖吉利,是為了破“水滿則溢”的讖。他讓趙總抓緊辦好,明晚請客時就要用。

趙總說:“我沒異議。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職工們都成了小股東,能增加對公司的向心力。而且,這些都是分散股,不至於影響董事會的決策效率。說白了,大權不會旁落。”

田紅英沉默片刻,說:“商行的2 500萬元如果能解決,資金暫時不成問題,職工入股的事緩一緩再說吧。”

淩子風心中不快,他知道妻子心中的小九九。剛才他沒在正式會議上提這個建議,就是擔心在妻子這兒通不過。因為公司若擴了這1 000萬股,田家的股就占不到三分之二了,而這是妻子從來不願退讓的底線。當然她這麽做純屬自衛,並不是存有什麽深謀。這些年來,妻子在公司領導層中的影響遠不如丈夫,也就是說,如果夫妻之間有了矛盾,甚至攤牌,淩子風無論在董事會還是經理班子中,都可以掌握多數票。那麽,為了推翻董事會的決議,妻子必須掌握三分之二的股權(三分之二的多數可以隨時改組董事會)。

淩子風從來不曾設想夫妻會反目,而妻子這麽如履薄冰地守著這份權力,同樣是為了不會出現這一步―― 而不是為了有朝一日拋棄丈夫。對這一點,淩子風絕對相信。所以,盡管心

中不快,但他不願與妻子在這點上鬧氣。

趙總是公司的老人,很清楚田紅英內心的算計。他看看淩總,沒再說話。淩子風平靜地說:“那好,按董事長的意見,先不擴股。老趙你趕緊辦卡去吧。”

趕著把俗務辦完,晚上淩子風要到老地方,陪若平一個晚上。若平辭世已經20年了,塵事碌碌,一年365天中,隻有這一晚是完全屬於亡人的。淩子風十分看重這個晚上,毋寧說,塵世生活是演戲,而這一天才是真實的。當然這話過分了,他在塵世中的玩弄心機、鬥觥交錯可以說是演戲,但與妻子、田田、父母之間怎麽能是演戲?那就這麽說:與妻兒、父母的生活是今生的,而與何若平的感情是前生的。前生和今生互不抵觸。他對若平的情意絲毫不影響他對紅英的愛,他對紅英的愛也絲毫不影響他對若平的思念。

兒子放學回來,得意地說:“老爹,我今天完全遵循了你的諄諄教導,在學校一點兒也沒有翹尾巴,夾得可緊啦。好多同學,男的女的,都要對我進行個人崇拜,我堅決地拒

絕了。”

淩子風誇了他兩句,又說:“那個小尾巴連夾也不要夾,全部割掉才好。”

妻子說:“晚上你沒去陪倆記者?北京來的貴客,不要怠慢。”

“已經安排小玉陪女客小丁,營銷部小陳陪男客老廖,讓他們今晚玩痛快。我去反而受拘束。等他們離開前,你我作陪,隆重地請他們一場,不會怠慢的。”

“爸,你今晚不出去?那就陪我下圍棋,咱們有一個月沒過招了。”

當媽的不涼不酸地說:“田田別纏你爸,人家今晚有重要工作呢。”

田田很機警,馬上想到今天是若平阿姨的忌日,每逢這一天的晚上,爸爸都要到河邊去祭奠的,而媽媽照例要鬧點兒情緒。他忙說:“沒事,你去吧,星期天再找你下圍棋。今晚我將就著和媽媽玩跳棋吧,媽是個臭棋簍子,和媽下棋太沒勁了。”

淩子風想:真是個懂事的兒子啊。他摸摸兒子的腦袋,出門去了。

淩子風沒在家吃飯,也沒開車,步行去河邊的伴月酒家。路上他拐到若平爹租住的民房,門關著,他敲敲門,聽見保姆略帶驚慌的聲音:“誰呀,來啦來啦。”少頃門開了,若平爹和保姆都有點兒慌張,保姆的頭發有些散亂。淩子風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佯裝未見。

若平媽因腦出血去世,已經八九年了,這些年來一直是淩子風在照顧老頭,房子是他給租的,保姆也是他給找的。原來他找的是男保姆,但半年後老頭難為情地說:能不能換個女保姆,細心一點兒。淩子風悟出自己疏忽了,忽略了老頭的性要求。其實說性要求有點過分,一位醫生朋友告訴他,像若平爹這種年紀,70歲了,性能力已經銷磨殆盡,所以與其說是性欲,不如說是皮膚饑餓感。能經常挨著、摸著一具溫暖的女人身體,對老人孤寂的晚年是一種很好的心理治療。這之後他為若平爹換了個女保姆,50多歲的寡婦,長得還齊整,也幹淨。他沒有對保姆明確名分,隻是多加了200元工資,保姆就心滿意足地幹下去了。現在兩人常一起去河邊散步,恩恩愛愛的,儼然一對夫妻。淩子風正在考慮,如果兩人真對脾氣,處得好,就勸老頭把婚事辦了。

保姆說:“子風吃飯沒?薛姨這就做去,我們也沒吃呢。”

淩子風搖搖頭:“我要到伴月酒家去,今天是若平的忌日。”

若平爹臉紅了,他今年忘了女兒的忌日,忙說:“這咋說的,這咋說的,昨天我和你薛姨還念叨呢,今天咋給忘了。”

薛姨也忙為他掩飾:“是啊是啊,昨天你爸還在念叨呢。”

淩子風說:“沒事的。爹年紀大了,記性差,有我記住就行了。”

他同兩人告別,走出門,心中頗為感慨。若平去世時,她爹痛不欲生,對淩子風可以說是刻骨仇恨。他是當兵出身,脾氣暴,大罵:“你把我花一樣的閨女丟到河裏,你還有臉活著!”若平才死的頭幾年,每次淩子風去探望二老,都被老頭罵出門。淩子風默默忍受了,不聲不響地繼續探望、照料,直到被他們重新接受。現在,想起老頭對他的痛罵,反而覺得熨帖,他的罵說明他愛若平,說明這個世上並非隻有淩子風一人懷念若平。而如今呢……淩子風並不責備老頭偶爾忘了女兒的忌日,人老了,這不算什麽。他心中不快的是剛才老頭的掩飾,似乎他對女兒的感情是做給淩子風看的,有點兒假。

但願它不會被鏽蝕吧―― 天哪,千萬不要被鏽蝕。

伴月酒家在河中小島上,一架小橋通過去,河水的波光中閃著酒家的霓虹燈光。食客不算太多。他預訂的那個靠窗桌子上擺著一個牌子:已預訂。看見他進來,老板不聲不響地撤掉牌子,問:“還是按老樣子上菜?”

四個菜很快上來,都是家常菜,一盤炸花生,一盤變蛋,一盤麻辣豆腐,一盤五香驢肉。都是若平愛吃的,那時他們的錢包很癟,能吃到這樣的菜已經非常奢侈了,淩子風記得,他總共隻在飯店裏請過她一次,是若平被招工後,當時自己已經當了兩年工人,口袋裏多少有幾個閑錢。那晚要的就是這四個菜,若平吃得非常愉快,那次宴請一直是他美好的記憶。

老板又送來一瓶白酒,兩副杯子。淩子風把兩杯都倒滿,在心中喃喃一陣,然後碰杯,把一杯喝幹,另一杯灑在窗外的河水中。他一杯一杯地喝著,祭奠著。店中其他客人注意到了他的舉止,好奇地看著。角落裏有一個老人也在看他,六十七八歲的模樣,手背上長著老年斑,穿著黑色襯衫、黑色長褲,戴著墨鏡,吃飯時也不取下鏡子,似乎是個盲人。但他一直盯著淩子風往河水裏灑酒祭奠,看來又不像是瞎子。他麵前也放著幾盤菜,一瓶白酒,一杯一杯慢慢斟著。

淩子風沒有理會他人。今晚完全是屬於若平和他的,是他們的二人世界。酒勁兒慢慢湧上來,周圍的一切都落入虛空中,而他的意識慢慢膨脹,放大,像是踏入了另一個時空。心中的喃喃變成了低聲的自語,周圍的食客能聽到他在呼喚:若平,若平,這會兒你在哪兒?你能聽到我喊你嗎?淩子風是個無神論者,他很後悔這一點。他寧可相信鬼神,雖然幽冥相隔,終究還有一絲重逢的希望。

一瓶酒已經快要見底,這會兒淩子風喝酒的頻率減慢了,更多時間是端坐著,兩眼灼灼地看著窗外。燈光融入窗外的月色,疏星憂鬱地眨著眼。他仿佛聽見河灘上有絕望的喊聲:若平!若平!你在哪兒?那是他在喊,這喊聲穿越20年的時空,似乎還在河麵上回**。

店內的客人已經不再注意他了,他們笑著,說著,匯成低沉的嗡嗡聲,淩子風半醉的意識就像浮在這嗡嗡聲之上。隻有戴墨鏡的老人還在隔著鏡片專注地盯著他。然後那位老人起身,拎上酒瓶走過來。老人說:

“兩個喝悶酒的男人應該能說到一塊兒的。我能坐在這兒嗎?”

這會兒淩子風不想讓別人走進自己的封閉空間。但老人的聲音中有一種非常奇怪的親切感,就像是父親對他說話。他點點頭,示意老人坐下,喊服務員添上一副杯筷。

淩子風點點頭。

“我猜,是你的女人。”

淩子風又點點頭,突然想對一個外人傾訴一番,這些年他太苦了,這些心事不能對妻子說,對爹媽說也不合適,隻能一個人悶在心裏。現在,就把這個親切的老人當成傾訴對象吧。

他指指窗外:

“喏,就在這兒,對麵的河灘處,20年前死的。那時這兒還很荒涼,沒有橋,沒有飯店,隻長著一人深的荒草。我和若平來這兒遊泳,遊到島上玩。後來又遊回那邊河岸,正要換衣服,我忽然想起笛子落在島上了,就又遊回去。等我拿了笛子回來,若平卻不見了,我瘋一樣的喊,潛入水中找。一個小時後才找到她,已經沒氣了……”他頓住,端起酒杯一仰而盡,“我真該死,我他媽的去拿什麽笛子!”

他陷入了當時的情景:發覺若平落水後,他眼前一陣陣發黑,“永遠失去若平”的巨大恐懼壓著他,壓得他喘不過氣,在他焦灼徒勞的尋找中,這恐懼一點點硬化,變成不能逆轉的事實。他在水中摸到若平時,若平身上已經涼了。在他攥住若平胳臂的一刹那,她的冰冷順著他的手臂神經唰地傳過來,讓他一下子心涼了,結冰了,冰塊哢嚓嚓碎裂了……

老人同情地看著他,輕輕拍拍他的手背:“說吧,說吧,別窩在心裏,說說就暢快了。”他說,“她的水性不好,對吧。”

淩子風默然點頭。

“她帶著遊泳圈,對吧。你遊回小島後,她不小心把遊泳圈落在水裏,就下水去撈,結果滑到深水區了。”

淩子風看看他:“你猜得不錯,遊泳圈後來找到了,在十幾米外的一個洄水灣,她肯定是去撈遊泳圈,不幸滑到深水區了。但……你咋知道她帶有遊泳圈?”

老人默然片刻:“是那種廉價的塑料遊泳圈,上麵加蓋一行紅字‘本品不能做生命保險用’。很便宜的,大概一兩元錢吧。”他說,“你不必奇怪我知道這些,我也是那個時代過來的。我常回去看它。”

我就這樣介入了淩子風的生活。我不忍心讓他獨自在痛苦中踟躕。不過我也知道,我的介入勢必給他帶來新的痛苦,無法避免的。可我不能不做。我走上了舞台,但劇本不是我寫的,一隻無形的手在操控著舞台上眾生的行為。

其實我知道淩子風的一切、若平的一切,可不單單是關於一個遊泳圈的細節。我知道他們是1968年秋天結識的,那年淩子風是高三學生,20歲;何若平是初三學生,17歲。某某縣知青農場,深秋的原野。已經下鄉一個多月的淩子風正在搖耬種麥,三隻耬腿犁開鬆軟的黑土,金黃色的麥粒蹦蹦跳跳地鑽到土裏。一隻躲在壟溝裏的野兔被驚動,沒命地逃竄,十幾個知青吆喝著,歡天喜地地追趕。這時,農場新修的土路上遠遠走來一個姑娘,背著小小的行李卷,短發,圓臉,一對眼睛特別大。她好奇地東張西望,在追兔子的人群中找到熟人,就興高采烈地喊起來,然後扔下行李卷加入追趕。

下鄉後,往年的恩怨自不必提,而且兩人很快熱戀了。廣闊天地裏自有許多催生愛情的因素。澄碧的藍天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在城裏何曾見過這樣藍、這樣大的天空?),朝霞落日,二八月裏的巧雲。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路邊的紫穗槐開得熱烈,堰塘邊翻出的頭年生土上,蓖麻長得特別旺盛,為兩人的幽會撐起巨大的濃綠的亭蓋。若平喜歡讓淩子風在這樣的亭蓋下吹笛,而自己跑到堰塘對麵去聽。她說隔著水麵聽,笛聲就像順著水麵上滾過來的,而且經過水的過濾,笛聲特別純淨,特別清亮。

她最喜歡聽淩子風吹《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淩子風曾笑她不懂行,說這並不是笛子獨奏曲,沒有雙吐三吐滑音泛音這類技巧,體現不了演奏者的真正水平。若平承認自己不懂行,她隻是憑著本能去喜歡。她喜歡這首曲子的悠揚、空曠、流暢如歌。而且聽這首曲子時有一種奇怪的、很久遠的感覺,它像從時間深處傳過來的。

20年後,身家千萬的淩總在更為精致的條件下欣賞過不少好歌,高保真,環繞立體聲,靜音間。有些歌如李娜的《走進西藏》,也是可以傳世的好歌,其意境的悠遠,其聲音的穿透力,都是絕對一流的。但淩子風喜歡是喜歡,卻再也感受不到當年的那種震撼,那種刀刻入骨的感覺。他想,對美的欣賞也和心境的純淨有關啊。少年時那種潔白純淨的感覺一去不複返了。今天的人們每天經受著廣告轟炸、喜多芬、搖頭丸、網絡濫情等,早已經喪失了對美的銳敏感覺。

兩人在農場中熱戀了3年,又先後被招工,雖然拿到鐵飯碗了,但仍然位於社會的最底層,淩子風在100公裏外的鐵礦山當礦工,何若平在造紙廠當裁紙工。雖然窮,總算有一個可以擺婚床的地方了,兩人商定在1973年的國慶節結婚。

然後就是那場令人心碎的意外。

黑衣人(我)隔著墨鏡盯著他,品味著他的自責,品味著他對逝者的苦戀。淩子風在商場中已經搏殺10年,10年來遍地汙泥濁水,他的心靈已經被汙染了,獨獨留下一方淨土,若平被小心地供在這方淨土中。淩子風已經有八分醉了,喃喃地說著不連貫的話,

淩子風說:他比若平早回城兩年,後來等若平也回城後,曾對他說,在這兩年中她每時每刻都在盼著淩子風的來信,盼得很苦,很癡。每一封來信她都要看上二三十遍,直看到下一封信寄來。

他說:“我真悔呀。如果知道遊泳那天她會出意外,我會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她,把她抱在懷裏捧在手中。我會終生監督她不近水邊。可惜……要是那一天能重新來過,讓我付出什麽代價都行,我的全部家產,甚至拿我的命換她的命,我都樂意。”

他聽見黑衣人說:“其實我能做到這一點,能帶你回到過去。”

聲音不高,但很清晰。淩子風吃驚地問:“你說什麽?”

黑衣人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能帶你回到過去。對,時間旅行。它並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黑衣人看看對方懷疑的目光,笑了,“我知道你一半會兒不會相信。不過它很容易驗證的,走,到若平溺水的地方,我馬上驗證給你看。”

黑衣人喚過飯店老板,結了兩人的賬,攙著酒醉的淩子風走出去。老板疑慮地看著他倆的背影,覺得這個戴墨鏡穿黑衣的老人有點兒神秘,帶點兒鬼氣。淩子風是老板的熟客,是本市某公司的老總,每年都要出手大方地預定這個靠窗的座位。黑衣人這會兒帶他出去幹什麽?老板想喚住淩子風,但覺得自己的製止師出無名,猶豫中,兩個客人已經出門了。

外麵是八月的秋夜。月色空明。小島上是霓虹燈的天下,粉紅色的燈光擠走了月色。對岸的路燈映在水裏,排齊了往遠處延伸,與岸上的燈列形成對稱的圖景。20年前這兒可不是這樣,20年前這兒沒有任何燈光,隻有月色,月色中的垂柳、芭茅和葦子,月色中的河麵,月色中的笛聲,月色中的戀人。淩子風的腳步不太穩,不過冷風一吹,頭腦清醒多了。他問黑衣人:

“你剛才說什麽?你說能帶我回到過去,救出若平?”

我說:“我能帶你回到過去,至於救出若平……再說吧。”

我們沿小橋走到對岸,在垂柳樹邊停下。我說:“你看這柳樹已經有兩抱粗了,20年了,它也老了。你看這河麵,20年前水麵比這兒大,那時這兒帆船如雲,河邊有媽祖廟,是北方七省唯一的內陸媽祖廟。現在上遊修了水庫,船運已經絕跡了。再往前溯,1958年‘大躍進’時,大煉鋼鐵,學生們都來這兒淘鐵沙,你也來過,那時你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對不?小學生難免貪玩,你曾發明了一個遊戲:把短把小洋鍬順著水麵往前擲,圓弧形的鍬麵能起到水翼的作用,借著水翼的浮力,小洋鍬能衝很遠,小火箭似的。你和同學們迷上這個遊戲,每天回家前要玩上一會兒,直到一天,你被衝過來的小洋鍬砍傷了腳踝,在家睡了半個月。對不?”

“那時城裏人都在這條河拉水吃,因為河水比井水甜,尤其是各家茶館必然用河水。一排排木製的拉水車停在岸邊,挑水夫順著陡峭的台階,一桶桶把水挑上去,裝到水車裏,再用車拉走。這兒的百十級石階被桶裏濺出的水澆濕,從來沒有幹過,上麵長滿青苔。這些情景我想你肯定記得吧。”

我們掃視著月色下的河麵,陷入沉思。耳邊響起拉水車轔轔的響聲。挑水夫一步一步走上台階,在青石台階上磨出深深的腳印。時間被踩進腳印中,變成固化的曆史。

老人總是懷舊的。往年的經曆,即使是很普通的經曆,經過時間的磨洗,也會變成寶貴的記憶,親切、溫馨,讓你心中隱隱作痛。淩子風記得我說的一切,不過,一個45歲的壯年人還不能理解老人的蒼涼。而且這會兒他的心思全在若平那兒,盛不下這些黍離之思。他小心地催問:

“您說帶我回到過去?”

我說是的。走吧,到那邊,那是當年若平溺水的地方。我在途中停下,說,你看這兒,這兒曾發生過一個曆史事件呢。西漢末年,綠林起義,擁立劉玄為帝,登基大典就是在這片河灘上舉行的。我曾在時間旅行中順便參觀過,一場亂糟糟的鬧劇而已。扯遠了扯遠了,回到20年前吧。喏,就在這兒,當年你和若平從這兒下河遊泳的。

淩子風的酒勁兒已經差不多全醒了,感傷地盯著這片河岸。20年了,這一帶的景貌已經大變,他不確定是否真是在這兒。他不敢相信黑衣老人說的話,但又寧願這是真的,因為隻有相信這位老人,他才有希望再見若平一眼。黑衣老人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圓圓的,用手摩挲一下,說:

“注意,我們要返回了,要返回了,到20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