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離 開(1)

蒸餾器裏又接滿了一杯水,拉爾夫舔舔嘴唇,一口喝幹。

溫熱的水流進胃裏,帶來些許飽腹感,但是這種感覺很快就會過去。

壓縮餅幹還剩下一塊半,最多能夠再堅持兩天。如果還等不到救援的話,就隻能……

他看了一眼寇瓦納,打了個冷戰,兩天之後,他就必須在活活餓死和吃因紐特“特產”這兩種選擇裏挑一個了。

“你是從哪兒捕來那麽多魚和鳥的?”拉爾夫問。

“一路過來逮的。”寇瓦納說,“在冰山上的時候,閑著沒事,就做了很多魚幹。”

“哦,有沒有……”拉爾夫摳摳臉頰,“口味不那麽重的?”

“什麽?你是說……有啊,”寇瓦納指著岸邊儲存食物的地方,“那邊都是,你要吃嗎?”

“不,”拉爾夫連連擺手製止寇瓦納,“現在不用,現在不用。我隻是……我隻是問一下,為將來多做一些心理準備。”

寇瓦納歪著腦袋看了看拉爾夫,聳聳肩,“隨你吧。”然後又回到原地,坐在北極熊旁邊。

他還在為不給北極熊吃餅幹的事生氣,拉爾夫無奈地搖了搖頭,重新坐下。

不知道他發出的信號有沒有人能夠收到,畢竟通過大機器連接GPS衛星的中斷間隔時間來傳遞摩斯代碼這種事,太一廂情願了。但是他隻有這一種辦法,剩下的,就隻有祈禱了。

又是祈禱,拉爾夫在心裏罵道。突然他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是耳鳴,又像是耳朵灌進了水。

北極熊似乎也感覺到了,正豎著耳朵尋找,但是那聲音太模糊,分不清方位。

隻有寇瓦納正躺在地麵上閉目養神。

“嘿,別睡了,你聽到什麽了嗎?”

寇瓦納睜開眼睛坐起來,側著耳朵聽,他搖搖頭,“什麽都沒有。”

拉爾夫站起來,希望能夠聽得清楚些,但是那聲音忽遠忽近,若有若無,他聽了一會兒,仍然不敢確定那聲音是真的。仔細聽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為餓得久了出現了幻聽。

直到他看見天空中有一個白點。

一架無人機。

“喂!”他喊道,跳著揮舞雙臂,希望能夠讓無人機看到。

“你怎麽了?”因紐特男孩冷冷地看著他。

“有飛機,有人!懂嗎!我們有救了!”拉爾夫咽了一口口水,繼續大喊。

寇瓦納也站起來,他不知道無人機什麽意思,還以為美國人餓得瘋了,他順著拉爾夫的目光看去,遠處果然有什麽東西,在湛藍的天空中閃著白光。

“那是什麽?”

“別廢話,快跳起來讓它看見!”

寇瓦納學著拉爾夫的動作,用力揮舞雙臂。拉爾夫脫下自己的上衣,在空中甩來甩去。

他們持續做了三四分鍾,那個白點一直懸停在半空,然後倏地飛走了。

“嗨!”拉爾夫對著空曠的天空喊了最後一聲,然後把衣服砸在地上。

“怎麽了?剛才那是什麽?”寇瓦納看著拉爾夫,“你在念什麽咒語?”

“哦,不,沒什麽,你可別學。”拉爾夫不甘心地看了看天邊,“剛才那是一架小飛機,不知道有沒有看到我們。”

“飛機?那麽小,人怎麽坐進去?”

“那是無人機,遙控操縱的,裏麵沒有人。”

“它還會再回來嗎?”

“不知道,”拉爾夫說,“祈禱吧。”

兩個人並肩站著,呆呆地看著垃圾堆島外麵純淨的天空。在這座島上待得久了,他們已經習慣了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摩格利的耳朵抖了抖,豎起脖子,然後拉爾夫和寇瓦納也聽到了。

無人機又回來了!

祈禱成功了!

拉爾夫在心裏感謝了所有知道的神,然後抱起寇瓦納,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

這次無人機不是遠遠地觀察了,它越飛越近,拉爾夫開始緊張起來,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在征兵辦公室等待長官問話的時候一樣。

他提了提褲子,又把外衣撿起來穿上,誰知道是誰操縱著無人機。

那架白色的無人機從遠處看上去很小,可是飛到麵前有一米多寬,六個旋翼發出的嗡嗡聲像是一群憤怒的蜜蜂。

它懸停在拉爾夫麵前,寇瓦納第一次見這東西,好奇地湊過去看,還在鏡頭前揮了揮手。

“那是什麽?”寇瓦納指著無人機支架問。

“是手機。”拉爾夫順口答道。

這時手機響了,拉爾夫推開寇瓦納,從支架上取下手機。

“我知道你喜歡喝多了睡在垃圾箱裏,但沒想到你能找到這麽大的。”安迪·萊利在電話裏說。

“安迪!見鬼,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是你自己發出的求救信號。”

拉爾夫握著手機,就地躺下,“別廢話了,你在哪兒?”

“我租了一艘船來找你,現在就在離你不到兩千米的地方。”

“快給我送一瓶威士忌,還有兩個漢堡來,我快餓死了。”

“船上可沒有那些東西,”安迪說,“我們有熏魚罐頭,你要不要。”

拉爾夫看了看寇瓦納,“我這輩子都不想吃那種玩意。”

“說正事,這片島的西北方向是一片開闊水域,你們到那裏去,我去接你。”

安迪掛了電話,無人機升到半空,飛回到船上。

拉爾夫四肢攤開躺在地麵上,編織纖維的地麵像是高檔床墊一樣,鬆軟舒適,而且還能微微感覺到水麵的波動。

他閉著眼躺著,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這裏再也不是寸草不生的死亡之地,而是悠閑放鬆的海邊沙灘。

“發生了什麽事?”寇瓦納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

拉爾夫站起來,“走,我們可以回家了。”

“回家?”

“是啊,有人來救我們了,等到了美國,我再想辦法送你回去。”

“可是,我……我還不想回去。”寇瓦納走到北極熊旁邊,“我的旅程還沒有結束。”

“你不打算走?你要和那頭熊留在這片荒蕪的地方等著什麽神的啟示嗎?”

寇瓦納不說話,拉爾夫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猶豫。

拉爾夫撓撓臉頰,用緩和的語氣說:“你還記得剛見麵的時候你是怎麽說的嗎?”

寇瓦納看著拉爾夫,等著他說下去。

“你說是命運讓你遇到我的,讓我來給你指引方向,對嗎?”

寇瓦納點頭。

“現在我給你指的方向就是回家。”

“這個……”寇瓦納猶豫片刻,“好吧。”他拍拍摩格利,“我們回家。”

北極熊睜開眼睛,用渾濁的瞳孔看著寇瓦納,它從鼻子裏噴出一股氣,慢慢地站起來。

拉爾夫從口袋裏掏出最後的壓縮餅幹,遞給寇瓦納,“給它吃了吧。”

寇瓦納笑著接過餅幹,拆開,把整塊的餅幹給了摩格利,然後偷看拉爾夫一眼,把半塊的餅幹塞進自己嘴裏。

餅幹讓之前的恩怨一筆勾銷,寇瓦納和拉爾夫並肩走在前麵,走走停停,等著行動緩慢的北極熊。

“為什麽叫它摩格利?”拉爾夫問。

“他是我祖父。”寇瓦納說。

“什麽?”

“我祖父是個強大的戰士,很久以前他就離開了。可是得知我要開始尋找因紐特人的勇氣時,他的靈魂又回來,附身在它的身上。”

“那頭病熊?”

寇瓦納白了拉爾夫一眼,“你要知道,凡事都有局限。這一路上,它教會我很多,捕魚、製作冰屋、在荒蕪的土地上生存,這些都是因紐特人的高貴品質。”

拉爾夫張了張嘴,但是忍住了,沒有做評論。

“我知道你不明白。”寇瓦納有著不同於同齡人的敏感,“這是我們因紐特人的信仰。”

他們走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飛機墜毀的地方,散落的碎片鋪散在地上,斷掉的機翼橫躺在遠處。

拉爾夫走著,突然伸手攔住寇瓦納,“等一下。”

這裏是那天吞沒飛機的斷口邊緣,斷掉散開的纖維漂浮在水麵上,在陽光下和其他地方的地麵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是如果走上去,這裏就會變成一個致命的陷阱。

他們繞過斷口繼續向西北方向走。

“那頭熊……”拉爾夫猶豫了一下,接著說,“病得很重。”

“我知道。”

“回了美國,我可以給它找最好的醫院。但是……”

“不用了,我還是帶它回到它應該去的地方吧。”

“它很堅強,真的。”拉爾夫回頭去看摩格利,正好看到它走在斷口處,然後滑了進去。

“糟糕!”他叫道,轉身向回跑去。

遊泳是北極熊的本能,但摩格利實在是太虛弱了,它掉進水中,完全沒有力量遊動。

拉爾夫趴在洞口,“快,把你的長矛拿來。”

緊跟著過來的寇瓦納把骨矛遞過去,拉爾夫將矛伸向摩格利,“快,咬住它。”

摩格利向岸邊看過來,但是沒有其他動作。

“快,咬住骨矛。”寇瓦納指著拉爾夫的手,對著摩格利喊,可是多日來培養出的默契似乎不起作用。

“快來啊!”拉爾夫向前爬了一截,探出手臂,他抓著矛頭,用柄的末端戳在摩格利鼻子上,這下它有了反應,一口咬住矛柄,拉爾夫開始向回拉。

快到岸邊時,他們遇到了難題,摩格利咬不住骨矛的木質長柄,而且岸邊的地麵太軟,使不上勁。盡管摩格利已經骨瘦如柴,但仍有幾百斤重,憑著細細的骨矛根本沒法把它拉上來。

他們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摩格利咬不住了,牙齒在矛柄上劃出幾道深深的長印,又重新跌回海裏。

拉爾夫拽了個空,險些向後摔倒。

摩格利被猛地灌了一大口水,這時它才意識到了危險。它試圖向岸上遊,可是原本就虛弱的它已經耗盡了最後的力氣。掙紮幾下之後,它突然安靜下來,用昏黃的眼眸注視著寇瓦納,脖子上一連串粉色的肉瘤隨著它的掙紮抖了抖。它用鼻子噴出最後一口氣,然後整個沒入海麵。

“摩格利!”拉爾夫叫道。

他脫下上衣,準備跳下水去救北極熊。寇瓦納拉住了他,“不用去了。”

“你讓開!”拉爾夫甩開寇瓦納的手,“它還有機會!”

“不,摩格利……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寇瓦納說。

“你說的……是你爺爺,還是……北極熊?”

“它們本來就是一體的。”寇瓦納撿起骨矛,大步向西北方走去,“我們走吧。”

拉爾夫快步跟上,“你說的使命,是什麽?”

“摩格利訓練了我,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教給了我,現在他把我交給了一個更好的老師。”

“我?”

寇瓦納沒有回答,繼續堅定地向前走著。

“你等一下!”拉爾夫叫道,他回頭看著斷口,塑料纖維又浮起來,漂在海麵上,仿佛這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他快步追上寇瓦納,男孩快步走著,粗糙的臉上有兩道閃亮的淚痕。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會兒,拉爾夫輕輕地把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說:“想哭就哭吧。”

“在我們那兒,眼淚會凍在臉上,”男孩抽泣地說,“我們從來不哭。”他說著,卻已經淚流滿麵。

安迪·萊利已經乘船到了說定的開闊水域,他等得不耐煩了,便吩咐船長拉響汽笛。

悠長的汽笛在這座塑料造就的荒島上回**,久久不散,宛如奏給摩格利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