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 航

沒想到,在大雨中泡溫泉,確實別有一番風情。

隻是如果身邊沒有這些醉鬼就好了。

在叔叔家已經住了一周,渡邊佑每天無所事事。叔叔說既然馬上要上船了,就要跟其他的人打好關係,可實際上他帶著渡邊佑去酒館喝酒,隻是為了讓他掏酒錢。

渡邊佑不在乎這些錢,來海澤町之前,就有人為他準備了充足的資金。但是在這個小地方,錢並不是萬能的,他必須成為一個真正的漁民,才能加入那些人當中。

請客喝酒確實是個好辦法,沒有幾天大家就和渡邊佑很熟悉了,就連一臉凶相的藤原岩,對渡邊佑說話的態度也柔和了很多。

不過現在來看,可能有點太親近了。

“我說阿佑啊,你一個大學生,在城市裏有輕鬆的工作不做,為什麽要來當漁民?”藤原摟著渡邊佑,滿嘴酒氣地說。

他們正泡在溫泉池子裏,水溫正熱,從水麵上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碩大的雨滴落下來,淋在頭上臉上,一陣涼爽。

渡邊佑扭了扭身體,藤原把他拉近了些,溫泉下**的身體貼上渡邊佑的後背,在溫熱的池水裏,他的皮膚倒顯得冰涼。

盡管渡邊佑知道這隻是藤原用最粗魯的方式表達善意,但他還是覺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想曆練曆練。”

“曆練?”藤原撇了撇嘴,“什麽意思?”

“就是鍛煉。”遠處的啟太解釋,霧氣中看不清他的麵貌。

“鍛煉啊。”藤原大笑,露出滿嘴腐爛的黃牙,仿佛荒地裏留下的斷木樁,“這個我在行,你說是不是,阿亮!”

叔叔瞟了渡邊佑一眼,好像他說了不該說的話,然後唯唯諾諾地說:“對,對。”

“可惜到最後也沒把你鍛煉出來,還是這麽沒出息。”藤原岩哼了一聲。

叔叔低下頭沒有接話。

大家一陣哄笑。

“藤原!”澡堂老板出現在入口處,對著霧氣蒙蒙的澡堂喊,“電話!”

“來了。”藤原邁出池塘,連毛巾也不裹,便光著身子去接電話。

“差不多也該到時候了。”啟太說。

其他人紛紛表示讚同。

“到什麽時候了?”渡邊佑問。

“要出海了,阿佑,”叔叔說,“要出海了。”

沒過一會兒,藤原接完電話回來,“三天之後出海,都別泡著了,快回家準備!”

接下來的幾天,整個村子開始忙碌起來,那些每天喝得爛醉的漁民一瞬間戒掉了那些讓人暈頭轉向的東西,個個精力充沛,精神煥發。連叔叔的動作都麻利起來,渡邊佑跟著叔叔張羅出海需要準備的物資,看著叔叔有條不紊地清點物品、捆紮打包,安排家裏一切事務,與前幾天總是畏縮在酒館一角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

第四天清晨,渡邊佑才第一次看到這次出海將要乘坐的“桑田丸號”,這是一艘中型漁船。渡邊佑站在碼頭上,看著“桑田丸號”迎著朝陽出現在海平麵上時,著實吃了一驚。

“這船這麽大?”渡邊佑問叔叔,“我還以為是用村裏的漁船出海呢。”

叔叔雙手抱懷,看著漸漸駛來的船說:“這幾年近海的水質不好,汙染太嚴重了,魚都養不活,大家沒辦法,隻好去遠海碰碰運氣。”

“去多遠?”

“很遠。”叔叔胸有成竹地說,從這幾天的近距離接觸來看,渡邊佑確定叔叔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裏。

“咱們要去多遠?”渡邊佑回頭問啟太。

“很遠,”啟太笑著說,他停了幾秒,“我們要橫穿太平洋,到美洲去。”

“去那幹什麽?”渡邊佑接著問,“要去幾天?”

“大概三四個月吧,”啟太轉過臉,“你很著急嗎?”

“不著急。”渡邊佑說。

說話間,“桑田丸號”已經開到了碼頭,渡邊佑更覺得這船比想象中的要大。

“桑田丸號”長四十多米,鏽跡斑斑的船體占據了渡邊佑的整個視野,渡邊佑後退了十幾步,仰著頭向上看,才能看到樹立在船頭的雷達燈桅和船尾門字桅的頂端。

“這船……能乘多少人?”

“二三十個,船是一個漁場老板的,不知道倒了七手還是八手的舊船,船員都是這附近幾個村子的漁民,七拚八湊起來的遠洋艦隊。”

渡邊佑數了數身邊的人,加上自己一共是十一個人。

“船上還有其他……”他還想繼續問,船已經靠岸了。

藤原大喊一聲,“開始裝貨!”

眾人忙碌起來,“桑田丸號”剛把跳板搭在碼頭,就有人扛著一大包東西跳了上去。

渡邊佑和叔叔把自己的東西送上船之後,就已經很累了。他的雙腿發酸,因為總是彎著腰上下跳板,他的後背僵硬得像一塊木頭。他站在船頭,一邊扭著腰,一邊看其他人陸陸續續地向上運東西,好像一群螞蟻。

東西還真多,蔬菜、食物,還有淡水,十一個人整整四個月的口糧,都要運到儲藏室放好。

“嘿,大學生,你是來當監工的?”炸雷一樣的聲音突然在腦後響起,嚇了渡邊佑一跳。

“不……不是。”渡邊佑回頭一看,是藤原岩。

“那就快去幹活,還有那麽多東西要運。”

“我隻是休息一下,馬上就去。”渡邊佑解釋說。

可是藤原不理會這一套,他把肩上的貨物輕輕地放在甲板上,拍了拍,轉身一把抓住渡邊佑的領子,滿口爛牙地湊在渡邊佑眼前,“聽著,小子,今天,就是你‘曆練’的第一課,沒有累這個字。你想偷懶?那你就趁早滾回城裏去,一旦這艘船離開碼頭,你就再也沒有機會當逃兵了。”藤原惡狠狠地說,“為了你好,也是為了我好,走吧。”

“不。”渡邊佑擠出一個字,“我知道我要幹什麽。”

他推開藤原的胳膊,轉身跑下跳板,從運貨的卡車上撿起一個大包就往肩上扛。可是那包貨比他想象中的要重得多,渡邊佑頭一次使勁竟然沒站起來,反而差點被那包貨壓倒在地。有人從他身邊走過,投過冷冷的眼神,連叔叔都沒有為他放慢腳步。

渡邊佑調整呼吸,再次使勁,終於站起來了。他扛著大包,一步一步走上跳板。

當所有的貨物都裝完時,已經是下午兩三點鍾,渡邊佑癱倒在甲板上,渾身的肌肉和骨頭像是換成了棉花,癱軟無力。叔叔坐在他身邊,掏出嬸嬸做的飯團和小魚幹。但是渡邊佑連動都不想動,他搖了搖頭,閉上眼睛,隻覺得天旋地轉,於是他又把眼睛睜開。

“在海上,很累的。”叔叔吃著便當,看著船舷外的大海說,“這才第一天,你就吃不消了,以後怎麽辦?”

“我能行。”渡邊佑說,但是顫抖的聲音根本掩飾不了他的虛弱。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到這裏找罪受。想去看海,隨便坐什麽遊輪都可以,就像那些有錢人一樣。”

“我是想救你們啊。”渡邊佑說。

“你說什麽?”

“啊?沒什麽。”渡邊佑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他一個翻身坐起來,看了看四周,沒有人注意到他,他這才放心了些,“我是想體驗一下我的祖祖輩輩的生活,畢竟,我流著漁民的血。”

“哈哈哈哈,”叔叔笑起來,“在這村子裏,沒有一個人覺得做個漁民有多驕傲,隻是生活所迫。沒想到你還拿這個當成了光榮。”他嚼完嘴裏的飯團,用一口水送下喉嚨,接著說,“既然你堅持,我就不多說什麽了,不過我看你也熬不了幾天。”

“我先熬過今天吧。”渡邊佑又把自己重重地扔在甲板上。

他沒躺多久,藤原的大嗓門就響了起來,“好了好了,都過來都過來。”

海澤町的人聽到呼喚,都放下手中的活計,向藤原靠攏。

藤原岩站在船樓的陰影裏,身旁還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比高大的藤原岩還要高出一頭,身上穿著粗布汗衫,包裹處顯露出結實的肌肉。而另一個人要矮了許多,身高與渡邊佑相似,滿頭花白的頭發,幹瘦幹瘦的,看上去有五十多歲,這個老人弓著腰,呼吸聲很重,仿佛下一秒就會突然咳嗽起來。

“這些是你們村裏的人?”高個子問,聲音出乎意料的輕柔。

“是。”

“這次來了多少個?”

藤原伸著手指頭一個一個數,啟太插嘴說:“十一個。”

高個子皺了皺眉,“我隻給你留了十個人的位置。”

“有一個小夥子臨時才加上來的。”藤原畢恭畢敬地說著,扭頭看了渡邊佑一眼。

高個子順著他的目光也看過來,上下打量了渡邊佑幾遍,說:“這個這麽嫩,能幹活嗎?”

“能。”渡邊佑挺起胸脯說。

“他說能。”藤原說。

高個子點點頭,“好吧,什麽時候你證明了你能幹活,就給你分一張床。在那之前,你隻能睡到地上。”

“明白。”渡邊佑說。

“很好。”高個子轉向藤原,“五到十號船員室是你們的,去吧。”

“你們都聽到了,走吧,拿上自己的東西。”藤原喊道。

海澤町的人背上自己的東西,順著樓梯走進船艙。

“剛才那個高個子就是船長吧。”走了一段距離之後,渡邊佑悄悄地問啟太。

“那個是大副山田高,旁邊那個老頭才是三浦船長。”

五號到十號船員室在船艙的右側,左側的房間裏已經住進了人,有的門開著,露出幾個腦袋。

“嗨,山口老兄,你也來了。”

“這不是石川嗎?有一年多沒見了。”

船員之間都是熟悉的麵孔,彼此之間熱鬧地打起招呼。寒暄過後,海澤町的人紛紛回到自己的艙室裏收拾東西。

渡邊佑被分在十號船員室,同屋的還有叔叔和啟太。

船員室長兩米、寬一米二,隻有兩米高,像個小盒子。左側是一張高低床,右側固定著一張小書桌,頭頂上亮著一盞小燈,像是黃昏時候的太陽。

叔叔和啟太先進了艙室,渡邊佑也想進去,但是艙室已經滿了,他隻好站在走廊裏等著。

待叔叔和啟太收拾好,渡邊佑才能進去。啟太在上鋪躺著,叔叔盤腿坐在下鋪。留給渡邊佑的,隻有床邊半米左右的空間,他躺下後,**的人再想下來,就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地板又涼又硬,叔叔堅持要把被子塞給渡邊佑,但是他現在實在是懶得動。他擺擺手,沒聽清叔叔說的是什麽,就睡著了。

再醒來時,渡邊佑全身都在疼,仿佛被一輛卡車撞過。但這不是最痛苦的,因為地方狹小,他隻能保持一個姿勢,半邊身子由於久未移動已經麻木,仿佛隻是裝在身上的假肢一樣。隨著渡邊佑緩慢地坐起來,血液流回肢體,失去知覺的大腿開始像被幾千隻螞蟻啃噬一樣,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他隻好以一個別扭的姿勢靠在小書桌上,等著身體恢複正常。

叔叔和啟太已經睡著了,大聲打著呼嚕,一條深綠色的毯子蓋在他的肚子上,而叔叔卻在**縮成一團。

渡邊佑把毯子給叔叔蓋好,一瘸一拐地走出船員室。

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開了,正在晴朗的夜空下乘風破浪地快速航行。

甲板上三三兩兩地坐著幾個同樣睡不著的船員,渡邊佑掃了一眼,沒有熟悉的麵孔,他找到一處沒人的角落,趴在船舷上,海風迎麵吹來,“桑田丸號”仿佛重新煥發了活力,這艘陳舊的老船衝破海浪,向海洋深處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