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無路可逃

拉爾夫突然笑了,這樣奇怪的組合隻能說明一件事——這裏不是真實的世界。

這個鬼扯的地方是天堂。

他回頭看看歪倒的飛機,大概自己死去的身體還在飛機裏吧。他對著對麵喊道:“嗨,夥計,你們好啊。”

拿著長矛的孩子用帶著口音的英語回應道:“你好。”

拉爾夫點點頭,然後看著北極熊,等著它也回話。

然而北極熊隻是無聊地用鼻子噴了一口氣。

“它不會說話嗎?”拉爾夫問。

“等你和它精神相通後才會說。”孩子一本正經地回答。

“嗯,這很合理。”拉爾夫自言自語,“你也死了嗎?”

孩子被這個問題嚇到了,他驚慌地左右看看,認真思考之後,不確定地說:“我沒有死,可是它……”他指向北極熊,“它快死了。”

像是印證孩子的話一般,北極熊發出低沉的哼聲,然後緩慢地臥在地上,仿佛已經體力不支。

拉爾夫向前幾步,走到孩子和北極熊麵前。

那個孩子從相貌上看不大,眉眼中還帶著少年的稚氣,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可是身材健壯,他上身穿著一件深色的背心,歪歪扭扭的,看上去像是什麽動物的皮做的。可是孩子的腰間卻圍了一件厚實的防寒服,紅色的複合麵料上汙漬斑斑,不過還是能夠看到明顯的“始祖鳥”的標誌,這算得上專業的戶外裝備了。他的下身也是同樣的混搭風格,皮製的短褲和登山靴,透露著和這片島嶼一樣的瘋狂氣息。

而那頭北極熊,拉爾夫還沒有靠近就聞到了一股惡臭,那是肉體腐爛的味道。拉爾夫被嗆得咳嗽一聲,“好吧,這裏肯定不是天堂。”

北極熊左肩處的毛完全沒有了,留在那裏的是一片腐爛的皮膚,肉已經發黑,一個個爛瘡像是老巫婆湯鍋裏咕嘟出來的氣泡。從肩膀到嘴角,一連串畸形腫脹的肉瘤像是葡萄一樣掛在這頭熊的脖子上,粉紅色皮膚上布滿了蚯蚓一般蜿蜒的青色血管。

“老天啊,它怎麽了?”拉爾夫說。

“不知道,我遇到它的時候,它就已經是這樣了。”

“你在哪兒遇到它的?”

“悌吉特,在我們村子旁的冰川上。”男孩想了想,“在伊盧利薩特。”

“等一下,伊盧利薩特?”拉爾夫反複念叨這個詞,“見鬼,那是在北極。”

“是啊,我是一個因紐特人。”男孩自豪地說。

拉爾夫又打量了一遍他,嘀咕道:“我還以為你是達摩組織的。”

他跑回飛機,又拎著急救箱跑回來。

塞斯納172R配備的急救箱裏隻有簡單的藥品,拉爾夫想用殺菌濕巾先幫著北極熊清理傷口。可是濕巾剛剛碰到它的皮膚,北極熊就怒吼一聲,站了起來,劇烈的動作讓膿瘡裏濺出一些**,滴在塑料纖維編織的地麵上。

“放鬆,放鬆。”拉爾夫舉起雙手,用低沉而緩慢的聲音說,盡量安撫北極熊。

男孩走過去,拍拍北極熊的肩膀,與它耳語了幾句,北極熊看了拉爾夫一眼,又原地臥下。

“你,繼續吧。”男孩說,他蹲在一旁,伸出手撫摸著北極熊的頭頂。

拉爾夫繼續用殺菌濕巾擦拭北極熊的瘡口,疼痛讓那頭熊劇烈地顫抖,可它還是忍著沒動,僅是張了張嘴,發出一聲人類般的歎息。

簡單消毒之後,拉爾夫用繃帶將創麵包紮起來,不過急救箱裏的繃帶不夠,隻能夠勉強包住四分之三的傷處。

“隻能這樣了。”拉爾夫略帶抱歉地說,“它這種病,可能……是癌症,恐怕……”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男孩點點頭,“謝謝。”他摸著北極熊的頭,大概是忍耐疼痛消耗了太多的體力,熊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了過去。“它也知道。”男孩接著說。

“我叫寇瓦納。”

“蓋博,拉爾夫·蓋博。”拉爾夫用007一樣的語氣自我介紹,但是因紐特男孩並沒有對這個梗做出反應。

“它叫摩格利。”寇瓦納補充。

“你好,”拉爾夫誇張地向北極熊問好,“你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拉爾夫問。

“我去冰川上捕海豹,冰川碎了,我們坐著冰到了這裏。”寇瓦納輕描淡寫地說。

“你們乘著一塊碎掉的冰山到了這裏?”拉爾夫瞪大眼睛問。

寇瓦納點點頭,“可能是這一帶氣溫太高的原因吧,冰山融化得很快。正好我們看到了這裏,就和北極熊一起遊到這個島上了。”

“這裏都已經快到南極了,你們乘著一塊冰山穿過了整個地球?”拉爾夫輕蔑地說。

“那塊冰山很大。”寇瓦納聳聳肩。

“好吧。”在這座垃圾包圍的塑料纖維島上,也沒法計較太多。拉爾夫一翻身,躺在地麵上,銀色的月亮就在頭頂,形狀有點發扁,大概還有五六天就要滿月的樣子。密密麻麻的星星簇擁在月亮周圍,就像是包圍著搖滾明星的瘋狂歌迷。拉爾夫想起曾經有個女孩子好像是個瘋狂的追星族,她有著陽光般的笑容和完美的小腹。

寇瓦納把長矛放在一邊,也就地躺下,頭枕在北極熊柔軟的腹部,和拉爾夫一起看著夜空發呆。

“那個……”拉爾夫吐出兩個字,但又忘了要說什麽,他歎了口氣,突如其來的疲憊幫助他合上眼皮。

寇瓦納靜靜地等著拉爾夫的下文,但直到自己睡著,也沒聽到他再說一個字。

清晨,東方剛剛露出一些淡青色,拉爾夫就醒了,經過一夜的休息,他的體力已經基本恢複,雖然左臂被撞傷的地方有一大片瘀血,還有點腫,不過不礙事。

被疲倦、失落、追殺、墜機搞得混亂的腦子終於恢複了冷靜,他盤腿坐著,看著寇瓦納和那頭叫作摩格利的北極熊在晨光中呼呼大睡,身下的地麵柔軟溫潤,隨著海浪的起伏傳來微微的脈動,仿佛有生命一般。

盡管不願意承認,但是擺在麵前的一切,這些亂七八糟的組合向拉爾夫證明了一件事,他還活著,因為隻有現實才會讓事情變得如此夢幻。

既然還活著,就要考慮如何繼續活下去的問題。

飛機那邊,備用的幹糧還夠用五天左右。拉爾夫又看了一眼寇瓦納,把這個期限改成了三天。

急救箱空了大半,還有一把剪刀,一套維修工具。

空場周邊漂浮著大量的塑料容器,拉爾夫可以拿這些東西做幾個蒸餾裝置,飲用水的問題也不用發愁了。

最重要的是如何離開這裏。

他圍著飛機轉了幾圈,一隻機翼折斷,另一隻也在撞擊中嚴重扭曲,以手頭的簡單工具是沒法讓飛機重新起飛了。

他又鑽進駕駛艙,撬開扭曲的儀表板,六顆子彈貫穿了電子係統,到處都是焦黑的痕跡,子彈打斷的電線在飛行中還引發了幾次小型的火災,幸好沒有蔓延開來。

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拉爾夫才把通信模塊拆下來,很不幸,一顆子彈正好擊中了模塊,黃色的銅彈頭正鑲嵌在電路板一角,拉爾夫輕輕一捏,電路板碎成了幾片,看來已無回天之術。

他爬出駕駛艙,憤怒地踢了飛機一腳,忽然想起飛機上應該配有衛星電話。他又爬回去四處尋找,他從駕駛座爬到後排,所有的收納空間都找了,但是除了一個看上去像是放衛星電話的空盒子之外,什麽都沒有。

“肯定在哪兒。”拉爾夫不甘心接受這樣的結果,他拆掉座位上的靠背,把手伸進坐墊的縫隙,試圖碰碰運氣。然而一番折騰之後,他隻找到兩發子彈,幾枚硬幣和一支口紅。

每一樣東西都說明這架租來的飛機有過怎樣奇妙的經曆,可惜它們都無法帶拉爾夫離開。他失望地把那些小東西扔在一邊,看來這次出門確實沒帶衛星電話。

下次一定要讓安迪準備好,拉爾夫提醒自己。他氣餒地向後靠在艙壁上,雙手撐著地板——也就是駕駛艙的頂棚。

手掌傳**濕的感覺,拉爾夫低頭,原來不經意間,已經有水滲入駕駛艙裏,而且有越來越快的跡象。

飛機腹部朝天仰躺著,半個駕駛艙陷在地麵之下。塑料纖維的韌性本來很高,但是在飛機自重的壓力下,逐漸承受不了,斷裂開來。

地麵扯開一個口子,整個駕駛艙被倒著泡在海水之中。水越來越多,側窗上的幾個彈孔處甚至形成了水柱,向艙內咕嘟咕嘟地灌水。

斷口繼續擴大,塞斯納172R的機身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它翹起尾部,在重力的幫助下鑽進斷口。

拉爾夫想站起來,但是方向的變化將他摔在儀表板上,機艙內的空間旋轉了九十度,現在機頭的方向成了地麵。拉爾夫好不容易才保持平衡,水已經沒過了他的膝蓋,再不趕快離開,這架漂亮的飛機將成為他永遠的棺材。

飛機的整個頭部已經紮進水裏,駕駛艙門沒入水下,盡管門還開著,但是拉爾夫不能從那裏出去。外麵是太平洋,而頭頂是無邊無際的塑料纖維編織物,從艙門遊出去,他會像掉進冰洞裏的人一樣,因為找不到換氣的出口而被活活憋死。

唯一的出口就剩下駕駛艙寬大的後窗。拉爾夫蹲在座椅靠背上,掏出自己的軍刀,對著後窗猛砸,高強度的複合玻璃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但是軍刀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飛機繼續下沉,那隻完好無損的機翼卡在了地麵上,機身一歪,把拉爾夫從座椅上甩了出去,他爬回原位,繼續瘋狂地砸著玻璃。他仰著頭,看著天空距離自己越來越遠,水漫到玻璃上,將陽光折射成無數光點。

“渾蛋!”拉爾夫罵道,用軍刀拚命砸著玻璃。終於,後窗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點,蛇形般的裂紋從這個點向四周蔓延出去,拉爾夫繼續砸著玻璃,看著裂紋爬滿整個後窗。

玻璃碎了,無數玻璃碴隨著湧進來的海水潑灑在拉爾夫臉上,拉爾夫用手護著眼睛,從座椅靠背上站直身子,逃出飛機。他把軍刀插在塑料纖維地麵上,斷裂處的纖維已經散開,軍刀插不牢,於是拉爾夫把軍刀扔到遠離斷口的地方,換用雙手抓住纖維,拚命爬上岸。

飛機下沉的速度更快了,好像隻用了一瞬間。當拉爾夫爬上地麵,再回頭時,隻看到淡藍色的尾翼在眼前一閃,瞬間就消失在了海麵之下。鬆散的塑料纖維漂**著又浮起來,將那個吞沒了整架飛機的洞口填平,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沒了它,你怎麽離開這裏?”一個聲音問。

拉爾夫回頭,看到寇瓦納和那頭叫作摩格利的北極熊正站在一旁。

他看看因紐特男孩,又看看地麵上曾經的斷口,聳聳肩說:“這個問題問得好,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