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王晉康——構築中國科幻的根基

——《科幻世界》主編 姚海軍

科幻小說最積極的意義之一,是能夠使讀者明了人類即將麵臨的選擇。科幻作家喜歡在一個個具有特別意義的選擇點上,鋪陳故事,展現一條條未來之路,並表達他們對選擇的企盼與隱憂。

對整個人類種族命運的關注賦予科幻小說以厚重感,而這種厚重卻是中國科幻長期缺乏的。我們需要恣肆宏大的想象,需要靈動幻化的意象,需要文學層麵上的探索,但是,如若沒有這種對現實與未來的關注和思考,中國科幻無疑將成為沙上之閣。王晉康作為作家提出“核心科幻”的概念(認為以哲理性思考為重點的作品是科幻小說的兩大核心之一)表明,他對科幻現狀以及自己的創作方向有著準確的把握。現實的回報是,王晉康成了一個有鮮明特色的科幻作家,一個廣受讀者歡迎與推崇的科幻作家。他對中國科幻的貢獻便是在固守科幻核心價值理念的同時,將哲學思想引入科幻,進而使我們驚奇地看到了中國科幻正在成形的堅實根基。

王晉康的人生履曆有著“文革”一代人共同的曲折。他1948年生於河南鎮平,1966年高中畢業,1968年下鄉當了三年“知青”,1971年當上了工人。1978年恢複高考製度,王晉康以優異成績考入了西安交通大學動力二係,畢業後在河南油田及石油第二石油機械廠從事技術工作,曾任該廠設計研究所副所長、高級工程師。

雖然大學期間就喜歡舞文弄墨,但王晉康的科幻創作卻可謂大器晚成,他科幻之路的開端頗具傳奇色彩。在取得了初步的成功後,1994年某日的《中國石油報》發表了一條題為《十齡童無意間“逼迫”父親,老爸爸竟成了科幻“新星”》的新聞,道出了王晉康如何在兒子的“逼迫”下創作出他的第一篇科幻小說《亞當回歸》的有趣過程。出人意料的是,這篇帶有強烈偶然性的作品不僅改變了作者後來的生命軌跡,也改變了中國科幻的麵貌。自《亞當回歸》在《科幻世界》(1993年第5期)發表始,一個新時代——王晉康獨領**的時代便開始了。“王晉康時代”這種提法也許會引起爭議,但不可爭議的事實是:從1993年年初登科幻文壇到1999年宣布不再參加銀河獎評獎,王晉康創造了連續6年蟬聯銀河獎的輝煌紀錄。在2014年的第25屆銀河獎頒獎典禮上,王晉康以構思宏大的《逃出母宇宙》第18次捧起了中國科幻銀河獎獎杯。

王晉康的創作特色在他的處女作《亞當回歸》中就已經有了充分的表現,最明顯的是人類社會被高科技催化變異所導致的倫理道德上的新舊衝突。在這個故事中,王亞當,一個200年前的宇宙探險家,如同實驗室中的一隻小白鼠一樣被作者置於傳統人類已經被新智人取代的未來。迷惘、困惑,甚至反抗,新舊交替的所有矛盾都匯集於王亞當一身,作者所要表達的哲學思辨由此順理成章地展開。王晉康的哲學思考並不深奧,但卻是有趣味的、大眾的,它恰到好處地調動了青少年(《科幻世界》的核心讀者群)對科技主導下的人類曆史可能會出現的轉折的好奇心。

對待技術超速發展的問題,王晉康的心態是矛盾的。這體現在王亞當最終的選擇以及在這個選擇過程中所流露出的無奈上。作為最後一個自然人,王亞當順應了曆史的潮流,但同時他卻不得不放棄作為一個我們所理解的人應該擁有的快樂。生命的意義在這裏受到了嚴重質疑。這種矛盾在後來的《義犬》(1996)以及《生命之歌》(1995)等多篇作品中得到了印證。

與《亞當回歸》一樣,《義犬》和《生命之歌》的核心內容實質上都是新人類對舊人類的取代:人類用自身的智慧在本體上孵化更具優勢的新人類,然後科學家們便不得不麵臨兩難的抉擇。在《義犬》中,新人與舊人的衝突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因而作者在結尾不得不利用主人已經形消影散的外星智慧飛船,使新人與舊人捐棄前嫌,以逃避選擇的困境。但另一方麵,跨越浩瀚星空苦苦尋覓主人的“義犬”的出現,卻暗示了作者達觀的選擇。

在《生命之歌》中,王晉康的選擇與《亞當回歸》截然相反。這一次,他終於完全站在了舊人類的立場上,讓他的主人公毀滅了新人類“先祖”,在幻想的世界中,為我們爭取了一二百年的時間。

《生命之歌》當數王晉康最好的作品之一。它的成功除了在於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以及主人公牽動心弦的抉擇外,還在於它令人炫目的具有開拓性的科幻內核和對生命本質的思考。這篇作品也為王晉康贏得了廣泛讚譽。

科幻小說的人物塑造似乎一直是個難題,以至於當我們回顧我們的科幻史時,很難在頭腦中形成幾個立體的人物形象。王晉康在人物塑造方麵較為成功,這主要體現在他對狂人科學家的刻畫上。癡迷不悔,用生命挑戰科學的林天聲(《天火》,1994);癲狂乖戾,複製自己煙消雲散的胡狼(《科學狂人之死》,1994);以及在數易其身,掌握長生秘訣,在孤獨中參悟生死之道的李元龍(《斯芬克司之謎》,1996),這些人物身上雖然仍殘留著公式化的影子,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具備了獨立於文本之外的生存體能。

在提攜後輩方麵,王晉康尤為令人敬重。1999年年底,已經發表出版科幻小說三十餘篇(部)的王晉康主動提出不參加1999年度銀河獎的評獎。在給《科幻世界》的信中,王晉康誠懇地表達了自己的心聲:希望我國唯一的科幻獎項能給年輕作者更多的鼓勵。隨後,他進入了為期一年的修整期。

在讀者的企盼中,王晉康於2001年重返科幻領地,於是又有了《50萬年後的超級男人》《他才是我》《替天行道》等一係列佳作。《替天行道》是王晉康的又一力作,同時也是新世紀初年,中國科幻的收獲之一。在這篇作品中,王晉康以科幻作家特有的使命感對我們的國家所麵臨的現實給予了深切地關注。著名科幻作家、新華社記者韓鬆在評價這篇作品時說:“《替天行道》和《鄉村教師》都意味著從鄭文光和童恩正時代開創的現實主義、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的回歸。”

最近幾年,王晉康的創作重點轉移到了長篇創作上,相繼出版了《生死平衡》《十字》《蟻生》《與吾同在》《逃出母宇宙》等長篇力作,這部《時間之河》單行本也即將與讀者見麵。

豐富的人生經曆給了王晉康無盡的生活感悟,同時也使他的作品帶上了幾分蒼涼、幾分凝重。在我國的科幻作者群落普遍比較年輕的背景下,王晉康因而顯得與眾不同,他似乎是另一個紀元遺存下來的恐龍,正以他獨有的優勢和新生代一起構築著中國科幻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