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漁民的後代

先從關西機場坐飛機到和歌山縣南紀白濱機場,還要再坐三個小時的大巴,才能到達海澤町。渡邊佑靠著車窗昏昏欲睡,海澤町地處伊紀半島最南麵,麵朝太平洋,車子還在路上的時候,就能夠通過車窗吹來的空氣聞到海的氣味。

轉過一個彎,一望無際的海突然展開,鋪滿了整個世界,波濤的聲音隆隆不絕,讓渡邊佑產生了在坐火車的錯覺。

到海澤町的人不多,巴士把渡邊佑一個人留在車站,便繼續向下一站開進。

這裏和四年前渡邊佑第一次來時沒什麽區別,雖然海浪的聲音不絕於耳,卻給人一種安詳靜謐的感覺。

他憑著自己的記憶,走在町內平整而永遠潮濕的小路上,經過一幢幢漁民的船屋,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叔叔嬸嬸的家。

叔叔住在街尾,二層小樓,樓上的窗戶外掛著風幹的魷魚。房子比上次來似乎破舊了些,也小了許多。

也許是自己長大了。渡邊佑想著,敲響了大門。

嬸嬸打開門,看著站在門口的年輕人,一時沒有認出來。在海澤町,很少有陌生人來,嬸嬸不說話,警惕地看著他。就像四年前,渡邊佑第一次來到這裏時一樣。

“嬸嬸,是我啊,阿佑。”渡邊佑說著,舉起在關西機場買到的禮品。

“哦!”嬸嬸的聲音拖得很長,似乎是為了給自己再留出一些回憶的時間,她拉住渡邊佑的手臂,“阿佑啊,你怎麽來了,快進屋吧。”

渡邊佑跟著嬸嬸進屋,在玄關處脫掉鞋子,走上吱吱作響的樓梯,十疊大的客廳裏擺設很簡單,隻有一台電視、幾個櫃子。渡邊佑把禮物放在牆邊,然後席地坐下。

嬸嬸端來熱茶,坐在他的對麵。來之前,渡邊佑還怕叔叔嬸嬸對上次的不告而別耿耿於懷,沒想到嬸嬸看上去並沒有提起的意思。

渡邊佑輕咳一聲,“嬸嬸,好久沒來看你們了。”

“我們都挺好的,叔叔出門喝酒去了,將近漁期,看看有什麽機會。”

“嗯。”渡邊佑喝下一口茶,從窗外吹進來的海風有些涼,他縮了縮肩膀,“現在機會好找嗎?”

嬸嬸歎口氣,“比以前可差多了,魚也少,來買魚的人也不如以往多。”

渡邊佑點點頭,皺著眉想了想,決定還是開門見山,“嬸嬸,我這次來,其實是想請您幫個忙。”

嬸嬸抬起頭看著渡邊佑,“什麽忙?”

“我也想跟著出海。”

“你……”嬸嬸上下打量侄子一番,“你,還是算了吧。海上的日子很苦,你受不了。”

“嬸嬸,我一定要去。”渡邊佑從貼身的口袋裏掏出《畢業證》,“我剛從名古屋大學的海洋生物係畢業,可是還沒真正在大海上生活過。嬸嬸,這對我很重要。”

嬸嬸接過《畢業證》,翻開,她不認字,隻是輕輕地撫摸著淡黃色紙張上的油墨,笑了。

“走,我們這就去找你叔叔,給你在船上找個差事。”

“他在哪兒?”

“還能在哪兒?喝酒唄。”

整個海澤町隻有一間小酒鋪子,叔叔沒事喜歡喝兩杯,其他的漁民也是。

嬸嬸一手拉著渡邊佑,一手捏著《畢業證》,快步走著。渡邊佑幾次想把《畢業證》要回來,但是沒有合適的機會開口。

掀開酒鋪的門簾,就能看到叔叔渡邊亮敞著懷,和其他幾個相同打扮的粗壯男人邊喝邊聊。

見到嬸嬸進來,叔叔放下酒杯,不滿地說:“你怎麽來了?”

“你看誰來了?”嬸嬸把渡邊佑拉到身前。

“叔叔。”渡邊佑叫道。

“哦,是你啊。”叔叔不冷不熱地說。

“什麽啊,阿亮,你家怎麽還有這麽精幹的年輕人啊。”同桌一個大叔大聲問道。

“嗨,我那個哥哥家的孩子。”

大家似乎都知道渡邊佑的父親和叔叔之間的矛盾,酒鋪裏一陣沉默。

“你看這是什麽。”嬸嬸把《畢業證》遞到叔叔麵前。

叔叔接過來,翻了翻,遞給同桌一個臉龐消瘦的男人那裏,“喂,啟太,這上麵寫的是什麽?”

叫啟太的男人看了一下封麵,“這是大學《畢業證》。”

“大學《畢業證》?”叔叔看了看渡邊佑,“你是說大學《畢業證》?”

啟太點頭。

“名古屋大學。”渡邊佑說。

叔叔突然站起來,給了渡邊佑一個結實的擁抱,他拉著侄子的手,走到酒鋪中央,大聲宣布,“喂,看到沒有,我們渡邊家也有大學生了。”

“我都大學畢業了。”渡邊佑說。

“都一樣。”叔叔拉著他坐下,“來來來,再來一壺,已經十八了吧?”

“二十二。”

“那能喝酒了,來,今天給你慶祝一下。”叔叔喜笑顏開的樣子,和一分鍾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叔叔把酒盅伸到渡邊佑麵前,渡邊佑沒法回絕,隻好接過來一口氣喝下。酒順著嗓子滑下,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痕跡。

叔叔又舉起第二杯,渡邊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嬸嬸。

“我說當家的,先別急著喝酒,阿佑來是想和你商量事的。”

叔叔頓了一下,撇了撇嘴,舉起的酒杯不知道是進是退,最後他把酒倒進自己嘴裏,才問:“什麽事?”

“我想跟著你出海。”渡邊佑趕緊說。

“出海?”叔叔嘴角**兩下,看看四周,低下頭不說話。

渡邊佑以為叔叔不同意,又解釋了一遍。

坐在旁邊的一位絡腮胡子大叔突然開口,聲音大得像打雷,“阿亮,不用擔心,這次,你們叔侄倆就跟著我的船吧。”

“藤原,你說真的?”叔叔眼睛一亮,連忙說。

“當然,別這樣看我,我什麽時候說過謊話。”

“經常。”啟太小聲說。大家一陣大笑。

藤原也跟著笑了幾聲,然後他收起笑容,嚴肅地說:“你們兩個上船可以,不過這個小夥子的一切都由你負責。而且……”藤原看著渡邊佑,“這孩子還是個生手,隻能給三分之一的錢。”

叔叔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什麽,可是最後隻是點了點頭。

嬸嬸在背後捅了渡邊佑一下,渡邊佑快步上前,向藤原道謝,可是藤原擺擺手,“不用向我道謝,別以為海上的生活像城裏那麽舒服,到時候吃不了苦,可跑不回來。”

“不會的,我對自己有信心。”渡邊佑堅定地說。

“那樣就好,真想表達謝意的話,就再買幾壺酒來,渡邊家出了大學生,我們要慶祝一下。”藤原說,似笑非笑的表情隱藏在胡子裏,他的提議得到了其他人的響應。

渡邊佑看向叔叔,想征求意見,叔叔拍著桌子說:“還不快去!”

精明的店家早就把酒準備好了,渡邊佑也不懂這裏的規矩,隻是掏了錢,把整整六壺酒端來放在桌子上。

“好了,你們先回去吧,不用陪著我們了。”叔叔說。

嬸嬸順從地拉著渡邊佑往外走。到門口時,渡邊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回頭問藤原:“大叔,我們什麽時候出海?”

“這就著急了,”藤原大笑起來,“四天,四天後出海。”

他們離開酒鋪,走在村子裏的石板路上。村子不大,彼此之間都很熟識,從城裏來的大學生這個消息早已經傳開了,現在這個大學生要和鄉巴佬一樣出海去,大概又能提供一段時間的談資。

有些人停下來看渡邊佑,嬸子和他們打招呼,閑聊幾句,然後繼續往回走。

渡邊佑很少說話,在這之前,他和嬸嬸隻見過一次,就是在四年前。

據說當年父親和叔叔鬧了很大的矛盾,一氣之下離開了海澤町,之後兩家再也沒有來往過。

四年前暑假,渡邊佑考上大學,迎來了一個沒有煩惱的假期。他瞞著父親,獨自進行自己的尋根之旅。他根據父親母親隻言片語中找到的線索,一路找回海澤町。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除了父母之外的其他親人。

叔叔嬸嬸都是老實巴交的漁民,平日裏和大海打交道,粗壯且笨拙。對渡邊佑的到來既不反感,也沒有表現出十分激動的樣子。他們客氣地招待渡邊佑吃飯,簡單的米飯和魚生,還有自家釀的醬油,用粗瓷碗端在桌上,三口人默默地扒飯,昏暗的船屋裏隻有筷子撞擊碗邊的聲音。

那天晚飯後,叔叔對著牆壁抽煙,嬸嬸忙著收拾,渡邊佑走出門,站在路邊看著腳下的海水畫出一道道白浪,幾條小船隨著波浪起伏不定,相互碰撞,海風帶著潮濕腥鹹的味道撲麵而來,渡邊佑突然有一種在城市裏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家的感覺。

那時候的他單純魯莽,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完全掌控了渡邊佑,他感覺這裏就是宿命之地,大海就是他的一切。

當最後一縷陽光被深幽的大海吞沒,嬸嬸出來尋找渡邊佑。可是海岸邊已經沒有了人,他離開了。渡邊佑回到之前被稱作家的地方,態度堅定地告訴父親,放棄已經選定的經濟學,而改學海洋生物。

父親勃然大怒,但渡邊佑不在乎。

四年過去,渡邊佑在大學和網絡上對海的了解更多了,他對海澤町的感情也發生了變化。他深深地理解了父親和叔叔之間的矛盾,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四年前,他在這裏找到了家。

四年後,他要毀掉這裏的一切。

叔叔很晚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看了一眼準備好的晚飯,擺了擺手就去睡了。

渡邊佑和嬸嬸隻好自己吃。晚飯過後,嬸嬸收拾碗筷,在客廳的榻榻米上給渡邊佑鋪好被褥。

渡邊佑插不上手,他走出船屋,在門口享受傍晚的海風。嬸嬸不放心地跟出來,大概是怕他再像之前那樣人間蒸發。

“您回去吧,我看看海。”渡邊佑說。

“你不會……”嬸嬸懷疑地看著侄子。

“不會的,”渡邊佑認真地說,“我保證。”

“好吧。”嬸嬸說,“外麵風大,別待太晚。”

“是。”

看著嬸嬸回到屋子裏,渡邊佑向左右看看,確定沒人。他從褲兜裏掏出手機,不是他常用的那個,而是一個老款的諾基亞,實體按鍵,隻有單色像素屏,不過電量很足,出海期間可以不用充電。

他在屏幕上打下幾個字:“第一步已經完成。”然後按下發送鍵。

過了一會兒,他刪掉那條短信,將手機關機,回到叔叔嬸嬸的船屋。

屋外,海麵倒映著一輪明月,反射出金屬般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