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離 開(2)

用盡了一切辦法,李時力還是說不動父母。

“有什麽可怕的,我們在這活了一輩子了,也沒見出啥毛病。”父親撇下一句話,擺擺手,表示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母親更是不表態,她早已經習慣家裏大大小小的事都聽丈夫的安排。

說著說著,李時力自己心裏也沒有底,全家搬到城市裏去,說著容易,做起來可難。

他現在沒有工作,也沒有攢下多少錢。父母的錢全砸在家裏這半棟爛尾樓上,手裏也沒剩多少積蓄。

這樣兩手空空帶著兩位老人搬走,談何容易。

可是留在這樣的環境裏……

李時力在家裏住了一個多星期,也沒什麽地方可去,和父母之間的話題除了勸他們搬家,再沒有其他的話。

後來,父親早上一起來就叼著煙出門,直到很晚才回來,扒兩口冷掉的晚飯就去睡覺,故意躲著兒子。而母親總是滿臉笑容,一邊聽一邊點頭,從不發表任何意見。她隻是喜歡看兒子說話,至於說的什麽,她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李時力也拿固執的父母沒有辦法,他們出生在這裏,成長在這裏,他們的根在這裏。李時力自己都還講不清楚的塑料入侵人體的理論是無法說服他們的。父母隻認看得見摸得著的事實,那就是村子裏的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

父親出門的時候,李時力也離開家,在村子周圍轉悠。他收集了周邊各處的水樣和土壤,陳家嬰兒的畸形必然事出有因,但是原因在哪兒,必須要靠李時力自己找到答案。

他吃得很少,每頓飯隻是隨便夾兩筷子便放下碗說吃飽了。母親以為他吃不慣自己做的飯,每天變著花樣做,但李時力還是不吃。

他不知道發病的源頭在哪兒,熟悉的家現在成了黑暗的森林,不知道哪裏就會有致命的陷阱。他曾經提醒過父母井裏打出的泛著青色的地下水可能有問題,盡量少吃,結果父親賭氣連吃了三大碗,把碗放下後一邊打著飽嗝一邊問李時力,“這水我吃了幾十年了,你看吃死我了沒?”

於是李時力不敢再說了,他所說的一切好像都是要推翻父母所熟悉的世界,可實際上,當那片塑料垃圾漂到這裏的時候,曾經熟悉的世界就已經不在了。

轉眼到了離開的那天,父親早上沒出門,但是也沒和李時力說話,隻是靜靜地坐在門檻上抽煙。

李時力留下了一些錢給母親,又被母親重新塞回兜裏。

“家裏又不缺錢。”母親說。

父親借來了陳豪家的奧拓車,要送李時力去火車站。

當他看到李時力的行李時,眉頭又皺了起來。

“你帶這些東西幹什麽?”

李時力的包裏裝滿了瓶瓶罐罐,都貼著標簽,是他在周邊采集的水樣和土壤。

“沒什麽,實驗用的。”李時力說,他還偷偷撿了父親母親還有其他鄰居的頭發,放在小袋子裏,打算拿回去測試。

可是他早忘記了自己已經沒有實驗室了。

父親沒有對兒子多做評論,他吸完最後一口煙,坐進駕駛室。

奧拓駛離了家,村子、房子、新修的水泥路漸漸消失在後視鏡中,李時力閉上眼睛,看到的還是記憶中家中的土房子。

“爸……”

“家裏都好著呢,你就別瞎操心了。”

“可是陳豪家……還有那麽多孩子……”

“我和你媽又不打算要老二,怕什麽怕。”

“可是……”

“行了行了,你在外麵好好過吧,家裏沒事。”父親說著,繞過一輛農用三輪,小奧拓在寬敞的水泥路上狂奔。

火車站和來的那天一樣,冷冷清清,站前新修的廣場上有一大群鴿子在四處覓食,但是卻看不見幾個人。

李時力檢票進了候車室,一個警察懶洋洋地站在X光機旁邊,示意李時力把包放下進行安檢,他照做了。

在等X光機緩慢地將他的行李吞入的時候,他把證件裝好,回頭一看,父親還趴在玻璃門上,目送他離開。

他擺擺手,示意父親回去,這時X光機響了起來。

“這是什麽?”警察已經把李時力的提包打開,指著裏麵問。

“那個……水。”

“什麽水?”

“做……做實驗用的。”

“什麽實驗?”

“那個……”李時力想了想,不知道怎麽說,“我得做了實驗才能知道是什麽……”

警察翻了個白眼,倒是沒有深究,隻是說,“喝一口。”

“什麽?”

“把瓶子打開,喝一口。”

“這是實驗用的水……不……不能喝。”

“這是規定。”

“阿力啊,怎麽了?有什麽麻煩?”父親看到警察盤問李時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站在候車室門口,想要進來,但是被門口的保安攔住了。

三三兩兩的目光開始匯集到這裏,昏昏沉沉的候車室熱鬧起來。

“不,爸,沒事。”李時力連忙擺手。

“我兒子是博士!他為國家做貢獻,那些都是做實驗用的!”父親繼續高聲喊著。

“不喝的話不能帶。”警察冷冷地說。

“坐火車……不要緊吧。”李時力說,“我真的是博士,不信你看我的證件。”

“你這包東西量太大,很可疑。”警察說,“每瓶都喝一口,或者跟我們回去做個情況調查。”

李時力想了想,“我不帶了行嗎?”

警察思考了幾秒鍾,點了點頭。

李時力從X光機上拎起提包,走到門口,把提包交給父親。“算了,我還是不帶了,爸,你把這些東西扔了吧。”

“那你的實驗?”

“我回去再想辦法。”

“我幫你存著這些。”

“不用了,扔掉就行,都是隨便弄來的水和土。”

“嗯,嗯,好,好。”父親點頭答應,李時力知道父親大概會把這包東西保存在床底下,還要等他下次回家的時候再自己扔掉。

下次回家,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了。

火車駛出了好幾站,李時力仍然心神不寧。記憶中的家已經完全不存在了,那蓋到一半的新房,人人自危的孤獨村落,就像是一個被塑料垃圾包圍的孤島,裏麵的人出不來,外麵的人也進不去。

火車越走越遠,李時力感覺自己離家也越來越遠,不僅僅是距離,而是生命中的聯係。他現在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像是沒有根的樹。父母,他好像也已經失去了和父母交流的能力,他恐慌不安,害怕生活在村子裏的父母染上和陳家嬰兒同樣的病,甚至做了幾次噩夢,夢見父母變成了僵屍一樣的怪物,行動緩慢,從嘴角和其他地方流出熔化的塑料一樣的黏液。

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了,在數日的勸說和辯論中,他沒有改變父母的想法,反倒被他們改變了。父母接受了他們的命運,他也是。

他居然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個想法讓李時力如遭雷擊,他在火車中鋪猛地坐起來,“嘭”的一聲撞在了上鋪鋪板上。他捂著頭,手心能夠明顯地感覺到額頭上腫起一塊,他的腦袋一蹦一蹦地疼,蒙在他眼前的迷霧卻一下子變得清晰了。

他並不是無能為力。

在村子裏住的這段時間,他的思想似乎也被村裏的人傳染了,遲鈍、緩慢,日複一日地得過且過,明知道危險將近,卻沒有考慮過主動改變。

一個小小的X光機就讓他放棄了抗爭,扔掉了原本打算拿來做實驗的水和土壤——也許是能夠拯救父母還有村子的東西。

他開始在臥鋪車廂狹小的過道裏來回踱步,整理自己的思緒。

父親說臨近的幾個村子裏都出現了早夭的嬰兒,症狀都和李時力看到的那樣,像是孕早期葉酸缺乏導致的椎管閉合不全症。但是嬰兒體內生長的那些塑料說明事情沒有這麽簡單。塑料來自母體,那麽母體中的塑料又來自哪裏,又是怎樣匯集到人身上的。如果母體中也含有高濃度的塑料,那麽男人呢?老人呢?

逃離了村莊的人是不是也染上了這種“病”?它會不會傳染?以何種方式傳染?它會造成什麽樣的症狀?會不會致命?會不會造成像“反應停事件”那樣的世紀醜聞?

一連串的問題像是從一潭死水底部冒上來的氣泡,咕嘟作響,轉瞬之間又破掉,讓他連一個都捕捉不到。

李時力需要一個人來商量一下,這個人當然就是陳言,別看他對什麽都懶洋洋的,但是這位師兄的眼光一向毒辣,能夠迅速找到事情的關鍵點。

他掏出手機,忽然發現這幾天自己居然沒有怎麽摸過手機,他自認為嚴重的手機依賴症居然無藥自愈了。

可惜這種狀態維持不了多久,回到現代社會之後,他還是一個依賴網絡社交的孤獨宅男。

他打開網絡開關,信號還是時有時無,連電話都撥不出去。

李時力回到自己的臥鋪前,坐在折凳上,看著車窗外的山和樹從眼前飛速掠過,醞釀著見到陳言後的說辭。

他想要拯救自己的家鄉,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到。但是他需要研究設備,需要資金,需要計劃和方案。

他善於思考,但是不擅長做那些事情。這也是他曾經仰慕夏強的原因,夏強能夠將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就像擺積木一樣,將所有的元素穩穩地搭建在一起,“建木”研究組幾乎是他一個人建立起來的,也選擇了正確的成員,李時力和陳言的搭檔在最初的時候配合得完美無缺,說起來李時力是真的想念那段時光。雖然後來夏老師迷失了方向,但李時力仍然知道夏強的可貴之處。

現在李時力已經和夏強正式決裂,這樣的事隻好依靠陳言了。希望他能夠說服師兄,激起他對真相的渴望,從遊戲中脫離出來,開始新的研究。

火車終於駛出了山區,窗外是一片平原,農田像一片片工整的棋盤格,綠油油地種著各種李時力分不清的作物。他舉起手機,郵箱又開始不斷地冒出提示。

大部分郵件都是李時力訂閱的專業方麵的信息,李時力隨便翻了翻,在火車上沒心情細看。但是翻到最下麵的時候,一條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

“‘建木計劃’獲得巨大進展,夏強、陳言發表公告,稱能夠吞噬塑料廢棄物的超級植物在研究方麵已經取得突破性進展。”

剛剛看到標題,李時力就憤怒地將手機摔在地上。

他的動作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其他人都警惕地看著他。

幾次呼吸之後,李時力心情平穩了些,他撿起手機,好在火車上的軟質地麵沒有給手機造成什麽傷害。

他重新打開手機,開始認真地看那條新聞。

網頁在他的手指控製下緩慢向上滑動,微微帶著顫抖,新聞的內容像是什麽東西填進了他的胃,並且開始向外膨脹。就像是所有的內髒都變成了肮髒的塑料,不冷,也不硬,隻是讓人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