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卡爾·萊茵號”

渡邊佑蜷縮在床的一角,盯著自己的腳趾。因為凍傷,他的大腳趾又黑又紫,腫得像一根顏色奇怪的胡蘿卜。

一個栗色頭發的女人坐在床邊,用調羹將做成糊狀的食物送進渡邊佑嘴裏,他沒有反抗,順從地把食物咽下去。除此之外,他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

“他從捕鯨船上掉下來時,頭部受到了撞擊,所以出現了暫時性失憶這樣的症狀。”“卡爾·萊茵號”上的船醫對渡邊佑下了這樣的診斷。

可是事實上,渡邊佑記得所有的事,正是因為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快,才讓他在認知上出現了混亂,他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虛幻。

在“迅影丸號”上發生的事是真的嗎?藤原是不是真的死了?叔叔怎麽樣了?那頭座頭鯨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些問題紛至遝來,但在解決這些問題之前,他有一個更重要的事情要解決:在自己眼前的,到底是腳趾,還是胡蘿卜。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那根腳趾代表了宇宙的最終真理。

“卡爾·萊茵號”是一艘反捕鯨船,除了船長是用動物保護協會的資金高薪聘請來的,其他的船員由來自二十一個國家的誌願者組成,其中有一部分經驗豐富的老手,還有許多充滿熱情的年輕人。他們憑著對捕鯨活動的憎恨聚集在一起,但是對海上生活的經驗並不豐富。這次出海,對於一部分船員來說,還是第一次。

在出海之前,他們經過了幾次模擬訓練,但“卡爾·萊茵號”的主要目的就是用非暴力的方式幹擾捕鯨船捕殺鯨魚,他們的演練方式也是基於這個目的。但是那天,當他們遠遠地通過無人機監控“迅影丸號”時,看到了渡邊佑叔侄二人被綁住的畫麵,這倒是新鮮事。船員們都聚集在“卡爾·萊茵號”的餐廳好奇地看著這次審判的現場直播,直到大久保住人提著刀向兩名犯人走過去。

是不是要幹擾“迅影丸號”上正在發生的審判?經過短暫的辯論之後,誌願者們大多數人投了采取行動的票,於是“卡爾·萊茵號”迅速趕上“迅影丸號”,向捕鯨船的甲板投出裝著乙酸混合物的臭氣瓶。

他們的攻擊遭到了“迅影丸號”上高壓水槍的反擊,幾名誌願者由於缺乏經驗,沒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在高壓水槍的直射下受了傷。一個來自挪威奧斯陸的女誌願者甚至在高壓水槍的壓力下被噴下了甲板,所幸的是她沒受什麽傷,但她來自海盜故鄉的榮耀與自豪卻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那場倉促出擊的作戰導致七八個誌願者受了不同程度的傷,用作“和平攻擊”的乙酸混合物臭氣瓶也耗掉了大半。其中一個誌願者在運送彈藥的時候不慎滑倒,整箱臭氣瓶摔碎在他身上,刺激性的高濃度乙酸氣體傷害了他的呼吸係統,直到現在他還依靠輔助器械呼吸,船上的醫療器械有限,必須很快返航才能給予他及時的救治。

“卡爾·萊茵號”又進行了一次投票,這次投票的時間比之前那次要長得多,氣氛也壓抑得很。沒有人願意返航,因為這一來一去,“卡爾·萊茵號”就再也捕捉不到“迅影丸號”的蹤跡,錯過了這次,這一年的準備將前功盡棄,不知道有多少鯨魚會由於“卡爾·萊茵號”的缺席而被屠殺。

但是也沒有人投出反對票,為了反捕鯨事業而棄戰友的生命於不顧。這麽冷血的行為與那些捕鯨的人有什麽不同。

在經曆了慎重的思考和討論之後,“卡爾·萊茵號”決定返航。

餐廳籠罩在失敗的陰影中,尤其是新加入的年輕人,他們滿腔的熱情被這次殘酷的失敗徹底摧毀,就像是往燒紅的木炭上潑了一桶冰水。他們抱著拯救鯨魚的熱情登上了這艘船,卻在連鯨魚都沒有見到的情況下返航,這種情況實在無法接受,有的人甚至將憤怒遷移到了渡邊佑身上,是為了救他,才導致了現在的局麵。

用了三天時間,渡邊佑終於想清楚了胡蘿卜和腳趾的關係:它們根本不相關。於是他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浪費時間,他將目光從腳趾移開,醒來後第一次關注其他的東西。這間窄小的艙室裏,有一張床,一個小桌,床邊的牆壁上有一扇圓形的舷窗,所有的布局與“迅影丸號”上的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一個女人出現在艙門口,臉上帶著陽光般的笑容。渡邊佑差點就因為恐慌發作再次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中。

“嗨,”女人說,“你記起什麽了沒有?”

“你好,我……我都記得。”

“你等一下,”女人後退一步,站在門口,對著走廊喊,“馬克,去叫老爹來,那個人醒了。”

“我一直醒著。”渡邊佑說,他想起叔叔說過的,“你們是……反捕鯨誌願者嗎?”

“是的,”女人點點頭,問,“我叫瑞秋,是加拿大人。”

“渡邊佑,我來自日本。”

在瑞秋呼喊過後,走廊裏就熱鬧起來,人們擁在門口,想要看看這個從捕鯨船上救回來的人。渡邊佑感覺到目光在自己身上匯合,不過有的飽含喜悅,有的充滿憤怒。

“‘迅影丸號’怎麽樣了?”渡邊佑問。

瑞秋歎了口氣,“我們已經離它很遠了,你不用擔心。”

渡邊佑看看舷窗外,天色要更亮一些,海麵上也沒有了浮冰,看來這艘船已經離開了南極圈。

“我叔叔……”他背對著艙門,不讓瑞秋和其他人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我叔叔,怎麽樣了?”

“你叔叔?”瑞秋問。

“就是……”渡邊佑正準備解釋,這時走廊裏傳來一陣喧鬧,他轉過身,看到一個人從艙門擠了進來。

那人一進來,艙室裏瞬間局促了很多。來人身高有一米九,身材壯實,他看上去有五十多歲,頭發和胡子都白了,但眼睛上卻是兩條烏黑的眉毛,眼角處的魚尾紋密且深,長得就像是《石破天驚》裏的肖恩·康納利。

這個人對著瑞秋點了點頭,瑞秋會意地閉上嘴,從他身旁的狹小縫隙中擠了出去,然後關上了艙門。那個男人站在門口,像是一堵牆,將外麵的人與渡邊佑完全隔絕開來,渡邊佑覺得壓力陡減。

“哈徹,他們叫我老爹。”男人先自我介紹,他聲音低沉,仿佛胸腔下麵是一麵鼓。“我參與反捕鯨活動已經快三十年了。”

“老……哈徹,”渡邊佑想了想,暫時還是不要那麽親切地叫了,“渡邊佑。”

“說說你吧,孩子。”哈徹雙手抱懷,居高臨下地看著渡邊佑。

渡邊佑想了想,說:“我想先知道我叔叔怎麽樣了。”

“你叔叔?”

“就是和我綁在一起的那個人。”

哈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平板電腦,點了點,遞向渡邊佑。就在渡邊佑伸手去接的時候,哈徹又收回手,“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渡邊佑知道叔叔大概不會有好的結果,但是從哈徹嘴裏聽到了確切的結果,他的心裏還是一涼。

平板上的視頻是從上向下俯視著“迅影丸號”的,是無人機的視角。渡邊佑看到自己被啟太逼到欄杆旁,試著用酒瓶子與啟太搏鬥。平時看著啟太在海澤町的漁民之中算是最瘦弱的,但行動起來卻快得不得了。渡邊佑看著自己像傻子一樣揮舞著酒瓶子,卻連啟太的一根頭發都沒有傷到,啟太輕易地就突破了渡邊佑的防禦,手中的刀向渡邊佑劃去。

渡邊佑肚子上的傷口跟著視頻中啟太的動作也疼了起來,他抬手捂向自己的腹部。

“是一點皮肉傷,瑞秋已經幫忙縫合過了。”哈徹說。

渡邊佑點點頭,眼睛沒有離開視頻。

中了一刀之後,渡邊佑的動作明顯慢了,啟太有好幾次機會能夠下殺手,但是他卻隻是戲弄般地用刀柄砸了幾下。最後,啟太玩膩了,把渡邊佑扔下大海。

無人機動了一下,換了個角度,鏡頭對著海麵,顯然是駕駛員正在尋找渡邊佑,好派出救援。

當發現渡邊佑還活著,正在水裏掙紮後,無人機又飛回到甲板上,正好看到啟太站在叔叔旁邊,正在耳語著什麽。啟太說完之後,直起身子,看著叔叔,無人機視頻中他的臉模糊成一片,看不清楚什麽表情。隨後,啟太手一揚,刀子劃過叔叔的喉嚨,暗黑色的血噴出來,叔叔抽搐兩下,不動了。

哈徹從渡邊佑手中接過平板電腦,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渡邊佑抬手擦了擦眼睛,發現自己並沒有流出眼淚。他出神地看著舷窗外平靜的南太平洋,開始喃喃地說起自己的事,他的聲音很小,仿佛隻是說給自己一個人聽。

哈徹禮貌地聽著,保持著與身份極不相稱的安靜。

渡邊佑講了很久,一邊回憶一邊訴說,一些因為事情變化太快而忽略的消息隨著他的講述又清晰起來。講到自己親手剖開座頭鯨的時候,他停下了,看著哈徹,問:“我這樣做,隻是為了能夠詳細地記錄這一切,並不是為了享受殺戮的快感,你相信嗎?”

哈徹點點頭,“我能理解。”

接著,渡邊佑想起了剖開鯨魚後,通過座頭鯨顱骨內看到的東西。

“那頭鯨魚瘋了,我懷疑是有原因的。”渡邊佑說,“可是後來我被關在了船艙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聽他們說在那之後捕捉到的鯨魚都不能食用。”

“這樣就能說通了,”哈徹搓著毛茸茸的下巴說,“他們一路走一路丟,我們就是跟著他們扔在海裏的鯨魚塊,一路追蹤後找到他們的。”

“如果他們連整個身體都扔了,說明鯨魚的身體上也受到了影響。”渡邊佑分析道,“那些鯨魚在遇到捕鯨船之前,就已經死了。它們的大腦和身體已經被不知名的東西占據著。”渡邊佑搓著手,在狹窄的艙室裏轉圈,“在鯨魚群中受影響的範圍這麽大,如果我們不能夠及早地發現原因的話,恐怕鯨魚會遭到滅頂之災的。”

一直麵無表情的哈徹臉上突然露出了些許驚慌的神色,“那怎麽辦?”他問。

“我們必須自己解剖一條鯨魚?”渡邊佑麵無表情地說。

哈徹突然想到了什麽,他轉身打開艙門,和門外的瑞秋說了幾句話,然後轉過身來說,“我們撈了一些鯨魚肉放在倉庫裏,本來打算當作證據的,是不是也能用來分析一下。”

“可以試一試。”

“你恢複好了嗎?瑞秋也是生理什麽的專業的研究生,她可以幫助你。船上的條件比較簡陋,有什麽需要的盡管說。”哈徹變得熱情起來,不過他也不打算瞞著渡邊佑,他攤開雙手,坦白地說,“你看,我們這次行動無功而返,對我們組織的聲譽影響很大,如果你說的這件事是真的,我們需要確定的消息。這可不是小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但是我不能給你任何保證。”渡邊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