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被包圍的村子

“呦,”父親來了精神,“阿力啊,你怎麽回來了,怎麽也不打電話說一聲,哎呀家裏什麽都沒準備。”

老人過來拉著李時力,就要往屋裏領,“一會兒讓你媽給你做點你愛吃的。”

李時力被拉著走到低矮的庫房門口,突然停住了。

“爸,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父親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進來吧,這事說來話長。”

庫房很低,李時力站直後頭發就碰到了屋頂,他隻好彎著腰走進去。房間裏用明線掛著一隻節能燈,發出慘白的熒光,正中是一張餐桌,幾副碗筷疊好了放在桌上,兩張床並排擠一起,更昏暗的後麵,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堆成一堆,大概是當時為了蓋房從家裏搬出來暫時放置的,可是到現在都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來來,快坐。”父親搶過李時力手中的行李,塞在床邊的一個角落,倒了一杯水放在餐桌上,然後和李時力麵對麵坐下。

這時李時力才發現,正對著餐桌,放著一台大號的平板電視,幾乎和牆一樣寬,這大概是房間裏唯一的娛樂設施,不過也太突兀了。

父親自然而然地打開了電視,屋子裏一下子被五顏六色的光填滿。他點起一支煙,吸了一口,這才抬起眼,從煙霧中看到了李時力。

“哎喲,”父親把電視按了靜音,“這腦子越來越不好了,一進屋就習慣開電視,把你給忘了。你等會兒,我上隔壁去說一聲,讓你媽給加兩個菜。”老人說著就要起身。

“不用了,隨便吃點就好,我在車上吃過了。爸,我們為什麽要去隔壁做飯?”

“嗨,你又不是沒看到,咱家現在廚房拆了還沒蓋起來,先在老王家湊合湊合。”

“到底怎麽了?”李時力問。

父親吸了一口煙,煙頭明亮,在李時力眼中留下一個殘影。

“村頭的張大柱你知道吧,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那個。”

李時力點頭。

“他回來了,說是帶著大家搞水產養殖,什麽鮑魚龍蝦,還有海參。剛開始沒人理會,該打漁還是出海打漁。可是張家的幾個親戚跟著大柱子幹,隻用了一年就發了財,後來大家就都跟著一起搞開了養殖。咱家也圍了一片地方,養龍蝦和鮑魚。那幾年苦點是苦點,可真是賺了錢。”父親吐出一口煙霧,雙眼迷離,思緒似乎回到了幾年前掙大錢的日子。

“不光咱們村,旁邊幾個村也跟著學起來。咱們都是靠海吃海的人,能在家門口掙飯錢誰還出海打漁啊。大家一窩蜂都賣海產,為了東西能運出去,咱們村自己花錢把路修了,這條路花了一百多萬。那個時候錢來得快,花著也不心疼。張大柱家先把房子扒了蓋新房,平地起了四層。其他人也跟著把自己家房子扒了要翻新。咱家也一樣,那個時候要不是聽你媽的話,咱們也……”

“又說我什麽壞話呢?”

一聽到這聲音,父親嘿嘿一笑,不說話了。

母親推開門進來,端著一個大盆,“你不想吃飯……”她看到家裏多了一個人,聲音戛然而止。

李時力往前湊湊,把臉伸到燈光下,“媽。”

“阿力?阿力!”母親“嘭”的一聲把盆放在桌上,過來拉著李時力左瞧右瞧,“你怎麽瘦了,在外麵吃得不好?你怎麽回來了,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說一聲,餓了嗎,快吃飯吧……”說到這裏,母親回頭看看飯盆,覺得不好意思,她挪動身體,擋在李時力和餐桌之間,“你等會兒啊,我上老王家再弄兩個菜去。”

“媽,沒事,就這麽吃吧。”李時力拉著母親坐下,把碗筷放在父母麵前。

飯盆上麵鋪著幾個發黃的饅頭,下麵是幾種原料胡亂炒成的燴菜,小時候李時力在家幾乎天天吃這個。

李時力給自己碗裏盛了些,就著節能燈的燈光仔細看,也沒看出來那些灰色的團塊是什麽原料製成的。他夾了一塊放進嘴裏,有點鹹,有些油膩,剩下的全是苦澀的土味。他強迫自己嚼完咽下去,然後放下筷子。

“再吃點,怎麽不吃了?”母親說。

“我不餓,剛才在車上已經吃過了。”

李時力站起來,走出庫房,站在院子裏。家裏新建的二層小樓確實挺寬敞的,那個客廳大概就有二十平方米,這麽大的房子如果在麓山市大概能值一兩百萬,李時力撫摸著水泥牆壁,沒想到幾年沒回來家裏竟然變化這麽大。

“這一層本來打算給你結婚用的。”父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們老兩口在樓上住。”

“我又沒打算回來。”

父親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說:“本來龍蝦和鮑魚收成好的話,再過幾年我們也能在城裏給你買得起房子的。”

李時力看著父親,老人一臉認真,不像是開玩笑。

“真的?”

“真的,那幾年真的賺錢了。”

“後來呢?”

父親掏出一支煙點上,“我帶你去看看吧。”

他們出了家門,順著村子裏的水泥路向東走。走過一排房子,再走個七八百米,就是海邊。

從進村子開始,李時力就覺得有些不對,那種微妙的感覺並不是來自平地而起的新房,也不是來自安靜的村莊,是某種說不出的感覺,仿佛隔著毛玻璃來看世界,不夠真實。現在他知道了,是因為沒有海的味道。

江口村名字的由來,是因為這裏是(左氵右冬)江的入海口,村子就在海邊,世世代代以打漁為生。海風帶來的潮濕腥鹹的味道是這村子的一部分,李時力從小聽著潮水的聲音長大,但是現在,空氣中沒有任何海的氣息。

父子倆一前一後地走著,李時力向遠處眺望,但是黑色的地平線之外,沒有海的痕跡。

“爸,到底怎麽了?”

“就是這樣。”父親停下,伸手指向前方。

兩個人已經走出了大路,站在岩石嶙峋的岸邊,但是腳下的並不是海麵。剛才從遠處看到的黑色地平線,是成片的塑料垃圾。

整個海麵全部被塑料垃圾覆蓋了,一眼望不到邊。在旁邊能夠看到一些用水泥分隔開的池子,那些應該就是村裏人用作龍蝦養殖的地方,但現在裏麵全是垃圾。

“因為這些?”

“嗯,前幾年(左氵右冬)江幹涸了,一點水都沒有。如果(左氵右冬)江還在的話,入海的水流還能把這些垃圾衝走,可是現在這裏成了一片死水,無論刮風下雨,連台風都吹不走這些東西。”

在江口村村民養殖業剛剛起步的時候,塑料垃圾入侵了這片海域,無數塑料袋、飲料瓶、救生圈、保險套覆蓋了整個海麵,所有的養殖物都被悶在厚厚的垃圾層下麵,不見天日。

江口村迅速垮了,全村人大部分資產都投在了這片海域,結果李時力家蓋到一半的新房因為沒了資金不得不停工,有的人盼著這些垃圾能夠漂走,就像來的時候那樣。可是一等等了兩年,垃圾還在,不但擋了養殖的路子,連出海捕魚的路都沒了,漁船走在那些輕飄飄的垃圾之中仿佛遇到了糨糊,馬達隨時都會被塑料袋纏住,船槳也起不到作用。村裏的人去到鎮上尋求幫助,可是這麽大麵積的垃圾帶政府也束手無策,隻能推托說向上麵打報告,但是一直不見上麵的回應,一個字都沒有。

張大柱家確實攢了不少錢,看村子裏不行了,便舉家搬進了城裏,過上了舒服日子。後來其他的人也陸陸續續地搬離了這裏,留在村子裏的隻剩十來戶。

父親慢慢地訴說著,煙抽了一根又一根,他長出一口氣,“當時那錢就準備留著給你用,二十多萬呢。可是全村人都蓋了新房,就咱家還住著那破房子,我這張老臉沒地方放啊。後來我看龍蝦挺好賣的,來錢也快,就打算先把房子蓋起來,再給你重新攢。你媽死活不願意,我倆天天吵個不停,唉……要是當時聽你媽的,就好了。”

李時力低頭聽著,踢起一塊石頭,石子在海邊的岩石上跳了兩下,落在下麵由塑料垃圾組成的海麵上。

“那你們打算怎麽辦?”李時力問。

父親支支吾吾地哼了兩聲,“我跟你媽本來打算再等上半年,如果實在沒希望的話,我們……”他抬起頭,看著兒子,“我們打算過年的時候進城去找你,過完年在城裏趁著用人的時候在那邊找份工作。”

“這個……”

“家裏還有點錢,我和你媽身子骨也還可以,幹點雜事是沒問題的。你放心,我們自己租房子,那個……離你遠點的地方。”

“唔……”李時力轉過身看著遠方黑色的海麵,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咱們回頭再商量吧。”

“好,好,回頭商量。”父親應承著,“回頭商量。”

父子倆沉默地站了很久,塑料垃圾層隨著下麵海浪的波動緩慢起伏,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李時力在這片海邊長大,眼看著大海從碧波萬裏到一片沉寂,從十來歲的時候開始,家門口的海麵上就總是漂來那些亂七八糟的塑料袋、飲料瓶、保險套。他曾經以為自己能夠改變這種狀況,他努力學習,大學、研究生、博士,他換了幾個學科,就是想從各方麵掌握戰勝白色汙染的武器。

然而現在,他站在自己家門口,敵人完全占領了他的大本營,而且是從內到外。

他突然幹笑兩聲,對父親說:“咱們回去吧。”

等候已久的父親點點頭,“好,我們回去,你媽給準備了好飯。”

父子倆像來時那樣沉默地往回走,沒有交談。快到村子的時候,一個人向他們跑來,李時力看著眼熟,但是想不起來是誰。

來人喘著粗氣,一句話斷斷續續地說不成樣子。

“李叔……快……快……唐露……快……快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