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A(之一)

本經曆起始點:1993年8月15日

早晨7點30分,天樂防盜門製造有限公司總經理、45歲的淩子風駕著他的別克君威,照例提前半個小時來到工廠。雖說是清晨,熱浪已經相當迫人,但他沒有開空調,而是大開車窗,讓熱風撲麵而來。天樂公司的年產值已經超過一個億了,但淩子風沒有改變他節儉的本性,那是他前35年的艱苦經曆鑄成的。

大門前,一個門衛立得標槍似的,正向他行注目禮。淩子風向他點點頭,把車開進去。這支門衛隊伍他在半年前就開始挑選了,比照儀仗隊的標準,個頭、模樣、素質都是一流的。他要讓用戶來公司的第一眼就受到強烈的視覺衝擊。門衛們都知道總經理的脾性,沒人敢在儀容上馬虎,因為淩總是個非常徹底的完美主義者,不允許公司哪個角落有瑕疵。部下們都知道他的一個習慣:如果淩總對哪個下屬的工作不滿意,就會把那人請去,和顏悅色地拉幾句家常,再親手給他削一個蘋果。淩子風削水果是一絕,削完了,果皮還完整地覆蓋著果實,果肉不會被手指弄髒。客人接過來,拉著果皮一提溜,一整根果皮就拉開了,其薄如紙,寬度均勻。淩子風是以此說明,任何小事,隻要盡心去幹,都能幹得盡善盡美。如果吃了他水果的人還不靈醒,那下一次就是降職或走人了。

淩子風把車停在左邊的停車場,下了車。停車場後是一塊巨型的廣告牌,上麵是他10年前擬定的公司宗旨:“務實創新,盡善盡美。”對麵車間的房頂上是巨型的霓虹燈,組成“天樂防盜門”五個大字。淩子風駐足欣賞了一會兒,難免有些感慨。10年啦,10年來的風雨頗令人回味。這兒原來是特種車輛廠的地盤,是一個省屬企業。當年他和田紅英(那時倆人還沒結婚)開始幹公司時,隻租了特車廠一個小車間的一半,兩個老板一個半工人(那半個工人是吃國家飯的,隻在晚上和星期天來做技術指導),誰見誰都撇著嘴笑。特車廠原來是很牛的國營大廠,但那時已經破敗了,不可逆轉地破敗了,職工們吃光了積蓄,窮相開始慢慢滲透到衣服和臉上。盡管如此,他們在“個體戶”麵前底氣依然很足,很有優越感,常常有意無意給天樂公司使幾個絆子。十年來寄人籬下,受的窩囊氣不可盡數。記得有一次,省裏給特車廠發了一點兒困難補助,算下來也就是每人兩三百元,就為了這幾個小錢的分配不均,特車廠的工人們鬧事,把廠大門鎖死,貼上封條,隻留一個走人的小邊門。那時天樂公司正好急著發一大批貨,貨箱無法從邊門出去。淩子風找特車廠的頭頭、領頭鬧事的工人,還有市領導,四處求告,全無用處。無奈之下,他隻好租了一台大吊車,把1 000套防盜門從封死的大門上一件件吊出去。天樂公司上下都憤憤不平,說要把吊車費從這個月的廠房租金中扣出來。淩子風說不要扣,先放這兒,總有一天讓他們還這個賬。10年後,他們終於把特車廠整個吃掉。在談成的1 500萬元的價格(這個價錢確實便宜,光是特車廠的地皮也值1 500萬元啊)中,淩子風提出要把當年的600元吊車費扣除。當然不會真的扣除,但他把這事重新抖出來,弄得特車廠的頭頭們滿臉通紅,也算是報了一箭之仇。

想想公司這些年的發展,真有點兒做夢的感覺。10年前,天樂公司的啟動資金是7萬元,其中6萬是田紅英及她父母的,淩子風隻占1萬元。就這1萬元還是借的,他那時剛剛大學畢業,每月工資60多元,連雙皮鞋都舍不得買。現在公司淨資產已經有4 000萬元,在全市範圍內也算利稅大戶了。10年前田紅英鼓動他離開國營工廠幹個體時,咋能想到今天?

淩子風倒是比較清醒,常給公司的人講“居安思危”,講“順境中想逆境”,但平心而論,有這樣驕人的業績,心中沒有一點兒驕矜之氣也是不可能的。

清潔工已經下班,正在一樓的門廳裏開下班前的碰頭會,一色的紅色中式職業裝,非常漂亮,也是辦公樓的一道風景。看見總經理,她們都用目光向他微笑。淩子風也用目光向她們致意。辦公樓裏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總經理室的門已經打開,空調調定在27攝氏度,這是淩子風規定的標準溫度(為了省電),一杯剛沏的綠茶在紅木辦公桌上冒著熱氣。桌上放著一疊他今天應該優先處理的文件。這些工作是秘書小玉做的,她一向是辦公樓中第一個上班的人。

隔壁董事長辦公室的門也開著,淩子風踱過去。小玉正在那兒擦牆上的十幾塊銅牌,都是公司曆年來的獎牌或各種質量認證的證書等。小玉仍是一身藕荷色西服裙,身段婀娜,一頭黑發垂瀉而下,肉色絲襪發出玉石般的光澤。隨著她用力擦拭,腰凹處的曲線迷人地**漾著。小玉回頭笑著說:

“淩總好。幾份文件已經放到你桌上了,今天有幾件大事要處理。我把這兒打掃好就過去,董事長今天要回來,可不能讓她挑到我的毛病!”

董事長是淩子風的妻子田紅英。在公司創建早期田紅英出了大力,在幾個重要關口起的作用甚至超過了淩子風。至少說,沒有田紅英的煽動,淩子風不會下決心扔掉國營工廠的鐵飯碗;沒有田家投資的6萬元,公司在草創期間也玩不轉。但公司發展起來後,田紅英這個董事長實際上是半退休狀態。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已經應付不了一個現代化的企業,所以寧可躲在幕後,寧可去做家庭主婦,把公司全托付給丈夫。妻子常笑著說,在整個公司裏,她隻用管住一個人就行了。

所以,董事長辦公室大半時間空著。但小玉對這間辦公室的衛生從來不敢懈怠,除了督促清潔工人,有時還會親自動手。這個26歲的姑娘很有心計,她心裏清楚,應付好董事長,比應付淩總更為困難,也更為重要。這裏有那麽一個因素在作怪:性別。女人和女人最容易成為敵人,何況小玉和田紅英之間,更是注定要成為敵人的。

原因很簡單,小玉已經愛上了淩子風,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淩子風對著小玉的背影輕輕搖搖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當然知道小玉對自己的情意,隻是這層窗戶紙還沒戳破。他也知道,妻子對小玉已經是高度警惕,倒不是她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不,一點兒也沒有,至少到目前為止,淩子風和小玉之間沒有任何逾禮的言辭行為。田紅英的警惕是本能的,是“妻子”對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的本能反應。她所說的“在公司裏隻用管住一個人”,實際上主要就是這方麵的工作。

淩子風對此頗為頭痛。他當然不會拋棄結發妻子,把小玉迎娶進家。但若是任小玉的單相思發展下去,勢必會造成小玉(公司秘書)與妻子(董事長)的敵對。他不願意為此失去一個稱職的秘書。

而且……捫心自問,他內心難以舍棄的,僅僅是一個秘書嗎?小玉很漂亮,性情溫和,聲音圓潤悅耳,飽含露水。看著她的倩影在眼前遊動,他能感到精神上的愉悅。她很有分寸地、鍥而不舍地表露著對淩子風的愛,這種愛意像春風一樣輕柔,與田紅英帶三分霸氣的愛相比,別有一番滋味。小玉常使他想起他的初戀何若平。若平在他們結婚前夕不幸溺水身亡,給他留下了終生的痛。

淩子風知道,為公司的大局著想,他最好立即更換秘書,給小玉換換工作,讓她離自己遠一點兒,或幹脆讓她離開天樂公司,那才是釜底抽薪。不過他一直沒有下最後的決斷。他想,也許自己已悄悄愛上了小玉,隻不過自己不敢承認罷了。

小玉進來了,她要在公司副總碰頭會前做完例行匯報。第一件事:國家質檢總局組織的對全國防盜門行業的質量大檢查已經有了正式的結果,天樂躋身前十名,排名第六。省電視台決定以天樂為樣板做重點宣傳,這台節目除了省電視台播出外,還將在幾十個地方台聯合轉播。收費卻相當低廉,隻有10萬元(不包括台麵下的花費),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電視台的人員今天就到,和田董事長及兒子淩田田坐同一個航班。

這些情況淩子風已經知道,說起來,這塊餡餅能落到天樂頭上,是幾種因素聯合作用的結果。第一個因素:排名在天樂之前的那些防盜門廠家本來名氣就大,對電視台許諾的宣傳不太在意,至少是這一次沒有表示出足夠的熱切,反應不夠快;排名在天樂之後的廠家規模還小,有種種不定因素(誰都知道,處在資本積累初期的公司都有“原罪”),電視台不太願意和他們打交道。就這麽著,排名第六的天樂公司反倒成了電視台的首選。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兒子田田,他創作的劇本《鄭和與西洋》已經決定投入拍攝,剛剛在京開了新聞發布會。劇作者是一個11歲的中學生,這則新聞本身就極有賣點,也增加了電視台對天樂的關注。電視台的廖記者說過,他們設想,對天樂進行宣傳時,要把田田的新聞糅合進去。

第三個因素就是田紅英的活動能力了。淩子風素知妻子的潑辣能幹,但他一向認為田紅英的活動舞台是在社會中下層,是在那些滿口粗話、愛喝酒罵娘、愛講江湖義氣的人群中間。半個月前,田紅英自告奮勇要護送田田進京,同時到電視台去“活動”,淩子風著實有點兒擔心。沒想到她真把這兩件事跑成了。

這是妻子為天樂立的又一樁大功。在這場宣傳攻勢後,天樂的銷售額很可能要翻一番,增加一個億。成立10年的天樂公司又要跨上一層台階了,這一步走得好,淩子風就敢向國內最強的同行廠家叫板。一會兒的經理辦公會上,他準備討論應對這個銷售**的行動計劃。

小玉提醒第二件事:董事長和田田是今天下午3點的飛機,電視台的廖記者和丁記者同機到達。市裏對田田這個“天才小作家”非常看重,市政府宣傳部、市教委和地方報刊電視台都要派人迎接,對田田進行采訪。說不定對淩總也會有個采訪,你看是否準備一下?

淩子風點點頭,說我已經做了一點準備。

差5分8點,公司副總們馬上要來開碰頭會。小玉在旁邊坐下,攤開經理日誌,準備做例行的記錄,忽然她抬起頭突兀地說:

“淩總,我這個秘書恐怕幹不長啦。”淩子風抬頭看看她,小玉抿嘴一笑,“你太太出差這十幾天,一直派人盯我的稍,一天24小時的監視。”

她這會兒說的是“你太太”,而沒有用董事長的官稱。淩子風知道這個措辭是有意的。他已經知道這件事,而且知道盯梢的人是誰:營銷部的老曲。七八天前就有人把這個消息捅給他了,他當時一笑了之,說:“這是當妻子的權利嘛,是在幫我呢,免得我萬一管不住自己,犯下什麽錯。且由她去,你們全當不知道。”

小玉又笑著說:“淩總,我走後,你再找秘書就找男的。要找女的,就得是個醜八怪,50歲以上的,省得董事長不放心。”

淩子風淡淡地說:“董事長從不幹涉我用人,你隻管把自己的工作幹好。噢對了,你通知副總們今天不開碰頭會了,電視台宣傳的事太大,我得再籌劃籌劃。”

小玉抿嘴一笑,顯然淩總的表態讓她心裏很滋潤。她出去了,在外間打電話通知各副總。她剛才那番話並不是脫口而出,淩子風能看透她的小心計―― 她是用漸進式的辦法往董事長和總經理之間打楔子。也許她巴不得淩子風和妻子鬧翻,然後拋棄天樂總經理的寶座,帶上她遠走天涯,另辟一塊新天地。小玉的情是很癡的,不過從用心上說有一點兒“居心不良”的味道。

淩子風忽然覺得有點兒煩悶,站起來在屋內踱步。田紅英比他小8歲,是個很“旺夫”的女人,沒有她,絕對沒有天樂公司的今天。田紅英也是個非常顧家的女人,如今在她心目中,事業和財產倒是次要的,丈夫和兒子絕對放在第一位。她對別人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功就是找了個好丈夫,生了個好兒子。做女人的,隻要有這兩條,就足以傲視群雌了。她對丈夫的愛十分強大,也稍顯霸道,八爪章魚似的叫人透不過氣來。田紅英沒有多少文化,但在大事上很有心勁兒,比如,她對天樂的財務不怎麽管,基本上放手給丈夫,更不會管丈夫的個人花銷。但她在公司股權結構上一直拿得很穩,從不提把夫妻兩人的股權合而為一,而是保持公司初創期的股權結構:她(及田家)占67%,丈夫占23%(按淩子風當時投的1萬元是占不到這個比例的,但田紅英獎了他一些技術股),其他人占10%。在幾次股權變更中,她非常堅定地維持著67%這條底線,絕不後退,這樣,她就始終控製著公司的絕對權力,因為公司章程中規定,重大事項的決定要三分之二的股權同意。這個權力她倒是從沒有使用過,但不使用並不等於放棄。她是絕對不會放棄這柄達摩克利斯之劍的。

對於妻子這些隱秘的心計,淩子風向來是一笑置之。當然,他心中會隱有不快,也是難以避免的。

老板桌邊上放著一個碩大的水晶掌中寶,一隻手掌托著地球儀。淩子風隨手撥一下,地球儀飛快地旋轉著,球上的時間經線幻化成一片黑影。再反向撥一下,時間又飛快地倒退回去。撥弄著水晶掌中寶,淩子風有點兒乘坐時間機器的感覺。他想,一個人要真是能在時間之河中自由穿梭,那該多麽愜意。

他忽然想到明天就是8月16號,是何若平的忌日。時光匆匆,轉眼之間,若平已經去世20年了。時間並沒有淡化他心中的哀痛,每年這一天的晚上,他都會扔掉世俗的一切,暫時忘掉妻子、兒子、公司,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沉浸在對若平的悼念中。連田紅英也熟悉了這個周期,承認在這個時間段中,她是沒辦法和死去的何若平競爭的,所以她就很聰明地躲開了。今年因為那兩件大事(電視台宣傳和兒子的電影),淩子風一時忽略了這個日子。不過不要緊,他對若平的思念已經變成生理性的反應,大腦忘了,情緒就會來提醒。剛才那波沒有來由的煩悶和感傷之潮,其實就是潛意識的反應。

剛才小玉的挑逗(小玉那番話很含蓄,但實際是明白無疑的挑逗)在他心中激起了幾絲漣漪,但這會兒他已經心如止水了。他的心中太滿,除了盛著妻子、兒子(這個天才兒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可是很重啊),還有一大片是留給若平的。沒有餘地再盛一個年輕姑娘的愛情。他想,恐怕該把這事挑明,讓小玉不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

下午3點,淩子風開著車來到機場。小玉說的那些人也都先後到了,有市委宣傳部的一位科長、市教委副主任老金、電視台一位攝影記者、晚報社和日報社兩位文字記者。見了淩子風,大家都過來握手,說淩總你有這麽一個天才兒子,真給家鄉爭光了。金主任和淩子風是高中同學,彼此很熟,笑著說:子風你別保守,介紹介紹經驗,咋會日弄出這麽一個小天才,是“種”好,還是施肥有竅門?淩子風見兩個女記者離得較遠,低聲說:我看是“種”好的成分大些,咋,想不想借種?老金笑著捶他一拳,說:這個經驗我就不學啦,兒子再笨,還是自己的“種”好。

說笑著,波音737降落了,大家擁上去,艙門打開,田紅英知道今天有人迎接,拉著田田最先露麵。妻子穿著一件高領旗袍,打扮得珠光寶氣,頭發也像是剛做過的;田田上身穿一件文化衫,寫著:在時間之河中徜徉。下身是牛仔褲,一臉滿不在乎的笑容。舷梯下邊鎂光燈閃成一片,大家依次同母子倆握手。淩子風沒有忘記自己的主要目標,抱了一下兒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後邊的電視台記者身上。田紅英介紹,男的是廖記者,女的是丁記者,他倆可是電視台的大牌記者!淩子風同二人熱烈握手,說歡迎歡迎。廖記者有40多歲,表情沉穩,手裏提著攝影器材。丁記者30歲左右,長得很漂亮。她笑著說:“我該先向淩總賀喜呀,今天你是雙喜臨門。”淩子風說:“謝謝,其中一喜可是你們兩位貴客帶來的。相信在你們的宣傳之後,天樂公司會借勢來一次大擴張。大恩不言謝,容當後報。”

他們沒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反正在北京時,田紅英早把這事說透了。淩子風說:“二位記者請先到賓館吧,內人和兒子還得在機場休息室耽擱一會兒,因為本市的記者要對田田進行采訪。你們知道的,都是老套路,既然田田在北京上了鏡頭,本地記者總得挖一些資料,對付出一篇報道。”

廖記者說:“不急不急,咱們都參加吧,采訪完一塊兒回去。”

大夥兒來到休息室,記者們把田田圍在中間。這小子天生膽大,又到北京經過一次實戰的新聞發布會,對這個場麵一點兒也不怵,笑眯眯地對著話筒和鏡頭。日報社記者說:“田田,我們都看了關於投拍電影《鄭和與西洋》的新聞發布會,某某文化集團公司承拍,某某著名導演執導,而你這個劇作者隻是個11歲的孩子。確實難得呀,請問你是如何取得這樣的成功的?”

田田看看老爹,笑著說:“這個問題我在北京已經回答過啦。要說成功的原因有三個。第一我確實有點兒小聰明,寫出了一部還說得過去的劇本。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爹媽的投資,他們為這部電影投了500萬元,有這500萬元墊底,製片公司就不怕賠錢。這次我到北京、西安,接觸了幾家製片公司,才知道電影界是大腕兒們富,製片廠窮,有的廠家,接待室的沙發破得露著彈簧。所以我得首先感謝爹媽的投資,有了這500萬元,劇本差點兒也有人拍。第三個因素是我的年紀,有賣點,能可勁兒炒作,以後賣拷貝就容易些。”

淩子風隱去嘴邊的笑意,心想田田這小子,半月不見,真得刮目相看了。那位記者沒想到11歲的被采訪者能說得頭頭是道,也給激得興奮了,接著問:“這是田田謙虛啊。你的劇本一點兒不差,我知道評論界有人說這是一部精品,說作品中有超越作者年齡的蒼涼。甚至誇獎你的劇本是一字不能易。”

田田笑得更頑皮了:“炒作,那都是製片公司安排的炒作。寫電影劇本不比發表小說,又不是最終成品,有什麽一字不易的?我寫的隻是電影文學劇本,又不是分鏡頭劇本。不過導演說,電影的大輪廓就按我的劇本來,不會變多少,這點兒倒是真的。”

“田田真是虛懷若穀啊!評論界還盛讚劇本的開放式結尾,討論了鄭和下西洋的各種可能,其中一個可能是鄭和繼續西進,發現了美洲大陸,於是世界曆史徹底重寫。而真實的結尾是:鄭和到非洲東海岸就打道回府了,錯過了非常難得的曆史機遇。這種警示式的構思確實值得中華民族進行反思。”

“其實這個結尾是我爸爸的建議。我的劇本吸收了我爸爸不少好的建議,他也是劇本的實際作者。”

淩子風暗叫一聲不好。倒不是說田田的話不是實情,淩子風對兒子這部劇本確實非常重視,和兒子進行過幾次深入的討論,還特意邀請了幾位作家朋友,搞了三次專題文藝沙龍。他對兒子的設計是: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就必須要打響。但如果把這些情況抖摟出去,製片公司對田田的包裝效果就要打折扣了,因為他們對田田的宣傳定位是“少年天才”,它將是這部電影的一大賣點,相信會有不少觀眾(那些希望自家兒女也是天才的父母們)會衝著這點去買電影票。出於商業化的考慮,淩子風同意製片公司的這種包裝。所以田田今天的坦率未免不合時宜,畢竟是11歲的孩子嘛。淩子風及時地插進去:

“我兒子今天是謙虛過度了。不錯,我曾和兒子討論過這個劇本,也曾說過:要是鄭和能繼續西進,發現美洲大陸,那曆史就得重寫了。我也就這麽隨便一說,沒想到田田真把它組織進劇本中了,而且還構建出那麽富有說服力的情節。所以,這個構思的所有權仍然是淩田田的,我可不敢貪兒子之功,據為己有。”田田看樣子還想說什麽,淩子風用眼色止住了他。“各位還有什麽問題嗎?如果沒有,我們就要回家了,田田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想他快想瘋了。”

淩子風先把兩位電視台記者送到賓館,小玉已經在那兒等候。淩子風對記者說:“你們先休息一下,然後讓小玉先帶你們轉轉市內的幾個景點,晚上由小玉陪你們吃個便飯,好好放鬆一下。明天咱們再談工作。我得先陪兒子回趟家,見見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田田可是他們的心肝啊!”

兩位記者說:“淩總你去忙,送田田見爺爺奶奶也是大事,常言說隔代親,何況這麽優秀的孫子,擱誰誰不疼?”

淩子風對小玉說:“兩位貴客可托付給你了,他們要是有半點兒不滿意,你就去寫辭職報告吧。”小玉笑著說:“董事長和淩總盡管放心,我保證把二位招待好。”

淩子風讓小玉來接待是有用意的,如今很多客人,主要是男客,太厚顏了,吃飽喝足之外還要特殊服務,而且凡是敢提出非分要求的人大都是不能得罪的,淩子風隻能采取“內外有別”的辦法:對內極嚴,決不允許員工在公司經營中涉足色情活動;但對客人隻能遂其所願。電視台的記者們大概不會這樣,特別是在有女客陪伴的情況下,但也說不準。拿不準時淩子風就安排小玉去接待,麵對一個優雅美貌、有大家風度的姑娘,男客們多半會收斂一些,即使有什麽不滿之處,一般也不會發作。

離開賓館,淩子風才撈上和妻兒說話的機會。他說田田,這一趟西安、北京之行怎麽樣,大開眼界吧。田田說該看的地方全看了,大小雁塔、碑林,半坡博物館、唐陵、故宮、長城、天文館、科技館……還有西影、北影、八一和兒影,電視台的演播大廳,都去過了,玩得真痛快!

“學習呢?課本看沒看?你落下20天的功課可不好補。”

妻子說:“看著呢,除了談劇本那幾天太忙顧不上看,其他時間一直沒丟。”

淩子風笑著說:“紅英你這回又立大功了,誰說騍馬不能上陣,我看比兒馬還強。”

田紅英得意地說:“功不功的,總算把電視台宣傳的事跑成了,花費還不算太大,這兩個電視台記者胃口不是太貪。”

淩子風截住她:“工作上的事明天到辦公室說,今天隻享受天倫之樂。”

他不想讓兒子過早接觸到這些台麵之下的東西。妻子領會了他的用意,把話題扯開了。

田田的爺爺奶奶還住在老市區的舊宅子裏。這些年淩子風已經有財力為他們起一幢新居,但爹媽執意不讓,說俺倆都是八十幾的人了,造個新房又能住幾年?老房子住慣了,鄰居也熟,要是換個地方,人生地不熟,坐軟監似的多難受。你們別再提給俺倆換房子,省下錢辦正經事,隻要經常回來看看,俺們就知足了。淩子風拗不過,隻好遂老人的願。

田田的奶奶身板兒還行,腰不彎耳不聾,走路一陣風。田田的爺爺身體不行,尤其是兩年前得了老年癡呆症,經常犯渾,一犯渾就說些神神叨叨的話。有次清早醒來,他急匆匆地催老伴快準備,說:“四嬸說今天和咱們一起去逛廟會,牛車都備好啦。”他說的那個四嬸過世30多年了,墳上的樹都成抱粗了,田田奶奶說他犯糊塗,他還不服,一個勁兒說:“牛車就在門口等著呢,等了半天啦。”田田奶奶隻好攙著他到大門口,馬路上小車大車跑得正歡,都是“電驢子”,哪兒有牛車的影兒?他瞪大眼看了半天,隻好自己給自己下台階,說:“我記錯了,那是昨天的事,昨天咱們已經去過了,四嬸和我在牛車上還嘮了半天嗑呢。”

田紅英迷信,說:“聽你爹說這些白日見鬼的話,心裏老是寒凜凜的。說不定,人老了真能看見陰間的親人?四奶的魂真能回家?你爹媽住的是老宅子,陰氣重,有這檔子事也說不定。”

淩子風笑她:“真扯淡,哪兒有什麽鬼神。尤其是咱中國不會有,就算世上真有鬼,也被‘**’橫掃嚇跑了,千秋萬世不敢回頭。”

不過淩子風有點兒羨慕老爹,人老了,意識就自由了,可以脫離肉體,在時間之河裏自由徜徉。能在今天的車水馬龍中看到50年前的牛車,也能和30年前去世的親人交談。他巴不得自己也能這樣,那他就能返回過去,和何若平見麵了。

今天老爹沒犯渾,看到寶貝孫子回來,高興得眉開眼笑。他甚至知道孫子寫了個劇本,北京有人要將劇本拍成電影。他拉著孫子的手,誇田田從小就聰明:“我早就知道田田是個天才。你們忘沒忘,他3歲就會開房門自己溜出去?”

田田奶奶笑了,說:“咋不記得?就像昨兒個的事,轉眼已經8年了。”

淩子風得兒子晚,田田出生時,爺爺奶奶都是70多歲的人了,淩子風不讓他們帶孩子,但田田奶奶不依,非要自己帶。70歲才見到孫輩人,能不親?親得都出格了。田田從小就野,學會走路後簡直不願在屋裏待,田田奶奶做飯時必須把門鎖上。不久他學會自己開彈簧鎖,關不住了。沒辦法,淩子風就在門的高處安了一個插銷,那個高度他再長5年也夠不到,心想這下子能把他管住了,能安生兩年了。但田田確實鬼靈精,竟然很快想出了辦法,他搬一個小凳子,站上去,用一根木棍把插銷捅開。插銷用棍子很不好捅的,因為必須先把插銷的彎脖子挑成水平,再向一邊撥,才能撥開。但田田耐心地捅著,終於成功了。然後他如遇大赦般咯咯笑著逃出家門。奶奶發現後忙出門追趕,不小心把腳扭了。等淩子風回家,老娘的腳踝腫得像大饅頭。但田田奶奶不說腳疼,隻是得意地誇孫子:田田真聰明,這小崽子真鬼!長大一定有出息!田田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趴在奶奶身邊,用小嘴吹奶奶腫著的腳踝,心疼地問:“奶奶你疼不疼?我吹吹你就不疼啦。”看著他的乖樣子,淩子風沒忍心訓他。

田紅英笑著捅捅兒子:“奶奶說的都是你當年的英雄事跡,還記得不?”

田田認真想了想,搖搖頭說:“沒印象了,聽你們說這些,就像是聽我上輩子的事。”

田田奶奶留他們吃了晚飯。飯後淩子風說要去田田外公家,他們也想外孫了。田田爺爺舍不得孫子走,拉著田田的手,笑眯眯地盯著他,忽然說了一句很明白的糊塗話:

“可惜若平死得早,她也是個好女人,是宜男相。那時還準生二胎,不然田田能有個弟弟妹妹,免得太孤單。”

這句話說得太突兀,屋裏氣氛一時有點兒凝滯。田田奶奶見兒子有點兒傷感,而兒媳有點兒不快,忙說:“老東西你又犯渾啦!今天是喜日子,不說這些傷心事。再說,”她忍俊不禁地笑著,“真要是子風娶了若平,哪裏還有田田?你還說什麽給田田添個弟妹,真真地說胡話。”

田田爺爺想不明白這個理:“為啥兒子和若平結婚就不會有田田?”他仰著臉皺著眉頭努力地想。淩子風笑了,說:“看來我爸一時兒半會兒想不通這個問題,我們先走了,讓爸靜下心來想吧。”

三人上了車,田田大驚小怪地說:“原來我沒出生前就經了一場劫難啊!想想真是後怕呀,這個世上差點兒沒我這個人了,《鄭和與西洋》也沒人寫啦!”但他爹媽沒有響應他的笑話。田田爺爺的那番話觸動了淩子風內心深處的傷疤,再者,他也知道妻子正為此不高興。她一向是這樣,不高興聽家裏人提起何若平的事,一聽就影響情緒。有次在**淩子風數落她:

“你這是吃的哪門子幹醋啊,若平是過世快20年的人了。”

田紅英腦袋拱到丈夫懷裏,幽幽地說:

“若平那麽可憐,花沒**就落了,我怎能吃她的醋?不過我總有一個想法:我這輩子鐵定跟你一家,再不會跟另一個男人的;可你爹媽老是把若平當成你的原配,隻是因為意外才換了我。要是你真的和若平結婚在前,那不把我給閃下了?一想到這兒,我心裏就不踏實,有點兒後怕,有點兒發虛。”

淩子風臭她:“如果我和若平結婚在前,說不定你我根本不會認識,既然不認識,哪裏說得上閃下不閃下。你這純粹是邏輯混亂。”他又開玩笑,“你這麽漂亮性感的女人能剩得下?沒有淩子風,就有王子風、張子風來疼你。”

不過這番話讓他知道了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田紅英是個性格很奇怪的女人,恐怕隻有中國這樣的男權社會中才會有這樣的女人。她怎麽著也算得上個女強人吧,在夫妻的相處中屬於強勢一方,在小兩口的小鬥爭中總要占到上風才罷手;但她又對丈夫(兒子)很依賴,甚至可以說,她是依附於丈夫而存在的。她的人生奮鬥,她的千萬家產,都是因為丈夫才有存在的價值。而實際上呢,如果單從財產構成說,淩子風隻是妻子的打工仔而已。

想到這一點,淩子風就能原諒妻子的一切毛病:她的霸道,她的吃幹醋,她的玩心機(比如盯小玉的梢),等等。這會兒淩子風扶著方向盤對後排的田田說:

“別瞎感慨了,你能發感慨就證明你存在,你既然已經存在就不會不存在。今天是喜日子,別提過去的事。”

田田雖然少不更事,但很機敏,知道這個話會在媽媽心中激起不快,笑著說了一句:“爸,你說話很有哲理呢。”便閉口不說了。

田田外公家比淩家豪華多了,占地五畝的大院子,院裏有魚池、花圃、果樹林,西洋風格的樓房,上下三層,有700多平方米。田家在投資天樂公司後,還一直承擔著向公司供貨。但三年前,為了規範公司的運作,凡是與公司有親屬關係的分供方都勸其退出,二老退出後幹脆不做生意了,回家養老,反正他們從天樂股份上賺的錢,兩輩子也吃喝不完。現在田田外公自稱海陸空三軍總司令,家裏養著魚、鴿子、狗、貓,總數近百隻,每天比做生意時還忙。由於家裏有這些硬件,田田平時回外公家更多一些,小孩子畢竟愛狗愛貓愛玩愛熱鬧。不光是兒子,就連淩子風也願意多在嶽父母家停留,因為這裏一切方便:洗澡方便(這兩年他已經變“修”了,一天不洗澡就過不去),院子寬闊可以停車,有電腦有傳真可以辦公。時間長了,田田奶奶不樂意了,半真半假地說:

“我看淩田田光惦記著回外婆家,幹脆改姓田吧。”

自打聽了這番話,淩子風很警惕。他想自己的父母本來完全有資格向兒子要這些東西的,如果因為父母的責己而造成兒孫的疏遠,那對他們太不公平了。以後他便非常注意回兩個家的時間平衡,絕不厚此薄彼。

外公外婆對田田的凱旋更是樂得不知高低,說:“田田,你真給外公外婆爭臉了,說吧,獎你什麽?5 000元以內你盡管說。”不料田田比他們更氣派,說:“外公,外婆,我已經今非昔比了,劇本稿費是6萬元,很快就要到手了。現在該我給你倆買東西了,你倆想要什麽禮物?3萬元以內盡管說,留3萬元我給爺爺奶奶。”

外婆笑眯雙眼,說:“田田說話多有氣派!多孝順!田田,俺倆啥禮物也不要,有你這份心就行了。”

田田和貓狗鴿子玩了一會兒後,貓在自己臥室裏給同學打電話。同學們尤其是女同學們自然非常興奮,陳晶一聽是淩田田的電話就歡呼起來,說:“田田,你可是大名人了,我們都在電視上看見你了。我真不敢相信你會主動給我打電話。”田田笑著臭她:“看你那德行,我會那樣得意忘形,狗眼看人低?”

外婆在一樓的客廳裏喊:“田田!打開你屋裏的電視,地方台正在播對你的采訪呢。”田田扒在二樓欄杆上說:“你們看吧,我不看,反正就那麽回事,我給同學打電話呢。”

二老擠在沙發上伸長脖子看采訪,真正看得得意忘形,不時爆出一陣大笑,外加幾句評論:“這小崽子!看他恣的!你看他還滿謙虛呢。”

淩子風和妻子也看了一會兒電視,回到自己的臥室。今天太晚了,他們不打算回家了。淩子風見妻子仍麵有不快,知道她病根是在哪裏,淡淡地說:“別不高興了,爹已經老糊塗了,你和他較什麽真?再說他也沒有說錯什麽話。”

田紅英悻悻地說:“他是沒說什麽錯話,不過在你爹媽眼裏,何若平才是最正統的淩家媳婦,弄得我倒像是個填房,這輩子得低她一頭。我受不了這個窩囊氣。”

淩子風被“填房”這個詞逗笑了:“雞腸狗肚,哪像一個董事長的胸襟?填房!虧你想得出來。”

田紅英確實有點兒惱火,惱火的原因很複雜,難以用言語撕掰清。明天是何若平的忌日,這日子田紅英比淩子風記得還清楚。因為每逢這一天淩子風就會短暫地“出家”,完全沉浸在對“亡妻”的悼念中。並不是田紅英心眼狹小,容不得一個死去20年的女人。但是,看著丈夫會突然變成陌生人,變成一個女鬼的丈夫,這事總有那麽一點兒恐怖。而且每年一次,一次也逃不脫。今年有這兩樁大喜事,田紅英企盼它們會衝淡丈夫的記憶,把丈夫的例行發作岔過去。但看來是岔不過去了,不但丈夫沒忘,連半傻的公爹都沒忘。一個活女人(一個很有女人味兒的活女人。這些年田紅英對打扮自己可沒少花力氣)硬是鬥不過一個死女人,你說喪氣不喪氣。

淩子風不再理會妻子的情緒,開始說正事,他說:“紅英你又立大功啦。其實我挺不服氣的,我一向覺得我管理公司比你有水平,可是幾次節骨眼兒上都是你蓋過我,不服也不行。看樣子你天生是劉邦,我最多隻是當陳平的材料。”

這些話是對妻子的恭維,想讓她忘掉不愉快,但也是真心的恭維。

又談如何應對馬上就要來的銷售**。銷售力量不成問題;生產能力也不成問題,隻要擴大外聯的力度就成。主要是資金,剛剛吃掉特車廠時花了1 500萬元,電影投了500萬元,兩大筆貸款又正好要到期歸還。新增的1億元產值,即使盡量加大資金周轉,至少也得再增加2 500萬元的生產投入,這些隻能靠貸款來解決,但公司沒有多餘的不動產可以抵押。看來隻能利用和商行李行長的特殊關係了,當然得上點兒油。

田紅英問需要上多少油。

“10萬元到15萬元吧。這個數額的非生產開支,應該由你董事長審批。”

田紅英低聲罵一句:“可惡,在電視台我才花了8萬元。”

淩子風說:“那不一樣。電視台反正是要為這次質量評比活動打宣傳的,至於挑中咱們還是挑中別人,操辦者並不承擔風險。李行長就不同了,他確實要承擔相當的風險,現在國家對貸款控製越來越嚴,沒有抵押的2 500萬元貸款不是一個人說了算。所以李行長吃這點兒回扣是公平的,符合等價交換的原則。”

淩子風笑著說:“還是老婆當董事長的總經理最好當,上了床,枕邊風一吹,什麽事都辦妥了。”

“放屁放屁,這會兒咱倆上床沒?向來是女人對男人吹枕邊風,哪有反過來的。”

淩子風不同意,說哪個文件規定了枕邊風的風向?田則堅持說:枕邊風就是隻有一個風向,“因為在**總是男人有求於女人。就說咱倆,誰最饞那一口?所以呀,以後千萬別指望你能對我吹枕邊風,要是那樣,該答應的事我也不敢答應。怕你順杆子爬,到**來膩歪我。”

這麽著調了一會兒情,兩人都有那個意思了。田紅英說咱們洗澡吧,上床後我給你一件禮物,保你滿意。兩人浴罷上床,田紅英從女式挎包裏拿出一個紙盒,包裝很精美,印的是英文。淩子風湊在燈前看說明,他的英文水平不錯,但不熟悉藥劑學詞匯,看得很吃力。妻子說:“別看了,這是美國輝瑞公司剛研究出來的藥,名字叫什麽喜多芬,非常靈的。聽說這種藥到5年後才能正式上市,那時會風靡全球。我是從黑市上弄來的,價錢就不說了,怕你心疼起來折了銳氣。”

淩子風笑她真有本事,能把“未來”的藥弄到手,還巫婆似的,知道過去未來之事。又不屑地說:

“我還用不上這玩意兒吧,等我60歲後再用它。”

妻子沒聽他的,赤著身子下床為他倒了杯水,把一枚藍色鑽石形的藥丸托在手裏,膩聲說:“喝了它,嚐個新鮮嘛。”

美國佬的藥確實靈,一個小時後那種狂潮就湧上來,此後的幾個小時中,淩子風大汗淋漓,貪如虎狠如狼。完事後他身心交泰,也實在乏了,說:“睡吧睡吧,我是過癮了,你呢?”妻子嬌喘籲籲,滿意地鑽到他懷裏,閉上眼睛,心想明晚再給他一粒,說不定能把他對何若平的思念岔過去。淩子風睡眼惺忪地說:

“睡吧睡吧。紅英,你為公司立了三大功呢。”

田紅英確實為公司的發展立了三大功。第一是最先提議搞防盜門並煽乎得淩子風下了海。第二是在公司開辦初期為公司接了一大單生意,從此公司邁過了生存關。不過,這件事上她付出的代價大了一些。第三次就是這次搞定電視台宣傳。

淩子風和她相識12年,結婚11年了。那年,33歲的淩子風很偶然地遇上了25歲的田紅英,從此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1981年,作為老三屆學生考入上海交大的淩子風畢業了,分到本市的通風機械廠。工資低,日子過得緊巴,不過他從沒想過下海賺錢,那樣幹風險太大,已經到手的鐵飯碗哪能輕易舍棄。日子雖然緊巴,但總比當知青時強吧,總比才招工回來時當礦工時強吧(他當過幾年礦工)。何況他一向不是個衝動型的男人。

“沒啦,早就脫銷啦。”她補一句,“你不用跑了,這兩天,6分彎頭和接箍全市脫銷。”

“水管彎頭也脫銷?又不是什麽緊俏玩意兒。”

“做防盜門唄,這幾個月人人都做防盜門,你不知道?”

淩子風想起來了,確實見不少人用水管做防盜門。用水管做是因為方便,因為用料大都是從國營工廠偷出來的,太長的料偷著不方便,再說家裏又沒有焊接設備。所以他們大都在廠裏截成尺寸合適的短料,過好絲扣,夾在自行車車架上帶出廠,回家後用彎頭和接箍一連,門就成了。

他低聲嘟囔一句:“該死的,這可咋辦?水管還在漏水呢。”便轉身離去。他和田紅英在人生旅途上的相逢就要這樣結束了,從此再不會相遇。但就在他要離去時,田紅英又瞥他一眼,這一眼改變了兩人的人生軌跡。田紅英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比較養眼,高個子,30歲出頭,五官棱角分明,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一眼可以看出這是個實在人,但也絕不窩囊。要說在那一瞥中田紅英就有什麽婚姻上的算計,那是冤枉。因為依這個男人的年齡,應該是已經結婚了。但不管怎麽說,這個比較養眼的男人值得她表示一點兒好感。她說:

“你等一下,我再找找,我記得有一件彎頭掉到旮旯裏了,好像是6分的。”

她把葵花子裝進口袋裏,走進櫃台,彎下腰去尋找。貨架下堆得滿滿當當,需要一件件移出來。淩子風說:“我來幫你搬吧。”田紅英沒有拒絕,在淩子風的幫助下她把貨架下騰空,在角落裏摸了一會兒,真的摸出一件彎頭。她人還窩在櫃台下麵,先把這件彎頭舉出來,喜滋滋地說:

“你看,正好是6分的!你很有運氣啊!”

田紅英接過手帕擦著,笑道:“5毛錢。5毛錢的生意費我這麽大力氣,真劃不來。幹脆算了,不收你的錢,算是交個朋友。”

淩子風對這位豪爽的姑娘很有好感,沒有急著走,站在櫃台外聊了一會兒。他說:“如今的人哪,幹啥都是一陣風。用水管彎頭做防盜門,樣子蠢,又是透空的,不封閉,不能取代原來的門。據我所知,外地已經有廠家做專門的防盜門,有貓眼、電鈴,專門的防盜鎖,很漂亮的烤漆,不過價格貴,買的人不多。”

田紅英說:“價錢貴一點兒也值得買,如今賊娃子多,要是被偷一次,怎麽著也比一扇防盜門值錢吧。我看這個市場大得很。喂,你說做防盜門難不難?”

“那有什麽難的?防盜門鎖難些,但有製造門鎖的專業廠家,其他不過是些鉚焊工作。我就是學這行的,鉚焊工藝是我吃飯的家夥。”

“那你為啥不自己辦個廠?你說的那些廠也是剛起步嘛,我看幹這事大有奔頭。”

淩子風笑了:“哪有這麽容易。我隻是說技術上不難,但本錢呢、銷售網絡呢、場地設備呢、廣告宣傳呢,哪一樣都不容易。”

田紅英撇撇嘴:“你們這些念書人哪,越有本事,幹事越膽小。怕這怕那的,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這個評價相當粗魯、相當刺耳,淩子風隻是笑笑,沒有應聲。他們又聊了一會兒,了解了對方的情況。田紅英知道了他在通風機械廠工作,知道他33歲還沒結婚,好奇地問:為啥不找對象?這個年紀不結婚的男人可不多,是眼界太高吧。淩子不想揭開內心的傷疤,隻是簡短地說:曾有一個未婚妻,當知青時好上的,結婚前不幸淹死了。田紅英看看他,很體貼地勸道:人死不能複生,事情已經過去,就別難過了。她又加了一句評價:

“我看大哥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淩子風回家後,也許是那句“吃屎趕不上熱乎”的評價太刺耳,他確實認真考慮了做防盜門的可行性,包括啟動資金的概算、必要設備的購置計劃等。不過在內心裏他仍把這看成紙上談兵,並沒有想到付諸實施。33年的人生已經形成了一種慣性,不是輕易就能跳出去的。幾天後,他在回家途中,下意識地又拐到那家五金店。自打若平死後,雖然父母一再催促,他仍無法提起對婚姻的興趣。曾經滄海難為水,對別人介紹的每一個對象,他都不由得和若平比較。而且也許不是真實的若平,而是他心目中保存的被聖潔化的若平,這麽比下去,便使他在婚姻之途上步履蹣跚。見到田紅英後,他對這位性格豪爽、活力洶湧、沒有文化、帶三分野性的女店主,不知怎的,有一份朦朧的好感。

在幾個不眠之夜中,田紅英把這個男人放在心的天平上仔細掂量,越看越覺得他符合武當山道長算的卦。春節期間她同女伴去武當山玩,卜了一卦,問婚姻和財運,抽了個上上簽。一位慈眉善目的道長為她解了卦,說她今年要大發。生意要發,還要遇上自己的如意郎君。因為有女伴在旁,她臉龐紅紅的不好細問,女伴笑著代她問:如意郎君姓甚名誰,到哪兒去尋覓。道長先說天機不可泄露,又笑道:“實話說吧,我的道行算不了那樣準,但大的框架是不會錯的。”田紅英問:“你說生意要發,還是我幹的五金生意嗎?”道長說:“據卦象看你得挪地兒,挪了地兒才能發,究竟改行不改行我看不清楚。不過你甭操心,反正碰上你的郎君,一切都跟著定了。”

受爹媽的影響,田紅英平素就信算命,這次尤其信。你說,道長說的如意郎君不是淩子風能是誰?又能是誰?沒跑,就是他了。田紅英覺得在心理上已經靠到這個男人身上了。她可不是遇事猶豫的人,該是自己得的,絕不會縮手不前。不過她捺著性子又等了兩天。她想淩子風也許會再來的,如果他主動來,那這場婚姻就鐵板釘釘、棒打不散了。如果他不主動上門呢……那她也不會放棄,隨後要找上門去。

當然,最好還是男方主動來找她,這樣的結果最為圓滿。所以,當她看見淩子風出現在櫃台前時,眼睛突然亮了,亮光是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光輝如此之強,把對麵的淩子風都照熱了。淩子風當然不知道姑娘這幾天的心路曆程,但毋庸置疑,自己的到來引發了這姑娘的喜悅,他也被感動了。

田紅英甜甜地說:“淩哥你來了?”又說,“淩哥你不來我也要去找你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件大事。”

淩子風試探地問:“什麽大事?還是你說的……”

“一半句話說不清,這樣吧,正好到午飯時間了,今天中午我請客,咱們邊吃邊談。”

淩子見忙說:“哪能讓你請,我正該為上回的事謝你呢。再說,按慣例也該男人請客吧,哪好意思腆著臉吃姑娘的請。”

田紅英笑了:“幾毛錢的彎頭換你一頓飯,我可是占便宜了。好吧,這次就讓你請,以後日子長著呢。”

田紅英果然喝得豪爽,一杯一杯地和淩子風對幹。幾盅酒之後,她原就紅潤的臉龐愈加豔色欲滴,淩子風看得有點兒呆了,心中止不住微波**漾。

田紅英紅著臉問他:“你是不是在笑話我?我沒文化,扮不來淑女樣子。”

淩子風笑著說:“哪能呢,你不淑女,我也不紳士。我下過鄉,上過山,牛屁股後拾過糞,礦洞裏挖過鐵礦。”

“可你已經改邪歸正啦,不不,是修成正果啦,上了大學,現在是工程師。”

淩子風笑著擺手:“技術員而已,33歲才當上個技術員,有啥值得誇耀的?不說它,不說它。小田你的膚色好,喝了酒更漂亮。”他原來想說“嬌豔如花”的,但想兩人相交尚淺,話到嘴邊留住了。

酒過七八巡,田紅英開始談她的“大事”。她先問:如果真幹防盜門,得多少錢紮攤子。淩子風說:如果想辦一個正規的公司,也就是生產型的有限責任公司,注冊資金不能少於50萬元。但這一點可以通融,不少公司的注冊資金都有虛頭,或者是以實物抵資金,或是借錢注冊,等兩個星期後資金就可以動用了,再把錢抽出去還賬。當然,這樣抽逃資金是犯法的,但大家都這麽幹,也可以說這是中國絕大多數公司的原罪。或者辦成技術型的公司,注冊資金少一些,10萬元就行。技術型公司按說隻能提供技術服務,不能搞生產,但這事也可以通融,上邊管得並不嚴。如果不說注冊資金,隻說紮攤子的實際花費,包括購必要的設備、租廠房、必要的流資(買材料、電費、工人工資等),打緊了說,得七八萬元吧。

田紅英很欣喜,因為淩子風的回答很流暢,看來這兩天他肯定揣摸過這件事,也就是說他並非沒有動心。既然這樣那就有戲。她說:“我覺得防盜門有幹頭,主要是市場大,前景好,可以麵向全國。全國10億人,每一千人買一件也有100萬件,幹這行咋也餓不死的。隻要你說技術上不難,就能整。淩哥你幹不幹?你要敢幹,我和你合夥。我把這個店盤出去,再找家裏要點兒,能湊6萬元。你再湊點兒,不就夠了?關鍵是你的態度,我對技術和管理一竅不通,你要不幹那我也熄火。”

田紅英不在乎:“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賠光再說賠光的事。我那個店是我爹用500元起家攢起來的,大不了再從500元幹起。”

田紅英不怕。田紅英沒文化(初中沒畢業)可有心勁兒。她已經相中了這個比她大8歲的男人,她想,用共同的事業來拴住他是最牢靠的辦法。不管公司成不成,一塊兒幹了兩年後,這個男人鐵定是她的了。至於傾家**產的危險確實是次要的,何況還有武當山道長的話為她壯膽呢。

淩子風則遲疑不決。此前他確實考慮過田紅英的提議,雖有點兒動心,但遠沒有到鐵了心自斷後路扔掉鐵飯碗的分兒上。這會兒,原來的擔心上又加了新的擔心:這位才見過兩麵的姑娘已經非常信賴地靠在他肩上了,這讓他很感動,也有了沉甸甸的責任感。他不能害了人家呀。他沉重地說:

“英子你讓我認真掂量掂量。這是個大事,不能草率。”

田紅英眉開眼笑,她聽出來淩子風對她的稱呼已經變了:“淩哥你掂量吧,不急,我知道這急不得。不管咋說,我信你的,我聽你的。”

兩個月後,淩子風辭去公職,田紅英盤出自己的小店,兩人真把一個天樂公司弄出來了。

萬事開頭難。兩人自然遇上了不少難,但總的來說還算順利。最困難時,把貨發完後賬麵上隻剩下34元錢,但這時貨款已經慢慢回來。公司熬過三個月後,生存關總算邁過去了。武當山的道長說過,田紅英在“大發”之前還有一道坎,邁過這道坎,以後就順了。來年年初,他們真的碰上一道坎。那次他們很幸運地碰上一位大主顧,朱黑大哥,是省會的防盜門經銷商,原來銷別的品牌,經朋友介紹認識了淩子風,又來廠裏考察過,說天樂雖然是新牌子,但質量確實不錯,同意和天樂建立長期關係。頭一次訂貨訂了1 000件,這是天樂成立以來最大的一宗生意,價格也不錯,預付20%,貨到付全款。

合同順利簽訂,淩子風夫婦對合同條款,包括價格、付款條件等相當滿意。製式合同最後都有一條:若發生糾紛在何地法院解決。朱黑大哥說要放在省會,他笑著說:“在你們這兒,我人生地不熟可沒法應付啊,強龍不壓地頭蛇呀。”為了表示誠意,淩子風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合同簽訂後,他們便投入緊張的生產。那時天樂的資金還對付不了這麽大的訂單,紅英爹媽很支持,把自家房子押到銀行貸了款。1 000套門很快完成,又連日趕夜發到省會。天樂賬麵上隻剩下2 000元錢,連這個月的電費和電話費都不夠交。但這時,那個豪爽義氣的朱黑大哥突然變卦,說天樂防盜門價格太高,必須降價20%。20%!這個產品的純利潤率在13%左右,在機械行業,這是相當不錯的利潤率。但按朱黑說的數降價後,不但不能賺一分錢,還要賠上7%。

“要麽咱們改合同,要麽我一分錢也不再付。讓我把貨退回去?甭想。”

淩子風想去省會打官司,他想,這麽公然的違約,法院總不會向著那個無賴吧。不過,他事先通過省會的朋友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位朱黑是白道黑道路路通,省會法院中有不少鐵哥兒們,所以他才堅持要把合同糾紛的解決地點放在省會。

淩子風臉色鐵青,把自己關到屋裏整整一天。他比別人更清楚眼前的境地,作為總經理,他的心理負擔比別人更重。剛起步的天樂碰上這檔子事兒,鐵定要夭折。因為依他們目前的資金狀況,別說打曠日持久的官司,連往省會跑的路費都付不起幾次。如果資金緊張的風聲傳出去,分供方都來逼債,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客戶也會對公司的前途產生疑慮,那即使打贏官司,公司也早就一敗塗地了。如果公司失敗,田家投的錢全部泡湯不說,連田家二老的房子也要充公,真真成了喪家之犬。他後悔自己在簽這筆訂單時考慮不周,沒有讓對方全部付款後再發貨,但話說回來,在買方市場中很難爭取到這樣的付款條件的。再說,誰能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無賴?

那是個黑色的一天。很久之後,淩子風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氛圍:沒有一絲光亮的絕望;無能為力的狂怒;還有咬碎牙齒的仇恨。那一天裏,他最頑固的念頭是殺人,到省會去捅了朱黑,再去償命。他沒把這個念頭付諸實施絕不是怕死,而是丟不下爹媽,丟不下田紅英和將會變成喪家之犬的田家二老。這一天的思想激**讓他明白了一件事:一個人要變成殺人犯實際是很容易的,關鍵是看這個人在世上還有沒有牽掛。

晚上他打開門,把一直候在外麵的田紅英喊進來,說:“還是退讓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隻有退讓才能保住公司。再和那個無賴談一下,在咱們降價10%、最多13%的範圍內同他達成交易,讓他把款盡快打過來。”

他說話時聲音嘶啞,眼中滿是紅絲。田紅英能體會他此刻的心情,但對他的決定卻頗不讚成。她問:“你降價就能保證他把款打過來?”

“那時就隻有同他拚命了。”淩子風苦笑著說,“不過,我想那無賴隻是想訛點兒錢,並不想玩命,也不想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我分析,大概能在降價10%的盤子上達成交易。”

田紅英悶著頭不說話,明顯她不讚成這個讓步。淩子風為她分析了公司目前的危險,說這會兒不是爭強的時候。隻要能及時要回貨款,公司就能馬上恢複運轉,為此扔掉七八萬元利潤值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有一天要讓那無賴把吃的錢吐出來!”

乍一聽到這句話,淩子風著實吃一驚。沒錯,田紅英是董事長,而自己隻是董事會聘用的總經理。但這隻是理論上的說法,實際上公司成立一年多來,淩子風一直是毫無疑問的當家人,他在技術上、管理上的能力要比田紅英強,這是不用懷疑的;何況兩人的關係基本已經明朗化,屬於夫妻開店。既然是夫妻店,那自然是妻子聽丈夫的。田紅英從未對此表示過疑義,反倒人前人後說淩子風是她的靠山。她搬出董事長的官銜,這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