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審 判

這幾天,渡邊佑完全不知道船上發生了什麽事。他獨自待在船艙裏,每天會有人送兩頓飯,藤原來過幾次。啟太也來過兩次,但是他沒有進來,隻是通過艙門上的小窗冷冷地看著船艙裏的渡邊佑,就像看犯人一樣。

叔叔一次都沒有來,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

船越來越靠近南極了,從窗戶向外麵看去,海麵上的浮冰更多了,太陽也變得不正常起來,白天長得離譜,而晚上短得可憐,有時候仿佛稍微打個盹兒,天就亮了。

安迪給渡邊佑回了一條短信:注意安全。沒有更多的話,渡邊佑還想再向安迪爭取一次機會,可是手機沒電了,他與外界徹底斷了聯係。

雖然被軟禁起來,但是船上給他提供的食物還不錯,因為體力消耗得少,而食物是專門提供給甲板上的水手們的,熱量足夠,既能補充能量,還能禦寒。渡邊佑的體力已經恢複了大半,後背上的傷也不怎麽痛了。

這天,他正趴在桌子上,將食物的殘渣分作兩隊,玩打仗的遊戲。外麵走廊上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渡邊佑繼續玩了一會兒,吵鬧還是不停,他站起來,透過門上的小窗向外看,藤原正站在走廊裏,身旁還有兩三個海澤町的人,他們對著出口的地方,大聲說著什麽。渡邊佑試著往更遠的地方看,可惜窗子太小,無論他怎麽嚐試,都無法看得更遠。

藤原吵了一會兒,閉上了嘴巴,他轉回頭,看向這邊一眼。渡邊佑與他四目相對,從藤原的眼神裏,渡邊佑讀到了無奈與愧疚。藤原轉過身來,走到艙室門前,打開艙門。渡邊佑以為他要進來,向後退了兩步,在狹窄的艙室裏讓出一條過道。

可是藤原並不向前走,渡邊佑聽到他小聲說“抱歉”,然後也退開,站到一邊。幾個身材與藤原差不多壯碩的大漢——渡邊佑記得他們是其他兩個村子的漁民,擠開藤原,一把抓住渡邊佑就往外拖。

渡邊佑使勁扭動身體,想要掙脫。但是很快,肚子上就挨了一拳,這一下仿佛將他的胃從嘴裏打出來,渡邊佑長到這麽大還沒有親身經曆過這樣的暴力,他疼得像蝦一樣蜷縮起來。打他的那個大個子並不在意,隻是稍微使勁,就將渡邊佑提起來,兩個人一左一右夾著渡邊佑,腳不沾地地把他拖到了甲板上。

幾天沒有吹過海風,渡邊佑感到一陣清爽,但是很快清爽就變成了刺骨的寒冷,藤原借給他的防寒服還在艙室裏放著,他就這麽穿著兩件單衣被拖到甲板上,綁在甲板中的伸出來的通風管上。在距離他不到十米的另一根管子上,綁著另一個人,低垂著頭,是他的叔叔。

“叔叔。”渡邊佑叫道。

叔叔翻了翻眼皮,勉強抬起頭來,看到渡邊佑,他笑了笑,早已幹裂的嘴唇隨著他的動作再次裂開,流了一嘴的血。他不知道叔叔在這裏被綁了多久。

“他們終於把你也弄出來了,我就說我一個人受罪太冤枉了。”叔叔說。

“發生了什麽?”

“今年的收成全完了,他們要找個替罪羊來……來……”叔叔想了想,“來祭祀。”

“什麽?”

“你還不知道嗎?”叔叔舔了舔嘴唇上的血,“那天打上來的座頭鯨,根本不能吃。身體裏麵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著就惡心。”他把嘴裏的血吐掉,“那一條就算了,在那之後,打上來的所有鯨魚都一樣,身體裏不知道是什麽玩意兒,有人說是癌症,可是又不像,摸起來反倒像塑料。反正不管是什麽玩意兒,再打出那東西來,這趟就算白來了。”

“我也看到那東西了,我覺得那天那頭座頭鯨行為那麽反常,就是因為大腦已經被那些東西入侵了,然後開始發瘋。”

叔叔想了想,點點頭,“你說得有些道理,可是他們不信啊。他們寧願相信,是什麽人得罪了豐收之神,於是神懲罰他們,讓他們能夠捕到魚,但是卻不能吃。”叔叔意味深長地看著渡邊佑,“因為你是我的侄子,所以你的錯誤都是我的責任。”

“對不起。”渡邊佑問,“所以他們要怎麽……要怎麽祭祀?殺了我們嗎?”

叔叔看了一眼甲板的另一端,冷笑一聲,“他們還在猶豫,一幫慫包,永遠下不了決心。要是我的話,第一時間就做好決定了。”

“叔叔……你……”渡邊佑看著叔叔,突然覺得認不出眼前的這個人了,“殺人是犯罪。”

叔叔笑了兩聲,“這裏是公海,誰會在乎法律。法律已經禁止我們捕鯨禁止了五十年了,又能怎麽樣。”

“他們……真的會殺了我們?”渡邊佑突然覺得喉嚨發幹,他的後背緊貼著金屬通風管,已經被凍得完全沒有知覺,但此時仿佛有什麽正順著他的脊背向上爬,好像蜘蛛或者蜈蚣什麽的。

“暫時不……”叔叔突然停下,他看著甲板的另一端,臉上不屑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和驚慌。

“怎麽了?”渡邊佑順著叔叔的目光看過去,一群人正聚在駕駛室下方說話。

不,是一個人在向其他人說話,啟太站在人群正中,義正詞嚴地說著什麽,周圍的人都在認真地聽著。

站在最前麵的兩個人聽得最認真,渡邊佑記得,那是另外兩個村子的領頭人,麻子臉的叫大久保住人,另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叫竹中什麽的,渡邊佑記不清了。

“唉……”渡邊佑歎了口氣。

“他們在說什麽?”叔叔問。

“你還不知道吧。”渡邊佑看著那邊,目光隨著啟太手中揮舞的手機上下晃動。

“哼,”叔叔撇了撇嘴,“第二天我就被帶到這了,船上發生了什麽我都不知道。”

“那個……”渡邊佑說,“我這次要求出海,其實是有別的目的。”

他把微型攝像頭被發現的事簡單對叔叔說了,接著他還想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可是叔叔突然大笑起來。

“我就知道你這次來的目的沒那麽簡單,侄子,我看錯你了,你確實還有種。”叔叔把目光轉向甲板,“不過活不了多久了,你幫助他們下了決心。”

漁民們的小型會議看上去已經結束了,一群人向這邊走來。大久保走在最前麵,啟太跟在他身後,然後是他們兩個村子的骨幹。藤原和海澤町的人站在甲板的一角,似乎和渡邊佑一樣被隔離在外。

經過裝備架的時候,大久保拿出一隻長刀,在手中掂了掂,然後拖著刀繼續向這邊走過來。渡邊佑又回想起長刀切入骨肉時所體會到的快感,他知道,這樣的活做久了,揮刀砍人也就沒有什麽心理障礙了。

長刀明晃晃地隨著大久保的步子一跳一跳地晃動,渡邊佑眼睛有點模糊,“叔叔,對不起。”

“唉,剛說你有點出息了。”叔叔說。

隻希望來個痛快的,別受折磨。渡邊佑想,但是沒有說出來,他強迫自己的目光離開刀刃,轉向天空。

今天是個難得的晴天,天空碧藍,點綴著輕飄飄的雲。太陽就在身後,將通風管的影子投在渡邊佑麵前。“迅影丸號”沒有開到最大速度,隻是慢悠悠地行駛著,海浪在船身上留下有規律的拍打聲,偶爾還夾雜著碎冰撞擊的聲音。

一切是這麽安靜祥和。

渡邊佑閉上眼睛,希望這是世界留給他最後的印象。大久保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咚、咚、咚……一個新的聲音加入進來,好像是突然出現的,又像是原本混雜在大自然的背景音之中的。渡邊佑仔細分辨,那是一種細微的嗡嗡聲,聲音很小,但是很明顯,就像房間裏的一隻蚊子,聽到之後,就不可能忽視它。

他又睜開眼睛,在通風管上扭動著身體,四處尋找。

“鼓起勇氣來,別怕。”叔叔以為渡邊佑死到臨頭時崩潰了,開始斥責侄子。

“不,好像有什麽東西。”渡邊佑說,天空中一個小黑點吸引了他的注意,聲音就是它發出來的,一架小型無人機。“叔叔,看那邊。”他用下巴指給叔叔看。

叔叔眯著眼睛看過去,又笑了起來,“原來是他們來了。”

“誰?”

“反捕鯨的誌願者們。”

叔叔的話音未落,一個酒瓶子出現在渡邊佑的視野裏。它是如此顯眼,一下子就吸引了渡邊佑的注意力,還有甲板上的其他人。瓶子從左舷之外飛來,在空中旋轉著,瓶身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光。渡邊佑的目光跟隨著瓶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看著它落在甲板上,碎了。碎片濺得四處都是,瓶子中裝著的**潑灑在甲板上。

“那是……”渡邊佑剛剛開口想問叔叔,撲麵而來的惡臭像是一記重拳打在他的鼻子上,嗆得他無法呼吸,鼻涕眼淚直流。

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瓶子也落了下來,甲板上一片混亂。

臭氣愈發濃烈,仿佛有實體一般,渡邊佑的鼻子和喉嚨火辣辣地疼,眼睛也由於刺激流淚不止,視野模糊一片。

現在,他寧願死去也不想受這樣的折磨。

在第一波臭氣瓶攻擊的間隙,大久保住人和竹中迅速將船員組織起來,一部分人進行反擊,一部分人清洗甲板。他們整齊劃一,攻守有度,看來已經與反捕鯨誌願者們交手過多次。在眾人忙碌的時候,對渡邊佑的看管反而鬆懈了。

他在通風管上拚命掙紮,但是綁住他的繩子根本沒有鬆脫的跡象。劇烈運動之後,他需要大口呼吸才能補充氧氣,雖然高壓水槍持續地衝洗著甲板,但空氣中彌漫的臭味仍然無法迅速飄散,渡邊佑隻能緊閉著嘴,用鼻子一點一點地吸進空氣,力圖將刺激減到最低,這樣一來,他便再沒有餘力去考慮逃脫的事了。

即使這樣,他呼吸的速度仍然趕不上身體對氧氣的需求,很快,渡邊佑開始雙眼發黑,腦袋脹痛,他下意識地張開了嘴,想猛吸一口空氣。一塊濕布不知什麽時候出現,捂在了他的嘴上,布子散發著腥氣和發黴的味道,令人惡心。渡邊佑使勁甩頭,想躲開那塊布,隻聽見耳邊有人說:“別鬧,這能讓你好好呼吸。”是藤原岩的聲音。

渡邊佑停止掙紮,透過濕布呼吸,這塊爛抹布上肮髒不堪,但仍然比臭氣要好聞不少。渡邊佑恢複了呼吸,他扭過頭去,看到藤原在身旁站著,臉上用一塊毛巾圍住口鼻,一手用抹布捂著自己的嘴,另一隻手正在解綁住他的繩子。

“大叔,你……”渡邊佑的嘴被嚴嚴實實地捂著,他轉臉,找到一個空隙,開口對藤原岩說。

“別急,他們都在忙呢,這就放開你。”

“然後呢?”

“那些傻瓜自己打不到魚,卻來怪我們村子,我們村是那麽好欺負的嗎?”

“剛才是你自己讓開,讓他們把我拉走的啊。”渡邊佑說。

“他們……剛才他們人多勢眾。”藤原解釋道,他的手一揮,繩子解開了。“好啦!”

渡邊佑身上一鬆,牢牢纏著他的繩子滑落下來,他伸手從藤原手裏接過抹布繼續捂著嘴,轉過身麵對藤原,正好看到啟太出現在藤原身後。

“都是叛徒。”啟太冷冷地說。

渡邊佑看到啟太的身子一抖,但是由於藤原擋著,他看不到啟太的動作。但是麵對自己時,藤原臉色一下變了,他眉頭緊皺,露在外麵的眼睛充滿殺意。

“走吧,小子。”藤原說,然後反手一肘打在啟太的臉上,接著轉身撲過去。渡邊佑看到他的後背上,有三個窟窿,血湧出來,將鮮亮的橙色防寒服染成了陰沉的暗紅色。

渡邊佑驚慌地後退兩步,後背撞到了綁在通風管上的叔叔。叔叔猛地咳嗽兩聲,嚇了渡邊佑一跳。

“叔叔!”渡邊佑叫道,“我來放你下來。”

他繞到通風管後麵解扣,捆綁叔叔的扣子是複雜的水手結,記得剛上船的時候,正是啟太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打結和解扣,但是現在他全都忘光了。他用凍得僵硬的手指使勁摳著繩結的疙瘩,但是繩結如同鋼鐵澆築的一般紋絲不動。

“阿佑!”叔叔喊道,他的嗓子被臭氣嚴重刺激,聲音沙啞,如同被砂紙打磨過。

“阿佑,快跑吧。”叔叔說,“快跑啊!”

“不。”渡邊佑回複道,他看了一眼旁邊,啟太和藤原之間已經分出了勝負,文質彬彬、體格瘦小的啟太勝了。藤原仰麵躺在甲板上,身體還在不停地抽搐,腹部的幾個口子還在汩汩地向外冒血,更多的血在藤原的身子下麵匯成一片,與甲板上原有的血漬融為一體。

啟太手中握著一尺長的刀,刀身連同整個手臂都被鮮血染紅了,血順著刀刃流下,又從刀尖滴在甲板上。

“你不是聰明嗎?”啟太說著,一步一步地靠近,“來,說說你現在有什麽想法。”

渡邊佑拚命地解著繩索,但是沒有取得一點進展,他的手被粗糙的繩子磨破了,一根指頭上的指甲也掀了起來,但是他的手已經凍得感覺不到疼痛。

“快走吧。”叔叔說。

“對啊,快走吧。”啟太重複著叔叔的話。

渡邊佑撿起手頭的爛抹布扔向啟太,但是那僅僅阻礙了他不到一秒鍾的時間。

從手指冒出的血將繩子弄得越來越滑,渡邊佑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解開繩子了。

“叔叔。”他絕望地說。

“沒關係,你走吧。”叔叔低聲說。

“叔叔!”

“快滾!嘰嘰歪歪的,你還是個男人嗎!”叔叔罵道。

渡邊佑麻木地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向後退。

“你還能去哪兒?”啟太說。

渡邊佑環視整個甲板,藤原已經不再抽搐,叔叔被綁得奄奄一息,剩下“唯一的朋友”正拿著刀要殺他。

整個“迅影丸號”已經再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看了一眼船舷,啟太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

“跳吧,跳了你還有機會能活。”

渡邊佑遲疑了,他向船舷挪了幾步,又停下。這艘船的船舷距離水麵有七八米,下麵還有數不清的浮冰。但是啟太沒有給他猶豫的機會,他快走幾步,揮舞著刀子向渡邊佑靠近。刀頭的血甩到渡邊佑臉上,冷得像冰。

渡邊佑被逼到了船舷邊,啟太並不急著殺他,而是像玩弄獵物一般欣賞著渡邊佑臉上驚慌絕望的表情。

“跳吧。”啟太低聲說,“你給這艘船帶來了黴運,還想偷拍我們曝光給全世界,這船上所有的人都想殺你,但我不是。我想讓你活著,但是,稍微帶著些痛苦。”

啟太從船舷向外探出身子向下看。

“下麵有些浮冰,看你的運氣了,最多斷條……”啟太揚揚得意地說著,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瓶子打斷,臭氣瓶砸中他的額頭,又反彈到甲板上。瓶子碎了,從中間斷開,上半部分保留了完整的形狀。

雖然從來沒有打過架,但是渡邊佑也在電影裏看過,這個形狀的酒瓶子也算是一件順手的武器。他趁啟太被瓶子砸中愣神的工夫,撲過去撿起瓶子的上端。

渡邊佑緊握著碎酒瓶,對著啟太,從酒瓶的斷口處傳來陣陣惡臭,渡邊佑隻能強忍著,臉上盡量露出凶狠的表情。

啟太非但沒有被渡邊佑手中的武器嚇住,反而被激怒了。“你覺得你比藤原還強壯?”啟太說,“不識好歹。”

啟太啐了一口,衝了過來。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太快,渡邊佑隻記得飛快閃過的刀光,瓶子破碎的聲音,還有啟太突然靠近,占滿了整個視野的臉。

當一切動作停止之後,渡邊佑發現自己正被啟太掐著脖子,壓在船舷欄杆上。手中的酒瓶子已經碎了,玻璃碴嵌在皮肉裏,被血覆蓋,好像一粒粒鑽石。腎上腺素帶來的興奮和麻木漸漸退去,渡邊佑逐漸感覺到從手臂傳來的疼痛,但是更痛的是自己的腹部,那裏被劃開了一道傷口。

渡邊佑伸出手去,推在啟太臉上,但是除了抹了他一臉血之外,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我仍然不會殺你。”啟太說,“下去吧。”

脖子上的壓力鬆開了,渡邊佑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天空突然旋轉起來,他一頭栽下了“迅影丸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