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軟 禁

這頭鯨魚比上次那頭更大,尤其是站在它身旁時,感覺更加明顯。

海水已經從座頭鯨身上退下,它的皮膚顯得柔軟溫潤,有著堅韌的彈性。在它的頭部布滿了拳頭大的結瘤,每個結瘤裏都長出一根又黑又粗的毛,實際上那些結瘤是座頭鯨的毛囊,這也是座頭鯨的特征之一。它的頭部和下顎上,布滿了一道道的疤痕,看起來在遇到“迅影丸號”之前,這頭鯨魚已經經曆了不少艱苦的戰鬥,不知道對手是其他海洋生物,還是某塊擋住它路的岩石。

渡邊佑向著鯨魚伸出手去,想去觸摸這個可憐的龐然大物。一柄長刀擦著渡邊佑的手落下,在鯨魚身上砍出一個巨大的傷口。

“別發愣了,快幹活!”身旁的漁民推了渡邊佑一把,讓他離開自己的工作區域。

渡邊佑攥緊手中的長柄鋸齒刀,向左邊挪了挪,站在了鯨魚的頭部。第一次撞擊時留下的傷口正對著他,仿佛一張嘲笑他的大嘴。

是他自願加入切割鯨魚的工作隊伍的,出去捕獵海豚的人,三艘船都被打翻了,甲板上人手不夠,所以藤原允許渡邊佑過來幹活。可是真站到這裏,他卻不知道該怎麽辦。

“快點啊。”有人催促道。

渡邊佑咬咬牙,舉起長刀,猛地向下砍去。座頭鯨的表皮並不像看上去那麽堅韌,鋸齒刀所到之處,就像是切豆腐一般順滑流暢。渡邊佑一刀下去,在座頭鯨頭上留下一處開口,血湧出來,但是很快就流幹了。開口處露出粉色的鯨脂,渡邊佑想起前一天夜裏擺盤裝好的鯨魚刺身,一股惡心的感覺又翻上來。

他握著長刀,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喜歡這種感覺。我必須接納這一切,渡邊佑對自己說。他沒有克製自己這種原始的欲望,第二次舉起刀,後背被抽到的地方還在疼,他轉了轉身體,找了個不那麽難受的姿勢,然後重重地劈了下去。

刀子本應該順著剛才那道切口繼續深入,沒想到卻在半途遇到了阻礙,有什麽堅硬的東西崩開了鋸齒刀。這股力量反震回刀柄,渡邊佑猝不及防,一下子脫了手,鋸齒刀彈起老高,旋轉地落在渡邊佑旁邊的甲板上。

周圍的漁民都大笑起來,渡邊佑這才發現他們早就停下動作,在偷偷地看著他。漁民們故意把鯨魚頭部的位置讓給他,這個地方有顱骨,是最難切的地方。

他們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渡邊佑冷冷地看著周圍,雙手顫抖,鋸齒刀切入肉體的感覺還記憶猶新,他不自覺地活動手指,一種異樣的心情突然出現,他開始在想象中斬殺嘲笑他的人,這些漁民,他的中學同學,在金融公司上班的鄰居大哥……所有曾經嘲笑捉弄過他的人。這種想法很不好,但是渡邊佑任由自己沉浸在複仇的想象裏幾秒鍾,然後,他笑了,和那些漁民一起笑自己的失誤。他撿起刀,準備繼續工作。

沒有人告訴渡邊佑這裏不用切割,隻要把腹部和身上肥厚的部分切下來就夠了。但渡邊佑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發燒、渾身濕透、被繩索抽、又被眾人取笑,這一切耗光了渡邊佑的精神和體力。現在的他,已經進入了某種固執的狀態,他像一個機器人,隻記得最後一個指令,就是切割鯨魚。

他砍了一刀,又砍了一刀,這次他抓緊了,鋸齒刀重重地砍下去,沒有彈開,而是嵌入了鯨魚的骨頭。他晃動刀柄,長長的刀柄起到了杠杆作用。頭骨被撬下來一塊,露出了……

骨頭下麵填滿了奇怪的東西,是某種混合物,有白色、半透明色還有一些黑色、紅色、綠色的部分,它們組成一種奇怪的形狀,像是某種抽象派的雕塑,這東西取代了鯨魚的腦子,生長在顱腔裏。渡邊佑扔下刀,湊過去,從破口處向鯨魚的顱腔裏麵瞧,那裏麵布滿了這種東西。

一個念頭就像是一道閃電在渡邊佑腦子裏閃過,他終於了解了這頭鯨魚為什麽這麽瘋狂了。

他想把這個發現告訴給身邊的人,他猛地轉身,看著在鯨魚身旁站成兩排的漁民,二層平台上的藤原,還有已經登船,正狼狽地往艙室走的快艇成員。渡邊佑看著他們,張了張嘴,然後眼前一黑,重重地倒在甲板上。

當他再次醒來時,已經回到了艙室,但不是自己那間。躺在**就可以直接看到天花板,還有天花板上的燈。熒光燈管發出青白色的光,刺得渡邊佑眯起眼睛,他想說話,可是從口中隻傳出一聲呻吟。手和腳似乎都不是自己的,根本沒有力氣移動。他閉上眼睛,暈倒前一天發生的事成了一幕幕片段,但是他卻不能按照時間線將它們整理起來,不連貫的記憶碎片像是萬花筒一樣拚成無數種圖形,但沒有一個能夠還原當天發生了什麽。他在自己的腦海裏迷了路,記憶碎片鋪天蓋地,向他湧來,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他連忙睜開眼睛,逃回現實。

一張臉出現在麵前。

“你醒了?”藤原說。

渡邊佑點點頭,心裏感到一陣暖流,從小到大,還沒有誰對自己這麽在意,就連他的父親,在他病了之後也隻是塞給他一點錢,讓他自己去醫院看病。這個大叔是真的關心自己,甚至比親叔叔還在意。

但是在下一秒,他的心就涼了,整個人像是被扔進了南極的萬年冰層之中。

藤原岩從兜裏掏出一個黑色小圓片,放在渡邊佑麵前。

那是他的微型攝像機。

“這是什麽?”藤原問,“扶你回房間的時候,我在你的衣服上發現的。”

“那還用問?”有人在旁邊冷笑著說,渡邊佑轉過頭去,是啟太。他曾經以為啟太是他在船上所有人中唯一的朋友,但當他目光上移,與啟太對視時,啟太看他的樣子,就像是兀鷹盯著垂死的獵物。

渡邊佑回避啟太的目光,看向藤原。

“這個……”他說,嗓音嘶啞,他舔舔嘴唇,發現自己的嘴唇已經幹裂起皮,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緊的是要如何解釋,他絞盡腦汁,試圖找一個借口開脫。“這個是……”

“別費口舌了。”啟太打斷渡邊佑的話,他手裏拿著渡邊佑的手機,屏幕上正播放著他在船上拍攝的畫麵。

渡邊佑自覺地閉上嘴巴,但啟太並不打算就此罷休,他把手機伸到藤原麵前,指著屏幕說:“看,這裏把你拍得好威武啊。”

藤原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你都看了多少遍了,關了吧。”

“好吧。”啟太關掉屏幕,對著渡邊佑說,“還給你。”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是卻猛地將手機向渡邊佑扔來。渡邊佑剛剛蘇醒,別說接住手機,就連及時抬手阻擋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在那麽短的時間裏,他所能做的隻有轉動脖子,稍微偏一下頭。手機砸在他的眉骨上,他眼前一黑,然後一股熱流從眉毛上方流下來。這時他才緩緩抬起手,在臉上胡亂一擦。

“啟太!”藤原怒斥道,“你給我出去!”

啟太哼了一聲,轉身走出艙室,但很快他又回來,從渡邊佑的床頭拿起手機,晃了晃,“不會給你刪除證據的。”他拿走了手機。

“這孩子,”藤原看著啟太離開,“他是真的拿你當朋友,可是你卻背叛了他。”

渡邊佑心裏一驚,他隻覺得啟太的態度讓自己很委屈,可事實卻是自己背叛在先。

“藤原叔……”渡邊佑說,“我都是為了村子好。”

藤原看著渡邊佑,一臉嚴肅,過了很久,他才說:“你以為你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你跟你爸爸一樣,我們本來就不應該相信你。你已經被那些外麵的人同化了,這幾年想來我們村子偷拍的人不少,我們天天都在防著他們,因為他們不懂我們的傳統。可惜最後,還是被自己人騙了。”藤原頓了頓,再次強調,“自己人。”

渡邊佑一陣愧疚,他低著頭,看著額頭上的血滴在身上蓋著的毯子上,一滴,兩滴。

“我叔叔……怎麽樣了?”他想起叔叔,連忙問。

“你覺得呢?”藤原反問,他歎了口氣,站起來,準備走出艙室。

“那我呢?”

藤原停下腳步,但是沒有轉身,渡邊佑等了很久,才聽到藤原說,“回去再說。”

艙室門被關上,門鎖“嗒嗒”兩聲,已被反鎖,渡邊佑被軟禁起來。

在**躺了很久之後,渡邊佑恢複了些體力,他翻身下床,這個單間可能是藤原自己的房間,雖然不大,但是還算舒適,除了床之外,還有一個很窄的小桌,抽屜裏空****的,不知道是被清理過,還是藤原根本沒有私人物品。

艙室還有個舷窗,就在床頭,從窗戶可以看到外麵的海麵,從高度可以判斷這大概是在船艙的第三層。渡邊佑試了下尺寸,舷窗的大小隻比他的腦袋大一點,況且還是完全封死的,如果想從這裏逃跑,他必須打碎舷窗,再打斷自己的兩根鎖骨,才有可能從這扇窗戶鑽出去,一頭紮進三米之下的海麵,然後躲開海洋裏一切對他產生興趣的生物,一路遊回最近的大陸。對了,還要對抗南極區域的嚴寒……

渡邊佑晃晃腦袋,阻止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艙室裏雖然有一些空間,但是小得可憐,他繞了幾圈,運動幅度相當於原地轉身,但這樣的動作也讓他感到疲憊,他又躺回**。

彎腰的時候,什麽東西頂了他一下。他伸手摸向腰間,才想起層層防寒服之下,貼身的位置,還有一個暗袋。

渡邊佑掏出那隻手機,暗自慶幸他們沒有對他進行徹底的搜身。他打開手機,單色屏幕浮現出像素巨大的歡迎畫麵,之後卻一直停留在搜索信號的階段。

這裏是公海,又靠近南極區域,幾乎完全收不到Docomo通信公司的信號。但渡邊佑還是編輯了一條短信,按下發送,然後把手機放在靠近舷窗的位置,希望什麽時候能夠碰運氣搜到信號把消息傳出去。

一天半之後,安迪·萊利收到了渡邊佑的信息。

被發現,任務失敗,現已被軟禁。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