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冰上

第三天的時候,下起了大雪,天地之間被灰撲撲的絮狀物填滿了,向四周看去,全是厚實的雪片組成的牆,找不到突破口。

不過,即使是大晴天,寇瓦納也無法逃離這個冰塊島。

一刻不停的風聲和海浪聲填滿耳朵,無邊無際的大雪剝奪了寇瓦納所有的感覺,除了寒冷。

雪幕突然出現了變化,仿佛有人掀起了一角,然而外麵仍然是灰白色的。寇瓦納眨眨眼睛,定睛看時,卻什麽都沒有發現。大概是眼花了,寇瓦納在袖子裏活動手指,好讓它們不那麽僵硬。

不,確實有什麽東西出現在眼角的餘光裏,寇瓦納迅速轉向那邊。在大雪的背景中,一個白色的影子在緩慢地移動。

北極熊厚厚的皮毛上覆滿了雪,隻有雙眼和粉色的鼻頭稍有些異色。它繞了個圈,似乎是故意想回避因紐特少年的視線,像個白色的幽靈一樣,悄悄靠近寇瓦納。

壞了。

寇瓦納警覺起來,在這個大冰塊上,自己是那頭北極熊最後的食物。

他把手從袖子裏抽出來,伸向腳邊的骨矛。可是骨矛已經被凍在地上,冷得發硬的手指竟然沒有握住。

北極熊停下,似乎對寇瓦納的舉動很好奇,它在距離他十來米的地方緩慢地來回走動,並不著急。

寇瓦納盯著北極熊,視野裏飄滿雪花,他連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不留神再次失去北極熊的蹤跡。

他坐在地上,摸索著尋找骨矛。他的武器被凍得很結實,粘在地麵上,寇瓦納試了兩次都沒能拿起來,他開始用腳踹。

一次,兩次,三次……他腳下一空,已經把骨矛從地麵上踹了下來。可是由於力量太大,骨矛被踢出去很遠,寇瓦納回頭看時,骨矛已經消失在大雪裏,隻留下一道灰色的輪廓。

他站起來,舉起冰斧護在身前,北極熊雖然瘦得隻剩下骨頭,但冰斧在它麵前仍然小得可憐。寇瓦納需要骨矛來壯膽,他注視著北極熊,側著身子,一步一步向骨矛的方向挪。

北極熊與寇瓦納保持著距離,不遠不近地跟著。

風更大了,吹得雪花在空中劃出奇異的曲線,寇瓦納盯得太久,仿佛整個世界都扭曲了一樣,讓他一陣眩暈。他開始覺得疲憊,迷幻般的白色世界讓他昏昏欲睡,寇瓦納加快腳步,想在自己的意誌被打敗之前找到骨矛。

大雪下了厚厚的一層,隻是片刻的工夫,就將骨矛埋了大半。寇瓦納用腳尖將骨矛從雪堆裏挑出來,然後穩住腳步,試了幾次,最後迅速蹲下撿起骨矛。

北極熊並沒有像寇瓦納想象中那樣趁他撿東西時撲過來,寇瓦納握緊骨矛,他把注意力放在對著北極熊的矛尖上,穩了穩心神。尖利的骨矛仿佛一根釘子,將他的意誌固定住,狂亂的風,白茫茫的雪,還有時刻不停的海浪聲,再也不會對他造成影響。

“來吧。”寇瓦納說,然後他提高了聲音,從骨矛上傳來的勇氣布滿全身,他的血燃燒起來,“來啊!!!”

北極熊向他邁近一步,然後是第二步。

寇瓦納握緊骨矛,伏低身子,進入戰鬥姿態。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讓他心跳加快,渾身燥熱,他繼續怒吼,為自己鼓氣。

而北極熊一言不發,緩慢而穩定地走著,它越走越近,卻不是衝著寇瓦納而來。它從興奮的寇瓦納身邊經過時,回頭看著少年,深邃的眼眸裏毫無殺意。

寇瓦納愣了,這一刻北極熊不再是一頭猛獸、一個捕獵者。他從它的眼神裏,看到了智慧、靈魂。而自己誇張而幼稚的行為,簡直像個小醜。

北極熊繼續向前走,不時停下來等等寇瓦納。這個因紐特少年拖著長矛跟在後麵,他不知道北極熊要帶著他去哪裏,但是他覺得必須跟著它。

寇瓦納看著北極熊的背影,成熟而且沉穩,它衝破風雪,向著一個目標前進。這正是寇瓦納想要成為的樣子,堅定、勇敢、不畏挑戰。

“摩格利,等我一下。”寇瓦納聽到自己對著北極熊喊道,他呆住了。

在因紐特文化中,死亡並不可怕,因為精神永存,逝去的先輩們的靈魂,總會回到家人的身邊,附身在下一代人身上。

摩格利這個名字,對寇瓦納意義非凡,他是村子裏最好的獵手,是北極冰原上最勇敢的人,是寇瓦納的曾祖父。他從北極熊的身上,看到了摩格利,勇猛的因紐特戰士的靈魂。

寇瓦納收起骨矛,快走幾步,與北極熊並肩而行。

他們穿過風雪組成的厚幕布,海浪聲音越來越大,眼前突然有了色彩。

他們走到了浮島的邊緣,海浪在岸邊掀起白色的浪花,在青灰色的海麵之下是數不清的魚群。

那些魚密密麻麻,從浮島兩側遊過,又匯合在一起,數量之多,將目力所及的海麵都映成了火紅色,仿佛北極圈盛夏時的晚霞。

北極熊臥下來,看著從身下遊過的魚,粉紅色舌頭從腫脹變形的嘴裏伸出來,艱難地舔著嘴唇。

“你是……叫我來打魚嗎?”寇瓦納問,但很快他又自問自答,“當然,我們早就說好了的。”

他雙腿叉開,從肩上取下骨矛,高高舉起。海麵下魚太多了,根本不需要瞄準,寇瓦納將長矛刺入海水,第一次紮空了,長矛正巧落在了魚群的空隙處。

寇瓦納看看北極熊,發出不好意思的笑聲,仿佛自己正在曾祖父的監督下學習捕魚。

他又刺了第二次,從矛身上傳來的陣陣顫抖讓他知道,這次他成功了。

被刺中的這條北極紅點鮭有寇瓦納手臂那麽長,在求生的欲望下拚命地擺動身體,出水的那一瞬間險些掙脫了寇瓦納的抓捕。寇瓦納緊緊攥住骨矛,把那條鮭魚放在摩格利——他的曾祖父麵前。

北極熊用一隻爪子按住鮭魚,然後用隻能半張開的嘴撕裂了那條魚的腹部,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寇瓦納安靜地站在旁邊,看著摩格利把魚吃完。

眨眼之間,那條魚就進了北極熊的肚子。摩格利舔幹淨爪子上的血跡,看看水下的魚群,又抬頭看著寇瓦納。

“還要一條嗎?”寇瓦納說,轉身走到岸邊,又叉了一條魚上來。

重複了四次之後,摩格利終於吃飽了。當寇瓦納把第五條魚放在它麵前時,它站起來,用鼻尖把魚推回去。

“你不吃了嗎?那輪到我了。”寇瓦納放下矛,坐在摩格利旁邊,這幾天僅靠從家裏帶來的那些幹糧充饑,吃冰塊解渴,胃裏早已麻木。可是看著摩格利狼吞虎咽大快朵頤,寇瓦納自己也覺得食欲大增。

他從背包裏翻出外來人送的瑞士軍刀,從鮭魚身上切下一長條肉放進嘴裏。

在格陵蘭,冰和雪覆蓋了幾乎所有的土地。由於寒冷,幾乎所有的植物都無法在這裏生長。最早的時候,在因紐特人的生活範圍內,隻有一種北極漿果能夠采摘食用,維生素的攝入嚴重不足,因為加熱會破壞一些肉裏的維生素,因紐特人養成了生吃動物的習慣。

可是寇瓦納長大的時候,外來人已經來到了村子裏,他們帶來了加工好的食物、胡蘿卜、洋蔥,還有火,寇瓦納已經很少有機會像純正的因紐特人那樣飲食。他大口嚼著,緊致的魚肉混合著冰涼的汁液滑下寇瓦納的喉嚨,這種感覺如此美妙,讓他愜意地哼出聲來。

他又切了一塊魚肉,正要往嘴裏放,發現臥在身旁的摩格利正好奇地盯著他手裏閃光的瑞士軍刀看。

寇瓦納想了想,“我是不是不應該用這個?”

北極熊不置可否,用鼻子噴了一口氣,在麵前形成一團白霧。

寇瓦納收起軍刀,捧著魚,像摩格利一樣大口嚼了起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雪停了,烏雲散去,露出無窮無盡的海。一輪紅日就在遠方的海天交界線之間。頭頂是火焰一般的晚霞,腳下的海水中,簇擁著浮島的紅點鮭魚群像是正在水下燃燒,寇瓦納用袖子擦擦嘴,站起來,麵朝陽光,感到暖意布滿全身。

在出發之前,他從沒有想過能看到這樣的景象,也從來沒有想過外麵的世界竟如此壯觀。海麵如此遼闊,寇瓦納站在岸邊,踮起腳尖也看不到它的盡頭。

“哇哦。快來看,這……這也太……太美了。”他興奮地蹦跳,卻找不到什麽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摩格利走過來,和寇瓦納並肩站在一起,它看了一會兒夕陽,眼睛裏卻流露出一絲憂傷。它低沉地長吟一聲,轉過身子,在浮島上找到一處隆起的背風處,臥下休息。

浮島周圍已經沒有了其他浮冰,向四周看去,也找不到陸地的影子。

看來,已經離家很遠了。

寇瓦納不知道浮島將要去向哪裏,也不知道這次旅途的終點是在何處。

他想起傳說中自己的祖先踏上北極時的畫麵,麵對未知,赤手空拳。

他將重新做一個真正的因紐特人,從零開始。

這不正是他想要的嗎?

寇瓦納回頭看著摩格利。此時,他更加堅信那是曾祖父的靈魂附在北極熊的身上,在幫助他完成夢想。寇瓦納蜷縮進摩格利厚實的絨毛,北極熊呼嚕一聲,沒有反抗。

大海吞下了太陽發出的最後一絲光,但世界並沒有變得暗淡,北極光像是緞帶一樣在頭頂上飄浮舞動,淡綠色的光灑滿浮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