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會 麵

李時力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將行李扔在角落。路上這三天,他都沒好好休息過。

背叛、憤怒和屈辱像一團火焰在灼燒著他;而家鄉的慘狀和對父母狀況的擔憂又讓李時力心裏發寒。這兩種心情輪番折磨著他,讓他坐立難安,在狹小的臥鋪格子裏輾轉反側。

用冷水衝了一把臉之後,李時力揉著幹澀的眼睛走出衛生間,站在客廳中央,他才發現自己的公寓已經大變樣。所有的東西都收拾整齊,桌子和地麵上一塵不染。

“裝什麽好人。”李時力罵道,隨手將一個廉價玻璃杯掃到地上,杯子在罵聲中碎成無數片。

李時力心情好了很多,他抄起幾年前買的一隻冷水壺。

這個更大,摔起來一定更爽。

他掄圓胳臂,在地麵上尋找水壺的落點。然而他的目光停在客廳的入口處,那裏有一雙淡青色的旅遊鞋。他順著旅遊鞋向上看,陳言拎著一條魚、一捆菜,臉上掛著像媽媽一樣的表情,正看著自己。

“你……你在這幹什麽?”李時力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向叛徒扔水壺。

“你讓我住在這裏的,你忘了。”

“誰把這裏收拾成這樣的?”

“我啊,你等一下。”陳言把魚和菜放進廚房,挽著袖子出來。

李時力看著陳言走進走出,終於忍不住了,吼道:“滾出去!這是我的房子。”

“大李,你怎麽了?”

“是我的實驗!是我的研究成果!”李時力說,“你們有什麽資格發表公告,那些是我的!”

陳言笑了,他似乎就在等著李時力提到這事。他穿過客廳,跨過玻璃碴,在沙發上坐下,“首先,‘建木’這個項目是夏老師提出來的,我們三個人共同研究,你不能說是你一個人的事。”

“哼!”李時力雙手抱胸,冷冷地看著陳言。

“公告這個主意是我出的。”陳言說。

“你們什麽都沒有,就敢對外發公告。你和夏強越來越像了。”

“大李,你得分清楚公事和私事。你討厭夏強,我也討厭,但是圈子裏能夠讓你我不受限製地做研究的人,你能數出來幾個?”

“這……”

“你和我講過你家的事,你不是發誓要和白色汙染死磕到底嗎?”陳言看李時力動搖,開始乘勝追擊。

李時力點點頭。

“雖然說那株成型的‘建木2417’是你合成的,但是資金是老夏搞來的,初期計劃是我設計的。”陳言攤開雙手,“它是我們研究組的,離了誰它都生長不出來,你說是不是?”

李時力又點點頭。

“現在我們有了底氣,發出公告之後老夏已經去找資金了,我們馬上就能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什麽?”

“繼續做實驗啊,垃圾填埋場那個事沒有人提,我們就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你是說我們?你,老夏,還有我?”

“是啊,怎麽能少了你?”陳言站起來,走到李時力麵前,“剛才我就說過了,我們研究組,缺了誰都不行。”

“可是……我已經……”

“嗨,那種事算得了什麽。你放心大膽地回來就好了,公告上本來就留著你的位置,隻不過那樣發,就是氣你的。”

李時力看著陳言,雖然和他同事四年,幾乎是朝夕相處,但是李時力和他在理論上說得多一些,然後聊聊家常。陳言自暴自棄那段時間,李時力更是跟他說不上幾句話,兩個人幾乎是生活在不同的宇宙中。

“你……是真的想把實驗做下去嗎?”

“當然。”陳言說,“我是真的想做研究。”

李時力看到了真誠和堅定,他知道,那個成天玩遊戲、自暴自棄的陳言已經不在了。他也相信,經過了這一次,研究組會更接近成功。

可是,家鄉的種種景象還在眼前揮之不去,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李時力正準備開口,又有兩個人走進這間公寓。

一個高大的金發外國人,一個結實的年輕人。

“ChenYan?”外國人首先開口。

“你好,我是。”陳言用英語回應道,“你是誰?”

“我是被你救了的那個人。”拉爾夫說,“信號是我發的。”

陳言想了想,這個外國人說的正是前幾天他破解的那組信號。他回頭看了一眼李時力,這件事還沒提,不知道李時力會怎麽想。

“怎麽了?”李時力問。

陳言沒回答,“請進,來,請坐。”他招呼外國人進屋,閃亮的玻璃碴鋪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像是橫亙在夜空中的銀河。陳言在銀河前停頓了下,然後跨了過去,所有人模仿著他的樣子,假裝這片星空不存在。

“你是翻譯?”陳言用中文問寇瓦納。

因紐特男孩雖然長著黃種人的臉,但是完全不懂中文。寇瓦納看著陳言微笑,但是對他的問題毫無反應。

“別誤會,他是個因紐特人,不會說中文。”拉爾夫解釋。

“哦,對不起。”

“我是在輕島上遇到這個孩子的。”拉爾夫接著說。

“輕島?”李時力重複,“他說的是哪個輕島?”他問陳言。

陳言擺擺手,示意李時力先別插話。

“我拆了輕島的GPS係統,希望你不會生氣。”拉爾夫說,“形勢所迫。”

“他說的確實是‘輕島’。”李時力用中文對陳言說,然後轉向拉爾夫,換成英文,“你去過‘輕島’?”

“我在上麵住了一個星期。”拉爾夫指指寇瓦納,“他住了……更長時間。”

“那裏現在怎麽樣了?運轉還正常嗎?”

“你說那台機器嗎?完好無損,”拉爾夫搓了搓手,對自己將要說的話感到有些心虛。他從來沒有和中國人打過交道,也不知道他們的脾氣,不過從麵前這兩個人的肢體語言和地上的玻璃碴子來看,這兩個中國人屬於情感外露型的。他舔舔嘴唇,“不過為了發求救信號,我把它拆開了,而且……走的時候,好像忘了複原。”

李時力皺了皺眉,但很快臉上的表情又變回之前的興奮,他雙眼放光,好像從朋友那裏聽到出門在外的孩子的消息一樣。“它有沒有按照設計……”李時力頓了一下,換了一種說法,“除了機器,那裏還有什麽?”

“那部機器大概是為了將分散的垃圾塑料集中在一起而製造的吧?現在它已經造了一個塑料纖維編織成的人工島,大概十幾公裏長,幾公裏寬。我的飛機墜毀在那裏,如果沒有這座島,我恐怕……”拉爾夫突然想起了什麽,他看看陳言,又看看李時力,“是你建造了那座機器?”

李時力點點頭。

“你破譯了我發出來的信號,打電話給了我的朋友?”拉爾夫指著陳言問。

“是的。”

“什麽信號?”李時力用中文問陳言。

不說不行了,陳言對拉爾夫說:“不好意思,請你稍等一下。”

他拉著李時力進了書房,把事情簡單講了一遍。不過,他沒有提自己的轉變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你應該早告訴我。”李時力說。

“是的,這事是我做得不對,我被小小的勝利衝昏了頭腦。”陳言說,“咱們這事先放下,看看那個外國人要幹什麽,然後再商量‘建木計劃’,你說怎麽樣?”

“不,”李時力說,“陳言,我隻知道做研究,和人打交道的事,不如你和夏老師,我不想總是被蒙在鼓裏。”

“我本意不是這樣的,這個確實是因最近忙著跟老夏商量另起爐灶的事給忘了。”陳言認真地說,但是李時力不敢確定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我現在有了新的研究方向,‘建木’那邊,有老夏的資金和你設計的方案,很快就能成功的。”李時力說,“我不參與了。”

“新的研究?什麽研究?”陳言問。

“我本來打算和你商量商量的,現在看起來沒有這個必要了。”李時力歎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麽,轉身回到客廳。

“唉,大李!”

拉爾夫看到兩個人沉著臉從客廳出來,覺得自己來這一趟真是多餘,“我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不不不,”陳言連忙說,“我們隻是……稍微有些分歧。”

“我長話短說吧,”拉爾夫說,“我來是想當麵向你們道謝,你們救了我一命。”

“這沒什麽,我隻是打了個電話。”陳言說,李時力冷哼一聲。

“還有一件事,我是一個環保誌願者,之前的主要工作是解救海豚。但是在輕島經曆過一切之後,我們組織想在解決海洋塑料垃圾汙染方麵做些事情。”拉爾夫撥弄了兩下沙發旁擺著的一小盆多肉植物,抬起頭說,“我的搭檔說你的研究方向是什麽……生物分解塑料?”

“是的。”

“我也是。”李時力說。

拉爾夫的目光在兩個人身上遊移片刻,站起來,遞給陳言和李時力每人一張卡片。

“有機會的話,我們商量一下合作的事,這次就不打擾了。”拉爾夫開始不滿,他說完,帶著寇瓦納離開李時力的出租屋。

陳言看看手中的卡片,上麵簡單印著幾行字,拉爾夫·蓋博,郵箱、電話,沒有更多的信息。他把卡片拍在桌子上,“都怪你。”

“我?”

“你能不能成熟點,耍小脾氣也不看看場合!”陳言說著說著,嗓門也大了起來,“先不說他們是從外國來的,就是你家來個普通客人你也得懂點禮節。”

“你也知道禮節?你們拿我的東西做宣傳跟我說了嗎?那個外國人是在我的輕島上發出的信號,”李時力在“我”字上加重了聲音,“你跟我說了嗎?”

“光憑你連信息都破譯不出來!他們早就死在太平洋中間了!”陳言吼道。

“光憑你們也合成不出來真正的‘建木’,你就跟著夏強到處招搖撞騙吧!”李時力也在吼。

他們的罵聲在出租屋裏回**,穿過大門,通過狹窄的樓道,傳到正在電梯口等待著的拉爾夫和寇瓦納耳朵裏。

“他們在說什麽?”寇瓦納問。

“不知道,聽說他們中國人總是吵架,人越多吵得越厲害。”拉爾夫聳聳肩,“你們應該為自己感到慶幸,沒那麽多人。”

“我覺得這裏挺好的,我喜歡很多人。”寇瓦納跟著拉爾夫走進電梯,他對這個鐵箱子有點敏感。

“剛見到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麽說的。”拉爾夫揶揄道。

“剛見到你的時候你也不會被兩個吵架的人嚇跑。”寇瓦納反擊。

“我才沒有被嚇跑。”

“合作的事你怎麽沒提?”

“等他們需要的時候,我們再出現,留下的印象會深一些。”拉爾夫撇嘴。

“我們接下來幹什麽?”寇瓦納摸摸肚子。

拉爾夫大笑,“你就知道吃。”

電梯打開,他們到了一樓,寇瓦納先衝出電梯轎廂。拉爾夫舉起手機,被電梯阻隔的信號剛剛恢複,他打算在網站上找找附近的美食,這時電話響了。

電話是安迪打來的,拉爾夫接起電話,調侃了兩句,然後神情嚴肅地聽著,不時點點頭。

“怎麽了?”寇瓦納問。

拉爾夫摟著寇瓦納向小區外走,邊走邊說:“知道嗎夥計,我們又能出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