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意的科學家

盡管配備著高級的空氣過濾裝置,實驗樓裏仍然彌漫著隱隱約約的酸臭味。

在這裏三年中,李時力養成了一個毛病,就是時不時地聞一下自己,看看有沒有染上味道。

答案是每次都能聞到。

他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腦屏幕,三維DNA鏈在眼前盤旋,他抬起胳膊,下意識地聞了聞衣袖。

身邊的陳言哼了一聲,李時力以為自己的小動作被發現了,連忙放下手臂,在電腦椅上坐得筆直。

“你怎麽了?”陳言轉頭,斜著眼看過來。

“嗯,沒什麽。”李時力說,他瞥見陳言麵前的屏幕上,又是那些突突突的槍戰遊戲,不禁皺了皺眉。

“哦。”陳言又哼了一聲,繼續打他的遊戲了。

李時力站起來,出了機房,下到一樓的培養室。他隔著門上的玻璃窗向裏麵張望,已經四周了,培養槽仍然沒有動靜,看來這一批試驗品也失敗了。

自從NgAgo技術誕生以來,人類在DNA研究和編輯領域有了飛躍般的發展。NgAgo技術可以利用Ago核酸酶任意編輯DNA序列,讓科學家們截取不同生物的不同功能混合在一起,仿佛手一揮就能創造出傳說中的奇美拉,或者獅身人麵像。但那僅僅是理論上的可行,每一種生物的DNA在大自然裏錘煉了千百萬年,都已形成了完美自洽的係統,任何外來基因片段都會導致基因表達時的錯誤,在形成細胞時或者毫無用處,或者相互衝突。

李時力和陳言三年前加入了夏強的“建木”項目組,目標是找到一種可以分解塑料的綠色植物。他們進行了上萬次的實驗,嚐試了一切能夠想到的方法,但是還沒有一個試驗品能夠活到發出嫩芽。

自從NgAgo 技術被發現以來,經過不斷更新和研究,現在已經是一種完美的基因編程工具,就像是上帝的魔法棒,讓科學家們能夠隨意地設計基因、創造生命。雖然在全世界範圍內隻有德國的一所實驗室成功培養出了能下出紫色蛋殼雞蛋的NgAgo合成母雞,但所有人都相信NgAgo一定能改變世界。所以,出問題的絕對不是工具。

有的人會在日複一日的失敗中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那就是自己的天分不夠。陳言就被這樣的想法擊敗了,他對實驗不再抱有希望,每次隻是應付差事一般草草完成實驗,然後沉迷於各種血腥暴力的遊戲,無法自拔。

李時力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他又看了看培養室,歎了口氣,開始在腦子裏計劃下次實驗的方案。

路過實驗樓大門時,門開了,夏強走進來,在門口的風幕機下麵站了很久,為了讓自己身上的味道小一點。

“夏老師。”李時力叫道,這還是一周以來第一次見到夏強,這個項目組的負責人。

“嗯。”夏強哼了一聲作為答應,“實驗怎麽樣了?”

他走得很快,李時力還沒有反應過來,就隻能看到夏強的背影了,“唉,還是那樣。”他快步跟上夏強。

夏強走上樓梯,李時力想起陳言還在機房裏玩遊戲,他在夏強背後大聲說:“陳言!夏老師來了。”

機房裏的陳言早就把畫麵切換到了數據上,看到夏強進來,陳言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可是夏強並沒有在意,他掏出鑰匙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走進去,然後把門關上。

李時力還想找導師商量一下修改實驗的事,可是門在他麵前關上,將一肚子話憋在嗓子裏。他愣了一會兒,身後陳言的電腦又響起了炸彈爆炸的聲音。

“別玩了!”李時力心裏突然升起一股煩躁的怒火,那電子合成的轟鳴聲就像是在他腦袋裏炸開。

陳言趕快把遊戲切出來,結果發現夏強辦公室的門緊鎖著。

“怎麽了?”陳言問。

“你在這是幹什麽的?實驗也不做,每天就知道打遊戲。”李時力站在陳言麵前,俯視著坐在椅子上的同事,質問道。

陳言撇了撇嘴,不慌不忙地說:“實驗我也在做啊,可是做不出成果來,也不怨我。”他向下一縮,索性半躺在椅子上,雙手抱頭與李時力對視,“全世界那麽多科學家,都沒做出什麽成果,我為什麽著急。”

“對!你不著急!夏……”李時力看了一眼夏強的辦公室,壓低聲音接著說,“你不著急,他也不著急,我們研究組就這三個人,你讓我怎麽辦?”

“你一直這樣不就挺好的。”陳言聳了聳肩。

“當初還不是你非拉著我進這個研究組的,我在這個垃圾堆三年了,什麽都沒弄出來,時間都浪費了!”李時力說。

陳言笑了笑,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我怎麽不對?”李時力問。

“才三年你就想要成果?你把科學當什麽了?許願瓶嗎?”

“我……你……”李時力一時答不上來,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反正你跟他都一樣,對項目一點都不上心。”

“好吧好吧,”陳言說,“就你是真愛,反正你發完牢騷之後,還不是要接著上班。”

“哼。”李時力晃了晃腦袋,不說話了。

夏強辦公室的門打開,又關上,一連串的腳步聲後,他走下樓梯。李時力探頭去看的時候,夏強已經離開了實驗樓。

“就這?不聞不問?”李時力小聲嘟囔。

“要沒有老夏每天出去把我們的研究推銷給那些人,我們哪來的資金做項目?你和我哪來的工資?”

“可是我們的項目哪有成果。”

陳言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時力一眼,“希望。”然後,他又沉浸到遊戲世界裏去了。

“把聲音關了。”

“好吧。”陳言戴上耳機,實驗樓裏一下安靜下來,隻有空調呼呼地吹著冷風。

李時力在沉默和文獻中度過整個下午,不知不覺中,電腦上的時鍾提醒他,外麵的天黑了。

他收拾好資料,看了看身旁,陳言在聚精會神地打遊戲,李時力沒說什麽,準備離開。

“等一下。”陳言突然說。

“什麽?”

“明天來幫我帶點方便麵、火腿腸什麽的,你知道我的口味。”

李時力歎了口氣,“好吧,你……”李時力還想再勸勸同事別總是吃那些方便食品,但想想還是算了。

陳言比李時力大兩歲,是他的學長,今年已經三十歲了,但是在生活方麵還不如第一次住校的大學新生,從來不知道打理生活。加入研究組第二年的時候,就因為房間衛生問題被房東趕了出來,陳言索性不再找房子,而是直接搬進了研究樓。他每天出了自己的房間就是坐在機房的電腦前,除了上廁所之外,幾乎從不起來。彌漫在實驗樓裏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外麵傳進來的,還是從陳言那堆衣服散發出來的。

出了實驗樓,刺鼻的酸臭味撲麵而來,李時力連忙戴上口罩。這股味道永遠籠罩著實驗樓,因為身後三百米的地方,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填埋場。

盡管已經入秋,但是高溫始終不退,來自市裏的生活垃圾在填埋場裏發酵腐爛,散發出的氣味就像是一隻吃了兩噸榴蓮被撐死後的臭鼬的屍體。

“我們必須每天看著生活垃圾在眼前堆積起來,才能時刻提醒自己肩上的責任有多重。”夏強是這樣說的,李時力還記得自己聽到那番話時險些流下激動的淚水。

後來他才知道,租下垃圾場旁邊的這棟建築當實驗室,能夠省下不少經費。

這棟建築原本屬於一片廢棄的洗煤廠,坐落在一片煤礦旁邊。那片煤礦曾經是市裏麵的支柱產業,連續十幾年間,煤炭從地底下挖出來,一車一車地運往各地。但正當全國各地經濟騰飛,開始飛速發展的時候,那片煤礦竟然挖空了。人們都撤了,洗煤廠自然也沒有了生意,慢慢地也被廢棄了。

又過了幾年,市裏麵重新規劃土地,把這片被挖得千瘡百孔的土地重新利用,現在那片煤礦成了占地三萬多平方米的垃圾填埋場,每天能夠處理二百七十噸生活垃圾,是省裏最大的幾個垃圾填埋場之一。

幾年前李時力剛來這裏的時候,垃圾場還是一個大坑,每天的生活垃圾傾倒到坑裏,用黏土和聚乙烯薄膜覆蓋分層,然後再填上下一批垃圾。

這樣的垃圾處理方法十分占地,並且有很多缺點,不過這是人類所能做到的最好的辦法。自從1869年人類發現了賽璐珞之後,塑料就成了人類最喜歡,同時又最令人頭疼的東西。

在使用塑料的曆史上,人類極為聰明。他們在實驗室裏合成了各種特性的塑料,超軟的、堅硬的、有彈性的、透明的,鋼鐵、玻璃、皮革……幾乎都可以用塑料代替。同時他們又蠢得可怕,他們讓生活的方方麵麵都由塑料填充起來,就拿腳下這垃圾填埋場來說吧,他們處理塑料的方法是,用一層聚乙烯薄膜——一種塑料,包住那些生活塑料,然後閉上眼睛說,塑料不見了。

三年過去,這座垃圾填埋場幾乎已經達到了飽和,原來幾十米深的大坑已經基本被填平。市裏打算明年七月就關閉這個填埋場,在市北麵再找一個大坑放垃圾。他們就像是準備越冬的鬆鼠,到處找地方藏東西,隻不過他們留下的,不是儲備的口糧,而是給後代的毒藥。

遠處還有幾輛重型卡車在隆隆作響,一趟一趟地將城市各處收集來的垃圾倒進垃圾場。

一陣風吹來,帶來更大的味道,幾個塑料袋被吹得飄起來,在天空隨風飛舞,像是海裏遨遊的水母。

實驗室旁邊的焚燒爐開始冒煙,那是陳言開始處理今天實驗產生的各種廢料,四十個培養槽裏的失敗試驗品也將一起化為灰燼。

明天又將是無數個重新開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