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瘋 狂

瞭望台在船的最上層,無遮無攔,海風更大。剛剛爬上這一層,渡邊佑就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風雖然被擋在了防寒服的外麵,可是冷氣卻穿過層層防護,直接侵入他的骨頭。

渡邊佑握著金屬欄杆,向著“迅影丸號”左舷外麵張望,大海一望無際,天灰蒙蒙的,遠處的海平麵被籠罩在一片薄霧後麵。

另一個瞭望員站在平台的另一端,負責觀察右側的情況。“穿多點!我們要在這站一整天呢。”他對渡邊佑說。

渡邊佑連回話的精神都沒有,他原地踏步,隻為了能夠給自己提供一點熱量。瞭望台上冷得像冰山,還不如回到甲板上去,掄一掄大刀,還能暖和一些。

一些色塊出現在視野裏,很模糊,就像是屏幕上的像素點。渡邊佑眯起眼睛,視野縮成一條線,將目光焦點的那些色塊和灰色的背景分離開來,他看到許多白色的小點浮在海麵上,一動不動。他左思右想,終於想起自己已經身在南極,那些白色的小點不過是海麵上的浮冰。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又打了一個冷戰。

正在發呆的時候,另一個瞭望員突然大喊:“海豚!一點鍾方向!”

渡邊佑嚇了一跳,連忙往那個方向看去,果然,在灰色的海麵上,有一些黑色的小點在跳動。

甲板上頓時喧囂起來,甚至比發現了鯨魚還要興奮。所有人離開甲板,向船的兩側移動。

“這是要幹什麽?”

“去捕海豚,”瞭望員說,“算是捕鯨魚之前的熱身吧。”

渡邊佑也探出頭去向下看,懸掛在“迅影丸號”兩側的四艘快艇已經坐滿了人,正通過吊索緩緩地降到下麵的海麵。

“大家都去嗎?”渡邊佑看著下麵,“迅影丸號”上一共六艘快艇,剩下的兩艘也快裝滿了。

瞭望員看看他,“你也想去?”他推了渡邊佑一把,“那還不快下去。”

渡邊佑下到二層平台,藤原正在那站著。

“你去哪兒?”藤原問。

“我……我也……”

“你不能去。”藤原幹脆地拒絕。

“可是……他說……”渡邊佑指指上麵,盡管這幾天他對藤原的看法有些改變,但仍然心存恐懼。

“不是不讓你去,”藤原低聲說,“他們乘著快艇,風浪又大,你才上船幾天,受不了的。”

渡邊佑明白了藤原的意思,理由很充分,容不得反駁。於是渡邊佑隻好撇了撇嘴,準備回到瞭望台上。

“人都去捕海豚了,你上去也沒用。”藤原叫住渡邊佑,“去船頭吧,看得清楚。”

“哦!”渡邊佑應了一聲,快步離開。

快艇已經接近了海豚群,開始分成兩路包抄海豚。渡邊佑從內衣裏掏出隱藏式攝像頭,別在衣領上,準備拍下將要發生的場麵。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一個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嚇得渡邊佑差點把攝像頭掉進大海。

渡邊佑抬起頭,“叔叔?你怎麽在這兒?你沒去和他們捕海豚嗎?”

“我的工作是炮手,隻要守在這玩意兒旁邊就好了。”

“炮手?”

“當然,別看我這樣,我可是這艘船上最好的炮手。”叔叔驕傲地說。

“那你一定很厲害。”渡邊佑邊和叔叔對話,邊悄悄挪動身體,讓自己隱藏在平台的盲區之下,好讓自己能夠有機會戴上微型攝像頭。

叔叔哼了一聲,“快看,開始了。”

快艇從海豚群中穿過,將這個大族群分割成小塊。之後,快艇在海麵上兜一個圈子,又衝進來。四艘快艇在海麵上左衝右突,就像中世紀電影裏圍剿步兵陣的重騎兵。

錄像裏的場景重現在渡邊佑麵前,但這次衝擊來得更強烈,錄像裏沒有漁民殺戮時發出的狂笑聲,沒有快艇撞在海豚身上的砰砰聲,也沒有海豚絕望的哀號聲。海風夾帶著血腥味撲麵而來,渡邊佑緊握欄杆,咬著牙。

“那些小子,揮兩下刀子就覺得過癮了。”叔叔不屑地看著前麵的屠場,“他們是沒玩過這個。”他拍拍平台上的捕鯨炮,“這才是好東西,阿佑,知道嗎,別看鯨魚那麽大的家夥,隻要我一發過去,它就再也沒有活路了。對了,要不要來試試,你叔叔我可是這船上的第一炮手……”

叔叔喋喋不休地自賣自誇,渡邊佑控製住自己的怒火,看似隨意地說:“咳咳,還是叔叔厲害。”

遠處那場圍捕已經接近尾聲,海麵滿是屍體。十幾頭海豚突破了包圍圈,拚命向遠方逃竄,漁民們沒有追趕,他們在死掉的海豚中挑了一部分裝在船上。剩下的,就任由它們留在海麵上。

“這是幹什麽?”渡邊佑問。

“壓倉貨。”叔叔輕鬆地說。

在來之前渡邊佑就知道,村子裏大肆捕殺海豚,有一部分就是為了冒充鯨魚肉來賣,但是他沒有想到既然來到南極捕鯨,還要用海豚肉來冒充。

叔叔停了一下,意識到渡邊佑可能不懂,於是接著解釋,“如果以後幾天運氣不好,這些海豚也能算收成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能再遇到幾頭大的,扔了就是。”

“我以為出來捕鯨,是你們的信仰!”渡邊佑大聲說。

叔叔愣了一下,俯視著渡邊佑說:“我們的信仰是征服。”

“哼。”渡邊佑把頭轉過去,不再理叔叔。他看著海麵,四艘快艇滿載著獵物凱旋。漁民們唱著不成調子的漁歌,慶祝這次豐收。

突然,從海中升起一道巨牆,橫亙在“迅影丸號”和快艇中間。那堵牆越升越高,離開了海麵,然後直直地落下來。

一頭成年座頭鯨。

渡邊佑認出它的同時,頭頂響起了叔叔的歡呼聲。

叔叔揮舞著雙臂,向船中後部平台上的藤原喊道:“藤原!座頭鯨!”

還留在船上的水手們也都聽到了渡邊亮的喊聲,他們不等藤原的指令,不再區分屬於哪個村子。他們默契地跑上自己的崗位,“迅影丸號”開始加速,進入捕獵狀態。

座頭鯨落回水麵,濺起巨大的水花。兩艘快艇中了招,一艘被座頭鯨掀起的浪花打翻,倒扣在海上。而另一艘則被鯨魚砸中,變成了一片碎片。船上的漁民提前棄船逃生,才逃過一劫,他們掙紮著搶到快艇的碎片作為浮板,等待同伴的救援。捕獲到的海豚也重新落入水中,曾經的獵人和獵物,現在處在了同樣的環境下。

“叔叔!”

“我看到了。”渡邊亮回應道,他站在船頭最前端的平台上,雙手緊握著捕鯨炮,搜索著前方的海麵,等待著座頭鯨下一次露麵,便賞它一發魚叉。

懦弱猥瑣的叔叔不見了,他簡直換了一個人,冷酷嚴峻,充滿自信,就像能夠一刀致命的高手。

“你還愣著幹什麽!快上來。”渡邊亮目不斜視地說。

渡邊佑手腳並用爬上平台,站在叔叔的身後。

“你站在那邊,負責絞盤,我說收,你就按綠色的按鈕。”

渡邊佑點點頭。

幸存的兩艘快艇分頭行動,一艘救人,而另一艘快艇則緊緊跟在座頭鯨後麵。“迅影丸號”又放下一艘船,去營救落水者。

“有點怪。”叔叔皺著眉說。

渡邊佑點點頭,但他很快反應過來,緊接著說:“很少聽說座頭鯨會這麽襲擊人類的船的。”

“難道它是為了保護海豚?”

“保護?鯨魚和海豚是兩種生物,它們之間沒有朋友關係,叔叔。”

“哼,也是。管它呢。”叔叔咬牙切齒地說,“反正它快死了。”

自從座頭鯨第一次出現之後,又沉入了水下,連追蹤的那艘快艇也找不到它的蹤影。落水的人大多被救了上來,坐在船上瑟瑟發抖,驚慌地向四周張望。

海麵漸漸地恢複平靜,“它走了嗎?”渡邊佑問。

“它最好跑掉,不……”叔叔長時間沒有等到獵物,也放鬆了警惕,他剛剛開口,“迅影丸號”正前方的水麵下就出現了一道陰影,之後座頭鯨布滿瘤狀凸起的脊背露出水麵。

“來吧!”叔叔高聲吼道,操作捕鯨炮瞄準座頭鯨。

那頭座頭鯨竟然直接衝著“迅影丸號”撞來,它遊得很快,一瞬間就鑽進了捕鯨炮平台下方,固定在平台上的捕鯨炮俯角不夠,完全沒有辦法射擊。

“該死!”叔叔罵道,狠狠地踢了欄杆一腳。

座頭鯨撞在了“迅影丸號”的艦艏,雖然這頭巨獸有著將近三十噸的體重,但是在二千噸級的“迅影丸號”麵前仍然顯得微不足道,撞擊沒有對“迅影丸號”產生任何影響。

渡邊佑扶著欄杆向下張望,座頭鯨頭部撞裂了,一個巨大的傷口橫在頭頂,裏麵帶著血的脂肪層向外翻著。它似乎被撞暈了,沒有下潛回避風險,而是慢條斯理地找個方向遊開,這正好將它自己暴露在了捕鯨炮之下。

“笨蛋!”渡邊佑知道這頭鯨魚的下場不妙,他脫口而出。

“笨蛋,哈哈。”叔叔按下扳機。捕鯨炮發出一聲巨響,魚叉毫無意外地射中目標。

疼痛讓鯨魚恢複了意識,它潛入水下,帶著魚叉和魚叉末端係著的繩索一起消失在海裏。

腳邊的繩索走得飛快,渡邊佑看看叔叔,“收不收?”

“不。”叔叔幹脆地說,“捕鯨和釣魚一樣,不能和它正麵拚力氣,繩子和魚叉都吃不住。要等它累了,自然就不會反抗了。”

叔叔看看海麵,又看看剩下的繩索,還是有些不放心。他對渡邊佑說:“你守在這裏,我到那邊去,看機會再給它一發。記住,聽我的命令,我說收的時候再收。”

渡邊亮快速爬到另一個平台上,站在捕鯨炮後。幹正經事的時候,叔叔就變得沉著冷靜,經驗豐富,渡邊佑不禁在想,他們出海捕鯨這件事,究竟做了多久。

甲板上的漁民們也覺察到了這頭鯨魚不是普通的對手,也紛紛擠到船頭來看。

渡邊佑打了個寒戰,從捕獵海豚開始,他就一直處於亢奮狀態。他恨船上的所有人,將一場屠殺作為消遣,談笑之中就葬送了數十條生命。但從另一方麵,他又強迫自己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他認為隻有親手做了,才有資格評述這裏發生的一切。他不怕髒了手,漁民的血脈早就染髒了他的全身。

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情結讓渡邊佑處於一種超然的狀態,他冷冷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他憤怒,而另一部分的渡邊佑卻保持冷靜,像是從另一個視角來審視著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他注視著海麵,希望能夠看到座頭鯨出現,又想讓它就此逃走。在兩種相互糾纏的心情互相拉扯的時候,他的身體也在經曆兩種不同的情況:興奮、激動、憤怒、愧疚相互混合的心情讓渡邊佑渾身燥熱,在幾個平台之間爬上爬下時,他已經出了一身汗,被悶在防寒服裏,潮潮的,但是他沒有在意。但是此刻,他一直站在那裏等待著,一動不動,身上的汗涼了,連同內衣一起粘在身上,他渾然不覺。

繩索已經很久沒有動過,繩子一端伸入海麵,靜靜地懸在那裏,沒有任何動靜。

也許座頭鯨已經逃脫了?

渡邊佑看向叔叔,叔叔臉上也充滿了疑惑,這頭鯨魚的行為太反常了,完全超出了這個捕鯨能手的認知範圍。

在等待的過程中,兩艘快艇已經將所有的人救上了船,轉頭回到“迅影丸號”上。進行追擊的那艘快艇也一籌莫展,準備返航。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為座頭鯨已經逃跑了的時候,繩子又開始動了。

渡邊佑離得最近,他下意識地“哎”了一聲,將人們的注意力從海麵上轉移到絞盤上。

絞盤上的繩索飛快地減少,與此同時沒入水中的繩索也移動起來,從捕鯨炮平台上看,露出水麵的那截繩索開始遊動,向遠方延伸。

渡邊佑順著繩索移動的軌跡看去,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出現:最後一艘快艇正好在座頭鯨的路線上。

“小心!”渡邊佑對著那個方向大喊,可距離太遠,風和浪吞掉了他的提醒。

快艇之上的人似乎也發現了鯨魚的意圖,有兩個機警的人毫不猶豫地跳下水去躲避風險,但是當繩索一路延伸到快艇船舷之下時,座頭鯨並沒有出現。

渡邊佑聽到自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絞盤上的繩索放完了。

繩索在一瞬間繃得筆直,在空氣中發出低沉的共振聲。最後那艘快艇經曆了比第一艘船更加悲慘的命運,連船帶人被繃緊的繩索彈在半空,又翻轉著落回水麵。這時,座頭鯨也躍了起來,繩索在這一刻被拉伸到了極限,然而鯨魚依靠它三十噸重的身體帶來的慣性還在向前衝。

繩子“啪”的一聲斷了,斷頭反抽回來,渡邊佑在這個時候還算機敏,他猛地團起身子,姿勢還沒有調整好,後背就傳來一陣疼痛。

好在他今天穿得夠厚,才逃掉了被繩子抽得皮開肉綻的下場,但這一下仍然不輕。

鯨魚沒有理會落水的人,它兜了個圈子,頭部正對著“迅影丸號”開始加速。

渡邊佑一下子明白了它要做什麽,他瞟了一眼另一個平台上的叔叔,叔叔看上去也預料到了座頭鯨要再次撞擊“迅影丸號”。叔叔握緊捕鯨炮,炮口始終將鯨魚鎖定住。

無論是被再次擊中,還是它直接撞上“迅影丸號”,那頭鯨魚的生命大概都會終結在此。渡邊佑安靜地看著,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座頭鯨的速度越來越快,它的脊背露在水麵之外。魚叉還釘在背上,竟被拽出來一大半,斷掉的半截繩子如同戰旗一樣迎風飄揚。座頭鯨像一名孤獨的騎士,向著“迅影丸號”做最後的衝鋒。

捕鯨炮響了,第二支魚叉正中鯨魚的頭部,但看上去沒有對鯨魚產生絲毫影響,它甚至沒有減速,反倒更加狂暴地衝了過來。

“叔叔?”

“沒問題。”發射之後,叔叔放開捕鯨炮,優哉地倚在平台的欄杆上,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勝負已分。

鯨魚一頭撞在“迅影丸號”上,造成的動靜比上次還要大。但是撞擊之後,它便安靜下來,漂浮在海麵上,一動不動。

渡邊佑從平台上探出身子向下俯視,叔叔射出的那支魚叉深深地刺入了鯨魚大腦的位置。它用了最後一絲力量來撞擊捕鯨船,卻在撞擊之前就已經死了。

叔叔甚至不用檢查,他按下另一個平台上的絞盤按鈕,繩索緩緩收回,將座頭鯨拖進滑軌。

“準備開工了!”叔叔對著甲板上喊。

“喔!”早就迫不及待的漁民們用吼聲回應。